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人,郑王等着您呢。”
我把身上湿的披风脱了下来,递给他。然后笑着说:
“许久没见公公了,可是来的匆忙,下次一定给您带一坛子酒,让您试试,我家乡的土产。”
这是台面上的话,也为了探探他的口风,和禁宫的情形。
“大人说笑了,我哪敢要您的东西呀。再说您的酒,可是天下出了名的,要款待那些清流仕子的,给我,岂非折杀咱家了吗?”
苏袖把我的衣服规矩的折了起来,嘴上给我的却是个不硬的软钉子。可他接下来却是嫣然一笑,让我有些吃惊。虽然他很美,可……毕竟是宦官,我在瞬间无法适应。
“大人,吓着您了吧?其实那是和大人说笑的。苏袖今后还要仰仗大人的提携呢。”
“我?”心中一动,继续说:“被贬之人,怎配公公如此?”
“周相,刚才和您说那些话的原因,只是希望今后您可以相信我,要问什么可以直接问,不要如此。”
看来……
我一笑。“是我枉做小人了。”
“大人很多时候应该学会如何去信任人和提防人。这件衣服会帮大人洗整干净的,等会会有人给大人送来干净的衣服,您也可以换下这身。好了,到了,郑王最近脾气不好,大人小心。”
在子蹊的御书房门外,他向我深施一礼,然后退了下去。
子蹊在生气,这是我一进门就看见的。大殿已经被一些茶碗的碎片,群臣的奏折,还有一些宣纸和砚台的碎片布满了,更不要说那些潮湿的茶叶和未干的墨汁了。
他背着我站在帘幕中,声音有些嘶哑和疲惫:“朕说过,哪个敢进来,朕就灭了他……”
豁然转过了身子看见了我,他停在了那里。
“灭了什么,是灭九族吗?那可是很严重的刑罚,是臣下都会害怕的,并且可能是他们毕生的噩梦。”
我笑着说,然后让那些原本躲起来的小太监们赶紧收拾这里。子蹊有些颓然的坐在那张宽大的椅子上,没有说话。
那些人紧紧张张的忙碌着,我也没有说话,拣了一张椅子坐在门边,看着外面阴沉的天,还有落日前最后的一丝明亮。无法看见太阳,那本身就黯淡的光华隐藏在了厚重的乌云之下。
忽然一个尖细而微弱的声音对我说:“大人,收拾好了。”
我这才看了看周围,笑着说:“准备些清淡的宫点和热茶来,郑王想必是饿了。”
他们唯唯诺诺的答应后,赶紧退了出去,恢弘的大殿中很快就剩我们两个人。”
“原来还道稚子小儿才会因为饿肚子而发脾气,子蹊已经是国之圣主,何苦如此?”
他玉一样白皙的脸庞染上了丝丝霞红,不知道是气的,还是被我的两句话说的。
“子蹊,为什么贬我的职,出了什么事?”
单纯的想知道,可不知为什么他听了以后看着我,原本渐熄的火气又鼓了上来。
“原来你也知道了,我还以为你在周府里和那个新州来的小子混得忘了外面了呢!我没有时间去你那里,可你总有时间过来吧?一连十几天看不见人于说,有闲情逸致喝酒赏花赏雨的,就不想看见我是吗?”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居然一见面就这样说。刚才由于着急,再加上我本身也是拙嘴笨腮的,见他的话离谱到无法反驳的地步,同时也隐约感觉到了事态也许严重到让他感觉恐惧的地步,所以这个时候不便强辩。
我咬了咬牙,终于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要走,可刚到殿门的时候就被拉进了一个强而有力的怀抱中,子蹊温热的唇停在我的耳边,再出口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凌厉,而是带了三分的幽怨和一丝隐隐的抱怨。
“对不起嘛,我不想这样说的。”
“可你却是这样想的。子蹊,你说让我相信你,但你可曾相信我?还有,你什么时候派人打听我做什么了?”
