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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买骨(上) 第八章 作者:罪化
    小芹抱着壮月在廊下看雪,主人们练功的水潭里结了尺厚的冰。中秋与小春边滑边打,眼前又是一个来回。

    大过年的垂丝君许了宅里每人一旬的假日。

    每日只需有人轮流做好三餐便可,空闲下来的日子骤然变得百无聊赖。

    「小芹!」突然有人喊他小芹回头,看见垂丝君立在他身后。

    「压岁。」垂丝君拿出沉甸甸一个锦囊压到他手上,里头是外头花销得掉的碎银。

    小芹自从进了空盟山,虽是下人身份,吃穿上却都没落过下乘。饶是如此,他掂着这锦囊依旧有几分想哭。

    为得不是这袋里的实数,而是一份感动。

    「你别忙着哭。」垂丝君又开了口道,「去帮我个忙,把常留瑟的铺盖衣物都搬到我屋里。」

    这天午后,常留瑟没有留在屋里,垂丝君叫他一同下山。

    说是节前匆忙,未替宅中人员发放利市,然而东主的义务却不能少,于是决定下山采办实物。

    这个理由听来拙劣,常留瑟却不疑有他。

    等回程已是月上梢头,垂丝君偏什么话都不说。

    直待常留瑟沐浴已毕,回房却发现床上柜里空空如也。

    这才叫来了躺在外间偷笑的小芹,一番逼问之后红着脸、披上外袍走去垂丝君的卧房。

    男人的卧房很大,光是外间就抵得上大半间花厅,却只放了孤零零几样东西,而常留瑟却偏是个爱现的主儿,垂丝君从前送给他的那些宝物,都被他拿出来当作陈设显摆。

    小芹费了好大劲才将它们收拾了,带过来照样摆在垂丝君这里,男人也只是看着满屋突然多出来的零乱微微叹气。

    夜深了,过一会儿就能眼不见为净。

    洗漱完毕,垂丝君放下外间的珠帘,信手捡了卷书坐在床边看,但外界的动静也依旧能上心。

    少顷,他便听见脚步声急行而来,及至近前却又踯躅起来。

    垂丝君晓得外面冷,于是主动推门出去,正见常留瑟裹着狐裘立在雪里。

    于是大手一挥,立刻把他揽了进来。

    「为什么不进来。」垂丝君问他,「不觉得冷么?」

    常留瑟回答:「我在找我的东西。」

    顿了顿,眼睛已经在外间的博古架上扫了一圈,自然看见了不少数眼熟的。

    垂丝君道:「现在你知道它们在哪里了吧?」

    常留瑟半天没有回话,而脸又一路红到了耳根。

    「为什么突然要我搬过来?」他轻声问,「我以为你习惯了一个人居住。」

    「方便看你又要耍什么鬼心眼。」

    垂丝君半是玩笑地回答,但见常留瑟眼中一凌,又将话锋转了回去,「契兄弟之间合该如此,你若不愿,我再将你的东西送回去便是了。」

    谁料话音末落,常留瑟便一个猛子扎进厚实的锦被堆中,垂丝君见惯了他的一惊一乍,也慢慢走回到床边。

    这天晚上二人都已疲倦,又说了几句话便宽衣歇息,外面天寒地冻,室内二人慢慢儿拥到一起,倒也觉得温暖。

    第二天喜薇,依旧是常留瑟起早。

    他轻轻下床,像是要去洗漱,却中途绕回了自己屋里,将昨天写好的信笺卷到柳叶青的腿上,推窗放了出去。

    第二天过得依旧平淡,垂丝君虽然将常留瑟收进房里,却没有意思与他时刻黏做一处。

    春节一过,清明便近在眼前,雪枭送来的巨大金丝楠木被截成两段放在密室,日前只是掏出了腔子,尚不及做出进一步的处理。

    而常留瑟也有他自己的计较。

    吃了早饭,常留瑟便带了小芹骑马下山,一路上调教了一套说辞给他,等到了城里便放他去玩耍,自己则转身朝城外的工事走去。

    殷朱离修道,自然讲究阴阳五行,买下的那块地前望后靠,风水绝佳。

    常留瑟骑马过桥,远远就见一圈儿藩篱,南向筑了十来间草房,想来便是工人们歇息之处。

    等走近了,他翻身下马,要从那藩篱的豁口进去,却被里面走来的一个长工给拦了下来。

    「这位公子请止步,东家说,要造的是道剧以及佛堂,闲杂人等非请勿入。」

