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兰德离开后的隔年,杰西也从圣伯尼菲斯学园毕业。跟他同期离开学校的还有伊莱斯、马克维奇及法夫纳等太阳兄弟会的成员。
毕业后的同学们,各自有着不同的出路。
伊莱斯继承家业,在家里的地毯织工厂里当起了小老板,每天过着数钞票的安稳日子;喜欢搞怪的马克维奇,在一家面具制造工厂当设计师,继续发挥他稀奇古怪的艺术天份;而憨厚老实的法夫纳,幸运地在宫廷里谋得一个小小的文官职务,每天抄抄写写、乐得轻松自在。
只有杰西,他不顾父母亲的强烈反对,只身前往德国南方的弗莱堡领地上,拜当地著名的管风琴制造师哥特弗里德为师,学习管风琴制造技术。
许多同学都觉得奇怪,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要那么辛苦、到那么远的地方,学习那种艰巨又困难的工程?
杰西跟以往一样,像个痞子般笑道:“为了我的爱人啊,我想为他打造一架全欧洲最漂亮的管风琴!”
听到这劲爆的答案,一干死忠兼换帖的同学全都瞪大眼、下巴差点没掉下来,他家老大什么时候有爱人来着?怎么大家都不知道!
七八个男人、十几只眼睛,看来看去,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真是的,他们家老大这两年,不但脾气怪,连说话也常常让人听不懂!
是不是人长大以后,个性都会变得愈来愈不可爱呢?
在弗莱堡当学徒的日子是非常忙碌又充实的。
每当春天跟夏天来临,黄色铃兰花开满中欧各大小城市时,杰西就跟着老师还有其它学徒一起走访许多教堂,研究管风琴的建造与设计,每天从早到晚,俯首在庞大又繁复的设计图前做功课;除了管风琴外,老师也教导他们提琴的制作与修缮,让学徒们对各种器乐都能具备基本的维修能力。
长时间的工作与学习虽然占去他生活的大半重心,但每年到了深秋时分,他就会向老师告一段长假,一个人徒步走上数百里的路途返回安斯达特城,陪着家人一起过冬。感觉上,这似乎有点辛苦,但杰西一点也不以为意,甚至有点盼望似地期待。
他喜欢在白雪纷飞时候,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雪天一色的洁净道路上,那空无一人的绝望与孤独,总是让他不由自主想起年少时候遗留在记忆中的甜美与温暖。
过了寒冷的冬天,又是春暖花开、鸟语花香的季节。
杰西仍维持着每个月写信给维兰德的习惯。不管他人在哪儿、不管工作多忙多累,购买昂贵的纸笔与墨水写信给远方的好友,已成了他客居异乡、飘泊生活中最大的乐趣与精神支柱。
虽然他写信写得很勤,但维兰德却很少回信。
只有在每年圣诞节来临前,他才会接到一封远从威尼斯寄来,却没有任何署名的卡片。
刚开始,杰西觉得奇怪,为什么信会从威尼斯寄来呢?
经他一再跟维兰德家里的管事打探,才知道原来他们家向来养尊处优的少爷受不了
比撒大学犹如修道士般的严苛生活,念了一年后,就转往威尼斯去了。
听到这儿,杰西不禁笑了起来。他很想跟维兰德说:瞧,你根本就不适合那种循规蹈矩的死板板生活!
维兰德,你天生就是自由的!
在杰西满二十岁那年,他酗酒成狂的父亲终于在一次酒醉后,不慎跌落山沟中摔死。
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噩耗,母亲哭得激动不已。
看着满脸泪痕的母亲,杰西并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毕竟父亲待他并不好,可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居然觉得有些难过。就像小妹朵丽拉死的时候一样,每当家里每少了一个人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很不喜欢那样的感觉。
虽然他自认为对生离死别这种事早已看得透彻、麻痹了,但身体的本能似乎一直都不能习惯这种绝对的孤独感,就像他不能忍受维兰德离开自己身边一样,那种几近疯狂的相思与煎熬,常常折磨得他夜夜辗转难眠、枯坐到天明。
纵然如此,日子仍是一天天往前走,手中的信仍是一封又一封随着不知名的信差,寄到遥远的南方威尼斯去。
当寒冬第一道初雪再次落下时,距离维兰德离开的那个夏日清晨,已整整过了五年多。
一早,杰西注视着镜面中英挺出色、昂然挺拔的自己,稍稍拉整一下衣衫、整理仪容后,就提着工具箱出门。
早在一年前,他已从老师哥特弗里德那儿毕业,返回安斯达特城工作。
他在城里一家提琴工厂上班,平常除了帮人修修大提琴、小提琴外,也帮忙教会做管风琴的维护与修缮工作。
日子是平静且安稳的,虽然寂寞与相思总是不时盈满心头,但只要咬牙撑一撑,似乎还不到捱不下去的时候。
直到,那个下午,一个从威尼斯来的商人,带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威尼斯发生了瘟疫,死了好多人!
