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未睁眼,便觉腰腹酸涨。
待神思清明之后,垂丝君方想起昨夜的经历。
自己并非重欲之人,却在常留瑟体内泄了数次。
这样想来,便挂心着青年的状况,经过如此一夜,只怕已经起不了床了。
刚想起身,耳边却传来一声粗喘,原是睡在身边的常留瑟也醒了过来。
他竟不知该如何面对,竟又合上眼睛假寐。
浑身骨头散架似的,睡着了倒不觉得,然而一翻身常留瑟便醒了。
他龇牙咧嘴地望着顶上红绿的帷帐。
痛在情理中,但如此之痛却在意料外。
他挪了身子,立时觉得下面被剖开似的,一阵冷汗沿脊背落下,筋骨在折腾下绷到极致,完事后反提不起半点力气。
他转头,目光幽幽地落到身边躺着的垂丝君身上,悄悄地伸手出去,指尖在那英气中略带沧桑的脸颊上轻触一下,旋即恍惚地笑了。
先入为主,先入为主,只怕小季知道了自己的这番解释,也会咂舌罢。
自己原也想因情而动,然而岁不我与,若是由着那闷葫芦一路跟下去,只怕下辈子才能遂了心愿。
常留瑟轻叹了口气,又忍不住在男人精壮的身上流连。
平日难见的浅古铜色皮肤,光滑而紧绷着,其下是力量的微凸。
常留瑟羡慕地看着,不知觉间整个人都靠了过去,动得厉害了,方才觉得股间一阵粘腻的感觉流动下来,用手去触,竟是男人留在他体内的白浊,混着自己的血液流了出来。
过时,昨夜灌下的酒与茶也逼着他如厕。
常留瑟抿着唇缓慢支起身子,一点点挪到床尾,正想将并着的双脚先送出去,藏在床尾幔子里的内画春宫瓶却滚了出来。
常留瑟一惊,慌忙俯身去拾,却忘了浑身上下哪里还有半点气力?直愣愣地就朝床下倒去。
一边垂丝君只听得他举动怪异,再睁眼时人已是欲倒未倒之间,忙伸手去扶。
光摔一跤,常留瑟并不觉如何,倒是惊见垂丝君起身,心知绝不能在最后坏了好事,他再不顾疼痛,伸脚将那春宫瓶踢到床下,而人也就没够上垂丝君的手臂,臀尾狠狠坐在地上,顿时痛得说不出话来。
所幸垂丝君未见到小瓶,只以为常留瑟是失足跌落,将他扶住了送去后间雪隐,原还要在一边守着,奈何常留瑟抵死抗议,这才走了出来。
常留瑟勉强解了手,又拿着纸想略除去些体内的白浊。
然而仅只是轻触到那个地方,整个下身便疼得抽搐起来,他忙停了手,又扶着墙慢慢出来。
这点工夫间,垂丝君竟已命人取来了浴桶与疗伤的药品。
常留瑟低着头坐进浴桶,看着男人将镇痛的粉末布入水中。
过了一会儿,逐渐觉得疼痛轻减,便试着用手除去体内的独物。
垂丝君退到屏风后的靠椅上坐了,沉默半天后突然问道:「昨夜……我可有说什么特别的话?」
明白他指的是哪一桩,常留瑟敛了漆黑的眸子,却故作平静地摇头道:「似乎是没什么特别的。」
屏风外的男人听出他话中有异,咀嚼一番之后却不再深究,只等常留瑟沐浴完毕,将他扶到里间床上躺着。
青楼办事倒也有好处,善后药品器具齐备。然而上药不比清理,须得细致进行,常留瑟自己无法担当,只得红着脸由垂丝君代劳。
男人也不多言,只取了药膏轻轻涂抹到昨夜承受自己雨露的地方。
看着因自己的索求而红肿外翻的菊穴,花褶上甚至可见数道暗红色的裂口,男人蹙眉,拿着药膏的手也停顿了。
常留瑟读出他的犹豫,反说并非很痛,垂丝君方才省了自己的优柔,动起手来。
待处理完伤口,常留瑟慌忙起身,四目相对骤然尴尬。
少时沉默以后,垂丝君率先开口:「昨夜之事……」
常留瑟忙抢了话头,「昨夜之事,逝水无痕。垂丝君不必介怀。」
一边就抓着外袍要穿戴。
垂丝君见他不甚俐落的模样,又是一股没头没脑的怜惜,嘴里也不由自主地答道:「我自有分寸。」
两人穿戴妥当,已近卯时三刻,依常留瑟此刻的体力,也只合在屋内行走,若遇着下楼上马之事则必定要遭罪。垂丝君干脆将他打横儿抱起,从二楼花窗跃出。
常留瑟既遭不得颠动,坐骑便也舍了,垂丝君只让他侧坐在句芒上,身下又垫了个波斯小枕,自己坐在他身后,觉得稳妥了方才上路。
一路上这样被人拥着,常留瑟心中虽甜蜜,表面上却反而显得一派慌乱。
他脱了外袍将自己兜头裹住,似是害怕被人取笑,暗地里却顺理成章地窝进垂丝君怀里,倒像足了孱弱的姑娘家,反博得了不少艳羡的目光。
