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也不差地想起来了。
一幕幕走马灯似的在脑海里飞旋,已经过去的曾经重新在面前发生了一次。她记得跃下城头时连生死都会忘记的幸福,她记得他替她过生日时,飞翔一样的快乐,她记得他冷漠地看着她被羽林军围攻,她记得那一刻夺刀斩向他时的仇恨!
恨他,恨不得剥他的皮,吃他的肉!
是这样强烈,恨意充塞在血液里,她已经没有了自己,死也要先让他即刻死在她面前。
但她没能杀了他,一怔之下被夺了刀的羽林军迅速地捉住了她,将她带去刑部。
她状若疯狂,大声咒骂他,用尽世上最恶毒的语言,他站着一动不动,甚至没有回过头来看她一眼。
“想起哥舒唱的真面目了吗?”哈路的声音在耳旁响起,“还——”
他的话被飞月银梭打断,枪尖指着他的咽喉,明月珰冷冷道:“你有什么资格说他?别忘了害我身陷牢狱的人正是你!”
“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我?”哈路冷笑,“别忘了是你先背叛我!我只不过处罚月氏的叛徒——明月珰,甩甩袖子一走了之,世上哪有这样的便宜事!”
“那是我的自由!”明月珰怒道,“我想过什么样的生活,跟你有什么关系?!”
哈路鹰一样的碧眸掠过一丝寒芒,“明月珰,我的脾气你应该知道,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哥舒唱敢抢走我的女人,我就要他生不如死。他要护你,就要身败名裂,他要护家,就要眼睁睁看你去死——你们此生做的最大错事,就是得罪了我——再说,如果不是我,你怎么知道喜欢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明月珰的手臂一颤,忽地,她收回飞月银梭,翻身上马。
哈路叫住她:“你要干什么?”
马背上的明月珰静了片刻,回过头来。
她脸上的神情,竟出奇地平静,碧眸深沉如海。
“你唤醒我的记忆,也是报复吧?”她静静地问,“你想让我也尝到被背叛的痛苦,你想让我去杀了哥舒唱,你没有得到幸福,所以要让我和哥舒唱也得不到,是这样吧?”
他从未看过这样的明月珰。明月苍是森然冷漠的,明月珰是恣意热烈的,而此刻,她浑身似有淡冽清辉,微凉却不冷漠,似月华一样照在人的心里。
这的确是他的报复,是他来到大晏的目的,然而眼前的明月珰,已不是他记忆中的明月珰。痛苦的记忆对她来说只是一瞬间的事,她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被仇恨淹没,反而这样平静淡然。
哈路怔住了。
“回月氏吧,哈路。大晏不是适合你的地方,而月氏的臣民正等着你。”明月珰道,声音平淡极了,“我很抱歉,在战争最紧要的时候离开。我只是想按自己的方式去生活,战争,名誉,富贵,对我来说,还不及他的指尖温暖。也许所有的任性都要遭到惩罚,那么这么久以来我受的惩罚已经够了。”
“他辜负你,你难道一点也不恨他?”
“恨不恨,总要弄清了再说。他并没有让我死,我至今还活着。”
“他甚至夺去了你的记忆,这样活着,你也能接受?”
“活着就是活着。”明月珰道,“能吃饭,能走路,能领略人间的风光,我没有记忆,但我有将来。原来我错了,我以为母亲的生活不过是行尸走肉,其实她是幸福的。她有那么多的回忆陪伴,一点都不寂寞。”说着,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发出“咯嗒”一声轻响,整个人莫名地松了松,她微笑,“记忆,是多么美好的东西。”
唱,虽然你给过我伤害,但是,你也同样给了我许多快乐的记忆。
哈路整个人似是痴了。
“我走了!”明月珰一扬马鞭,“无论你帮我找回记忆是为了让我痛苦也好,还是利用我报复哥舒唱也好,我都要向你说一声多谢!哈路,再会!”
“啪”的一声,马鞭抽在马臀上,那马甩开四蹄,向前奔去。
很快,她成为远远的一道剪影。
“明月珰……”
哈路望着她的背影,心中滋味连自己也说不清楚,失落吗?失望吗?一路上无数次问自己,看到她痛苦,你会开心吗?
会的。他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这是她应有的下场。她要被自己的记忆折磨,她要去杀死自己最爱的人。
可是,前尘过往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对她来说竟像是顿悟。
这是明月珰吗?
她没有愤怒,没有仇恨,没有悲伤。
她像月华一样清冷的目光像是留在他心里,连带整颗心都变得凄凉,岁月如同流水一样在眼前汩汩流过,这样的她,竟令他感到解脱似的松乏。报复或者恨意压在他的肩头和心上,已经,很累了。
是不是,该放下来?