杰西坐在酒吧里,握在手中的酒杯差点滑落地上。
他迅速站起身,奔到那商人面前,发了疯似地不停追问。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会发生瘟疫?情况严不严重?死了多少人?”
坐在酒馆里,喝得七分醉意、挺着啤酒肚的男人,一张嘴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位小哥,你不知道啊,那状况真是恐怖极了,整条街都没人敢出门,大家怕被感染、躲了起来,尸体一具又一具堆在停尸间,真是可怜啊……”
杰西愈听脸色愈难看,整个眉头皱得像被刀锋砍过般、深深纠结着。
当晚,他立刻上维兰德家打探消息。可不巧的是,拉莫赫特老爷跟爱莉萨一起出了远门,老管事阿图尔跟其它奴仆们对少爷的近况并不是很清楚。
完全得不到任何维兰德及威尼斯的相关消息,杰西沮丧又焦躁到了极点。
回到家后,他躺在床上,一整晚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隔天,天一亮,他又上街询问是否有从意大利或威尼斯的商旅车队经过,希望可以获得更多南方的消息。
但他们安斯达特城实在太小也太偏僻了,别说一般商旅不会上这儿来,就连外来旅客也少得可怜。
就这样,他南奔北跑忙了整整一个星期,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夜晚,心交力疲的他躺在硬梆梆的木床上,睁着一双大眼,又是一个无眠的夜。
终于,在清晨公鸡啼叫声响起前,杰西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要去威尼斯,去找维兰德!
从安斯达特到威尼斯究竟有多远?杰西并不清楚。
也许几百公里,也许几千公里也说不定。他只知道,威尼斯在南欧,一个比莱比锡、比弗莱堡,比任何一个他曾经去过的城市都还要远的地方。
坐在床边,他看着自己赤裸未穿鞋的强健双脚,他应该可以走到那儿吧!
缓缓地,他从床底下拿出自己破旧的软鞋,套上鞋子,背上背包,趁着天色未亮、众人熟睡之际,悄悄离去。
他不想惊动家人,也不敢告诉老母亲,只留下一封信要弟弟妹妹好好照顾年纪渐大的妈妈。
走出家门之际,他回头望了一眼,心里有些愧疚与不安。
妈妈,对不起!
轻轻地,他在心中默默说道。关上门扉,吐出一口长气,转过身子,悄悄离开了他久居的故乡。
冬天,实在不是一个适合旅行的好天气。
厚厚的白雪一层又一层覆盖着大地,狂风呼呼地吹,吹得行只影单的旅人几乎摇摇欲坠。
杰西将头上的帽檐不断压低、低到几乎都快遮住双眼视线才停住,拉紧大衣、踩着脚下软靴,拄着手上牢固的藤木手杖,一步步往崎岖难行的山路攀爬而上。
对杰西而言,这是一趟非常艰苦的旅程。
从北德到南欧,原本就非常遥远,但若只是路途遥远,杰西并不害怕,他的双脚向来强健有力,徒步旅行对他而言更是家常便饭。
可往意大利半岛的路上,阿尔卑斯山脉巍峨耸立、长达三百多公里一望无际的峰峰相连,就像一座巨大天然屏障,将所有入侵者完全阻隔在外。
寒酷冷冽的气候不说、窒碍难行的山径更是让人不敢领教,悬崖峭壁、独木断桥、野禽猛兽,好几次,杰西都差点翻落山坳、摔下山谷,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维兰德了。
还好,上天总算还眷顾他,有了几次跌跌撞撞、死里逃生的经验后,他已逐渐熟悉荒山峻岭里严酷的环境生态,也慢慢懂得如何让自己在如履薄冰的路途中走得更加安稳些。
拄着拐杖、踏着被狂风吹得有些不稳的步伐,一步又一步,杰西缓缓地往千百里外的南方大陆而去。
终于,在历经两个月渡山渡水,忍饥忍渴的日子后,杰西幸运地横越阿尔卑斯山脉,踏入了陌生又温暖的意大利半岛。
此刻,天气已迈入初春,光秃秃的枝丫上开始冒出嫩绿色的幼芽,淡淡的青绿色彩衣为大地换上一袭温暖明亮的色泽。
春天来了!
