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放在床上的那一袭深蓝色舞衣发呆。
直至瑞心姨姨跑进房里来催促我。
“快别这样!心情不好还是要赴会的!你今年多大了?父亲不在,更要奋发做人!江家除了你支撑局面,还有谁?”
我支撑江家,谁来支撑我了!真气人!
苦苦地启程赴那见鬼的名流晚宴去!
主人家是工业界巨于黄德生,名下的德生企业差不多垄断了香港的玩具业,成为承接欧美出名玩具厂订单的主力供应商,厂房的发展岂只雄霸香江,老早率先在中国内陆以至菲律宾、泰国都设了分厂!
利通银行是德生企业光顾的主要银行,难得有如此稳阵的商务客户,非努力维持良好关系不可!于是,我的情绪再不好,也只能勉力赴会!
黄家是在九龙塘区内的一间占地万多英尺的花园洋房。隔篱左右尽都变了时钟公寓,如假包换的一个高级红灯区,也亏黄德生还死守在这大宅不肯搬!
听说这是黄家发迹之地,风水好之故!
香江风云变幻,巨富们拥抱着既得的利益不肯放,眼前又委实太多动荡,太多不稳定,人们只好以种种迷信去加强信念与斗志。
黄德生跟他的儿子黄启杰一齐出迎。
黄启杰是黄德生的独生子,比我年长三岁左右。我们从小相识,他还是我第一个舞伴,算是世交了。然,长大卮,我跟他合不来,不单是性情不相投,严格来说,很有点心病!
事情发生在多年前,我自外国学成回港,刚出道,父亲即让我在利通银行行走学习。
刚好那年利通在泰国新设一个办事处。东南亚的各个劳工市场,泰国的潜力决不比菲律宾逊色。父亲说香港年内就必须放弃劳工密集的特色,让中国大陆与东南亚专美,转为发展高科技企业,而大陆市场因各种关系,未必能尽情吸收香港的制造业订单,就会让东南亚分一杯羹,故此菲、泰两地的工商业财务生意,是银行拓展的对象。
利通于是继菲律宾之后,也在曼谷开设办事处,联络当地客户,也方便自港往泰发展工业的厂家。
父亲带我一同到曼谷去主持办事处的开幕仪式,很多位有商业关系的好友,都在被邀之列,黄德生父子当然地榜上有名。只是黄德生有公事要留港办理,便派了儿子做代表前往祝贺。
开幕酒会办得头头是道,开设的虽非分行而只是办事处,倒也真真官绅云集,泰国有名望的银行家都捧场十足,除了到海外公干的,没有一个缺席。
初出茅庐的我,被这种公式应酬,闷得发慌。现场最熟络的除了父亲,就只得黄启杰!老想找机会把启杰叫在一起开小差去!
小时候,我们还算合得来的。十六岁那年,父亲仿西例给我在深水湾的大宅开了个社交派对,官式舞伴就是启杰,正正是双方家长在我俩同意之下安排的。
那个晚上,我的一条粉红色薄纱裙子满场飞动,自觉出尽风头,很不失礼身旁的黄家大少爷。(缺了一页,不过不致影响内容)这张照片,压在银包下留于抽屠内,想也是黄先生之物!”
我拿过照片一看,妖妖艳艳地一个泰国少女,穿一件低胸T恤,两只奶子差点要跌出来似的,低格得可以!最可耻的还是,上书:送给难忘的黄启杰先生。没得叫人恶心!
蓦地,脑里掠过了鸡尾酒会内黄启杰跟那泰国女侍应生款款而谈的画面,耳畔又响起了今早回应我摇至黄启杰房间电话的女声。
我不期然地问跟前那侍役:
“你们酒店雇用女的房间清洁员工吗?”
“我们用的多是男工。有什么事吗?”
“我今早到泳池游泳时,朋友打电话到酒店来找我,投诉说房里接听电话的女侍役十分不礼貌。”
“不,不会的,小姐,一定是一场小误会,就算是本酒店的女侍役,也断不会接听电话,这是酒店的规矩,以免发生些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换言之,黄启杰今儿个早上把名泰国女子收在房间内鬼混,是证据确凿了。
怎么可能如此地坏?
不是学贯五车、出身世家的人吗?犯得着活得像条公狗似的,碰到了可以上床的异性就扑上去,我莫名其妙地生气!
气黄启杰在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之下,要我接受一个清纯童年朋友的转变。
也许还气自己下意识地被黄启杰看低了。连一个低三下四的泰国妹,都比我吸引千百万倍。
当时,我脑子里乱成一片。
一脚踏入机场,碰面就是等着我们的黄启杰,我连银包带相片,闷声不响地塞到他手上去。
那情景,回想起来,很有点像负气斗气的情侣似的,真真过分一点了。
启杰当时的脸涨得紫红!
往后,轮到我浑身滚烫不安!刚才自己那冲动肉紧情切的表现,必会惹起对方的疑惑!如果黄启杰以为我因喜爱他而生妒意,也是太顺理成章的事了!
我蓦然发觉自己哑子吃黄连,心上自苦,无辞以对。
总不成理直气壮地跑到他跟前说;
“黄启杰,你休妄想我江福慧会把你放在心上,以为我对你有半点期望?我只不过看在我俩半斤八两的家势,以及你还真真捞到过一两个正统学位的份上,觉得你如斯作贱自己,可惜,可惜!”