“不是,不是这样的。只是前一阵子我实在无法抽身去看你,所以叫人到你家,可你的管家却说你重伤未愈,几次三番都挡了回来。今天可巧有人说看见你和慕容在京城的大街上,下着雨还到外面去,而且他又拿着酒……不要生气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今天的子蹊有些撒娇,可想到刚才看见书房如此狼狈,也知道发生了大事,于是略过这些,直接问他;“怎么了?为什么降我的职?”
他将脸埋入了我的颈窝,沉闷的声音直接传入了我的耳中,不觉得一震。
“朝野震动,以左都御史相大理寺卿,及各部官员联名上折子,弹劾陆风毅二十七条罪状,条条死罪。勾结叛臣,祸乱新州,致死杨文默;私吞一百万两军饷,贿赂官员。”
“哦……”我长叹一声。原想着事情不会如此轻易的过去,可没想到来得如此迅速,几乎让我没有招架之力。
但我开口的时候,却没有了这样的情绪波动。
“不过是御史言官的风闻奏事,查一下就好了。”
“不,这次有一个无法辩驳的证人。”
“是谁?”
我一惊,感觉他的手是如此的强悍,可依然无法止住我的颤抖。
“新任兵部尚书,文璐廷。”
子蹊的话音刚落,大殿外一记响雷,然后那雨铺天盖地而下,仿佛是天在哭一样。
其实我是一个没有治国才华之人,先王也说过的,他说我有些志大才疏,又懒散成性,只可为谋,不可决断。而我的几次疏忽,却偏偏都是最致命的。假如当初我在风毅的门口认出了文璐廷,就果断的将其调离新州,就能避免现下这样的景况了。
可有的时候我也想;终究我就一个人,无法招架四面八方。少了璐廷,还是会有其它人的。
我不敢问子蹊当初放璐廷在风毅身边是为了什么,因为答案我们都知道——位高权重,招的并不只是百官的猜忌。
“子蹊,我只说一句话,你一定要信我。那一百万两银子从来没有到新州。”
“……我也问你一句话:都参奏陆风毅用军饷银子行贿官员,那他做过没有?”
这个我并不知道。即使清廉如陆风毅,也不能保证他就不染纤尘。虽说朝廷每年的军饷开支很大,但对于那些人来说,也不过如此,将军刻扣军饷,吃空额,那是常有的。即使陆风毅曾经挪用过军饷,我也不惊讶。
还有,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使些钱在朝廷上,做事情怎么也方便得多。如果各个关节都打通了的话,得的实惠远远超过送出去的那些。
可现在,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是绝不能说的,因为子蹊不仅是子蹊,也是郑……
这些心思的转变,都在瞬息之间。
“我并没有听说过。”我其实没有骗子蹊,我的确没有听说,只不过是曾经接到过贿礼而已。
“子蹊,这次是不是连我也被参了,所以,你才罢免我的首辅之位?”
“只不过希望他们可以适可而止。不过,永离,我有些难过的是,国难之前,大家想的都是和这些没有关系的事情,如果满朝文武的心思都在对敌上面,那可以省多少心思?”
这次,我只能笑笑。
“子蹊,这让我想起另外一位宰相。他曾经说过,他说出十分,而底下可以做出一分,他就很欣慰了。你看,令行禁止是如此的困难,就像梦想一样难以实现,更不要说这些无休止的内耗,快把我们都拖垮了。”
“永离,你可以去监审陆风毅吗?有你在堂上,总有些忌惮的。”
我知道他的心思。对于一员猛将,他是决计不肯轻易弑杀的,那无疑是自毁长城。
“我尽力,我尽力。”头一次,我居然感觉对于风毅的事情,有了一种无奈的疲惫。
在禁宫吃了热茶,换了干爽的衣服,然后在子蹊疲惫的面容前辞了出来。他没有挽留,我们都有太多的事情要准备。
“子蹊,小民百姓和九五至尊,哪个更幸福些?”