站在山丘上,望着远方优雅宁静、彷如图画似的南欧乡村景致,杰西心中有说不出的喜悦。
他总算离维兰德愈来愈近了!
一路快速奔下山,迎面袭来的风已不若先前寒冷刺骨,甚至还带了点花香般的轻柔味道。
杰西一开心,愈跑愈快,快冲到山下时,突然有个人从路边跑出来叫住了他。
“这位先生,请等一下,可不可以请您帮个忙?”
来人满头大汗地朝他跑过来,似乎遇到了什么麻烦。
杰西疑惑地看看他,开口道:“有什么事吗?”
来人拿出手巾在满是汗水的脸上擦了擦,开口道:“这位先生,我们是要往威尼斯的商旅,走到这片林子时,一个不小心,竟让马车车轮陷在山沟中,怎么也动不了,我瞧这位先生您身强体壮,不知道可不可以高抬贵手、帮个忙,帮我们将马车给抬上路边。”
杰西见这人穿着体面,说话用语极为优雅有礼,看来是个受过良好训练的家仆,也就答应了。
“好吧,马车在哪儿?你带我去瞧瞧。”
“谢谢你,先生,请你随我来。”
男人很庆幸在荒郊野岭上能找到一个愿意伸出援手的人,赶忙带着杰西往马车出事的地点奔去。
到了马车所在的地点,杰西才知道,原来马车右边前后两个车轮全陷在山沟中,受到惊吓的马儿又只会拖着车子胡乱扭动,一点忙也帮不上。
怪不得这位身材颇为壮硕的男人要找帮手,这状况还真是难为他了!
“老爷,这位先生是我刚才在山下遇见的,他非常热心愿意帮我们的忙。”
被唤作老爷的人,背对着杰西,站在马车边,似乎正为自己的爱车动弹不得而伤脑筋。
听见仆人的话后,男人缓缓转过身,与杰西正脸相对。
见到他的刹那,杰西微微吃了一惊。
男人年约五十上下,中等身材,黑发棕眸,典型的亚利安人种,整体外貌并不特别出色,但他身上所穿戴的衣饰却相当华丽昂贵。杰西知道,那种稀有的海蓝色上等丝绸与绣花,不是一般普通商旅穿得起的,尤其这男人看人的眼神,刚正凛然、气蕴天成,俨然一副王公贵族的样子。
杰西觉得,他一点也不像个商人,反倒像个帝王。
男人朝他笑了笑,让他高贵的容颜上多了一份亲切的温和力。“这位小兄弟,多谢你肯帮忙,一切就有劳你了。”
“不用客气,老爷子。”杰西也朝他笑道。
随即,杰西与高大的亚历士走到马车边,两人一前一后,一连试了几次,费了好大的劲,才将马车从山沟中给抬起。
将马车抬上路面后,杰西发现车轮已被撞得有点歪斜,轮轴也断了几根。
杰西皱起眉头,问道:“亚历士,你有铁钉和撞捶之类的工具吗?”
“有啊,你稍等一下。”
很快地,亚历士从车前的置物箱拿出许多器材,有铁钉、撞捶、麻绳、小刀还有润滑油之类的东西。
杰西接过工具后,往地上一坐,就这么敲敲打打、修起车子来了。亚历士见他如此热心,也跟在旁边帮忙。
两人窝在车轮边,足足忙了两个多钟头,流了一身汗,总算勉强将整辆马车修缮完毕。
“真是谢谢你,杰西,你帮了我们一个天大的忙。”亚历士握着他的手非常感激地说道。
站在一旁,默默看着两人辛勤工作的男人也出了声,“这位小兄弟,真是谢谢你,让你耽搁了许多时间。”
“老爷子别客气,出门在外,互相帮忙是应该的。”
男人对他的热心回予善意一笑,“这样吧,小兄弟,你想上哪儿,让我们送你一程吧!”