香江之内,像他这般人材,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要认真细数,也总不下有几十人!他黄启杰算老几?然,一时情急、冲动、幼稚,所造成的尴尬后果,我是无法不承担的。
涉世日深,方才渐渐发觉,商场之内,有哪个男人未曾试过这种无媒苟合,沾花惹草呢?
莫道是旅途寂寞,就算天天在闹哄哄的中环,开了一整个上午紧张搏杀的会议,男人们利用午膳时间,跑到一流大酒店之内,享受一顿异乎平常的“午餐”,慷慨地津贴一下旅游至港的东南亚佳丽,也是等闲之事!
怕只怕连正经如我父亲,也有逢场作戏之举!
男人们齐齐把这上床遣兴的玩意儿看似打一场高尔夫球,旁人又岂能妄议?
连他们的妻,都要为了适应这种行为而设法修正传统道德观念,以图适应,以求安乐,我凭什么身分与资格表示不满了?今时今日,商场上可以谴责的是作奸犯科,已经足够卫道之士忙个汗流浃背!谁还有余情剩力去批判这等个人嗜好?
只怪我江福慧入世未深,其怪自败,于是,惹得后患无穷。不是吗?日子过下来,我有机会洞悉世故人情,因而淡忘黄启杰的所谓劣迹!然,他对那神女有心,襄王无梦的误解,反而会因日子有功,而更根深蒂固。
过尽了这么多个年头,每次珠光宝气,衣履风流,形单影只地出席上流社会的盛合,碰到了这位当今誉满香江的钻石王老五,他心里会想些什么,我太清楚了!
除非我身旁出现个出类拔萃的伴侣,才可稍稍减减他的自以为是,才能为我略略重翻这宗冤案!
然,直至目前为止,我的自尊心在黄启杰面前,仍然淌血,表面上,彼此都极力表现得大方,商场上谁个有心病的人不如是?
黄德生父子把我迎入了黄家大厅之后,黄启杰陪了我一阵子,怕我多心吧!
倒是我碰到了相熟的朋友,有意无意地把他甩掉算了。彼此的门面功夫做足以后,也就无谓纠缠不息,徒添局促。
江福慧今天还愁站在社交场合中没有伴,也真笑话了。
围在我身边的人的确不少,都是工商企业有名堂的人马。很多生意上头的事,往往在这种杯酒言欢的情况下更易达成。
志豪地产的张坤佑已年近花甲,依然朝气勃勃,跟我连连碰杯之后,就说:“新记最近推出大潭那幢华厦,‘六四’之后,反应仍然出奇地好,老郭笑逐颜开,利通银行又帮他赢了漂亮的一仗。”
“是先父的承诺,郭伯的那幅地皮老早以低价购入,他成本轻!”
言下之意是,若非有资格把楼价自动减至二千元以下,反应怕没有一半的好。
“我西贡白抄湾附近的那块地皮,也打算照原定计划发展了。预留两个面海的单位给你好不好?不论自用或给利通银行高级职员度假,也派用场呢!”
这两个单位当然不会无情白事地留给我,一定多少有点笼络作用。
我没有问价,张坤佑也没有开价。价钱大抵要看利通能帮他多少忙才能定!
今时今日,我盈手都是赚钱的机会。老实说,唾手而得的这种财富幸运,我还真不希罕。
我希罕的,没有人能给予。
满堂宾客,非富则贵,拥有的财产与快乐是否成正比呢?我太有兴趣知道了。
顾盼之间,瞥见了黄启杰站在客厅的中央,团团地围满了人差不多清一色的女人且都是年轻女儿跟围住我的人可大异其趣!在我身旁出现者永远跟利通银行业务或多或少有关系。我突然地感触,如果父亲没有把利通给我,我身边会不会围满人?围满的人都是五十开外的生意佬抑或跟我年龄相若、志趣相投的一班同性与异性朋友?没有了如今的身分,我会不会立即沦落成围住黄启杰那起女孩子的一员?
如果任由我选择的话,无论如何不当公子哥儿身边那趋之若鹜的小脚色!从来都是小富由俭,大富由天!若然天不降福,匍匐人前,也不管用,何必!
女人若以为跟黄启杰这类人有过一手,就会从此飞黄腾达,正位中宫,成为阔太太贵夫人的话,也真是过分天真了!拥有优越条件的人,肯定知道自己的驾势与实力,必会步步为营,小心并只有忌惮别人占自己的便宜,哪会轻易心甘情愿跟别人分甘同味?
同一道理引申到我身上来,我的反应不也是大同小异?
没有好多男人愿意把自尊心作赌注!
当然,不怕冒齐大非偶恶险的人,也是有的。我就曾碰过一个,如今也在黄家宴会内谈笑风生。
“福慧,瞧,你真的清减了,忧能伤人!”廖醒楠永远一见面就必拉起我的手不放,像把人上了手扣似的,甩也甩不掉。“赶快养得胖一点,别让我担心呀!”
我使出吃奶的力,才抽出右手。
“几次拨电话到你办公室,你那秘书都推说你在开会,她怎么好像专职离间我俩似的,这人是老姑婆不是,真怀疑她有点心理变态!”我拿眼瞪着他,一言不发。
“送给你的花收到了没有?花店的小姐不知多羡慕崇拜你!老求我讨个人情,到利通银行做桉揭,可不可以作二十年分期,按九成!我说都包在我身上好了!江小姐不会不赏我三分薄面!”
言谈太多的不得体,结果只有忍无可忍,我说:“我本人要向利通借贷,都得循正当手续,由贷款委员会审核条件资格,始行定夺。你未免太抬举人了!”
