她的鼻梁挺直,眉毛斜斜飞扬,她站在屋檐下,一遍又一遍地往小径上张望。
夕阳渐渐暗下来,月牙儿爬上了天边,远远地有乡农扛着锄头走过。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许多诗人吟咏的山间晨昏,美丽非凡。
这样的景致却丝毫不能吸引她,她深绿的眸子里渐渐有了焦躁的怒气,大声道:“人呢?!”
丫环连忙出来。
“去桌上把那封信拿来!”
丫环连忙进屋,片刻后拿了一封信出来。
她展开看了一遍,眉头已然皱起,“明明说今天来,怎么这个时候还不到?”
话音才落,隐隐听到马蹄声。
这声音多么微弱,掩映在犬吠虫的声音里,几乎不可听闻。但她听到了,丫环看到她的眼睛一下子明亮起来,便知道,她要等的人,来了。
那是一匹快马,踏着傍晚的岚气而来。她站在屋檐之下,微微眯起眼,在浓浓的暮霭里,辨认出他的身影。
他有这世上最英俊的面庞,鼻若悬胆,目若晨星,他的目光英武又温存。
马儿转前已经到了面前,他翻身落马,动作干脆利落,马鞭扔给仆人,大踏步向她走来。
“啪!”
她扬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他的头微微一偏,嘴角有丝苦笑,“珰珰……”
“为什么到这个时候才来?!”雪肤碧眼的珰珰扬眉问。
“天还没黑,不仍算是今天吗?”
“太阳都落山了!”
“是我不对!”他拦腰将她抱起,大步往屋里去,“要怎么罚我都随你吧!”
珰珰挣扎一下,然而那只是作势而已,她的手攀住了他的脖子,头搁在他胸前,“我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声音已变得低柔。
“怎么会?”他微微一笑,目中像是蕴着一抹朝阳,光耀照人。他将她放在椅子上,一看满桌的菜都纹丝未动,两只酒杯盛得满满的,递了一杯给她,柔声道:“我说了来,就会来。”
珰珰一仰脖子酒便进了喉咙,放下杯子,手抚向他的脸,“疼吗?”
“不疼。”
“撒谎。”她格格笑了起来,手指从他脸上沿着脖颈往衣襟里滑,咬牙道,“疼也活该,你让我等了一整天。”
雪白的牙,鲜红的唇,触目惊心。
他忽然低下头,吻住她的唇,良久才抬起头来,两个人都微微喘息。
她问:“这次能待多久?”
“半个月。”
“哎,比上次多五天。也好。”
她的模样似欢喜又似叹息,他握着她的手,低声道:“对不起。”
她挑眉,“既然知道对不起我,就把这桌菜全吃了!”
他从命,才吃了一口,便笑了起来,“这是你做的吧?”
她眨巴着碧绿的眼睛看着他,“不好吃?”
“嗯……口味很特别。”
她尝了一口,自己也笑了,“糟,我忘了放盐了!”
她笑起来的样子特别美丽,碧绿眼眸像是世上最澄净的两块祖母绿,璀璨生光。
他放下筷子,直接抱起她,往卧房去。
两人安静下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全黑了,屋子里的灯散发着淡淡光芒,珰珰伏在他的胸口,像猫一样,问:“你饿了吗?”
“嗯。”
“我去叫路妈准备汤圆。”
她撑起手起身,却被他拉回怀里,他低声道:“等一下。”
珰珰抬头,看见他漆黑的眸子望向自己,那里面影影重重的温柔,恰似深潭,令人陷坠。
她轻轻伸手抚向他的脸。
她的手,比她的眼睛更熟悉他。
闭上眼睛,仅仅依靠手指,就能描绘出他的容貌和轮廓。他的眉毛乌黑,瞳仁乌黑,发头乌黑,他是英武优雅的东方男子,充满了一种内敛的力与美。
令她沉醉。
“唱,你很美。”
她感觉到手掌下他的嘴角轻轻舒展,他一定是微笑了。
果然,睁开眼就看到他春风般的笑容。
“我一定是上辈子欠了你的。”她说,“看见你就什么也顾不了啦。”
他的手抚着她的发,将她拉到自己怀里,“不,是我欠了你的。”
忽然听到什么东西“咕咕”响,他讶然,她笑了起来,“啊,我的肚子饿了。”
他一笑,拍拍她的头,披衣叫路妈准备吃食,片刻,两碗热腾腾的汤圆端上来。
她先不让他吃,道:“猜猜看是什么馅的。”
他闭上眼深深闻碗中腾起来的香气,道:“芝麻馅的。”
“哎,怎么每次都猜得中?我就闻不出来。”
“你的鼻子没我的灵。”
“是呀,你上辈是狗。”
他一捏她的鼻子,“你骂人?”