    常留瑟拧了拧眉,暗自嘲笑这算什么规矩,面上却还是沉稳道:「便有劳师傅通报你家东主,说常留瑟有事前来。」

    那长工点头进去了,常留瑟留在豁口等待。

    他朝四下里张望,一人多高的藩篱似乎是将整块土地围了一圈儿,开口的地方都有长工把守。

    殷朱离这次是动了真格,不惜血本地要一圆旧梦。

    常留瑟再想起那摩诃和尚,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心里就很有一股要看好戏的欲望。

    然而殷朱离却似乎是有意要为难他,约摸过了两刻钟点,都迟迟未见有人出来通传。

    常留瑟强捺住心头不悦,变换了好几种姿势靠在篱笆上等待,却不小心把腰上挂着的个金镶玉火镰撞在了石头上。

    「铿」地一声,倒是引起了不远处一群人的注意。

    三四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歪歪斜斜靠在岸边,一身邋遢短打,看便知是那种游手好闹兼不劳而获的类型。

    这时候见了那个精致的火镰,便齐刷刷地将目光聚拢过来。

    常留瑟自然明白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脑子里突然电光火石垃一闪,想好了要怎样给殷朱离一个教训。

    他作出一副富家纨裤的模样,将火镰放在嘴边吹吹,又要取手帕来擦,手往怀里掏,再故意扯断脖子上挂的一串翠诛玉佛护身符,碧绿的珠子跌了一地,常留瑟文诌诌地吟了一句。

    这时候长工终于来请,他便再不去顾那玉珠,径自跟了进去。

    殷朱离坐在第一进大殷的工事前面,看着长工们仔细刨削着本柱。

    常留瑟抓紧了拳头来到他面一则,咬着牙齿笑道:「小常见过殷大哥。」

    殷朱离也不与他客套,迳自问道:「找我有何事?不妨直说。」

    常留瑟道:「实不相瞒,昨夜我已经搬入了垂丝君屋中,与他同榻而眠。」

    殷朱离闻言一怔,他本是反对垂常二人有过多交往的,那日自作主张的那一番狠话,无非也是为了让常留瑟有所收敛,不再作非份之想。

    却万万没料到,垂丝君不但没有责怪常冒瑟,反而疼他疼得更紧。

    思及至此,殷朱离却也不气恼,只翻着手上的账册子,不紧不慢地说道:「我算是明白了,你们之间的事,我是没法子管的。就算管了也是好心不得好报。」

    常留瑟这时候忝笑道:「哪里是不得好报,我心里现在是很感谢殷大哥的呢。」

    这话说得稀奇,听得鲤鱼「哦」了一声,倒要听他分解。

    于是常留瑟舔了舔唇角说道:「说实话,殷大哥前夜的教训,乍听之时非常刺耳。小常不是大度之人,当时又惊又恼,只想着如何掩盖狡赖,正把剩下的药瓶拿了去埋掉,回来路上却遇到垂丝君,着实尴尬了一阵。」

    殷朱离听了,嗤笑一声:「倒像是你的作风。」

    常留瑟听他挖苦自己,并不气恼,只继续道:「我本想找个借日错开,却见垂丝君头上落的雪尘,远看竟好似老年花白一般。这时候又想到殷大哥所说的『人生本就不长,又为何要处心积虑』,心里顿时有些怅然,也不知怎么的,竟就改变了主意将真情实意和盘托出。」

    殷朱离原本是个极不通人情世故的,不屑、也没有那些心计与人较劲。听常留瑟口口声声说得详细,就有几分信以为真,说道:「算你尚有悟性,然而所作所为,叫人立时原谅了却还是有些便宜。」

    常留瑟顿时苦着脸道:「我的所作所为,固然是欺骗了垂丝君的感情,然而却也并非如殷大哥认为的那样全是算计与骗取。我所期待的,不过是垂丝君的一点温暖。」

    说着,他忽然完全敛了笑容,痛陈道:「我知道殷大哥看面相的高明,然而小常的这张脸,却不是天生就长成这副刻薄寡恩的摸样,我眼深细长、唇角微坠,乃因儿时家境贫寒,父母双亡,餐餐饥饿又遭人欺辱,这世上一日没有任何人事值得我展颜开怀……我也想生得一脸福相,然而面对世间种种欺凌,又叫我如何能笑得出来……」这话说得凄凉,配合常留瑟交换的表情,生生逼出了殷朱离的一点同情。