廖醒楠这种人是正牌的三分颜色上大红。跟我在若干应酬共过席,来电话约会过几次,嘴里就说成跟我是知己。
万一我不慎答允他单独吃上一次半次晚饭,怕他要宣扬我已跟他上过床,利遁银行的所有信贷都已由他操纵了。如果当众掌掴他人不算失仪,我老早就伸手赏这姓廖的两记耳光,廖醒楠是东南亚财阀廖子敬的侄子,在香港挂着个廖家兴发企业董事的职衔。狐假虎威,不学无术,到处招摇。
在行内人心目中,他表面上是豪门巨户的一员,实则只不过是隔了一重肚皮的假皇亲,名副其实挂单的家客而已!两年前开始厚了脸皮,打算以捷径踏上青云之路,以为财色兼收的话,就能出掌利通,连父亲看在眼内都连连冷颤。我就更不在话下。
择偶之于我,难度之高真是不言而喻了。像黄启杰、像廖醒楠等,都不过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一些例子!有趋之若鸯,唯恐不及地争取成为江门娇婿的人,我又完全没有看他们在眼内!也有不堪委屈,不愿受罪的等级齐量之士,只会跟我永远保持距离,敬我而远之!
每逢出席这等所谓高贵的社交宴会,触动我情怀,惹我诸多感慨的人与物,真是俯抬皆是。
才横七竖八地胡思乱想一阵子,回转头来,又看见一团红滟滟的光,映入眼帘,那么面熟?不就是在服装店内碰见的那位朱太太?
朱太太的身旁正正是名满香江的酒店业巨子朱广桐。朱广桐与他的朱太太!我差点失笑!
从没有想过年已七旬过外的朱广桐会有个绮年玉貌的年青太太!那朱太太的年纪大概比我还小!
女为悦己者容!悦己者如果分分钟会走进棺材里去的话,不错是要争取时机,多迁就他一点了!
我这个想法不知算不算刻薄?看那朱太太,娇小玲珑,小鸟依人般跟随在丈夫身边,就不难明白,为什么她那粉白的颈项上能挂条重若枷锁的钻石链了。
什么也得付代价的,是不是?连做扛福慧也不能幸免!
坊间传闻,朱广桐年前跟他老妻离异,花掉以亿元为单位的赡养费,迎娶了他的行政助理。也真亏前任朱太太看得透,省得看守朱广桐,防他更改遣嘱,早早了断,还实捞一笔。至于这新任朱太太,还真算是讧湖上的一名自力更新的正派人!靠自己双手挣扎得过久了,有人奉上下半辈子的锦衣玉食,人是会累得连把头稍为向左右摇动也乏力,只能垂下来,表示首肯。
由此推论,父亲如果真看上了他身边的女人程张佩芬或者瑞心姨姨,也太在情理之内了!
然,父亲矢志不渝的爱侣,显然不像这朱太太,以及那许许多多充塞在香江之内的名嫒,全都贷真价实,你情我愿之下待价而沽。每一想起她,我就肃然起敬。
程太和瑞心姨姨,甚至我思疑过的老同学帼眉,其实全都仍有嫌疑!只为她们犹在江湖上操作,过着一份手停可能口停的劳累生活。父亲的那个女人断断不会像朱太太一般,浓妆艳抹,衣履风流的亮相人前。每人自觉的幸福不同,如果我把父亲的故事当众宣布了,站在这儿的一干人等,相信其真实性的会有几人?信有其事,予父亲的女人很高很高评价者,又有几人?我想着想着,不期然觉得背脊凉风阵阵,打了个寒噤。恐怕绝大多数的人都只会认为父亲只结识了个神经不正常的古怪女人而已,
“你冷吗?”耳畔响起温柔的一声慰问:“他们把通往花园的玻璃门打开了。”
我回头看看,难怪背上发冷。
“还好!我不冷,你呢,如果不嫌那头风大,我们且到花园走走!”只见朱太太搀扶着朱广桐踏出客厅。如许尽忠职守,实在令人尊敬。
我把搭在肩上的围巾拉紧一下,挡住了凉风。
事无大小,我都要养成最能照顾自己的是自己之习惯!
曲终人散,黄德生父子站到大宅门口送客。
我是独个儿来,独个儿去。
目送着一辆辆名贵的房车停下来,载着回家去的都是有影皆双,又是一阵的不快!
回到家时,已经深夜。
了无睡意,我披上晨楼,重新走下楼去,步出花园,直走向临崖的栏杆边,坐在摇椅上,赏着月色。
背后的浪声,跌荡有致,陪着我排遣清冷。
如果有人跟我共坐这摇椅之上,会多么的美好!
小时候,父亲在这园子的大树之间挂了绳索做的秋千架,让我坐上去,轻轻地给我摇,怪舒服的。其后,购置了一套套花园家具,我还是最最喜欢坐到摇椅上去。微微荡来荡去,头上的星星似在走动,益发灿烂而活泼。
那些年父亲一有空就陪我坐,又或者帼眉来我家小住数天,两个女孩子就并排坐下,听父亲讲熊人故事。每每讲到紧张之处,我便紧紧抱着帼眉,尖叫,一半也是故作惶恐惹父亲怜爱。帼眉呢,永远滋油淡定,静静地微笑着倾听故事……
突然省起,这阵子实在忙碌,竟有很久没有跟帼眉见面了,有点迫切地要跟她联络一下。这个老同学可不能失掉。
在我的生活圈子内,可以深谈的能有几人?