二人就这样回到空盟山上,依旧是垂丝君将常留瑟抱进宅子,闻声来迎的人无不被这诡异的场面所迷惑。唯有小芹看明白了自家主子脸上的表情,无比折服之余上更觉出一种寒意。
回了宅子,两人都未再提情事。
然而几个老头察言观色,很快猜透了七八分,一个个非但不惊讶、反倒愈发体贴起常留瑟来,小芹几次打趣,说他们已经将常留瑟当作主母对待。
小常也只是微微笑了,拿木剑敲他的脑袋。
将养了三日,常留瑟自觉太好,于是照旧下床操练。
垂丝君见他一派从容,似乎真不计较那一夜的风流,心里却反而不得平静,总想着欠了常留瑟点什么,开始时准备拿些可心的宝物送给他,又想着反而例像送了嫖资。
他虽不是流于声色之人,但长久下来,还是有些心焦。
于是有心之人迎上门来,给他献了一策。
「既然如此,主人为何不认了常公子为契弟?」棋叟一面研墨,低声道,「一来主人心中舒坦,二来系住常公子的心,三来,所谓『少年夫妻老来伴』,我们这些老仆,恐怕也再跟不了主人多久。」
灯下,垂丝君眉心微隆,蹙成一个川字。
棋叟知道他心中的那个芥蒂,忙又补充道:「主人认了常公子,并非是真个要做『恩爱夫妻',主人心里头该是谁还是谁,相信常公子那么聪明伶俐的人,自然比谁都清楚,断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垂丝君听了,脑袋里突然又跳出常留瑟那句清冷淡定的「逝水无痕」来,心中已有了几分属意。
棋叟趁热打铁道:「其实结与不结,也只是让主子觉得心里舒坦,按着老头我的想法,常留瑟又非是女子,这等小事,给他几个宝贝不就了……」话未说完,垂丝君便摆了手让他住口,让他自己再掂量掂量。
结契这事儿,最终还是成了。
一来垂丝君心里终究有个疙瘩,二是几个老头子轮流在他耳根吹风。
常留瑟自然扭扭捏捏地答应了,心里却也明白这只是田螺酿肉的一个空壳。但只要有了壳子,再往里面填肉,又填几分肉,迟早都在他的把握之中。
结契仪式选在了中秋,远不如男女拜堂来得热闹。
两人只是穿得周正一些,又在堂里供了香烛,草草几拜便完了仪式,自然「宾客」之说,观礼之人除了老头几个与小芹以外,也只有席上十来位膏腴脂凝的含黄伯。
也正是这几位秋将军,叫常留瑟这馋腥的大快朵颐了一番,反将胄寒透,在床上翻滚呻吟了两天,倒误了另一桩要事。
垂丝君本打算在结契后以长辈身份为常留瑟加冠,这事又拖了五日,桂花开时才又有了结果。
常留瑟将随便扎着的长发绾了,用簪子固定,再外面笼上黑纱小冠,显得英气逼人,直把几个老头的眼珠勾住,连呼见了谪仙。
而事实上,垂丝君简单的白银发冠,反倒更有几分隐士羽仙的意味。
冠礼后,垂丝君又以互补之说替常留瑟取字「思弦」。
平日却并不以此作为称呼,倒是和几个老头子一起改叫「小常」。
而常留瑟也厚了厚脸皮,称呼垂丝君为「大哥」。
结契不算小事,垂丝君却没有知会崖下的朋友。
他以为既只是求个心安,便没有必要处处通告,更何况殷朱离与常留瑟并不对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日子依旧如流水地过了,结契之事果然只是空壳。垂丝君再没有与小常有过亲热,但两人似是走得更近了些。
***
入冬之后天渐阴冷,寒潭边的小阁里就经常能闻见煮酒的喷香。
真正入了隆冬,洋洋洒洒地落下两三场雪后,垂丝君突然说又要带常留瑟下山。
这一趟,便是要做正经事了。
「虽然不曾细说,相信你也猜到了几分。」
男人敛了眼帘,不自然地拨弄着案上的节页。
「陆青侯乃是与我有过际会之人,此番下山,便是寻着他的遗体带回山中。」
陆青侯死在尸陀林主教坛之中,身后遗体被护法明妃以密法保存,放在教坛极神秘之处。
垂丝君几番打探,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我本欲求救于预言顶之高人,」他继续道,「奈何那怪人须见了你才肯提点。所以此次首先须要去到那里。」
常留瑟笑道:「能为大哥解忧,乃小常之幸。大哥救命之恩,小常万死不辞。只是预言极顶,以我现有的轻功,不知是否能上得去。」