    然而鲤鱼又转念一想,这番话竟然分明是针对了二人第一次见面时,自己与垂丝君的那番对谈。当时常留瑟并不在场,殷朱离自然以为这话是垂丝君告诉常留瑟的,哪里知道当初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常留瑟就躲在洞口偷听。

    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想着日后恐怕也再不能与垂丝无话不谈了,顿时有些不悦,却再听常留瑟说道:「其实我到这里来,并不仅仅是为了澄清我与垂丝君之间的事,而是想要告诉殷大哥,你所说的那个和尚,我可能已经帮你找到了。」

    殷朱离浑身重重地一抖,双手紧紧扒住轮椅扶手,仰头看着常留瑟,竟像是要站起来。

    常留瑟知道鱼已上钩,拼命沉住气。

    而殷朱离始终未能从轮椅上站起来,只睁圆了眼睛质问道:「你莫诓我,我如何信你?」

    常留瑟叹道:「其实那天你说旧事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像,只不敢确定,垂丝君便也没有让我随便开口。后来我托朋友又去仔细查了,才确认那应该就是殷大哥要找的人。」

    殷朱离忙追问:「你可有什么证据?」

    常留瑟道:「那和尚名叫摩诃,你们相遇是在八年前的深秋。和尚去过陶韬、郡卜瑶和桂页等地,你们恐怕就是在那一带认识的。」

    殷朱离颤声道:「我原本住在桂页仙湖中。」

    常留瑟立刻舒了口气,笑道:「多半便是了,真没料到竟还有这等因缘。」

    殷朱离见他如此肯定,心中反复咀嚼着「摩诃」这个名字,也觉得越来越熟悉,嘴上不由得也念叨起来。

    「摩诃……摩诃?」似乎的确顺口。

    这时常留瑟又凑上来轻轻道,「殷大哥若觉得熟悉,小常这就请友人带和尚来与你一会,不知殷大哥意下何如?」

    殷朱离一直在出神,听了这句话忽然抬起头来:「让我再思考一阵,明日酉时谷底再给你答覆。」

    常留瑟一早就把信寄出去了,哪里还容得下鲤鱼考虑?更何况殷朱离原本就带着几分怀疑,若让他仔细想了恐怕未必上钩。

    然而一日时间倒还担待得起,于是依旧不动声色地答道:「好哇,但是垂丝君本不赞成我贸然与你说明。以是也请殷大哥暂替我保密,待人上门后我自然会对他有个解释。」

    殷朱离点头应了,常留瑟便称要走,这次鲤鱼倒主动叫人相送。

    小常也不推辞,与那人一道返回,沿路也不曾闲着,套了些殷朱离日常起居行为的习惯路线,说话间已出了藩篱豁口。

    他低头看,地上的玉珠子已经一个都不剩,再看桥边上,那些个混混也不见了踪影。驾马过了桥,却在一个僻静的小巷子里见到了他们。

    若是要往城里去,巷子乃是必经之地。

    常留瑟心中了然,却故意装出一副狐疑的模样进了小巷。那四人左右靠在巷子里,马匹经过时必然有所刮蹭,常留瑟骑在马上略微歉意地一笑,不料其中两人拽着他的腿,竟要将他从马上拽下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常留瑟捏着嗓门惊叫,一边顺着情势滑下马。

    另两个人立刻取了马上的褡链仔细搜刮。

    一个混混喝道:「你身上的银钱全部交出来!」

    常留瑟一脸惊恐,从善如流地将身上所有值钱东西掏出来丢在地上,其中一人捡了,另一人则掏出把匕首在常留瑟脸上拍着。

    「富家公子是吧……殷财神的朋友是吧……怎么就带了这么点的东西?」

    常留瑟惊惶道:「殷公子与我曾是旧识……不!是交恶,他自幼体残而养在深山礼佛修身,这次听说他要佛道一家,我就特地过来嘲笑一番……壮土若是与殷公子有隙,可千万不要……」