她笑着躲开,“我在说实话呃!”
她没能躲开,他一手挽住了她的腰,将她拉到膝上,圈在桌子与身体之间,密密实实,送了一只汤圆到她唇边,她含住,一咬开,唇齿间全是芝麻的香气。
灯光温暖,汤圆香甜,思念了许久的人儿就在身边……珰珰觉得心里生出一股醉意,伸手抱住他的脖子,轻声问:“唱,我还要等多久,才能和你天天在一起?”
“快了。”他说。声音虽轻却很坚定,对她说也对自己说,“那一天不会远了。”
“你真的愿意辞官?”
“是的。”
“公主那边怎么样?”
“别担心,我会解决。”
珰珰理不清自己的情绪,叹了一声:“我只愿我们能天天在一起,可是要你辞官,我又觉得自己太过分……”
“别这么说。”他微笑,“这是早已决定了的事。”
他的笑容是她最好的安慰,她将头搁在他肩上,放下心来。
山间是世上最奇妙的地方,暮春时候,时晴时雨,草木间发出许多蘑菇。两人睡到日上三竿,决定去摘些蘑菇来煮汤。
出门前,路妈细细交待:“不是所有的蘑菇都能吃的——颜色越鲜艳越不能碰,那些都是有毒的。能吃的有芝麻菇、胭脂菇、绿豆菇、豆腐菇……”一一把这些蘑菇的特征告诉两人。
饶是如此,望着两人的背影,路妈还是不放心,叹了口气:“唉,少将军哪里是采蘑菇的人啊!”
“小姐也不像是个采蘑菇的人啊!”小丫环说,“等他们采了回来,路妈你可要好好挑挑,我可不想吃到毒蘑菇。”
沐浴在山间清翠空气里的两人完全没有听到来自于身后的担心。为了方便上山,珰珰没有穿裙,像男子一样束着裤腿,上身穿浅灰短打,袖子挽起来,露出雪白的手腕。她的腿极纤长,这么打扮英气勃勃。
唱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她身上挪不开,她凑到他面前,“喂!”
他仿佛才回过神,“干什么?”
珰珰的手轻轻搭着他的肩,两人身高相近,她的脸偏到他的面前,眉挑得老高,一副挑衅的神气,“你这么盯着我干什么?”
这么近,息息相闻,不待他回答,她忍不住轻轻在他唇上咬了一口。
这一咬即退,唱的手却已搂住了她的腰,不容她躲开。
唇齿密密缠绵,良久才分开,珰珰伏在他的胸前,听到他的心跟自己的一样跳得飞快,带着一丝笑,低声道:“这么近,不会被她们看到吧?”
“看到又有什么关系?”他的唇停在她的耳畔,两人靠在一棵大树上,底下却忽地一滑,原来踩着一只蘑菇。
“呀!好可惜,好像是胭脂菇,有淡淡的红色。”珰珰把那只踩得不成形的蘑菇捡起来,小心翼翼把上面的泥块拂开。
“傻东西。”唱说着,一把把它夺了扔到一边,“我们再找就是了。”
再找的时候,蘑菇仿佛在跟他们捉迷藏,两个人折了树枝拨开长长的茅草,弯着腰找了半天,都没再找着一个。
珰珰开始嘟囔着不该扔了那只蘑菇。
唱无法,让她站在自己身后,手臂一振,以树枝代剑,一招“横扫千军”,将四下里的茅草扫得零落如雨,没有了遮蔽物,几只蘑菇老老实实暴露在两人面前。
珰珰欢呼一声,一一捡到篮子里。两人如法炮制,片刻工夫篮子便装满了。珰珰高兴得很,猛然间却听到一股奇异啸声,抬眼望见一条人影自唱背后扑来。
来不及思索,那一刹手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手中的树枝脱飞而出,掷向那条人影,大声道:“唱!小心身后——”
就在她出声的同时,唱已旋过身子,将她护在身后,树枝轻轻一颤,挥向那条人影。
这看似漫不经心的一挥,竟有惊人的力道,四下里草木纷纷折断,那条人影避开了珰珰扔出去的树枝,身在半空,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手中长刀挥起一抹刀光,硬接这一招。
“咯嗒”一声,唱手中的树枝折断,倒退三步,来人倒飞出去撞在一棵树上,嘴角溢出血丝。
“莫行南?!”唱惊讶地认出他,“是你?”