他想了想,说的居然是:“我觉得我更幸福些。”
他笑脸让我难过,因为,终究有一天,他会气愤或者苦痛的说……永离,你骗我,你骗我。
我没有向他完全的坦诚。
我为了他而一定要保护风毅,也为了保护风毅而一定要骗他。从禁宫出来后并没有直接回去,先是去了一趟徐府,但徐肃的管家却告诉我徐肃这几日染了风寒,不宜见客。我说事出紧急,不容迟缓。但当那个老管家终于把我领到徐肃面前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已经不能起床了。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的干枯身躯疲惫的躺着。老管家手脚很轻的把我拉到一旁,轻声说:“周大人,相爷难得才睡着一会,请您务必体谅。”
这个老仆跟了徐肃很多年,就像三伯之于父亲,当年我和他也是十分亲近的。
“他说什么了没有?”
他看了看我,赶紧低下了头。
“相爷这些天忙的就是陆大人的事情,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
“那好吧。”我转身走了出去,到了门口的时候停了一下,“好好照顾徐相,现在多事之秋,郑王需要他,朝廷需要他……我也需要他。”
他没说话,但是坚定的点了点头。
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样的感觉,徐肃也许终究会有彻底离这里而去的一天。
心有些空。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无论他曾经如何误解我,我却一直将他当成是我的师长,也许也曾经是精神依靠。他让我坚信:在一片黑暗中,依然可以看见文人的铮铮铁骨。那不是独游红尘外的潇洒和缥缈,而是真正在明了后的坚持。
他可以为了让陆风毅把银子带回新州,不顾多年清廉的名声,也可以为了不陷入纠葛,去写一份啼笑皆非的奏折……但是他却从来没有放弃过,一直是他力保新州,也一直是他监管六部,如此污泥浊世如非有他,怕早已散乱不堪了。
他是人们心中对纯真的最后一丝期望,从他身上可以得到肮脏欲望之外最后的清静。
到了家里,才知道门外又下起了大雨。三伯絮絮叨叨的要我小心身体,然后忙里忙外的准备饭食。慕容端正的坐在餐桌前,一双灿如晨星的眼睛看着我,却是沉寂的。
“怎么,还没有吃饭?”坐好后随便问了一下,然后端起放在桌子上的茶壶就灌了一口,温润的茶水平滑了我干燥的喉咙。
“刚才那个文璐廷派人来过,捎了一句话就走了。”
他的声音不高,消沉中未见波动,却是已让我一惊。
“他说了什么?”
“玉版十三行,价值已在万两白银。”然后,他又说。“对了,什么是玉版十三行?”
我思索着璐廷这话的含义,可还是解释了慕容的问题:“王献之,字子敬,是王羲之的第七个儿子。他自幼从父学书,少有盛名,人们尊为‘小王’。他的楷书作品流传下来的只有洛神赋十三行小楷。其字迹在末时有九行,贾似道又得四行,合十三行刻于玉石上,故世称工版十三行。我确有此帖,可……”
以下的话没有说出来:什么意思呢?玉版十三行虽是名贵之宝,可当时的价值不过白银五千两,是一位要去两江上任的官员临行前送的。还有就是,顾全大局?是忠告,是示警,抑或是威胁?
我不能再用原来的眼光看现在的文璐廷了。
“可是什么?”
“本不值这些银子的。不要说玉版十三行了,就是九千两银子此时要买一幅王羲之的快雪帖,也是可以的。”
他无所谓的笑了一下。
“九千两银子呀,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钱的,现在却只能换一张残破的纸。这些人当真是……”
他没有说下去,我也没有。这个时候三伯叫几个小僮把饭莱都端了上来,都是很清淡的素菜,就最后一盏鸡汤算是还有些荤腥。看着三伯,我撇了撤嘴。
“三伯,吃了几个月的白菜豆腐了,再吃下去都要变成青菜脸了,能不能……”
三伯那双像核桃一样的眼睛翻了翻,然后看着我,“大人,那你眼前的这碗鸡汤是什么?难不成大人把白花花的鸡肉也看成了是白菜?”