霍然站起身来,要回房子里去给帼眉描电话。
我们从小就有躲在核寓里讲电话的习惯。少女时代尤然。那年头,多少情怀与心事,已不便再跟父亲细诉!
我当然把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模样告诉过帼眉的。其实我并不太奢求,只想要一个身材高高瘦瘦,面孔白白净净,五官端正,最好能有对大眼睛的男孩子,因为太胖的人有臃肿的迟钝感,肤色太黑,我觉得不干净,给人不自在的感觉。
至于大眼睛,不一定全然为了好看,只因小时候,瑞心姨姨老不肯雇用小眼睛的厨子与司机,我追问原委,原来她坚信大眼睛的男人性格多是光明磊落,大方得体。我父亲一向双目炯炯有抻,不怒而威!
帼眉从没有告诉过我有关她理想配偶的模样,我问过她,她只答:“能投契就好,别的条件都没有想过!”
她的性格一向随和,并不挑剔,如今也跟我一般落泊。
女人的全盛黄金时代已近尾声,择偶的条件怕要更降低了,可仍然是待宇闺中,无人问津!
还是那老话,上天不会因人的知足与勇于妥协,而稍加抚慰。除非人委屈到饥不择食的阶段,否则,要求半斤八两的任何回报与匹配,都是难、难、难,难上加难!
大屋静谧一片,瑞心姨姨住楼下,佣人司机花王全居于另一间离主屋不远的平房去。
我步上二楼,走回睡房。途经父亲的睡房。无,吓我一跳!
怎么父亲的睡房会有微弱的灯光透出来?
刚才我走下花园去时,分明没有发觉这个异样。
我手心立时间冒汗,呆立在房门之前,双脚像钉在地上似的,不晓得走动。
感觉上长如一个世纪,实则只刹那间光景,我深深吸一口气伸手推门进去!
“呀!”
吓得惊叫的不只我一人!
我不能置信地望住站在床前吓呆了的瑞心姨姨,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她手上拿着床单,正在整理父亲的床铺!为什么呢?
如斯简单的家务,要挑这个龌龊的时光进行,其中有多少的隐衷与奥秘!
自父亲去世后,佣人仍每天到房里打扫兼换鲜花,间中换床单被盖,也是有的。可是,何劳瑞心姨姨亲自动手,就算亲力亲为,也不会在这月黑风高之夜!
我最怕这种难以解释的暖昧,更不能容忍家里头存在着这等无端端教人神经衰弱的怪事。我由错愕、惊恐,转而为愤怒,因而厉声苛责:
“瑞心姨姨,你这是搞什么鬼?半夜三更了,摸进父亲的房里来给他铺床叠被?”
瑞心姨姨跟我一样,先是吓呆了,随即脸上青红不定,那种尴尬与为难,仿佛有人强把她的衣衫除下,让这么一把年纪的女人赤条条地站在人前丑态毕现!
她那一脸的羞愧震撼了我,才醒觉到对她的责备过态了!
她不只是江家的老佣人。她随侍父母亲一辈子,我凭什么如此无礼?就只为一时间的惊愕,就把情绪发泄在她身上!
也许瑞心姨姨这番所为有她独特的意义,抑或情不得已呢?
我蓦地震栗,冲前去一把扶着摇摇欲坠的瑞心姨姨!
老天!会不会真的就是她了?
“对不起,瑞心姨姨,我并没有什么特别意思。我……只是奇怪,想不到你会在父亲的房间里。”
什么叫越描越黑,此之谓也。
瑞心姨姨差不多把头垂至胸口,完全没有答话。
她像是一个贼,突然被事主当场逮住了,羞愧与急痛攻心,连神智都开始迷糊了。
瑞心姨姨的身子变得软绵绵,无力地偎依在我身上。
“我扶你回睡房去,好吗?”
我差不多是半拖半抱地把瑞心姨姨放回她的床上去的。替她盖好了被,还见她闭上眼,双眉紧皱,嘴唇一直震颤,身子也微微地开始发抖。
为什么呢?怎么会吓成这个样子的?除非瑞心姨姨跟父亲真有超越宾主的离奇关系,才会得有这个反应。
我是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了?是父亲在天之灵佑我,让我洞悉乾坤?
我守着瑞心姨姨,不敢离开。连连地喊了她很多次,她只是没有理睬我。很有点手足无措,我摇动着瑞心姨姨的手,冷得像块冰,再摸摸她的额,却烫得惊人!
这么就病倒了!难怪人家说病来如山倒!我立即摇内线电话叫醒了司机,着他去把家庭医生接来。
蔡承志医生到达后,立即给瑞心姨姨诊治,并给她打了针,灌了药,重新让她睡好。
送医生出门口时,他告诉我:
“瑞心姨姨的身体并不怎么样,只是情绪极度低落,且受了惊,一时间控制不来,发了点高烧,我已为她注射了镇静剂,好好地让她睡一觉,醒来就会好得多了。”
送走了蔡医生,我了无倦意,再回到瑞心姨姨的房间来,看她已然入睡,我干脆搬了一张舒服的软皮沙发,就坐在她的床边守望着。
我很少到瑞心姨姨的房间来,以前每次进来,都是匆匆地逗留片刻,从没有注意过这儿的摆设。
如今细心地看看,发觉除了几明窗净之外,触目就是很多个相架,摆放着多年以前的旧照。
其中一幅放在床头,是父母亲结婚时的照片。母亲穿着中式裙褂,站在旁边的正正是瑞心姨姨。年纪轻轻的,梳着两条粗辫子,脸上的娇憨与喜悦,跟做新娘子的母亲没有两样。其余的旧照,都是跟父母二人合拍的多,瑞心姨姨如此多情念旧?