    「废话!」混混道,「我只看你的钱,管你是谁!」说着,竟兀自一手伸进了常留瑟怀中,狠狠地摸了一把,确认没有私藏之后才悻悻然抽回。

    常留瑟暗中咬牙,面上还是哭丧道:「我一个访客路人,身上能带多少银钱,自然比不上殷公子殷实……」

    一个混混道:「那殷财神身边整日围那么些长工,哪有你这傻羊这么好宰?」

    另一个似是受了点拨,接着道:「你既然与他是旧识……不如带我们去他的宅院!」

    常留瑟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你看那工事之外都要隔着藩篱,家宅又怎么能由人随意出入?就算我带你们去了,宅里的护院你们又能对付多少?」

    那些混混本就是些不甚灵光的,被他这么一说,也觉得有几分薄理,于是懊恼道:「横坚先宰了你这只肥羊再说!」说看,就要把常留瑟捆住了往河里丟。

    常留瑟一听,慌忙求饶道:「天寒地冻,各位壮士若是要是饶我一命,我倒有个发财的主意——」于是故意遮遮掩掩地将殷朱离明日的行程说了,暗示他们可以绑架勒索。

    那几个混混听了心花怒放,却更不放心让他离开,还是将他捆了推下河去,常留瑟也不反抗,迳自装死,只等到四人离开后才纵起轻功跃出。

    没关系,报仇便在明日。

    闲来无事,不如出去走走。

    第二天午时起,常留瑟便有意缠着垂丝君。

    说是宅子里储备的食材用尽,他便央求着要亲自去山下买办,正巧垂丝君也要补些木工用的器具,二人结伴下山,各自办了事,又约好在城内某处会合,顺便探望殷朱离的工事。

    将近酉时,二人过了桥去,却见藩篱闭锁。

    「东家今日要回山里,已经动身有一段时间了。」守门的长工如是回答。

    常留瑟道:「殷大哥用的轮椅,等到山脚下爬还有一段时候,不如我们快马赶上,说不定还能陪他一程。」

    垂丝君点头应了,二骑掉头便往山脚去。

    殷朱离策动轮椅往山脚行进,只要到泉边就可化回鱼形,顺流游入谷中。

    然而水声明明己到了耳边,他却见几个红红绿绿的混混从石后走出来,手上拿着刀具粗绳、麻袋等物,分明来者不善。

    殷朱离暗忖不妙,加紧了想要逃进水里,却被其中一人眼急手快地拉住,狞笑道:「殷财神,这么着急要去哪里啊?」

    殷朱离细瞧那几人,发现是经常在工事藩篱外游荡的混混,心中便明白会遇上什么事,也知道着急无用,于是镇定道:「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然而镇定对于混混也是没用的。