看他这样,我用汤匙从碗里搅动一下,终于捞起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一块鸡,和一大块白菜,于是拉长了声音:“三——伯——”
“哦,忘了忘了,今天的菜是鸡汤白菜,这个……自然是白菜比较多。不过,肉虽小,可是比较进味。”
说到这里我们都笑了。我知道他是怕我消化不好,不过我也不打算就此结束,于是看着他,装作很无奈的样子说;”三伯,没有想到这些年你的修辞依然没有多大的进步,白花花是用来形容银子的,不是鸡肉……”刚说到这里,突然心中一动——“三伯,一会吃完了饭,你到我书房里来一下,有事相商。”
三伯对于我这样突然的转变也没有问,笑着答应了一声,就让送饭的人退了出去。我留他,可他说已经用过了,于是也出了门。等这里就剩下我和慕容的时候,我才夹了一片青菜,就着眼前的米饭静静的吃起来。慕容倒是没有动筷子,只是看着我。
“怎么不吃,折腾了一天不饿吗?”
“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一听,一笑。
“能有什么事?来点鸡汤吧,虽然鸡肉的确小了点,可到底是块鸡肉。”
他眯着眼睛看着我。
“永离,我突然发现我不懂你。你给我的感觉就像……即使你在眼前,却感觉在天边一样。”
我噗哧的笑了出来。
“在天边的那不是人,我也没有那么大的能耐。不过我倒发现了,慕容你很有天赋,好好读书,等有朝一日我当上学政,一定点你做状元。”
他俏脸一沉,头扭到了一边,作势不再理睬我。我低着头慢慢的咀嚼着原本香滑细软,可现在什么滋味也没有的白饭。一顿饭原本吃的很尽兴,可后来就在这样的沉默之中完结了。
夜里我对三伯说,让他留意一下市面上为什么玉版十三行突然涨价至万两白银,还有就是这东西最后一次在市面上见到,是谁卖给了谁。两天后他告诉我:因为突然有个古玩的行家说其实那不是王献之的字,其中几行是失传已久的王羲之的兰亭序。三伯说到这里还感觉荒谬的笑了笑。
“玉版是小楷,而兰亭是行书,就是市井小民不知,难道那些故纸堆中泡出来的书虫,削尖了脑袋不说,就是田间地头也想掏出点什么宝贝的占玩迷还不知道吗?怪事。”
我趴在桌子上,扶着脑袋有些晕,这是有人在背后推动。摆在眼前的麻烦就很多了,可更让人心中无底的是隐藏在下面的居心。因为你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做,难以防范。
“哦,还有,这更离奇。”三伯继续讲着:“这个是两年前去两江的一个人在风遴轩买的。他当时说急着要走,银子无法付,但是那个人平常经常光顾这里,老板和他的生意做了几近万两白银,也就同意了他写的一份文书,并当场就把货给了他,等一年后他再来换银子。可没想到的是,一年前听说他坏了事,因为贪污河道的银子给下了大狱,本想着这就白费了这些旧事,可奇怪就奇怪在这里了:两个月前突然有人到他那里,也向他打听这些事,并且出了一万两要换那份文书,同时还有个要求,就是如果有需要的话,老板必须出面证明东西是去两江的那个人买的。”
我有气无力的说了一句:“老板同意了吗?”
“没办法不同意。不说那几个人的凶狠,单是这一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就够吃几辈子了。”
“但他忘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平静而无奈的说:心里想:即使我不动他,等事情完了以后那些人还不灭口?留他在,对于那些想要挑起这次事件的人也是威胁。
“大人……”三伯有些惊奇的看着我。
“大人,需要做些什么吗?”