他忽然打马去追明月珰。
明月珰远远听到他的呼喝,勒马停住。
“小心越阳公主!”哈路赶上来道,“你的行踪,就是她告诉我的。上次是我利用晏朝皇帝,现在是她利用我。那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
明月珰看着,声音有些低:“哈路……”
“不要再说多谢。”哈路止住她,忽地一扬眉,道,“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如果你们有了孩子,如果那个孩子是碧眸,就把他送到月氏来。”
明月珰一怔。
“守护月氏数百年的明月家族,不能就这样断送在你的任性上,它将延续下去,万秋万代,与月代同在。”
无由地,明月珰的眼角有点湿,“我答应你。”
“那么,走吧。”哈路望向她,目光有些忧伤又有些凄凉,瞬即一挑眉,整个人又变得意气风发,他道,“去问问哥舒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是他对不起你,我不介意再跟他打一仗!”
明月珰的眼里似有雾气。
“快走!”哈路一扬马鞭抽在她的马上,马儿飞快地迈蹄,他的声音远远地从后面传来,“婆婆妈妈,哪里有半点明月家人的样子?!”
声音最后消失在风里,再回头时,他已成了远远的一抹黑点。
她想起第一次见他,他也是这样远远地看着她,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感觉到他目光的深邃和锋利。
那时,她才十五岁吧。
而他才十九岁吧。
很远,很远了。
如果没有遇上哥舒唱,也许,她真的会做他的阙氏。
但,已经遇上哥舒唱了。
已经遇上那个,想拼尽全力把什么都做到最好的傻子了。
明月珰一身的风尘,来到京城。哥舒将军府还是那样的高大阔气,可是门楣上的“护国将军府”五个大字,却被摘了下来。
大门紧闭。
明月珰吃了一惊,翻墙进去,只见每间房屋都是门窗紧闭,后院的屋子倒是敞开的,那是哥舒家放杂物的地方,东西堆放得乱七八糟,赫然还有两具棺木。
以前她住在哥舒府的时候,并没有看见啊。何况老将军的寿木是放在姑苏的,这两只棺木是谁的?
下人全走了,府中极冷清。明月珰去四周一打听,才知道哥舒唱再三请辞,触怒圣颜,被削去爵位,从今往后,再也没有哥舒将军府。
还看见前几天哥舒将军用长长的车队拉了许多东西,也许是搬家?
搬到哪里?
不清楚。
明月珰没有线索,咬了咬牙,往和婶的小镇去。
他曾经许下诺言,一个月之后娶她做他的妻子,而现在,一个月也快到了。
在路上追了三天,前面遥遥有一队车马,真长。明月珰一面赶上来,一面数了数,足有十七辆马车,每只车厢都塞得满满的,也不知是什么。
其中一辆马车的前辕上,坐的人十分面熟,是老路。
那么,这就是他的车队了!
“哥舒唱!”明月珰大声叫,声音那么大,马跑得那么快,颠簸得声音都有些颤抖,“哥舒唱!”
车队最前面一匹马上的人回过头来,面目英勇,目若晨星,看见她,大是意外,“珰珰?你怎么来了?”
明月珰打马到他面前,一个月不见,他看上去仿佛瘦了一些。面前这张脸,仿佛是上天安排给她的劫难,一看到他,心里便说不出来的酸软,她低声道:“告诉我真相。”
哥舒唱一震,“什么?”
“当初的,现在的,所有我不知道的,都告诉我。”明月珰道,“到底,我为什么会失去记忆,为什么你要刻意隐瞒?唱,我愿意相信你,所以听你说,你,不要再隐瞒我。”
哥舒唱的神色复杂极了,有不敢相信的诧异,有不知身处何地何夕的迷离,甚至,还有一丝恐慌,好像看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事情。
他向来镇定冷静,很少这样失态——啊,那一次,看到她弹琵琶,他也是这种模样。
当时他以为她记起了什么吗?
唱,你害怕我记起来吗?
复杂的神情在他脸上瞬息万变,最终成为一片悲凉,他望向她,“我给你的匕首,你带在身上吗?”
明月珰点头。
哥舒唱下马,走到她的马前。
“你想起来了……你不知道我多害怕你会想起从前,又多渴望你没忘记那些属于我们的曾经。”
他的声音低低的,眸子望着她,眼神苍茫而悲凉。
这么久的恐惧,即使她如猫一样窝在他胸前也无法遏止的恐惧,哪怕醒来看到她枕着他的臂弯,也忍不住害怕她哪一天忽然记起从前的恐惧,这种可怕的折磨,这种甜蜜的折磨,今天,终于来了吗?
终于,可以结束了吗?
“珰珰,杀了我吧。”
“完成一年前,你斩下的那一刀。”
夏天的阳光洒在他脸上,明光耀眼,他脸上的悲伤深沉如秋水,又空寂如秋风。
他闭上眼睛。
“啪!”