这项建议真是让杰西喜出望外,有了交通工具的帮忙,他相信很快就能见到维兰德了。“谢谢你,先生,我想去威尼斯。”
听到他的目的地,男人不禁笑了起来,“真是巧啊,我们也是上威尼斯去呢!”
“啊,真的吗,那太好了!”杰西开心地叫了起来。
就这样,在跨入意大利边境之初,杰西幸运地有了一辆华丽高贵的交通工具代步,让他一路往威尼斯而去。
三天后,杰西终于在这位富家老爷的搭送下,进入了繁华热闹的威尼斯城郡。
“小兄弟,已经进城了,你想在哪儿下车?”富家老爷看着窗外间着。
“这……”杰西望了望四周,随口道:“到这儿就行了。”
说真的,杰西根本不知道该上哪条街去,因为维兰德寄给他的卡片上从来没附上住址,他根本不知道他住哪儿。
“亚历士,就在这儿停车吧,我们的朋友要下车了。”老爷子一喊,亚历士立刻熟练地将马车给停住。
杰西一边收拾身边单薄的行李,一边郑重地向老爷行了个体,“老爷子,谢谢你。”转过身子,他又朝亚历士挥挥手,才开门下车。
“等等,杰西。”才刚下车门,老爷子突然喊住了他。
“还有事吗?”杰西回过头,停下脚步。
老爷子笑了笑,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和笔,迅速在纸上写下几行字,递给他,“这是我的名字,还有我在威尼斯的住址,往后,如果有任何困难,欢迎你随时来找我。”
“这……”杰西看看他,有些感动。
“不用太见外,小兄弟,虽然我与你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充满热情又才华洋溢的人,希望你的威尼斯之旅一切顺心。”
“谢谢你,老爷子……”杰西不停地跟他道谢,他这辈子,还不曾有这么慈善又开明的老人家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他满心感动地站在街头,目送着老爷子的马车离去后,才摊开手中字条。
白纸上,一排刚毅有力的字迹平躺在眼前--LanzettideMedievale
杰西看着纸上的字,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他确信自己没看错,那上面的确清楚写着--蓝兹提.德.麦迪梅耶。
天哪!麦迪梅耶!不会吧!
他再怎么没知识、再怎么乡巴佬,也不会不知道这个姓氏!
这是欧洲大陆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显赫家族。
从文艺复兴更早之前,就已存在于翡冷翠的古老家族,影响佛罗伦萨政坛达数百年之久的金权世家;他们主宰着欧洲大陆上最庞大的银行体系、也统领着欧洲与亚洲之间最灿烂的丝绸及纺织业。在欧洲大陆上,任何一张票据,只要印上麦迪梅耶家族的徽章,就可以在各国数百大城市的银行里提领现金。
这个家族,简言之,就是一个用黄金与荣耀堆砌起来的至高无上存在。
杰西愣愣看着手上的字条,不敢相信自己竟能与一个富可敌国彷如帝王般的人物结交朋友。
这……看样子,他最近大概是走了什么狗屎运,要不,怎么会这么幸运遇见这种向来只出现在历史课本里的大人物呢?
漫步在威尼斯市中心,杰西毫无目的地走着。
看着熙攘往来的繁华景致,他实在感觉不到这个城市有被温疫侵袭过的感觉。
那个死胖子,该不会是信口开河、胡诌骗他的吧!
正想着该如何找维兰德时,突然迎面冲出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莫约十一、二岁,奔到他面前时,猛地一把抓住他裤管,哇哇大叫:“爸爸,爸爸,教命啊,有坏人要追我!”
爸爸?
杰西还没搞清状况,已有个气急败坏的男人跑到他面前,破口大骂,“妈的,你就是这小贼婆的老爹吗?你怎么教小孩的,那么小年纪就懂得偷东西!”
“我不是他爸爸!”杰西皱起眉,不悦地道。这男人是不是瞎了眼啊,他不过二十出头,哪来这么大的孩子啊!
他的话才刚说完,窝在脚边的小女孩突然叫了起来:“爸爸、爸爸,你别生气啊,我知道自己笨手笨脚、偷不到东西是我不好,可你别不认我啊!”
这、这……什么跟什么啊!
男人见女孩哭得可怜兮兮,更加认定杰西是他老爸,“妈的,老子没见过你这么没种的男人,生了孩子还没胆子认,瞧你全身上下的穷酸样,怪不得要叫女儿上街偷东西!”