我则一笑。“不用,静观其变好了。现在看不清楚,怕就怕走错一步……不过该来的总要来的,警惕些就好了;这些天也多注意些,多看看总是好的。”
***
初夏时节天气时冷时热,这些天因为要开审陆风毅的案子,所以搅扰得六部不得安宁。刑部,兵部和户部的官员,因为各有关联,所以都很注意。审理是在大理寺,而关押则在禁宫天牢。子蹊的用意很明显要保护他,那些人不是不明白。
忙乱了十天,明天就要正式审理了,所以今天可以在家中稍作休息。
今天,天色晴朗,无风无尘。庭院中,秀竹,繁花,假山,磷池各有姿色。在湖心的凉亭中支了躺椅,身上则盖着夹被。有脚步声,我睁眼一看,原来是慕容晃晃悠悠踱了过来。
“既然怕冷,何不回屋?在这里冷风过往的地方盖着被子乘凉,也算一奇了。”
——他拿了桌子上的一块细点咬了一口,然后慢慢的咀嚼着。
“对了,我倒想起一件事“这些天我的耳根子清静多了。三伯原说要给我找个媳妇,结果现在倒好,看不见他的人了,更不要说什么媳妇了。”
本想说个笑话的,可看到他靠在凉亭的柱子上,看着面前的荷池只管出神。
“喜欢荷花?现在还不到荷花开的时令呢,只不多叶子很茁壮而已。听三伯说,今年从蜀州新进的红莲,名字就是贵妃瑶台,香味很重。也许你喜欢,也许你不喜欢,毕竟红色的莲花没有白色的显得纯净庄重。”
“……永离,问你一个问题好吗?”
“嗯,好吧。不准太难。”
“喜欢一个人,是不是就很想和他在一起?我指的是一生都在一起的那一种。在一起生活,还有,甚至连他看一眼旁人,都会感觉很失落……”
“慕容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他没有回头,还是那样的姿势。本想取笑他一番,可看到他这个样子,终是放下了调笑的心思。
“是的,如果遇见喜欢的人,你会很想他在一起,时时刻刻的都在一起。想照顾他,保护他,让你们彼此都感觉对方很重要。相互扶持,相互依靠,直到生命的终结。”
“可如果喜欢一个人,而又同时和另一个人在一起,那他们彼此之间还有爱吗?”
“慕容,这个问题太难了,我也不知道。不过,可以告诉我:你喜欢的是谁吗?也许我可以帮你出谋划策呀。”
他轻轻的摇头。
“不,你无法帮助我的,谁也帮不了我……”
这是我第一次在他的身上感到伤感和沉重。一个不过十七岁的少年,怎么几天之间好像老了十岁呢?
“你知道为什么这些天清静了很多吗?我也是刚刚听说,就是因为……”
他刚说到这里,就听见了那边三伯的声音隔着河岸传了过来。
“大人,郑王来了,正在前厅等您呢。”
慕容转过身子,有些复杂的看着我,却没有说话。
我问他:“因为什么呢?”
他一笑,却又转过了头去看舒展的荷田。
“这花,到了夏天一定很美,都是火红色的……也许我真的喜欢。”
没有来得及品味他话中的意思,就看见子蹊一身白衣,已经来到了莲池畔,身后是苏袖。他手中的折扇轻轻打开,遮住了耀眼的阳光,也遮住了他的脸,从这里仅能看见黑如午夜一样的长发,映着雪一样的衣衫。
我从躺椅上站了起来,感觉这样的他有些陌生。
他安静的站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拿开扇子。有微风吹过,吹动了层层荷叶,像是他站在叶子上面一样。
“他真的很美。”慕容说了一句。
我没有接话。美吗?用来形容励精图治的郑王子蹊,并不合适吧?可是……今天看他居然带了柔和的脆弱。
是天气的原因吧!所以慕容有些忧郁,子蹊有些脆弱……可今天是难得的晴天呢?
思绪转动的过程中,快步走了过去;“子蹊,怎么来了?”
他一笑,收了折扇。
“你这里的荷花还真多。是白莲吗?到了六月这一大片都应该是,到时候很好看。”
“你喜欢白色的?这些是红莲,香味很重的。不过要是你喜欢,我让三伯再种些白色可好?”