我把睡熟的她重新打量。心想,且待她康复过来后,跟她好好一谈!出更多的头绪与证据来后,我要告诉瑞心姨姨,父亲是如何的关爱她,如何的愿意给她名正言顺的一切。我甚至应该出示父亲的遗书!就是在今时今日,只要瑞心姨姨愿意,要我宣布她是江家的一家之主,也未尝不可!几十年了,瑞心姨姨陪着母亲长大,陪着她嫁进江家,把父母亲服侍得妥妥贴贴的,一颗心在母亲去世后,更顺理成章的放在父亲身上,他俩日久生情,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明显地,瑞心姨姨太怀念父亲,太渴望时光倒流,让自己再有机会为生命的真正主子铺床叠被。人又往往在夜深人静之时,多所怀念与感触,因而情不自禁地跑到父亲房间里去,重复做着她几十年为父亲所做的琐碎事!想着想着,得出个合情合理的推论,人也就轻松下来,也委实是太累了,终于朦朦胧胧地蜷伏在软皮椅子上睡去。
阳光和暖地照在我脸上身上时,我伸了个大懒腰,张开眼,仍见瑞心姨姨熟睡,一看手表,已近七时,慌忙蹑手蹑脚地跑回自己房里梳洗去。
顺便给帼眉摇了个电话:“眉眉吗?”
“慧慧?早晨!”
“没有吵醒你吧!陪我到高尔夫球会去吃早餐成不成?
我这就叫司机来接你!”
“不,不,这么早,叫街车顶容易,我这就去好了!”帼眉就是这副德性,自己能做的,永不沾别人的光!
帼眉准时到了深水湾的高尔夫球会所,她从来不迟到。
在我这老同学身上,似乎真找不到什么缺点。她从小就是乖乖女,性格温驯得像明信片上的白雪,只适宜远观,绝不可亵玩。有时真嫌她清纯得缺了生气与真实感。
犹记得父亲在我和帼眉小时候,老喜欢拿那一本《儿童乐园》给我们讲小胖与小圆圆的故事。都是一般天性纯良的两姊弟,只是小胖常会禁耐不住犯一些人性弱点的小毛病,小圆圆则像圣女贞德,无懈可击得教人难以置信。父亲老在讲完故事之后,拿本《儿童乐园》轻轻拍打我的头,说:“慧慧像是小胖,眉眉是小圆圆!”
我不置可否,小圆圆总是凡事迁就小胖,也就算了!
帼眉要了杯西柚汁和一个煎蛋,她其实应该多吃,太瘦了。
“帼眉,你要是多长几磅肉,会好看得多!”
“要这么好看来干什么呢?”
“嫁嘛,总要找个归宿才成!”我呷了一口咖啡,随随便便地说。在帼眉面前,我可以肆无忌惮地高谈阔论。我和帼眉之间,在父亲遗书出现之前,从来都没有秘密。十二岁那年我们初上中学,班上混杂了男孩子,其中一个名叫冼文远的,很青靓白净,又老是眼高于顶,看女孩子不在眼内,我可独独地对他垂青。那童年时轻微的怀春心意,也绝不刻意隐瞒,坦坦白白地告诉帼眉,帼眉听后,睁圆了眼,慌忙地劝我:
“你别再胡思乱想,不念成书,要叫你父亲伤透心了!再说,我们还是小孩子。”
哈!十二岁的女孩子可以怀孕生子了,还小?
帼眉就是这么正经,连半步行差踏错也会令她惊惶失措,为此,她不知折损了多少生活情趣。
她若非从小就如此执着地做个清清楚楚的人,还不致于如今的落泊孤伶。这世界只有浑水才能摸鱼,鱼目之中才易混珠。帼眉的确失之于过分拘谨,连我率直地跟她谈归宿一事,都会惹得她立时间面红耳赤。
“福慧,你是否真的认为女人非嫁不可?”帼眉讷讷地问。
“没有的经验通常至为珍贵,老宜得早日到手。”
帼眉深深地叹一口气,自语道:
“怎么能给你找个门当户对的好男儿呢?”
我怪叫:“眉眉,我劝你,你劝我,我担心你,你担心我!这怎么得了?”
“我们不单是好同学,且是好姊妹!”
“对,对,这个当然的。”我立即作出认同的回应,免她多心。说到头来,帼眉见的世面不比我多,突然有想歪了的念头,也不希奇!
“福慧,我们只能相信姻缘天订,上天不致于会太亏待善心的人家。”
“我才没有你这番信心。上天不时患失忆症,老忘了照顾应该照顾的人!或者,它觉得我已得着太多,在赐予我的恩惠上头,已经额满见遗。你可不同!”话才出口,收也收不住。很有点不好意思。
在帼眉面前,我老是口不择言,肆无忌惮。我根本拿她当自己人看待。如若在亲人面前都要惺惺作态,做人也太艰难了。
若以为富贵人家的大门关得紧,人间的闲气不容易透气进来,也就真真笑话了!
上星期九龙湾的一块工商业用地竞投激烈,结果建新集团胜出,几个死对头赶忙催前道贺,可是一回到自己办公室去,脾气发到宜得将手下几员犬将的皮撕掉!