“你聋了吗?都跟你说我不是他老子了!我跟这女孩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还狡辩,明明就是你这老乞丐带着小乞丐,上门偷我东西!”
“我没偷东西!”杰西气得破口大骂。
“你有!”男人一口咬定他,还拉大嗓门向附近的人吆喝,“喂喂,各位乡亲父老,你们快过来看啊、过来帮我评评理,有人偷了东西不认帐,这两个不知打哪儿来的小偷……”
“混帐!”杰西气炸了。
男人还扯着喉咙向四面八方喊时,杰西已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拳狠狠揍了出去。
砰地一声,男人像被天外飞来的加农炮打中一样,整个身子重重地摔飞出去,痛得他连腰杆都挺不起来。
唔……男人趴在地上,蠕动着嘴角,困难地吐出一口血水,可怜他两颗被打断的牙齿也一起吐了出来。
围观在旁的商家小贩看到这惊人的一幕,一个个全睁大了眼睛,再偷偷瞄了杰西一眼,见他一脸杀气腾腾、无处发泄的样子,全都吓得赶紧开溜。
躲在杰西身后,还拉着他裤管的小女孩没料到事情会有这样意外的发展,她咽了下口水,悄悄松开手、脚底抹油,转身就要逃跑。
“哪里走!”杰西眼捷手快,立刻像抓猫咪一样,一把将她整个人拎了起来,“你要上哪儿去?”
哇啊,小女孩吓了一跳,脖子一缩,立刻贼头贼脑笑道:“嘿嘿,我、我回家啊,天色晚了,我再不回去,我爸爸妈妈会担心的。”
“爸爸?你刚刚不是喊我爸爸吗?”
“这、这……不好意思,大哥哥,我刚刚不小心认错人了!”
“是吗?”
“是、是啊……”小女孩转转眼珠子,赶忙说道:“大哥哥,你可别欺负我啊,我告诉你,我爸爸是威尼斯城里有名的大人物,他最疼我了,他还说过,谁要敢欺负我,他就打得他缺手断脚、让他跪在地上学狗叫呢!”
哼!杰西冷冷笑了起来,这小鬼头摆明吓他!去,他要真被个十几岁小女娃的话给唬住,那他以前那票兄弟不都白跟他了!
“原来,你有个这么厉害的爸爸啊,那真是太有趣了,不如,你介绍我们认识认识、互相切搓一下吧!”手上一使力,他将小女孩的衣领拉得更紧了。
“啊,痛痛……”小女孩被他扯得哀叫连连,“大哥哥,别、别这样……轻一点,你对我这么凶,要让我爸爸看见了,他一定会一拳打死你的。”
“有本事就来啊,我杰西.费德里希可不是被吓大约!”杰西大声一吼,吓得她一张小脸迅速惨白。
呜!小女孩连忙闭上嘴,心里却将他咒了千百遍,这个怪哥哥怎么那么凶、还一副不怕死的样子,真是超级衰尾,踢到大铁板了!
“喂,你是哑巴、还是吓傻了,快点告诉我你家在哪儿,好让我见识一下你那位天下无敌的父亲啊!”哼哼,这臭女娃,不整整她,实在难消他心头之气。
女孩不甘愿地撇撇嘴,“我家在、在……哎呀呀,别那么用力,我说就是了嘛!”
终于,她伸出手,指着前方不远处的海边。“我家在那里啦!”
杰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黄昏暮色中,一片片微红的云彩映着波光粼粼的碧蓝海水,古典浪漫中,熏染着一股淡淡的优雅静谧之美。
那是威尼斯著名的城区--宁静广场,千百年来,一直与湛蓝海水为邻的美丽街坊。
原本,杰西只是想吓吓这女孩,也无意要随她回家去探探那什么“天下无敌”的父亲。毕竟,他还急着要找他心爱的维兰德呢!
不过,一方面他入城时,天色已晚,不太适合寻人,加上他这辈子从小到大深居内陆、不曾见过真正的大海。
一时好奇心起,也就随着这刁钻的小女孩,一步步往海边走来。
愈是靠近宁静广场,海浪的声音就愈清晰、海风咸湿的味道也愈加浓厚,这是属于南国地域特有的混杂味道,在北方雪国是无法体会的。
“喂,大哥哥,我家到了,请你放开我好吗?”被他拎着走了好一段路的小女孩,不甘不愿地道。
“你又胡说八道了,这广场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你家要是在这儿,那你的床在哪儿?难不成你睡大马路上吗?”