垂丝君肯定道:「你一向勤奋,辅以灵丹之功效,已修得二十余年之功力。登顶时我会从旁协助,不必担心。」
又道,「北向那间机拓屋你虽然尚未打开,但时事所需,里面的神兵我已替你取出。」
说着,将一边里着黄绸的本盒推到小常面前。
常留瑟揭了绸布,露出个嵌了琥珀的檀木盒子,再打开,里面躺着把一尺来长的银色短剑,鞘面嵌着鸽血似的红石,下衬暗色菱纹,显得俐落而别致。
小常抽剑,顿见一道白光自鞘中喷出。
定睛细看时,薄若蝉翼的剑刃亮若明镜,照得人影纤毫毕现。
垂丝君见他满面惊讶,解释道:「剑短一寸,险增三分。但你身手灵活,使不得累赘繁冗之物,此剑名为秋瞳,你且试试看。」
常留瑟依言握了剑,只在檀盒上轻轻一划,竟如切豆腐般直落到底。
他着实吃了一惊,心头欢喜了一阵子,却又怏怏地想到这柄剑与太凤惊蓝完全不同,倒更有一种说不出口的失落之感。
此次出门时日稍长,两人各自作了打点。
五日后下山,取道旱路往南边预言顶方向而去。
预言顶原名归尘峰,隐于南岭龙脉之中,虽非是南疆至高处,然则一枝独秀,四面皆是如斧凿刀削一般的峭壁,根本无攀援落脚之处。
然而每当云雾退去,碧空如洗之时,就能隐约望见顶上的一亭台树木,竟好似闲苑仙宫,叫人神柱。
归尘峰下天荒坪,原本仅是半山腰上一片野地,但就因为那仙宫奇景而成了一处宗教圣地,前来朝拜的香客络绎不绝。
久而久之,天荒坪也就成了小镇,挤满三教九流、各怀心事的人,只是这许多人中,却没有几个真正上得了归尘峰,更没有几人真正知道,那归尘峰上究竟住的是哪一路神仙。
常留瑟翻身下马,整了整一身银色的狐裘。
身后垂丝君将两匹坐骑交代了小二,两人往客栈里放了行李,便又出来到街上,向预言顶下走去。
天荒坪只占归尘蜂南边的小块土地,其它三面依旧是直坠入底的峭壁。
垂丝君将常留瑟领到坏西一座小桥上,指着不远处的瀑布道:「等它凝住了,便是我们登顶之日。」
天寒地冻之中,那挂瀑布从高处直直垂挂下来,发出隆隆的轰鸣。
常留瑟细看,瀑布两侧已略见了些霜白。
然而若要等这一整道瀑布凝住,怕是要等上好一段时日。常留瑟这样在心里嘀咕。
然而当夜天荒坪上就刮起了强劲的朔风。
小常披着棉被打着喷嚏钻进垂丝君房里,次日起来时,天地间又填入了三寸的银白。
昨日还直落千尺的流瀑,竟在一夜间噤了声响,冻成银白长练,垂丝君破天荒地笑了一声道,「成了」,便领着常留瑟跳下桥去。
桥下原是小河,结了尺来厚的冰层。
所幸来时二人都在鞋下捆了草垫,走在冰上倒也不觉困难,他们一前一后地朝瀑布而去,不多时便见到冰挂边兀立着一抹枯黄色的人影。
「阿弥陀佛,」摩诃和尚双手合十,却像是在叹息,「贫僧真与二位有缘。」
常留瑟见是摩诃和尚,脸都有些青了。
再看和尚依旧穿着破烂,仅在外加披了毡披,一副落魄潦倒的模样,他刚想出言嘲讽,却被垂丝君抢先施礼道:「幸会,不知大师立在冰挂之下,是否别有用意?」
摩诃点头道:「自是与冰挂有关。」
垂丝君道:「愿闻其详。」
摩诃道:「贫僧听闻欲上预言极顶,最宜拣选冬日,借冰挂之力。于是等在冰挂之下,希望能遇上有缘登顶之人。」
常留瑟这时候插嘴进来道:「我们硬要登项,你是要作甚?」
摩诃垂了眼眸,宣佛号道:「只希望施主能帮我带件物品给归尘主人,请他解除我心的困惑。」
常留瑟嗤道:「可笑,难道你没有脚?有本事自己上顶不是?」
摩诃叹口气,略微挪了几步,脚上随即传来铁链声响。「贫僧心魔未除,枷锁尚不能解开。」
「大和尚的心,原是长在脚上。」
小常依旧噎他,却被垂丝君一把揽到身后。
「小常口无遮拦,大师莫耍介怀。」垂丝君歉意道,「举手之劳,在下乐于效力,只是不知大师要以何物呈给顶主,又要解开何种困惑。」
摩诃不语,伸手呈上一封檀纸,又解下项间念珠。
常留瑟凑过来看了,冷笑道:「这是什么榆木疙瘩!送给叫花子也不要。」
然而垂丝君已将信物接过。
和尚便行礼道:「阿弥陀佛,施主种下善因,他日定有好报。贫僧就在这里静候施主佳音。」
常留瑟心中尚是不服,然而察言观色,也知道垂丝君心意已决,便不再计较。
二人别了摩诃和尚,运起轻功提纵,借着冰挂一点助力便往峰顶而去。
少时摩诃抬头望去,二人银白的狐裘慢慢变成倒飞的雪片,消失在日光之中。