一记耳光抽在他脸上,睁开眼是珰珰充满怒气的脸。
“笨蛋!”她大声道,“你以为我来是杀你的吗?你也和哈路一样,认为我一冲动起来就要杀人吗?我们受了这么多苦,好不容易在一起,难道我要亲手断送吗?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那时会那样冷漠,为什么我背着必死的罪名还能活着回来,为什么我忘记了从前,为什么?”
说着,她一咬牙,从马背上跃到他的怀里,道:“我那时是太震惊,一时想不过来。我的唱怎么会眼睁睁看着我去送死?你一定是想尽办法救我回来,对不对?”
哥舒唱的身子冰凉,声音也仿佛没有温度:“不,我当时没有任何办法。”
明月珰吃惊地抬起头来。
“我的确是眼睁睁看着你去死。”
“你骗我!”明月珰不信,“不是那样的……”
“珰珰,我爱你重过我的性命。可是同样重过我的性命的,还有哥舒家的声誉和我父亲的声威。”哥舒唱的身子站得笔直,声音沉静冷漠,“是我对不起你。”
明月珰慢慢地松开他。
他不是解释,他只是陈述,一字一字地把事实告诉她。
他忽然一扬手,掀开近旁一辆马车的车帘,里面露出一片大红色。是数不尽的绸花、绸幅、绸衣,最纯正的大红,红得像火。
“这十七辆马车,装满了我们成亲用的物品。我正要去接你,回姑苏完婚。”哥舒唱道,“我已经辞去官职,从此是闲散人一个。父亲已放下世间一切,在庙里清修。皇上已在为越阳公主择婿。我们经历了太多,然而总算走到了尽头。珰珰,如果你愿意,就跟我走。如果你不愿意,就在这里杀了我。”
珰珰感觉到了他的郑重和决然,声音沉了下来:“你宁愿死,也不愿告诉我当初的事?”
哥舒唱默然。
“成亲,或者杀你,你真会逼我。”珰珰冷笑着,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衣襟,逼到他面前,“我凭什么要选?我不杀你,也不嫁给你,我回月氏去!仍旧当我的明月将军,从此关山万里,你我谁都不欠谁!”
说罢,她翻身便上马。马鞭“啪”地抽下去,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潇洒,没有一丝的犹豫。
马儿瞬即撒开蹄。
她的背影瞬即在阳光下变远。
风吹动她的衣袖,她将一去不复返。
夏季里的一切都是浓绿,绿光耀眼,碧绿的眸子望着前方,一眨也不眨。
哥舒唱,这次,我要你来选!
告诉我真相,我就嫁给你,不告诉我,我就离开!
——不要以为我真的不会走。
——不要以为我真的离不开你。
——为什么……还不追来?
背后风声寂寂。
明月珰恼怒地哼了一声,真的不追来,真的眼睁睁看着她走?到底过去发生过什么,为什么他能失去官爵、失去生命、失去她,也不能告诉她真相?
到底,是什么?
好奇心几乎要淹没她。
她绝不能这样带着疑团离开,然而他居然没有动静,真真气死人,她一咬牙,勒住马头——
——就在她的手紧住缰绳的时候,身后响起了马蹄声。
哥舒唱追了上来。
远远地看不清他的脸,但他追了上来。
追了上来。
胯下的追风跑得飞快,前面的人儿渐渐近了,哥舒唱看到了她的脸。
明月珰转过身,碧绿眸子里有璀璨光芒,无可阻挡。
——哼哼,这下总得交代了吧?
——就算你这次不说,那也不要紧,我就不信套不出你的话!
——那么长,那么长的一生,我看你能瞒我到几时!
就是这样,明月珰做了哥舒唱的妻子。
虽然她用尽一切办法,却仍然不能从丈夫的嘴里打探出半点风声。每当她一提及这个话题,哥舒唱就会“哦”一声,然后问老路:“追风喂过了吗?”或者问“中午是什么菜式?”后来有了小阿苍,便改成:“阿苍睡了吗?”
提到阿苍,还有可能变成一顿训话,因为哥舒唱非常不乐意自己的儿子要被送到哈路身边。
可是有什么办法,明月珰挑眉望向他,“谁让他像我不像你?既然是绿眸,就要跟我姓。何况哈路为了我们,把越阳公主都娶走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哥舒唱看着她半晌,忽然露出顿悟的表情,打横抱起她。
“喂,喂,你要干什么?”
“我想,也许我们应该有一个黑眸的孩子。”
“那你先告诉我当初是怎么回事——唔——”
声音消失在他的唇间。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茜红帐里。
炎夏时候有蝴蝶从窗外飞进来,睡在外间摇篮里的小阿苍不知为何醒了,睁开眼。
双眸如同雨后青山一样空翠,又如同春水初涨时一样碧绿,真绿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