“我没有说谎,我家真的在这儿,你放开我啦!”小女孩挣了起来。
“你这小鬼……”杰西正想开骂,突然,小女孩对着他身后喊了起来。
“老师、老师,救命啊!”
“你少来了,这招对我不管用!”
“老师、老师!救命啊!有坏人欺负我,快救我啊!老师……”小女孩又哭又闹、喊得呼天抢地,好像杰西身后真的出现一位救星似的。
杰西疑惑地转过脸去,一瞬间,他整个人僵凝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亲眼所见。
远远地,他见到宏伟壮丽的圣乔凡尼教堂旁走出一个人,淡金色的发丝、海蓝色的双瞳,修长挺拔的身材、精雕俊致的容貌,彷如天使般高贵优雅的举止,那不正是他日日夜夜、朝思暮想的维兰德吗?
“老师、维兰德老师……”小女孩挣脱呆愣在一旁的杰西,边哭边跑,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朝他直奔而去。“老师!”维兰德还来不及出声,小女孩已一把扑进他怀里。
见她满脸泪痕,维兰德吓了一跳,忙抱起她问道:“安洁蕾,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哭成这样?”
安洁蕾抽抽鼻子,哭得更大声了,一只手气得咬牙切齿指地着站在一旁的杰西道:“都是他,老师,这个不要脸的男人不但抓着我不放、还非礼我,他剥光我的衣服,把我关进一个小房间里,绑在床上,还对我……”
什么?!这、这……这丫头在说什么啊!
“你这个天杀的恶婆娘!谁非礼你了?!”不等她说完,杰西已经像火山爆发一样吼了出来,“你这没胸没脑、没腰没臀,一张嘴臭得像牛粪的女人,我就算瞎了眼也不会看上你,一天到晚净睁着眼睛说瞎话,不怕出门被雷劈啊!”
杰西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骂了出来,石破天惊的嗓音震得整个广场都可以听见。
维兰德原本并没有特别注意到身旁这个男人,毕竟,像这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全身上下脏兮兮的流浪汉,在威尼斯广场随处可见。
可经过刚才这么一吼,他沉静的脸上闪起了无数变化。他转过身子,睁大一双蓝眸,顾不得手上还在哭的安洁蕾,将她放了下来。
一步步,像是走在一层透明薄冰上似地,战战兢兢来到杰西面前,不敢相信地,他伸出手,缓缓拨开垂在他额前的乱发,“你……真的是你?”
春天的威尼斯,是暖意中带着微寒。
冷凉的海风从玫瑰色的玻璃外吹入,虽然有点冷、却又觉得满心沁凉舒适。
洁静优雅的小房间里,打扫得一尘不染,昏黄的灯火中,飘荡着一股淡淡的百合花香。
维兰德侧着身子躺在床上,俊脸上噗噗笑个不停。
“别笑了行不行。”杰西坐在椅子上,没好气地道。
都怪那小鬼头,不过骂她两句,就哭得一副惊天动地、寻死寻活的样子,害那些广场上闲闲没事看热闹的人,愈聚愈多,搞得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来了什么跳火圈、吞火剑的马戏班子呢!
不得已,维兰德只好边哄边安抚,带着杰西、牵着肇事者,一路狼狈逃回居所。
没想到,两人那么多年没见。再次相遇,竟然是这种既尴尬又有点好笑的场面!
杰西抬眼打量了一下四周。
他觉得维兰德住的地方很奇怪。一整栋建筑物紧邻着圣乔凡尼教堂旁、可又不属于
教堂所有,马蹄形的建筑物里大大小小房间多得数不清。
“维兰德,你住这是什么地方?学校吗?”杰西好奇问着。
“这是孤儿院。”
“孤儿院?”杰西瞠大眼睛。
“是啊,这是专门收容是无父无母、被人丢弃的女童院。”
女童院?难怪,他刚进门的时后见到一大票女孩子在花园里嬉戏,却连个男孩子都没有。
“那,刚刚那个小鬼头也是这儿的院童吗?”