少顷,冰挂已到尽头。
瀑布落水处乃归尘峰中腰一个洞穴,前面不大一片岩台,正供二人歇脚。
「山水已冻结,你我可从洞中走到顶上。」
垂丝君将常留瑟引入洞穴,再用宝珠照明。
洞内迂回曲折,二人慢慢在冰面上行走,偶尔互相搀扶。
洞虽大,好在枯水期有先人凿下的石阶与浮刻。约行了大半个时辰,顶上便见了亮光,上去后便从一眼枯井里爬出。
跟前大雾弥漫,只依稀看得见四周汉口玉的井围,侧耳倾听,不远处隐约还有璎珞环佩之声。
「无论见了何人何事,都不要轻言妄语。」
垂丝君暗中握了常留瑟的手,低声道,「这里的主人可不比小季,说话间真会要了人性命。」
常留瑟心中初时一紧,少顷就只觉着被垂丝君握住的手心发汗,归尘主人厉害与否,反倒不重要了。
垂丝君领着常留瑟往前走了几步,果真看到几个青衣黄袍的童子,拿着如意拂子,向二人行礼道:「我家主人有请二位至大若台一会。」
常留瑟听这几位童子音色怪异,似金石般生硬,心存疑惑。待到走近细观,竟发觉都是些木制傀儡,也不知用的什么机簧妖法催动,以为使役。
他正惊骇,手心里又被垂丝君重重捏了两下,方跟上领路童子的脚步。
大若台,架在一片浩渺镜泊之上,被大雾遮没了全貌,只依稀见到周围丛生着不高的野红果木,缀满了火似的圆珠。
引路童子将人带至台前,只通报了声,便闻琴音流出,周围雾气顿时退开,显出金绿四条屏并乌木条案。案边熏了香炉,案上一架古琴,青衣人便坐在案后抚琴。
垂丝君揖道:「垂丝君见过归尘主人了。」
常留瑟直以为那归尘主人应是鹤发耄耋,再不也该略形沧桑。
然而眼前这位不过而立之年,极高雅淡定的一张脸,长发及腰,不束不冠,却是似雪的银白。
同是出世之人,殷朱离如芙叶孤高,却依旧有一茎深植于淤泥之中,然而这归尘主人,倒是连枝叶都不用端的一朵优钵罗天华,让人连一个指尖都舍不得碰触。
唯恐玷污。
垂丝君问候已毕,琴声乍停。
座上主人抬头,银色长睫下,赫然一双猩红的血眸,混沌混浊,仿佛太初的天地、盘古的血髓。
常留瑟被眼眸中的邪气所吸引,不自觉地激灵,出尘与血圬的对比,方才有点明白垂丝君提点的可怖感觉。
这时归尘主人已开口请二位近前。
两人在软垫上坐下,垂丝君让小常作了自介。
归尘主人微微颔首,叹息道:「只可惜我是个瞎子,不如你且过来让我摸一模?」
常留瑟心中一寒,自然将目光投向垂丝君,男人以为并无不可,他便也硬了头皮将脑袋送过去。
归尘主人一双瘦长的手摸索着移了上来,冰冷的指腹带着薄茧,如同蜘蛛在他面上游走。
「好面相。」青衣人赞道,「比起你的前世,至少能多活三十年。」
常留瑟讶异道:「您可曾知道我的前世?」
归尖主人点头道:「你前世乃是天台山上一只野狐,转世之后依旧野性难驯。亏得遇上垂丝君,不然也不知会闹到何种田地。」
常留瑟低头道:「若是未遇到垂丝君,我恐怕是已经死了的。」
他顿了顿,又唯恐青衣人不悦,忙转了话题,说起登顶的目的。
归尘主人笑道:「皇帝不急太监急,倒真不知道要找的是他的所爱……还是你的所爱了。」
常留瑟听了这句话,心底如遭痛击,只「啊」了两声便不见下文。
垂丝君还想去捏他的手心,犹豫了片刻,终究是作罢。
归尘主人看不见二人的反应,依旧笑道:「百年前路过天台山麓,见你被只石蟹钳住鼻头,当时觉得有趣,回头再寻你的,却只找到猎人门外的一块狐皮。」
垂丝君正色道:「您就别取笑小常了,无论如何正事要紧。」
归尘主人略觉不悦:「我说要见狐狸,却没有说过带他上来便能告诉你陆青侯的下落。若我要这只狐狸留在身边服侍,你可答应?」
垂丝君面无表情地回答:「归尘主人说笑了,那日指点我将小常救回、共击林主的人,不正是前辈?如今又要讨了去,岂非有意要看在下的笑话?」
「舍不得便直说,」归尘主人随口道:「既留不得,那至少在顶上留宿一夜罢,陆青侯的下落好找,我且与小狐狸叙旧。」
垂丝君应了,由童子引到别处。台上独余常留瑟面对归尘主人一时间竟不知如何自处。
所幸青衣人无心刁难,开口道:「什么前世野狐,都是胡说,我认得小季,你且不用害怕,靠过来。」
「小季?」常留瑟惊讶道,「您在这高处,又如何认得小季?」