    常留瑟与垂丝君赶到的时候,正见几个混混拖着个硕大的麻袋想要离开。

    地上零星散落着几滴血迹,岩石后面露出了木轮的一角。

    垂丝君蹙眉道:「轮椅!」下个瞬间太凤惊蓝出鞘,常留瑟也从怀里抽了短刀,那群混混见了常留瑟,俱露出一副见鬼的神情,然而未及开口,就都被手起刀落地解决了。

    垂丝君本就是杀手出身,手下不留余地,所以等殷朱离青着脸颊从麻袋中爬出来,所能见的无非是一地横尸。

    「殷大哥你没事吧……」常留瑟摔了匕首扶起殷朱离,看见他颈上脸上俱是擦伤瘀痕,腕上甚至还婉蜒落下几道血迹,心中甚是小小的快意。

    垂丝君将轮椅椎了来,二人力把殷朱离小心移回座上。

    又等鲤鱼喘气回神,才听他将经过叙说了一遍。

    「这些狂徒,死有余辜。」常留瑟惧恨地念道,「无论如何,殷大哥受伤是事实,今晚就请到我们宅里休养。」

    垂丝君意外常留瑟会做出如此豁达的邀请,下意识地朝他望了一眼。

    这个举动却收入了殷朱离的眼中。

    「不必了,小伤而已。」鲤鱼淡然推辞,「我还有事要回谷去办。」

    垂丝君听出了这话里对自己的疏离态度,再想到殷朱离曾对常留瑟说过的狠话,还以为自己也被一并儿记恨进去,一时间尴尬着不知该如何说话。

    而常留瑟倒在这时安慰似地握了他的手,悄悄道:「殷大哥既然另有要事,我们也不方便强留。」

    殷朱离见二人这番亲密,联想起昨日,常留瑟所言之事八成不假。

    自己分明一番肺腑之言,到头来反而里外不是人,顿时心灰意冷,暗暗决定不再淌他们的浑水,立刻就要掉头转回泉水边上。

    常留瑟紧走几步道:「殷大哥,让我送你一程。」

    垂丝君未动,而常留瑟倒显得殷勤爽利,推着殷朱离到泉边,又扶他走进水里,目送着鲤鱼离开,才又转身笑道:「大哥,我们也该回去了罢。」

    说着就去牵马,而男人却立在树下不动,常留瑟将芒青牵到他面前,这才看清男人面上一派肃穆。

    「你前夜不才与他争吵过么?怎么突然殷勤起来?」垂丝君问道,「该不会又在耍什么心眼吧。」

    这话听得常留瑟背上一阵冷汗,倒把心横了,大着胆子笑道:「这都被大哥你看出来了,小常佩服。倒不知大哥以为小常这般心计,又是所为何事?或许是我又看上了殷大哥,开始想要讨他欢心了……」

    垂丝君其实只是凭着直觉随口一说,并没有根据,见常留瑟竟有几分认真,便掐了话题道:「我只是随口,不用当真。」

    常留瑟暗中定了神,又接着说道,「殷大哥之所以会如此冷淡,恐怕还是在气我玩弄心计。俗语说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事自然需要由我主动,大哥你就别管了。」

    垂丝君叹道:「希望你能解开便是了。」

    回了山宅,二人将东西交由粗使们打点,等到用过晚膳,常留瑟趁天色末晚,拿着一盒伤药下了谷去。

    殷朱离坐在轮椅上,细瘦的五指轻轻拂过药盘上一排蔓形装饰,嘲笑道:「这盒伤药本来就是我调了给垂丝君的,怎么又拿回来了?」

    常留瑟拍了拍脑袋,吐舌道:「我就忘了殷大哥本就是药师……不过即便是药师,独自上药是否也多有不便?」

    「不妨事。」

    殷朱离扬了扬手腕,显出包扎仔细的一段白布。

    「我已经做了处理。」

    常留瑟笑道:「这便好,垂丝君也关心殷大哥的伤情呢。」

    殷朱离闻言反而皱了皱眉。

    相较于垂丝君忽然变得暖昧不清的态度,常留瑟却能够坦率承认自己的错误。

    殷朱离向来只对单纯的事物情节抱有好感,在这件事上,反而欣赏起了常留瑟来。

    他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才又说道:「方才之事,忘了道谢,若不是你与垂丝君赶到,我恐怕已被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常留瑟立刻推让道:「小常未敢居功。若不是垂丝君说要来看看工事,我们恐怕也遇不上殷大哥。」

    说到这里,突然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殷朱离一眼,道:「更何况,我今日本就应该来看殷大哥。」

    殷朱离立刻明白了他所指之事,忽然变得局促不安起来,说道:「你若真有把握,我也很想见见那摩诃和尚。」

    常留瑟终于遂了心愿,单纯地眉开眼笑起来。

    他又坐了一会子便起身告辞,临走时又揽下活儿,说要负责殷朱离来回山里的安全。

    鲤鱼懒得与他争辩,也就由着他去。

    常留瑟高高兴兴的从崖底上来,被正月的冷风一吹,心中却突然有了些茫然:自己花了这些周折将摩诃和尚带到殷朱离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撮合显然不是本来的目的,然而撮合之后再报复的拆散却又显得荒诞——尤其在眼前的状况下,殷朱离似乎又并不那么惹人讨厌了。