“是啊。”维兰德点点头,“安洁蕾虽然皮了点,不过没什么恶意,你别跟她计较。”
杰西哼了声,“谁有空理她,我来威尼斯又不是为了她!”
维兰德眼神一凝,垂下脸,小心问道:“那你……来威尼斯是为了什么?”
杰西看着他,敛去笑容,走到床边坐下,“当然是为了你啊!”
虽然早猜到答案,但维兰德心里仍是震了好大一下,他坐起身,让自己退靠着墙边,“你是特地来找我的?”
“嗯。”杰西点点头。
“为什么?”
“我听人说,威尼斯发生瘟疫,死了很多人,我担心你,所以就来了。”
其实,威尼斯并没有发生什么瘟疫,只是去年夏天时因为热病传染,死了几个人,整体来说,疫情并没有蔓延。
看着他,维兰德心里充满无限复杂。
这个男人,随便听人说了几句话,就这么不顾一切从千百里外的地方奔来。
为什么?他们之间,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为什么他还可以保有这样的热情?
“那…你怎么来的?”维兰德觉得自己的心似乎隐隐在发疼。
“我?”杰西低头笑笑,“走路来的啊,我又没钱雇马车。”
“从……安斯达特走到这儿?”维兰德不敢相信看着他。
刚才因为事出突然没特别注意,现在将他全身上下仔仔细细打量一番--破旧的衣衫、纠结的乱发、胡渣,还有脚底那双破烂到露出两只大拇指、已污秽到难以辨认的脏鞋。
这……这家伙究竟是吃了多少苦!
“你疯了吗?”维兰德激动地叫了起来,“你知不知道从安斯达特到这儿有多远,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从北德到南欧,隔着一整片黑森林不说、还有一大片阿尔卑斯山脉,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你这么莽莽撞撞跑来……”
“莽莽撞撞跑来又怎样?谁叫你没事要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跑到这儿来就算了,连个音讯也没有!除了一年一张卡片外,平常连提笔写个字给我也不肯,你到底过得好不好?是活着还是死了,我完全不知道!我能怎么办,除了千里迢迢跑来找你之外,你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办!”
“我……”维兰德无力反驳。杰西说得没错,是自己的软弱逃避才让他得受这样的苦。
“维兰德。”杰西轻握住他的手,“这么多年了,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了,你究竟怎么打算看待我们之间的感情,告诉我,你还是没法子决定吗?”
维兰德垂下脸,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维兰德!”
“不要逼我,杰西!”维兰德叫了起来。
“我逼你?”杰西不悦地掐住他下巴,眸中露出精光,“是啊,我翻山越岭、冒着生命危险,一步一步走到来到这儿,听到的,还是跟五年前一样的话,你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么儒弱、那么胆小,对我的感情还是那么摇摆不定,抛不下、放不开,却又不敢伸手要,为什么?你就不能勇敢坚强一点吗?”
“勇敢坚强?你说的简单,我又不像你打出娘胎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从小到大都让人当英雄捧着!”
“你!……别这样,维兰德,你可以试着改变看看啊!”
低着头,倔强的人儿两道眉心蹙得紧紧的。“我就是这个样子……要不要,随便你。”
咬着唇,他赌气似地不再同他说话。
僵凝的空气在房间里穿梭了好一阵子。
终于,杰西像缴械投降般,叹了口气,“你明知道我不可能放下你的。”要真能抛
下,早八百年前他就放手了,又何必千里迢迢、厚着脸皮来找他。
转了语气,他换上一脸温柔,“告诉我,维兰德,你打算拿我怎么办?”
“不知道……”望着他,维兰德一颗心又开始摇摆不定,“不如……暂时维持现状,咱们就像朋友、像兄弟、像家人一样相处好吗?”
杰西苦笑一声,他能怎么办?“随你吧,你说怎样就怎样。”只要他不再逃离自己身边、不再逃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他什么都依他。
漾开唇角,维兰德也轻笑起来。昏黄灯光下,粉色润唇彷佛上了一层薄亮的油光似的,闪着娇艳动人的色泽。
明媚诱人的光采让身旁的杰西又莫名其妙燃起一把无名火,两颗饥渴的眼珠子看得差点没掉下来。
真是的,这么多年不见,这家伙还是跟以前一样,长得又俊又漂亮!
妈的,刚刚实在不该胡乱答应他,这种只能看不能吃的日子,简直就像坐死囚监一样、折腾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