他灿然一笑。
“不用,不用。我倒也不是喜欢白色,总是觉得你应该喜欢白色的。再说,现在已经过了季节,再种实在不好。哪,这些花叫什么名字?”
“贵妃瑶合。”
“蜀州名品……天气不错,邀永离一同游湖可好?”
我一笑。“是请求,还是圣旨呢?”
他微微低了头,在我的额间一吻,身边之人俱已变了颜色,而他依然故我。
“是我的心愿……好吗?”
“当然好。”是圣旨还可以抗旨,可是……他的心愿,我可有能够违抗的一天?
一壶酒,一盘棋,同样清素的两个人。京郊的运河在这里有一个回旋,也就构成了一片静水。宽敞的画舫平稳的定在了湖水中央,我看着他,而他看着棋盘,这里除了船公并无他人。
“子蹊,可有话和我说?”
虽然我知他的心意,可更加了解他的人,这样纷乱的局势,他绝非单纯清闲的游湖赏春。
他单手拿了一颗黑子,状似思索下一步的走向,然后仿若随口说了一句:“没什么,就是知道明天要开堂审理陆风毅,让你轻松一下。刚才你不也是在凉亭上乘凉的吗?”
他的手掂量了掂量手中的棋子,然后又放了回去,继而拿起了手中酒,却被我拦了下来。
“你不高兴。”我看着他。
“没有呀,怎么会?”
拦着酒杯的手从他手中拿下了杯子,放在了桌子上。“永离,我和你说过,我喜欢你吗?”
我一惊,他从不如此的,我以为我们的心意大家彼此明了,但他如此说出来,真的出乎我意料。
“好像没有。”
“不知道从什么开始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结束。也许我们之间的关系过于特殊,所以总是感觉不一样的。如果永离不是廷臣,我也不是郑王,那我们会如何呢?”他盈盈的双目看着我,其中的柔情万千,也只能意会。
“一对过街老鼠。”我笑了一下。
“……永离,你真是的……”
他好像无比沮丧的低下了头,我则开怀大笑,一时之间周围的天地仿佛都被渲染明丽了。
然后,他的声音低低的穿了出来。
“永离,问你一个问题……”
“好吧,不要太难。”
“彼此喜欢的两个人,是不是一定要在一起……算了,不要回答了,这个问题好像我们都知道答案的。”
“……”
“如果可能,我愿意一生都和你在一起。”
“我们本就可以呀。”
“对呀,我们一直就是这样的呀……最近的事情真多,有些胡涂呢。永离,陆风毅的事,台面上是一种说法,台下又是一种。可是,你一定要谨慎,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呢,不要给自己惹麻烦。还有,也许这段日子,大家的心会很忙乱,你也要注意。”
“子蹊,你这话……”
他慢慢的来到我的面前,缓缓的低下了腰。
“不要说那些了,今晚到宫里来好吗?”他轻轻的吻了吻我的唇,然后发出了一阵子笑声。“小离呆呆的样子好……这样的小离好可爱!”
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愚蠢。我的眼中只看见他的笑容,连他说的是什么都没有听清楚,就点了头。
***
绮丽的夜,熟悉的宫殿,当我醒来的时候,身边就是子蹊,被他像抱枕一样紧紧抱着,我甚至可以从他潮湿的手感觉到刚才的悸动。不知道原来的他是什么样子的,今夜的他却格外的不安宁,仿佛有所恐惧。
现在的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会答应他,但是,我知道,只要他说出来,我不想拒绝。
“醒了?不多睡一会吗?这个时候就回去?”
我翻身惊醒了他,让他带着睡意的声音软软的问我,手上的力道却没有丝毫的放松。
“不是。只不过我一个人睡习惯了,想翻个身。子蹊,你抱得有些紧,我不习惯。”
“哦,好……”他说着,松了松手,可下一步却又收紧了双臂。
“我怕你不告而别,我就找不到你了……”
我叹了口气。
“子蹊,你有心事。说出来吧!我不想你憋在心中,那样会生病的。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你如此的不安?”