    他这样想着,方才的胜利的兴奋便消失得无踪,即便是后来回了屋内歇息,在黑暗里被垂丝君压在床上动作,也觉得性趣缺缺。

    似乎是顶了牛角尖,非要想个透彻不可。

    然而事实上,他却不是个凡事都能看得通透的主儿,等到衣服卸完了之后,整个人就好像在沸水里煮了似的活鱼,扑腾起来。

    ***

    时间很快又过了七八日,事事都回归了正轨。

    常留瑟例行习武的同时,每隔一日便下山护送殷朱离往来于城谷间。

    如此以往,两人的关系便宽动不少,而元宵也近在眼前了。

    当日正午饭后,常留瑟抱了剑坐在亭里出神,忽然一道绿光扑闪到他面前。

    小常忙歪了肩膀叫小鸟停过来,一边取下它腿上的信笺,是说季子桑已带着摩诃和尚来到附近。

    今日正应该是殷朱离回谷的日子,只要经过安排,顺利见面不成问题。

    倒是垂丝君那里,又该如何解释自己的先斩后奏?既然已是迟了,那便干脆来个船到桥头自然直,一切权到晚上再说。

    申时末,常留瑟从山宅出去,城里街上已架起左右两排竹竿,系了彩绸,挑着各式各样未亮的灯笼。

    他一直穿过城,来到东向城门口,天色这时开始晦暗。

    他系了马匹,团手立在冷风里,一直等到守门的高呼了两遍「关城门了!」这才隐约看见远处驿道上行来风尘仆仆的两个人影。

    殷朱离坐在藩篱边的一株梧桐树下,头顶光秃秃挂了一片棕褐色的刺果——如他现在的心情。

    常留瑟骑着马缓缓过桥而来。

    「今天怎么来得晚了?」殷朱离不客气地问道,看着小常将马匹牵进藩篱,又拿来一条毯子搭到他腿上。

    常留瑟笑道:「城里正布署灯会,走街的人也多,于是就迟了点。」

    城并不大,即便是摩肩继踵的程度下,横穿也不需要半个时辰。

    殷朱离想见这其中该有猫腻,却也懒得与常留瑟计较,只吩咐道:「我们走罢。」

    常留瑟应了声,绕到后头推动轮椅。

    二人过了桥,朝城里走去。

    虽然已过立春,酉时中的天却还是沉着墨染。

    小城街道上各色花灯齐亮,共同跃动出新年热烈的光景来。

    常留瑟推着殷朱离走过最热闹的街道,小心避开人潮。

    垂丝君嘱咐他带殷朱离回山宅过节,然而若要谈论元宵的气氛,又如何比得上眼前这条五光十色的长街!

    「殷大哥,我做主,咱们不要这么急着回去。」常留瑟从后面探头说道,「山上冷清得紧,先在这里凑个热闹可好?」

    殷朱离嘲笑他的孩子气,再看满头灯花,却也多少衬出了些山里的寂寥,于是与他约法三章道:「你且去玩,但是猜出十个灯谜就要随我回去。」

    常留瑟痛快地应了,边推着殷朱离到竹架下面,专寻那些别人解不出的灯虎来猜。

    殷朱离坐在轮椅上,猜不着灯谜,抬眼尽是行人的前胸后背,少时就觉得无聊,兀自推了轮椅到暗处,静静看着大家嬉闹,却也觉得平和而温暖。

    回想起自己水府的冰冷,心里又不自觉地期盼起了某个人的到来。

    他只是感叹了一会几,回神过来哪里还见常留瑟的人影?殷朱离左右张望了一阵,又抬头看见月上半天。

    他不准备寻找或者等待,很干脆地推着轮椅朝城门而去。

    长街的尽头,灯火立刻暗淡落去,四下里只挂着五、六盏寻常灯笼。几个走墙的妇女边走边叨念着祈福的语句,地上剩一地爆竹的红纸,空气中残留着火硝的气息。

    殷朱离摇着轮椅,在一地春节的碎屑上行走,约莫行了二十丈的距离,隐约看见前面有一个身影,匆匆忙忙像是在寻找着谁。

    周围不甚明亮,殷朱离的双眼却在瞬间被一身破旧的袈裟刺痛。

    「摩诃——」他试探着叫这个名字,声音不大,但周围很静。

    他看见那袈裟停住脚步,回望,却又突然回过身去,竟想要跑开,且几步就逃进了阴影中。

    坐在轮椅上来不及追赶,殷朱离只能大喊一声:「和——尚——站住!」

    那高大的背影抖了抖,但确实停住了脚步。

    常留瑟看着殷朱离走出长街,季子桑也已将摩诃和尚留在了城门附近。

    剩下的见面便只能听凭自然。

    「我不明白,你让他们两个见面,对你究竟有什么好处?」小季立在角落,手心里抓着一粒牛胶糖,他咯咯笑着剥了糯米纸儿,用指刀切了一半塞到小常嘴里。

    常留瑟伸舌卷了软糖,困惑地回答:「最初是想看他们的好戏,可是越到后来,就越不明白自己想要做什么。」

    小季不紧不慢地说道;「你想不明白,我倒是能够替你想明白呢。」

    常留瑟笑道:「你倒是帮我解释看看。」

    小季道:「我说你就是心软,吃苦不记苦。别人损你那么多,你转身就忘了,反而倒替人家做起媒来。」

    常留瑟反驳道:「我已经叫他被那些混混欺负了。算起来倒也该扯平了。」

    季子桑嗤笑:「别在我面前装大度了,要我说这笔帐还直没完。你想,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那殷朱离为什么凭空就认定你是一个歹人?」

