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那张面孔在他的脑海里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但那双满含惊恐、羞愧、绝望的眼睛,却使他永远也忘不掉、抹不去。
她并不是他的初恋情人,而是他杀过的第一个人。
那一天,很阴、很热,闷得令人透不过气来,也许将有一场暴风雨来临。
海伯把他带到一间小木屋前,递给他一把刀,一字一字地道:“小欢,进去杀了他。”
海伯是他父亲,但他从来不允许自己叫他“爹”,只让他叫他海伯——为什么?他从来不问“为什么”,他只习惯按照海伯和话去做每一件事。
那是他常常用的一把刀,没有鞘;即便在阴阴的光线下仍然闪着妖异的银光。他无言地接过它,握紧它。
屋子里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也许还称不上是女人,她只不过是个女孩子,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她居然是完全赤裸的。
女孩子曲膝抱胸瑟缩地蹲在墙角,眼中有乞怜,有惊羞,有绝望,尤其是看到他手中的刀。
他忍不住闭上眼,转过头,走出屋。
屋外是海伯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海伯用毫无感情的声音重复道:“杀了她。”
他缓缓抬起头,生硬地道:“不,我不杀人。”
海伯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冷冷地道:“她不是人,女人不是人,她们只是些爱墓虚荣、无情无义的冷血动物;如果你想早日救出你娘,为人报仇的话,就必须学会心狠,学会杀人,尤其是杀女人……快进去,杀了她!”
父亲的话就像是一道咒符,令他又返回屋中。多少年来,每一次都是这样的,在这间屋中,他从杀猫、杀狗、杀虎……到杀人!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女孩没有流泪却充满无助与绝望的双眼,那永远也忘不了鲜红鲜红的血从女孩那柔软莹白有胸膛流出时的凄艳。
除此之外,他只记得那天他在暴风雨中呕吐了整整三个时辰。
那一年,他十四岁。
这一晚的月色好美。
这也是杨欢第一次笑——如果这算是笑的话。因为这笑容只是使他原本好看却由于向下抿得太紧而略显冷酷的嘴角微微上扬而已。
他讥诮地看着自己这只右手,但不知道是应该感激它,还是应该憎恨它。
因为这只手能成功地完成海伯交给他的每一次杀人任务,所以他能够喝最好的酒,穿最好的衣服,找最漂亮的女人;但这一切的享受令他痛苦,他觉得自己与妓女毫无分别——只不过妓女出卖的是肉体,而他出卖的却是灵魂!
他甚至羡慕杀手,虽然他们同样杀人,但至少他们有权选择,至少他们的灵魂是自由的。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去做一个平凡的用自己的双手去耕耘养活自己的庄稼汉!
但是他知道他不能选择,就像他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一样,他也无法选择自己的生活!也许他一出生就注定要过这样的生活的,因为父亲告诉过他,他出生不久,就有一个武林大豪打伤了他的父亲,掳走了他的母亲,所以他一出生就注定必须为父母报仇!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报仇做准备。海伯说,这就像是在不断磨砺一把刀,要他通过杀人来培养杀气、杀机,培养将对方一击而中的自信与能力。当一切时机成熟后,他就会知道仇人是谁,他就会成功地完成他来到这个世上的使命!
是不是到那时他就自由了?
就在杨欢专心思索这个埋藏在他心中很久的问题的时候,忽然有一阵风吹过。
窗外的月桂树连影子都未动一下,哪来的风?
风不是吹自窗外,而是起自屋内——这不是风,却有比风更大的凉意、比风更大的压力,一种令人几乎窒息的压力。
这是杀气!
杨欢知道,他当然应该知道,因为在他动手杀人的同时对方也会明显感到这种杀气,有人甚至在他无形的逼迫下呕吐、晕倒。
好浓的杀气!正在杨欢心念一动、双眉一扬之际,一道清冷耀眼的月光射在他脸上,射在他眼中,就好像月亮出现在他眼前一般,他的眼前不由一黑。
杨欢的眼前黑了一下。无论谁被这强光晃一下都会下意识地将眼睛闭上,杨欢也不例外。
他只闭了一下眼睛,但他同时知道,那绝不是月光,而是刀光!
就在他闭上眼睛的刹那,那片银亮的刀光已经卷向他的咽喉;就在他闭上眼睛的刹那,杨欢也感觉到了那片刀光逼近了他的咽喉。
感觉初起,他已经破水翻了出去!
感觉真是件很奇妙的东西,但是杨欢的这种感觉绝非偶然,而是他经过十几年艰苦的、甚至非人的训练的结果。
所以他才能准确无误地躲开这致命的一刀。
他的整个人都缩进屋角柜子的阴影处,他的眼睛也在瞬间恢复了视力——这时,他看到了那柄原本卷向他咽喉的刀已将他的浴桶劈成数片,水花激飞。好凌厉、好霸道的一刀!
那人一击未中似也有些意外,微微一怔,望着一地的狼藉。他站在月光下,从杨欢的角度,刚好看清他的脸。
任谁也无法将刚才那诡秘、霸道又不太光彩的一刀与眼前这个平凡朴实的中年人联系到一起,也许只有他的一双眼睛才泄露了他的秘密,显出他的与众不同。
此刻,这个中年人也正睁着锐利的双眼,试图看清黑暗中的杨欢。良久良久,双方都没有动静。
中年人显然沉不住气了。他没有想到这个英俊秀气的年轻人居然能够躲得过这致命的一刀,他更没有想到这个年轻人的耐心竟比他还好。
中年人直觉感到了杨欢的可怕,但是他此刻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终于,中年人决定发动了他想——至少他还有一个优势,因为他手里有刀。他的经验告诉他即使这个年轻人武功再好,也绝没可能空手伤了他。
所以中年人的刀再次挥出。
刀在月光下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宛若流星,却不是流星。因为在刀光闪过的同时,真的流星仿佛已经出现。
流星的美丽迷人,在于它的光芒和速度。当你迷恋于它的眩目光彩时,它已没入茫茫黑暗,没入苍穹宇宙,甚至没入你的怀中。
和这道光亮相比,中年人的刀光突然变得黯然失色,仿佛皓然明月这边的一只小小的萤火虫!而这道耀眼眩目的光亮竟然也是刀光!
这刀光已没入中年人的怀中。
中年人只来得及怔怔地看着那刀光。刀光从何而来?
是在杨欢的手中。
中年人几乎可以肯定服刚刚的偷袭使杨欢没有任何机会和时间去取刀,除非……除非他在洗澡的时候也带刀!
难道杨欢洗澡的时候也带刀?
不错。站在黑暗中的杨欢赤裸着身体,手中却紧紧握着刀。他始终认为一个人若是没有穿衣服并不一定会死,但若是没有带刀,却随时可以丧命——尤其是他!
所以杨欢才能够活到现在。
中年人笑了,他一张嘴,口中便涌出了血沫,但他却毫不在意,只是捂着胸口笑道:“好……好快的刀!”
杨欢依旧缩在阴影中,他不愿让人看到他此刻的表情,那是一种既痛苦无奈又悲哀的表情……哪怕是快死的人也不行。
终于,杨欢缓缓道:“不是刀快,而是我的刀法快。”
中年人微微怔了怔,他不明白二者之间有什么不同;杨欢知道他一定不明白,所以他才会倒在杨欢的刀下。
杨欢想告诉他,即使没有这把刀而换成其它任何一把刀,他同样会让他死在他刀下——因为他在江湖中立足,依靠的不能是刀,只能是自己。刀是身外之物,只有刀法才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