“咳咳咳……”莫行南拭去嘴角血丝,却又止不住咳出一口血来,沾上前襟,“真、真不愧是问武院的身刃状元,拿根树枝都这么厉害……咳咳……”
“你不也是身刃状元吗?我已入仕途,并不想争什么少年第一高手的名号,你怎么还跟着我?”
“名号不名号那是另外一码事……”莫行南说着,总算平息了因那一招带来的震荡,抬起头来。浓眉大眼,眼睛极明亮,他穿得随随便便,走路的样子也随随便便,就那么随随便便地走过来,一拍唱的肩,“老兄,你不知道我老听那些夫子提你的名字,耳朵都快起茧啦,不跟你较量个高下,我真是不服气啊!”
珰珰觉得好笑,道:“你都被打得吐血,还需要再较量吗?”
“啊!是你!就是你朝我扔暗器的!”莫行南立刻向她望过来,“我告诉你,要不是我的身形被你的暗器阻了阻,我那招‘石破天惊’真的要石破天惊了!你是哪个门派的?叫什么名字?”
“暗器?”珰珰不解。
“莫行南!”唱喝住他,“她不是江湖中人,不关她的事。”
“怎么不关她的事?”莫行南跳起脚来,“就是那根树枝,对准我的丹田,那准头,那力道,害我不能不避。可这一避,我招未发,气先滞,当然敌不过你。你们两个打一个,占便宜而已。哥舒唱,你真以为你胜了我吗?有本事再比划一场——喂,喂,别走……”
前面两人居然没听他充满愤慨的话语,自顾自地挽着手往回走。
莫行南把刀往鞘里一插,喝一声:“看招!”拳头朝唱的背心击去。
唱拉着珰珰的手,轻轻避开。
莫行南身随拳上,把唱缠了个密不透风。
唱却一直没有还手,只是不断闪避。但莫行南拳风凌冽,唱手上又拖着一个珰珰,终究落在下风。
莫行南嘿嘿笑道:“哥舒师兄,你还是跟我比划一场吧!不要以为你不还手,我就会手下留情!”
珰珰挣开唱的手,大声道:“唱,跟他比!”
明明刚被打得吐血,还要硬缠着别人比武,这么厚脸皮的人,不教训一下都不行!
可是唱却依然不还手,不用带着珰珰,他一个人躲避起来,倒是游刃有余。
莫行南急了,“我说你堂堂问武院身刃状元,工夫只是用来捡蘑菇的吗?”
唱冷然道:“大丈夫学武是为保家卫国,怎能浪费在这样的比试上!”
“学武最重要的是自身的精进,然后再是看用在什么地方。”
“你在浪费我的时间!”
“捡蘑菇才浪费时间吧!”
两人一边说,一边过招。莫行南猛攻,哥舒唱却只是避重就轻。这种打法,只要两个人还有力气,就永远没完没了。
珰珰看了一会儿就没了兴致,把一篮子蘑菇拎给路妈,看路妈把不能吃的蘑菇挑出来,又在厨房帮了一阵忙,不一会儿,香浓四溢的蘑菇汤已经上了桌,那两人还没有停手的意思。她喊道:“喂……吃完再打。”
这句话仿佛有点作用,那边的动静停下来。两人往这边走,哥舒唱走在前面,脸上有恼意。莫行南走在后面,却是满脸兴奋,嘴里还不停地说着什么,走得近了,珰珰听到他说:“……哎,说好啦,吃完了再来打!”
唱的眉毛不由自主地往下压,一脚跨进门槛,莫行南正要跟着进去,“砰”的一声,门关上,差点撞上他的鼻子。
珰珰问:“不要紧吗?”
“不要紧。”
“他是你师弟?”
“嗯。”
“虽然他有点缠人,但既然是同门,连饭也不让吃一顿,好像不太好吧?”
“他不会饿死。”
“哎——”珰珰搭着他的肩,挨在他身边坐下,“唱,你看起来很恼火啊。跟他比一场,把他打服气了,你不就清静了?”
“他不会服气。他永远不知道服气。”说到这一点哥舒唱英武优雅的面庞黑了下来,“我打赢了他,他不服气,一定要找机会赢回来。我输给他,他说我是故意输,一定要逼我重新比试。跟他旗鼓相当,他更兴奋,说看谁最终能赢谁……”哥舒唱撑着脑门,不知道怎么就被这么个煞星粘上。
珰珰深绿的眸子眯了眯,忽然就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