    「面相啊!」常留瑟答得毫无犹豫,却被小季狠狠拍了一下脑袋,嘲笑道:「你还真信?明摆着是殷朱离看上了垂丝君,这才有意无意地要中伤你。」

    常留瑟惊道:「怎么可能,那和尚是来做什么的?」

    季子桑冷笑道:「对啊,你把人家大老远地拐来是要做什么,说不定和尚道士只是寻常的朋友,你倒是玩起了拉郎配来。」

    常留瑟道:「你才是胡说,殷这里对垂丝君明明没有那种意思!他对那和尚的态度你是没看见……」

    小季见他有些急了,又安抚道:「你且别急,这事也许是我看走眼了。或者那殷朱离是两边都看得顺眼也未可知。」

    常留瑟听了,愈发觉得荒诞:「还有人能同时爱上几个人的?」

    「当然有啊。」季子桑指了指自己道,「我不就是?」他扳着指头数道,「你、垂丝君、归尘主人……」

    常留瑟连忙捂了他的嘴,低声道:「小声点儿罢,也不怕被他们发现。」说着,又探头出去看和尚道士的动静。

    小季嘻嘻笑着只顾玩小常鬓旁的一缕长发,好像刚才说的只是玩笑话。

    那和尚似乎是被殷朱离缠住了,二人依旧在原地絮叨些什么。

    常留瑟听不清,于是依旧回来与小季说话,无非是交待一些最近发生的琐事,却刻意隐去了自己与垂丝君表露心迹的那一节,末了还长叹一口气,说道:「我还不知道怎么把和尚的事告诉给垂丝君呢。」

