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萼打开眼睛,好半天才认出眼前几张焦急的人脸。一个是春姊、一个是春姊的夫婿、一个是——满脸泪水的天鹤。
她眼珠子停在他脸上。
他哭了。他怎么会哭了呢?
她朝他伸出手,两行眼泪同时自她眼角滑下。太好了!原来她还活着,她还没死,还能再多看他一会儿。
“红萼。”韩天鹤不顾邻旁还有俞陵春他们,轻轻将她冰凉的右手合握在双掌中。他到现在还是一身狼狈,只是肩上多披了块布巾挡风。
“我们先到外头去吧。”见有情人痴痴凝望着彼此,杜宜轩识趣地拉着妻子离开。
自知理亏的王大盟一直眼巴巴站在船舱外边,就拍红萼有个万一。
方才人一救起,韩天鹤只是淡淡看了王大盟一眼。王大盟知道他的脾气,身为钱庄少主的他,不可能跟往来客人恶言相向,但看他脸色,王大盟知道,两家多年的交情,至此就算是断了。
踏出船舱的俞陵春,一见王大盟的肥脸就有气。
“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是不是想等我一状告到你爹面前,说你光天化日调戏良家妇女,还把人推落水去?”
“姑奶奶姑奶奶,我知道您这会儿看见我一定觉得我碍眼,我也真的是有错。”王大盟连连扇着自己耳光。“我站这儿只是想问一句,红萼——她没事吧?”
刚才王大盟一听见韩天鹤喊俞陵春名儿,就想起她来了。俞陵春娘家也是杭州城有名的殷实之家。王大盟家卖的是南北杂货,平素受她们两家照顾颇多,这会儿一口气得罪两个老主顾,回头他爹见了他,不狠狠刮他一层皮才怪!
王大盟现在一心巴望着红萼快醒过来,他日后好备上厚礼,亲自磕头谢罪,好消三人怒气。
俞陵春横眼。“红萼是你叫的?”
“对对对,”王大盟连声说。“我冒犯我冒犯,我应该唤她阮姑娘才对。”
俞陵春一哼气。“红萼暂且是醒了,有没有什么岔子还不晓得。王大盟,王少爷,我这会儿说的话你给我记清楚了,要是红萼身子有任何一丁点不对,你等着看好了,看我不把你身上这层肥油刮下来,我就不姓俞!”
俞陵春真冒了肝火。她自认年长红萼几岁,理当保护她才对,没想到保护不成,还差点害得人家香消玉殒,这口气不好好跟王大盟算,她咽不下去。
“姑奶奶——”王大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苦着脸瞅着俞陵春与杜宜轩。
最后还是杜宜轩出声斡旋。“好了好了,你回你船上去吧。要真发生什么事情,你放心,肯定少不了你的——”
舱里舱外隔着薄薄一道墙,舱外的争执,舱里人一字不漏听得清清楚楚。红萼方醒,还没余力说话,只能拿一双眼瞅着韩天鹤。
眼睛每一眨,就是一颗眼泪。
“别哭。”他一脸心疼地凑在她面前,手指细细梳拢她湿透的发。“你哭得我心都疼了。”
谢天谢地,谢谢老天爷没把她给带走!
红萼想说但出不了口,她这不是难过的眼泪,是喜极而泣。
她从不晓得,原来能够张开眼睛、能够呼息,还能够看见他,是这么幸福的一件事。只是再回想她先前想的,姑娘家大了为什么非得要成亲的疑问,只觉得可笑。
人能活在世间已是件希罕的事,像她刚刚掉进水里,一口气喘不上,命就没了,哪还有什么成不成亲的问题。春姊说得对,她是庸人自扰,自恃有人疼她怜她,她才会骄矜地想着未来的事。
而忘了最重要的,是眼下那一刻。
在鬼门关前转了这么一回,她总算明白,她心里还有许多庸人自扰更重要的事情未做,像好好孝顺爹爹,以及亲口对天鹤说出一句喜欢他。
要是这两件事都做到了,再考虑将来也还不迟。
她现下明白了,自己将来最想做的,是当眼前人的妻子,一辈子看着他伴着他,直到老天爷再把她性命收回去那一刻。要是没做到这点她就死了,她会死不瞑目的。
挣扎着,她张开嘴无声唤了他名:“天……鹤……”
“怎么了?是不是那儿不舒服?”他脸贴进她唇边,一双眼焦急地望着她。
“谢谢……你救了我……”她每说一个字就得耗去好大力气。“我一直好……担心,我再也……见不到你……”
“不会的。”他牢牢握着她手亲着。“宜轩帮你把过脉,他说落水之人,只要细心调养,很快又能跟从前一样。”
她含泪点头。“我还有句话……”
他连连亲着她冰冷的手。“你说,我在听。”
“我喜欢你……”她轻抬起头在他贴近的颊畔印了个吻。“我掉到水底……心里只想着这一件事……我还没亲口告诉你……”
“傻瓜。”他又疼又怜、又惊又喜地亲着她脸颊很小嘴,强忍住的男儿泪,这时又落了满襟。“等你身体好了,你要说几次都行,何苦急在这一时。”
“我只是担心……”有万一,一句话还没说全,她力气已经耗尽,眼睛再多眨一眨,突然就没了声音。
见她的模样,吓得他忙探她鼻息,确定她鼻息仍稳,一颗心才又安下了。
“好在你没事。”他心疼至极地磨蹭她脸颊、耳朵。虽然知道此刻说的,她极可能听不见,但情绪已涌上心口,不吐不快。“你知道刚才见你被王大盟纠缠,又被他一推落水,我当时真恨不得拿把刀将他砍成稀巴烂。”
生意人向来以和为贵,加上家教修养,以致他活到二十来岁,还不曾真为了某事动气肝火,但刚才那一瞬,他头一次起了取人性命的念头。
“好在你没事。”他轻轻问着她手心,爱怜地揉着她纤细如葱的长指。“要是你有事,你要我怎么活下去?”
这一段话,昏过去的红萼虽然没印象,可是他深深切切的音调,仍旧将她一颗心烘得甜甜暖暖。
这时存在她梦里的是先前春姊问过一句——“什么时候才能喝你们这杯喜酒”,她心里想,现在……就等他提了。
第6章(1)
七日后阮家
落水所受的惊吓跟风寒,足让红萼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才恢复元气。
人虽病了,但娇贵的牡丹可捱不起几天不浇水照料。好在韩家人体贴,特别拨了一个手脚麻利的长工给阮单,由阮单出嘴,长工动手,总算没让红萼的心血付诸流水。
这几天没法在花园里见到红萼,碍于礼节,韩天鹤一个男子又不好时常出入她香闺,真是苦煞他也。好在俞陵春自愿当起红娘,日日都会带着韩家厨子细熬的鸡汤,还有一封书信到阮家拜访。
韩天鹤就靠着每天一封的书信,稍解相思。
“两样东西,左边是鸡汤,右边是信笺,你先要哪一个?”
俞陵春每天来,她苍白的脸色总算稍见红润,只是神态还是有些疲惫,带着点我见犹怜的楚楚。
俞陵春一点她鼻头。“只要你还会脸红,我就玩不腻——呐,比鸡汤还补身子的信笺,我可是带到了。”
“谢春姐。”红萼含着浅笑打开笺纸。韩天鹤细腻,知道她爱牡丹,特别招人做了牡丹笺纸——把凋零的牡丹花瓣挤出汁来,混入白纸中做成的。贴近点闻,依旧嗅得到牡丹残香,很是雅致。
五指宽的笺纸写着四句诗——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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