归尘主人道:「我并非生来就在高处,而登顶之后,自然有办法与小季以书信来往。小季在信里说你的好,我自然也想见识一下。」
常留瑟听他这么说,便有些放松。少时又狐疑道:「您看不见东西,如何读信?难道那些傀儡童子还能认字不成?」
「小季若有心动笔,我便能知道他要写的东西。」青衣人笑得低沉,「我虽失明,却有心眼,能知过去未来。有人则相帮解惑,无人便用它看着所念之人。」
常留瑟听了他的话,突然悟道:「您喜欢小季?」
归尘主人坦言:「二十年前有过肌肤之亲。」
常留瑟吃了惊,那艳丽的小季与清冷的青衣主人竟都是看不出年纪之人,又想到这两人若真凑作一处,该是如何一场料峭桃花的绝景,然而小季独居义庄深处,归尘主人又隐匿绝顶,此二人间的因缘,怕不又扯出一段武林公案来。
他正胡思乱想,归尘主人便伸手在琴上抹了把,看似随性却包含内力,直刺得常留瑟耳痛,慌忙回了神。
归尘主人又道:「我既有办法让垂丝君救你回来,自然也有办法让他离你而去;相反,垂丝君所不能告诉你的过往,我也能悉数相告。这其中的利弊你自己斟酌。」
常留瑟惊讶道:「好端端的你威胁我做甚?」
归尘主人淡淡地笑道:「自然是有所诉求。」
常留瑟立即做出一副可怜模样,哀声道:「您这极顶上的仙家,还有什么做不到?可别折煞了小常。」
归尘主人眨了眨看不见的红眸,故作神秘道:「有事,非你不可。」
又说,「我先告诉你些小事,好叫你得了甜头,方可证明我不是讹骗。」
于是他便以指尖轻敲案台,略一思忖道:「你可知道垂丝君春秋几何?祖籍何处?师承何方?又如何与陆青侯相识?」
这本是些极寻常的事,常留瑟张了张嘴,却意外地半句也答不上来。
「你看。」
归尘主人笑道,「连迭这基根本的都答不出来。」
迳自解释道:
「垂丝君正当而立,祖籍淮安,五岁时被陆青侯捡宋交给乐坊里一位江湖常客,便是他的师父银面金尸冷盗阳。」
这么多话,常留瑟却只挑了其中一句听得仔细。
「您说,垂丝君是陆青侯捡来的?此话怎讲?」
归尘主人笑而不答,只说要小常应承了请求再说,常留瑟自然要问清楚他究竟有何诉求,却听见半空中振翅声响,彼时无波的湖面忽皱起万道微痕。
常留瑟抬头,惊见一羽近人高的白色凶禽自半空降落,激起四下一片狂风。
「恁怪鸟!」常留瑟大惊,忙起身抽剑。
归尘主人却一把扯了他的衣袖,另一手琴上轻撮,那凶禽竟缓缓降落在台上,常留瑟方看清鸟爪牢牢抓着个白瓷坛子,上面烧出胖乎乎婴儿的模样。
「来的该是小季的礼物。」
归尘主人的声音突然变得轻柔。
怪鸟轻巧地将坛子放到台上,便飞到湖中央一顶金色塔尖上休憩。
归尘主人虽不能视,却依旧从容地走过去,两个破雾而来的童子替他破封开坛,他就变出把银钩,将坛子里的东西勾出了一半。
常留瑟好奇地看了眼,差点把肠子都悔青。
那是一具小小的婴尸,连着胎盘保存在淡黄色的液体里。
被勾出来的那个瞬间,常留瑟听见整座大若台上都回荡着诡异的低泣声,归尘主人虽是盲眼,却依旧以极温柔的目光看着,也不知究竟用了什么评判,赞了声:「好孩子。」
台上的低泣居然止了,童子又将婴尸倒回去,抱着坛子离开。
常留瑟方才又走近归尘主人,刚想开口询问,归尘主人却伸了一根手指坚在唇前:「不是说话的时机。」
又指了指台的远处。
原来垂丝君闻见了怪鸟响动,立在远处观望。
「看来,他对你倒也有几分关心。」
归尘主人低声在他耳边笑道,「总比小季对我要好。仔细想想我所说的,或失或得,仅在一念之间,可别为了个死人作嫁衣裳。」
说完,拍了拍他的后背,将他推向男人所在的方位。
垂常二人由童子领到歇脚的院落,未入门垂丝君便将小常上下仔细打量一番,关怀道:「归尘主人可有为难你?」」常留瑟欲言又止地摇了头,避重就轻道;「陆……陆大哥之事,归尘主人必定会帮忙,大哥不必太过紧张。」
垂丝君是头一遭听常留瑟主动提起陆青侯。
口口声声的「陆大哥」,尊敬之中更透着几分自卑,他再想起大若台上归尘主人那句冷话,以及小常委屈隐忍的模样,一时间胸口发滞,竟将小常没头没脑地拥入怀中。
常留瑟脑袋中「轰」地一昏,像是绽了千树万树的桃花,粉红灿烂,他也不知垂丝君是如何又将自己放开的,直到冷风刮过才打了个寒颤回过神来。