年前皇室人员到港,连中区一个公厕启用,都差不多要递纸申请作开幕剪彩。结果呢,得着天皇贵寅驾临的机构,自觉脸上金光四射,落选的则恨得牙痒痒,几天几夜睡不安宁,还不是衣履辉煌地充当幸运儿的临记去!
任何阶层都有闲气要受,越是自觉身分高贵,地位不凡者,越不能轻易发作。好歹在亮相人前之时,讲尽得体的话。
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每分每秒都在故作大方!关起门来,七痨八伤,呕一地的血则是另一回事了。
现今,能让我舒舒服服地畅所欲言的对象,差不多只有帼眉一人!
从小到大,我的言行全部被她接纳。
早餐用毕,帼眉跟我一道到中区去。
“我也得到利通银行走一趟,几个月的薪金都没有过户作定期存款了。”
我拍拍额头,天!现今的职业女性,怎么在理财方面仍然肤浅如斯!我差点怪叫:
“帼眉,今日的银行业务不只是储蓄与支票户口那么简单呢,你只消跟利通的职员说一声,他们会把你的要求贮存于电脑纪录内,按时办理。还劳你这么花时间奔波颠扑!”
帼眉红了脸,讪讪地道:
“对不起,我最了得的理财学问是把每月薪金积累至港币五万元,就转作一个月的定期!”
帽眉这副样子,是对不起她自己而已!当今之世,不是每个女人都非要成为财经巨子不可。然,时代进步,舒适生活条件不断提高,每家每户,甚至连小孩子都应该学习投资之道,以增加资产,享受生活才对。
保守如银行业,都在考虑向最具挑战性,并有冒险成分的证券界进军,不外乎一条道理,要将手上的资金,运用殆尽,半点不浪费,以图配合时代的进程与需要。父亲在世时,曾一度否决了利通买入股票经纪牌照,兼营股票交易生意。然,我已不作此想。
接管利通之后,我旧事重提,嘱何耀基作个详细的事务拓展计划书,完全打算要利通全面性投入多元化的金融业务中。今早利通的执行董事与部门主管联席会议上,便会就计划书讨论。
帼眉跟我在利通银行大厦门口下了车,才是上午八时四十分。
大门仍未开启,只得从侧门电梯先上主席办公室小坐。
电梯停在电脑部的四十六楼时,门开启了,走进来的一个人先跟帼眉碰个正着。
“蒋帼眉?”
“是。杜青云吗?”
二人重重地握了手。
杜青云满脸欢喜:“怎么会在这儿碰到你了?我们有多少年没有见?”
“毕业至今!”帼眉答,满眼喜悦地望住杜青云。
“有近十个年头了!”
“对。”
“来,来,到我办公室去小坐一会儿吧!”杜青云盛意拳拳,示意帼眉步出电梯。
竟完全没有把我放在眼内。
当然,江福慧在利通是权倾天下的主席,然,在故旧相逢的小天地里,是个碍手碍脚的闲人而已。
帼眉回转头来,尴尴尬尬地笑了笑,说:
“等会我再上你办公室去好吗?”
“不用了,等会我要开会,我们再联络吧!”
在我的世界里头,鲜有逆我,甚而不把我放在首位的大事与小事!
我太不习惯那种排在人后的感觉!
伸手按动了电梯的门,直上四十八楼的主席办公室去。
上午召开了银行业务拓展会议。有关利通为客户兼营股票的建议书,令我相当满意。电脑部认为设计一个万事亨通的户口,并不困难。一有这个户口,就可贮存个人客户的一应资料,不论活期与定期存款,甚至房屋按揭,股票买卖等都会在户口内自动入账对销,一按电脑枢纽,清清楚楚的帐目即表列出来,省了客户甚多麻烦。现今尖端科技所能带来的方便,往往是客似云来的保证。
何耀基一向比较保守,对利通兼营证券生意,仍然举棋不定。他还是说:“凡事总是有利有弊,我们要慎重考虑。”
我问:“慎思至何年何月?”一室的静谧。
“总得早晚要有个决定才成。”
仍然无人敢建议,亦不见有人积极反对。这不是不令人生气的。父亲生前曾批评我说:“福慧,你的个性是勇猛有余,智慧不足,当银行家是危险的。”
银行家是要像俗语所谓的“用条粗麻绳兜住了屁股才去上吊”吗?只有无论如何死不掉的事,才会放胆干去!
真是的!企业机构之内难道还缺那些奉命行事的兵丁?一个计划定下来,付诸实行,虽不至于易如反掌,只须勤奋实行,成功还是指日可待之事。难就难在谁有智慧胆量去创建策略!
利通一旦没有雄才大略的父亲,就一直显得如此怯懦惶恐,步步为营!事必要我江福慧把全部责任揽上身去,各人才安安乐乐去执行?
日后如有三长两短,罪不在己!将来证实一路风光呢,还不是江家天下?于是各人都不愿胡乱冒险?
要找些生死相谏,智勇双全真真正正忠心耿耿的大将,原来这么的困难?