“没有……其实也有……”
“子蹊……”
他的脸埋在我的肩窝里,半晌,我突然感觉到了冰凉的泪。
我一惊:“子蹊,是不是朝廷上……”
“不是,不是。是……我要大婚了……”
我听完,突然静了一下,然后起身穿了衣服走了出来。身后的子蹊一直在看着我,可并没有说话,最后在我打开殿门的时候,仿佛听到了一声极轻的:永离……
我没有回头。
***
清晨的时候回到了周府,三伯一直在等我,可见到了我却没有说什么。我回到内室后,居然在房间中看见了慕容,他就站在窗子下面。清晨的阳光透过碧绿色的窗纱照到他的脸上,显出一丝的惨淡。从他浓重的黑眼圈和憔悴的面容看,应该是一夜没有睡。身后的三伯叫下人准备热水让我洗漱一下,就走开了。
“我不想说什么,慕容,去睡觉。你现在还年轻,不能如此糟蹋身体。”
说完,我和衣倒在了床上,而他竟然到了我的面前,二话没说就伸手撕开了我的前襟,那上面深浅不一的痕迹很明显的说明了我昨晚的去向。
我头一次在他的眼睛中看到嫉妒的灰暗。
“你知道为什么三伯跟前没有人来说媒了吗,那是因为郑王下旨在全国选秀,那些大臣都巴望着要把女儿送进宫中,所以……全都知道了,就瞒着你一个人呢。昨天我想说,可他就来了。你被骗了,知道吗?已经很长时间了,都快五六天的事了……”
“我知道,郑王要大婚了。”
伸手想拍掉他的手,可被他从床上提了起来。我看见他苍白的脸色和眼中的红丝。
“你不是说,如果遇见喜欢的人,就会很想和他在一起,时时刻刻都在一起,想照顾他,保护他,让你们彼此都感觉对方很重要,相互扶持,相互依靠,直到生命的终结?可是他呢,他是怎么对你的?他不要你了,你连个名分都没有……”
“名分?我要那个做什么?我周离再不济也是两榜进士,大魁天下的状元,堂堂内阁大学士!你把我当什么了?”
“你说他爱你,可他为什么要娶别人?那还叫爱吗?永离你告诉我呀!昨天你都没有说,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问,可现在你告诉我呀……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你以为这是小孩子家家酒,还是什么?我们这是什么?历史上这叫龙阳之宠,这叫断袖!奸佞,幸臣,昏君……千秋之后,史笔如刀,污泥浊水什么话说不出来?你能让他怎么办,让我怎么办?慕容,等你爱上了一个你不能爱的人,你就明白了……不过,希望你永远不会有这样的一天。”
他颓然的松了手,我跌坐在床上。
“晚了,晚了……永离,如果可能的话,我不会将你让给任何人,包括郑王!可是你从来也没有把我看在眼中……”
“慕容……你还是个孩子呀,为什么你不能这样单纯下去呢?”
他双手扶着桌子,有些累。
“自从那次在新川,看见你在封王龙泱怀中的时候,我就不是孩子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失落,一种感伤。慕容居然还是卷进来了,不同的是,他不是卷进朝政,而是卷进了谁也说不清楚的我们之间。
“大人。”三伯在外面轻声呼唤。
我高声说了一句:“准备朝服。”
三伯应声而去。
“你做什么去?”慕容转过头看着我。
“今天大理寺开审陆风毅,我必须去,无论发生了什么。慕容,放开这些,你才十七岁,你不应该负担这些的。人生苦短,何必?”
“你呢?”
我无语。
“如果你可以劝自己,我就可以放开。”
“何苦来哉?”我虚弱的躺在了床上。
“我们都一样,郑王,必然也一样……”慕容说话时,背对着我。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