垂丝君将屋门打开,看似宽大的屋内种种陈设精巧,却仅得一张床铺。
常留瑟暗自欣喜,嘴上却嚷着要找童子换房。
反倒被垂丝君拉住了,劝解道:「要有心作弄,无论换到哪里都是一样。极顶夜里寒冷,一起睡倒也暖热。」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常留瑟红着脸应了,忽听外面又一阵簌簌的风声,屋后随即传来,当当的乱响。
他猛地推开西窗,看见满目的白梅花树簇立,枝干上吊了百余个瓷坛瓦坛,看起来蔚为壮观。
垂丝君见他诧异,解释遭:「这便是归尘顶上的尸罐林,里面装过小季搜刮来的婴孩尸体。归尘主人将部分尸首加入傀儡中,再以盅术之流驱使,几乎能起死回生。」
常留瑟咂了咂舌,忙把窗户带上,心里同时又有了种不能言明的强烈直觉,认为归尘主人所托之事,必定与这些尸体有关。
晚上童子请二人去正厅用膳,归尘主人却没有出现。
饭后,童子来领垂丝君到后山宝库,那里宝藏琳琅,大部分是由雪枭直接从山下抓来,也不知过了多久的时间,方成今日规模。
归尘主人曾向垂丝君讨过两件宝贝,约好了同样拿两件东西来易。这时垂丝君便是往宝库拭选中意之物。
常留瑟一向贪财,此刻自然同行,二人跟着傀儡童子穿雾过桥,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宝库里。
与垂丝君山腹中的那些大箱子不同,归尘主人的宝物尽是随性堆放,其中珠宝玉石,兵器地图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几丈长的木材与一人多高的佛像。
常留瑟不知垂丝君的喜好,只是两眼花花地乱转,一番张望之后竟然与垂丝君同样看上了一块尺余长蓝中透绿的宝石。
童子介绍道:「此物名冰精,乃万年冰晶结成之物,入火不烫,专吸腐热之气,触手却不觉刺骨。」
常留瑟伸手试了试,啧道:「居然真的不冷。」
说话间垂丝君已拿起了冰精,对立里子道:「就先要这个罢。」
童子点了头,又问道:「不知另一件宝物垂丝君可有看好?」
垂丝君似是有些犹豫,却还是回答:「明早再来看过。」
童子应了,用一个明黄丝袋装了冰精交给垂丝君。
依旧将二人领回居处,打来水让二位梳洗完毕方才退下。
常留瑟散了头发,坐在椅子上断断续续地梳着,却一直将目光停留在桌上那明黄袋子上,又不时出声叹气,垂丝君终于被他看得不耐烦起来。
「有话便直说。」
常留瑟也爽快:「小常想向大哥讨这个冰精。」
「你要这个做什么?」
常留瑟双眼发光道:「我想将它拿给工匠,做成剑刃。」
垂丝君蹙眉,心里是不愿给的,然而这段时间小常一直受着委屈,再不给他实在有些残忍。
于是转念一想不如先给他,再找机会,拿回来,他自己丢了东西,也不敢问到自己头上。
男人便如此决定,常留瑟得了冰精,孩子般高兴了好一阵,过了戌时也就打起呵欠来。
「明日下山,早点歇息。」垂丝君道,「下山后又要赶路。」
常留瑟应了,心里虽早已化成一匹野狼,面上却依旧不温不火地磨着,故作不好意思的模样。
垂丝君只好在床里躺了,留出外侧让给小常,闭上眼睛不再管他的动静。
极顶的冬夜果真酷寒,朔风从角落缝隙灌入,将茶壶里的水冻成冰砣。
趁着屋外大风突起,常留瑟「呼」地灭了灯烛,也一溜烟钻到床上,拉起被子躺下闭眼,一气呵成后就再不见响动。
挺尸似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紧张。
垂丝君感觉出身边多了道呼吸,依稀带着金木墀的暖香。
他有些不习惯,却又下意识地多闻了几次。
他不记得常留瑟身上有香气,或是根本不曾留意。
就算是在那个迷乱的夜晚,他也只专注于心中旺盛的火焰,想起那夜的缠绵,雪白细瘦的身躯在自己身下无助地呻吟喘息,男人慢慢出神,一种混杂了痛惜与沉迷的复杂感觉涌上。
竟似乎是爱怜。
垂丝君暗笑自己突然的善感,却觉出常留瑟僵硬的身体轻微地动了一下,像在试探他的反应。
他故作不觉。
小常便又慢慢移动了几下,轻轻地翻了个身,正贴近他怀里。
男人原以为他又要毛手毛脚,却未料到小常只是依偎,像在寻找温暖与安慰。