一口龌龊气正卡在喉咙,不知如何咽下去时,那个杜青云开口说:
“证券界多年以来,穷九牛二虎之力,要阻止银行正式成为会员从事股票买卖,无非是看准了银行一旦介入这个市场,早晚就会成功地蚕食鲸吞了小经纪的生意。银行客户网之辽阔,按揭设施之周全,加上尖端科技的完备,条件好到不得了。如果不善加利用,等于失诸交臂。如今既已可让银行名正言顺地成为股票经纪,他日必有甚多行家陆续加入这门生意的竞争行列。利通何必要冒悔之已晚的恶险?我是绝对赞成是项建议的。”这杜青云清清楚楚,一丝不苟地表达了他的意见。
我跟何耀基说:“就烦你组织一下成立利通银行全资附属公司利通证券的事宜。电脑部会配合我们的需要作出新户口的设计了。”心想,任何机构都须要注入新血,才能朝气勃勃,向前迈进。
常言有道:“一朝天于一朝臣。”除了门户心腹不同的原因之外,也可能因为前朝人物掌权太九,已然缺乏新意。在位之人最容易耽于逸乐,生怕一总既得利益受到挑战。
败在敌人手上,固然心心不忿,万一棋差一着,因加得减,自己阴沟里翻了船,更是痛苦。故而大多一动不如一静,日子
有功,种种制度都与时代需求脱节而不自知。于是改朝换代,也难怪新主引进新人,以期刷新气氛,另创高峰。
我接掌利通以来,从没有想过要以新人换旧人。
一则父亲是个念旧怀远之士,不好忤逆他的心意。
二则银行业也算是各行各业之中,职员流动最少的行业了。
三则谋定而后动,手上要有雄兵,才能部署改动,未站稳阵脚,一切以和为贵。
然,在以后的日子里,即使依然容纳旧臣,也得注意延揽结纳新人,好成为辅助我整顿朝纲,拓展业务的班底。刚扶正了的花旦,观众对她还有一段耐心容忍的时期,再演下去,仍然不能自成一家,台下就有权鼓噪了。
江福慧家财亿万纵使难买衾枕上的温馨,也要晓得利用手上所有,成立个显示本身才华实力的新江山。守业诚不足光耀门楣,事必要将它发扬光大。长江后浪更胜前浪才好!
又是午膳时候,程太轻轻叩门,提我:“你今天答应了兴发企业的午膳之约。”
真不知怎么会答应下来的?一想到等会要碰见廖醒楠,就连胃口都披扼杀掉。回心再想,跟兴发企业在业务上头也不大有联系,几十年都未试过有一次联手做成什么生意,彼此的作风根本有别。因而这等午膳应酬,无非是笼络—下感情,一桌子各行各业的头头挑个午膳空档聚聚而已,没有多大意思,一天到晚混在老头子堆里,怕也会在竟夕之间,早生华发,变得老气横秋了!
“给我找个借口推掉吧!”
程太点点头,月入近二万元的秘书,就有这点好,连应对都不劳我指点,就会办得妥当。
程太只补充说:
“要给你安排午膳吗?”
“还没想到要吃些什么,你且去用午膳吧,别管我!等会情绪一来,我按对讲机嘱咐膳食部好了!”
“膳食部的内线电话是一七八六。”
程太郑重地提点我,一定是怕我又闹上次嘱咐杜青云代买家乡鸡的笑话。
餐餐鲍参翅肚,说句不敢张扬的实话,是太腻了!从前在温哥华,依然是银行总裁的身分,午膳时分,随便跑去麦当劳或家乡鸡的店内一坐,吃个痛快,也真别有情趣。现今?到那些快餐店去,大有可能跟着利通的小文员屁股后头排队,不是本人介意与否的问题,只怕害得人家浑身不自在,何苦?
尤有甚者,万一遇上个什么画报的摄影记者,好歹拍入镜头,翌日见了报,还加上那些编辑精心炮制的图片注解,写上两三句凉薄的说话,江家甚至是银行家的面子又往哪儿放?时代进步了,等闲人家的口味,已转至政治与企业的上头,更苦了我们这种富贵中儿常想,豪门门禁森严,只有初踏门槛的人,才紧张公众对自己名位的认同。真正雄踞于深园大宅之内、稳坐正殿宝座上的人没有一个希罕宣扬。
紫禁城之威势,也在于大内严峻之从前,而不在于举世游人皆可驻足之今日。
连想吃块家乡鸡,也如此这般的重重阻滞。人生的任何角色,都有难处!
腹似雷鸣,好歹要通知膳食部一声,备办我的午膳。刚要按动对讲机,就有人叩门。怕是程太的安排周到,要派了膳食部的人来,听候差遣。
门一推开,一阵梦寐以求的香味飘进来。来人手里捧住了一大袋的家乡鸡。
这叫心想事成?我情不自禁地嫣然一笑。
“没有骚扰你吧?”杜青云说。
“没有,没有,请坐,请坐!我正在思量着要吃些什么饱肚。”
“这就给你送来了!”杜青云老实不客气地坐到主席室内那套款客的真皮沙发上去。
“上次没给你买备午膳,今次谢罪而来!”
“哪儿的话?一场误会,我还没向你说声对不起!”
杜青云大方而不经意地提起那宗尴尬事,反而筑起一道彼此冰释前嫌的阶梯,教我觉得比前次跟他单独会谈时更无隔膜。我很自然地帮忙着把纸袋撕开,将块香喷喷的家乡鸡拿到手。
“怎么知道我没有外出午膳?”
“刚跑上你办公室来,想请示一个小问题,碰上程太,她说你没外出!我看反正是午膳时间,饱着肚讲公事更好!”
“有什么问题问我?”
“刚才会议席上,你没提新的电脑计划,限期何时完成?”
“你看呢?应该何时完成才算理想?”
“昨日!”
我想想杜青云的答话,随即哈哈大笑。
谁说不是呢?