气息是温热而均匀的,薄薄喷在垂丝君颈上。
男人不适宜地扭了头,却反过来惊扰了常留瑟,小常如惊鸟般闪开,依旧躺回原先的位置僵硬起来。
胸前空出的地方顿时觉得寒冷,垂丝君心生了几分悔意。
他故意又侧侧身子,装出熟睡中的鼻息,常留瑟似是被他迷惑,再度慢慢挪动着靠近,却并没有立刻靠上去,反而渐渐支起身子,似是借着月色端详着垂丝君的睡容。
男人在黑暗中蹙了眉,愈发动弹不得,小常就在离他极近的地方逡巡着上点点沉下来,尚未及反应,那蹿薄的金木墀香气,已从相衔的唇间窜了过来。
薄凉的两片唇瓣,如履薄冰地轻抵着。
也不再做明显的举动,传递的是脆弱无以复加的情感。
少时,唇瓣离开,男人胸口便又有了暖实的感觉。
第二天醒早,常留瑟起床,垂丝君竟阖着眼。
在山宅,男人卯时初便要起身练功,常留瑟看惯他严肃周正的模样,此刻的鬓发披纷倒也别有一番气质。
小常只是坐在床边出了回神,垂丝君便微微蹙着眉醒转过来,二人对视无言,原本注定要尴尬一阵,所幸傀儡童子端水来服侍梳洗。
打点完毕,垂丝君连早膳也省去,又将自己埋进宝库,常留瑟念着与归尘主人的约定,也往大若台上去了。
昨日的薄雾又散了些,台前的湖面上有童子驾舟以肉饲雪枭。
归尘主人依旧坐在琴案前,身边却多了个小小的傀儡偶人,面目雕得生动可爱,正笨拙地学步。
归尘主人见了小常,笑道:「昨天倒忘了说正经事了。」
常留瑟心中其实已打定了主意,但还是故意犹豫道:「不知您要小常做什么事?」
归尘主人一派悠然道:「你可要与垂丝君共击尸陀林主?」
常留瑟点头。
归尘又道;「那就是了,我只不过想让你替我养着尸陀林主的尸首。」
常留瑟大惊:「都说垂丝君要杀了他的,您怎么可以又让我养他!」
归尘主人笑道:「都说是尸首了,自然是死的,不过要全尸。」
常留瑟定了定神:「尸首怎么养?您说得忒玄了些。」
归尘主人道:「其实你早晓得的。便是用小季那里的药汁,婴孩形小而纳以瓷罐,用药汁浸泡,成人则需注入体内,简单说来便是防腐。」
常留瑟心中「咯登」一下,想着自己的预感果真不错。
一边,归尘主人继续道:「你只需要拿了小季的药汁作好处理,帮我将尸首带到归尘峰下,我的雪枭嗅见药汁的气息便会将他带上归尘峰,这件事便算是了结。」
常留瑟听了他的话,更觉疑惑。
这时候那个蹒跚学步的小傀儡「呀」地一声扑到了归尘主人的怀里,青衣主人慈爱地将它抱在怀里哄着。
常留瑟呆呆地看了两眼,心里突然拨云撩雾似的清明起来。
「那样一个魔头,您难道还要他重新活过来?」常留瑟道,「要是垂丝君知道,保不准再杀他一回。」
归云主人笑道:「那么极品的人物,死了总是可惜。大不了我偷偷养着,一辈子不让你那垂丝君知道。」
顿了顿,又威胁道,「你若不答应,我就把陆青侯变成傀儡送到垂丝君身边。」
常留瑟心中一震,其实他心中早已有了这个疑惑,垂丝君会如何安置陆青侯的尸首,旧爱面前又会如何对待自己。
肌肤之亲的约束能有多少,常留瑟不知,更不敢去想象,当活生生的陆青侯出现在垂丝君面前时,男人是否还会想起自己这个硬生生贴上来的常留瑟。
是视同随扈,或干脆请出山外?他已经觉得凄凉。
归尘主人不让他多想,振了振衣袖,便唤童子过来将小傀儡带走。
他道:「你我协定既成,便是一条船上之人,你也毋需多想,我便依言将垂丝君与陆青侯的过往交待与你!如何进退端看你自己了。」
常留瑟忙收了心神:在案边坐下。
听归尘主人道:「陆青侯弱冠当年以箜篌神技声名鹊起,随后建立乐坊广交江湖豪友。十九岁上捡了五岁的垂丝君,自己带了一年后发觉竟是块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材,于是托给冷盗阳。如此算来,陆青侯与垂丝君并非平辈之人。」
常留瑟听了,一面惊讶,都牢记在了心里。
他又听到:「垂丝君少时便在江湖幼苗的比试中小有名气。又经常随师父出入乐坊,对陆青侯怀有救命养育知遇之恩,日久天长竟又萌生了别样的心思。」
常留瑟插嘴道:「这我大约明白,您跳过这一段罢。」
归尘主人用盲眼瞪了瞪他:「你明白什么!垂丝君虽生性沉默,但他的心思陆青侯怎会不知,奈何他对于垂丝君也不过是惜材之心,垂丝君年幼时尚不觉有它,等到日子久了终究觉尴尬,古云男子三十而娶,陆青侯廿七岁上定了亲事,便是要彻底断了垂丝君的念想。」
他顿了顿,反问常留瑟:「这些你可知道?」
常留瑟心里早猜得八九不离十,却还是陪着笑脸道:「还真不知道呢。」
归尘主人方又说道:「垂丝君知道婚讯之后,一时气盛,只想着暗中组绕这婚事,哪怕一日也好。正巧朝廷正为了密宗大典广征天下乐师,垂丝君便千里赶去,将一迭盛赞陆青侯箜篌巧技的诗篇扔到了礼部主事的案上。」
常留瑟叹道:「于是尸陀林主就在祭典上看上了陆公子?」
归尘主人点头:「祭典之事仅仅将婚期延后了半年,却叫陆青侯丢了性命。」
说完这一句,便不再多言。
信手抚琴,便是一曲低回。
常留瑟一点点咀嚼着他的话,曲终才又试探地说了一句:「我觉着这故事尚不完全。」
归尘主人笑道:「你果然聪明。是缺了关键的一环,且自去琢磨吧。」
所谓关键的一环,便是出在陆青侯成婚到死亡的这十余年时间上。
尸陀林主若真在祭典时看上了陆青侯,又为何要等到十余年后取他的性命,若是结仇未免报得太晚,若是有了感情,又为何要痛下杀手。
其中必定有隐情,留瑟还想要询问,奈何归尘主人决计不再开口,说是日后便会明白。
过了不久,垂丝君也从宝库回返,依旧双手空空。
他上了大若台,归尘主人便不再多提旧事,而从袖笼里取出了尸陀林地图交给垂丝君,又具体解释了出入机关以及巡哨过程,让二人细细记在心中。
一个时辰后交待完毕,垂丝君便要辞行,倒是常留瑟记起摩诃和尚所托之事,这才取了那张檀纸给归尘主人。
归尘主人道:「我懒得用天眼,你读给我听。」
常留瑟依言看了,纸上没有文字,却是一幅白描图画。
归尘主人要常流瑟描述给他听,小常皱了皱眉,费力道:「画的只有两样,下面是扁扁的大圈变小圈,中央立一朵莲花,又不像是莲花,倒画得跟轻烟似地。」
归尘主人听他描述,心里居然真有了些形容,于是笑道:「什么扁扁的大圈变小圈,那是水里的漩涡。」
又问道,「那和尚的酬礼呢?」
垂丝君将佛珠递上,归尘主人竟然收了。
常留瑟禁不住好奇道:「您收了垂丝君那么多金银,可这和尚一串佛珠就将您收买了,莫不是什么内情?」
归尘主人摇头,「佛珠乃憎人至宝,若垂丝君能将他的太凤惊蓝奉上,我也定当笑纳。」
说着,将佛珠摆在案上,再要过檀纸放在手上摩挲。
少顷之后开口道:「漩涡贪婪,吸纳万物而不知饕足,人若被吸入其中,卒为水鬼,亦以拉人落水为乐,莲花高洁,象征佛法清静无为,如烟雾般升腾出世。那和尚拿画来问,无非是彷徨于超凡解脱的路,或是心安理得找个堕落的理由。」
垂丝君立在一旁,看二人一搭一唱,原有些无趣,却不意听到归尘主人的这番解释,心念一动,似乎有些感触。
那拉人落水的事,自己不也正做着,将好端端一个常留瑟拉进自己的恩怨情仇。
他知道自己自私,却不由地反着去想:若当日没有救下小常,小常恐怕连坟茔都没有。
他这样想,原是准备求个心安理得,胸口反倒更闷起来。
一边上归尘主人继续道:「出世与入世,和尚本是举棋不定,却偏把这事问了我。我是早被人拉下水的,自然也要把他也带下水去。」
常留瑟接了话题道:「您这留在高处的,分明是那一缕青烟啊。谁能把您拉下水去?」他说完这句话,就突然自己想通了那人是谁。
归尘主人笑而不答,只遭:「你们下了崖,只需对那和尚说:你既然已经将念珠舍去,又何必再勉强。我猜他未必会听,你们也不必管他。」
两人应了,之后便循来路下山。
山脚果然等着摩诃和尚,垂丝君将归尘主人的话说给他听,和尚脸上阵青阵红,最后竟然有些苦痛纠结,口中一边喃喃着「不相信」,一面仓皇离开。
常留瑟冷笑道:「连声谢谢都没有,果然也没有半点要相信的意思。这算哪出?」
而垂丝君则望着和尚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自然地揽住了常留瑟的肩,回转客栈中。
两人在客栈稍事休整,又展了地图,将归尘主人口述的事宜仔细标注在上面。用过午膳之后再度启程,目的地便是尸陀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