举凡已定下来事在必行的业务计划,最宜速战建决,时间就是金钱,早行早着。能有如此着重效事观念的行政人才,根本就不劳上司操心,我笑着回应他的幽默:“你原来已过期限,办事如此的不力,想以一包家乡璃就功过相抵,未免太便宜了!”
杜青云把手上一支粟米扬一扬,道:
“不单一包家乡漓,还有你喜欢的粟米。”
他都记住了。
就是那天,我说过的一句话:“最好能多买一支粟米来!”
我心里牵动一下。生命中,只除了父亲,未试过有男性如此的把我的喜爱与需要放在心上。
我竟有些微的感动,因而红了脸。
“我看,限期由你自己定了,跟耀基叔申请牌照的进度吻合就成了。”我立即把思维重放在轨道上。
“你跟蒋帼眉相熟?”杜青云问。
“从小到大的知己,也是小学和中学的同窗。你呢?是老朋友?”
“香港大学的同学,同届不同系!可是,很有点渊源!”
“啊!”我微微应了一声,示意对方如在方便的范围之下,不妨说下去。
“蒋帼眉是我在大学里头的第一个舞伴!”
“是吗?这么巧!”
再吃了一口家乡鸡,竟觉得不如先前的甘香了,大概是已吃到第三片,肚子饱满之故。
“那年头,大学经常开派对,男生全都打何东宿舍的女生主意!蒋帼眉跟我是在学生会的活动碰上了的,她的同房是当时锋头最劲的学生会台柱,姓张……”杜青云拍着头:“怎么记不起名字来了?真糟!蒋帼眉接听我邀约的电话时,还傻吁呼地问,你是找我吗?还是找张什么的?哈哈!”
帼眉的确是这么一回事,怯懦而严重缺乏自信心!
这杜青云显然对她有很大的好感。当年,那个学生会的大红人,还没有吸引到杜青云邀约她成为舞伴,偏偏挑上蒋帼眉!如今,事隔十年,一碰上面,又能清清楚楚地叫出个名字来,可见对帼眉,饶有好感!这杜青云其实真算一表人才。我呷了一口可乐,倚在沙发上,细细地重新打量他。
高个子,皮肤白皙,五官精致,轮廓挺拔,还有,一对活灵灵的、乌亮的大眼睛!
瑞心姨姨坚持,男人要有大眼睛,才是光明磊落的得体儿!我蓦地有点心惊肉跳。
霎时间骨碌骨碌地把一大杯可口可乐灌进肚子里,很有点要淋熄心头略略呈现的小火焰似的。星星之火,足以燎原。
“你们十年未见过面吗?”我问。
“毕业后,各忙各的。我尤其在外国的时候多!及后,蒋帼眉又搬了家,她似乎并不作兴跟同学多所来往。谁不为口奔驰呢?友情在乱世最难维系!”
我们算处于乱世吗?是不是太言过其实了?
我把这句问话往回吞,各人的际遇与感受不同。同事之间,尤其是上司下属,免得过不宜太深入了解查问个人的事迹,一旦涉及私隐,关系就易起变化!
直至目前为止,杜青云再高级,再有才华,还只是江福慧手下一员将领而已。很多人都批评香江富豪,太感染门第之见,然,我是如此的身不由己!
关起门来,我可以轻轻松松,毫无芥蒂地跟这姓杜的大嚼家乡鸡。
一旦大开中门,别的且不去说它,有谁间机构午宴,不把江福慧的位置排在主人家的旁边?所有利通银行的将帅,也只得叨陪末席!我不去计算别人,别人也会来计算我!
计算的定义是抬举、吹捧、尊重抑或谋害,其理一也。
简单一句话,轮不到我不同流、不从俗!
回家去后,第一件事就赶忙跑进瑞心姨姨的房间去,给她慰问。房内空空如也,我吓那么一大跳。
冲出来抓住个菲籍女佣就问。对方答:“她到园子散步去了!”
我这才安了心!步下通往园子的几级石阶,就看见瑞心姨姨在悬崖的栏杆边,背向着我。
“瑞心姨姨!”我走过去,轻轻扶住了她的肩:“这儿风大呢!”
涛声不绝,在风里更显清朗。一个个白头浪,在夕阳余晖中,仍然轻拍崖岸,浅起千堆雪花,一次又一次散落在崖石之上。
瑞心姨姨拍拍我的手。
“要到里头去坐吗?”
“我们就在这儿坐一会吧!”
我陪着瑞心姨姨坐到摇椅上去。
“慧慧,你小时候一不遂意,就哭闹不停,只消把你抱到摇椅上一放,登时就止了哭声,笑逐颜开。”
“小时候,我一定是个非常难缠的家伙!”
“是你父亲的刁蛮公主:”
“他过分宠我!”
“算是怀记你母亲的亲情,也为你可爱!”
“瑞心姨姨,我很抱歉,害你无端端地病了这么一场!”
我突然地心急,趁对方自动提起了父母的恩情,立即踏入正题。
“别担心!小病是福!”
“是我的错。我那么的小题大做,吓着了你!”
“心里头如果光明磊落,怎会惶恐失色?”
话说到关节儿头上去。手心不住冒汗的是我。
低垂着头,一时间情虚,我竟不晓得追问下去了。
“慧慧,我想过了,一直瞒着你,始终会有更多的误会……”
“瑞心姨姨,你说……你说好了,我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对父亲,有难以报答的恩情,我什么也会得谅解的!”
“这好呀!我可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