    「这事好办!」季子桑爽快道,「摩诃和尚过来的事,尽管推到我身上,就说是我从你这里听说了和尚的事,擅自找了人带来。」

    常留瑟点头应了,又勾起另一桩疑问来:「你究竟是如何把和尚带到这里来的?总不是直说了要带他来看老情人吧?」

    季子桑但笑不语,伸手到荷包里摸了两片大大的红色鱼鳞来。

    常留瑟立刻咂舌道:「你这样,估计要把和尚吓坏了吧?」

    小季刚要回话,不远处和尚道士的说话声突然止了,随即有车辙声缓缓朝这边过来。

    季常二人忙要躲进暗处,却听和尚的声音拐了弯地过来:「二位施主,时辰不早,也请现身罢。」

    说着,摩诃推着轮椅便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摩诃大师。」

    常留瑟与那和尚素来不合,这次见面却不得不好声好气,幸有小季体贴地档在前面,多少减轻了几分尷尬。

    「有劳二位牵线,我才能找到这个『旧友』。」

    轮椅上的殷朱离面色苍白,「旧友」二字倒像是从牙缝里嚼出来的。

    他身后的摩诃和尚则薄有几分无奈,黑着脸说道:「我们方才约定,共同监造完城外庙宇,并在这段时间内将旧事厘清。」

    小季问道:「大师决定留在这边庙堂里了么?摩尼寺那边又该如何处署?」

    和尚回答:「贫僧只为修庙积德,却并无打算长留此处,等到尘缘一了,自当退归摩尼。」

    话说到这里,一边的殷朱离脸色已经变得铁青。

    常留瑟忙打圆场道:「时间充裕,我们不如回了山再说。」

    此时月近中天,众人点了头,便往山上行去。

    为了隐蔽,垂丝君只叫人在春节点亮宅灯,其余日子即便元宵也不能开例。

    于是入了深山黑阕阕一团,心情不好的二位愈发阴沉,就连常留瑟都凭空地忧心忡忡起来。

    又转了几个弯,几株古木的掩映下,山宅便在眼前。

    让常留瑟感到惊讶的是门开着,一个高大身影立在阴影里。

    常留瑟的晚归并没有什么值得担忧的地方,以他现在的实力,江湖上已鲜有匹敌。然而垂丝君依旧不自觉地等在门口,候着个合理的解释。

    直到远见了来人,反而把这个初衷给忘记了。

    「这是唱的哪出?」他问常留瑟,「总不见得是你跑到临羡去接过来的罢?」

    常留瑟刚要开口解释,倒被季子桑枪了先道:「垂丝好友!我是来讨还你欠的那一干人情债的!」说着三两步走进门内,抓了垂丝君的胳膊就去解释和尚的事。

    常留瑟则请了和尚道士进门,迎到正厅里,一边又吩咐了几个老头去张罗客房。等到打点妥当,小季与垂丝君也正好进来。

    常留瑟立刻起身插到二人中间,却又怕垂丝君责备自己小器。

    然而男人神色平静,也不去管常留瑟的反应,迳自对和尚道士说:「二位之事,我已大致听小季说了,末曾想到竟是这样凑巧。大师既然然留于此地,不如就住在宅内,也好有个照应。」

    那摩诃和尚对垂丝君的印象尚算不错,也就应了下来,老朴们很快呈上了温好的元宵,众人便各自取用了些,点心做得精巧,搭配的馅料彩名,尚能透露出一丝节日的喜气。然而偏偏叫了这几个各怀心事的人聚在一起,吃出一片疑云密布,令人喘不过气来。

    席上常留瑟几次试图与垂丝君搭讪,都被男人淡淡地敷衍了去。

    那模样既不像是生气,却也不如平日里和悦,竟带着些儒士文生的忧郁,直看得常留瑟心中如猫抓,恨不得扑上去压倒。

    用过了晚膳,众人又寒喧几句,便各自收拾沐浴。

    垂丝君让常留瑟洗了,自己则先回屋去。

    等常留瑟披着头发走出来,却见男人立在园中的桂树下面出神。

    他走过去轻轻问道:「大哥可有心事?」

    垂丝君明白是谁,也不抬头,低声道:「让殷朱离与和尚见面,归根结底还是你的主意吧?」

    常留瑟知道瞒不过他,干脆承认下来,同时补充道:「我事先征得了殷大哥同意的。」

    垂丝君没有出声责备,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叹道:「见面又能如何?一个和尚一个道人,不过是暂时拥有了披此,很快又是一场分离。」

    常留瑟不想从垂丝君口中听到如此消极的言论,犹豫了一会儿才慢慢上前,环住了男人的后腰。

    「小常会永远陪在大哥身边,碧落黄泉,常留瑟与垂丝君,永远不谈分离。」

    说着,他把头贴到男人宽阔的肩上。

    这无稽的誓言让垂丝君觉得好笑,但细细品尝,却又觉得说不出的温暖。

    他反捏了手臂拉到身前,四目相望,竟觉得常留瑟比任何时候都要美好可爱,下个瞬间,是他主动低头,吻上了常留瑟的嘴唇。

    常留瑟浑身激灵,这是继初夜的狂乱后,垂丝君第一个主动的亲吻。

    那湿热的温柔复盖在唇上,挤压着进入,搅乱了气息与神志,甚至也汲取了体力。

    常留瑟将手环到男人项上,整人略嫌无力地向后仰着,张开双唇接受侵略。

    也不知吻了多久,二人慢慢分开。

    常留瑟在雪地里站稳了,看垂丝君从身后变戏法似地拿出一盏淡黄色的纸灯笼来,也不是什么别致形状,风箱般能折叠的纸腔内插着一截腊烛。

    垂丝君点燃了腊烛,将灯塞进常留瑟手中。

    「元宵没有灯总是不行。」他说,「这是我做的。」

    常留瑟抓紧提手,低头看了许久,突然一口吹熄了灯烛。

    垂丝君猜不透常留瑟的想法,只当他不喜欢这么朴素简陋的东西,心中顿时有些失落。

    这时候又听常留瑟说道:「这是你真正送我的第二样东西,就算是里头的蜡烛,我也舍不得用,拜托你给我一样永远也用不坏的东西罢。」

    男人哑然失笑道:「我给了你那么多东西,你怎么说这才是第二件?」

    常留瑟轻笑了一声:「你给的礼物,第一件是寿桃,第二件便是这灯笼。那些寻常宝物只能算是辛苦钱,怎么能和大哥的心意相比较?」

    这话说得熨贴,垂丝君虽不愿表露心迹,却默认了小常的这番解读。

    两个人立在桂花树下静静地相拥了片刻,一同进了屋内。

    也都没留意到,一排樟树后面的月门里,季子桑幽幽地露出半张脸,似笑非笑地远望着。

    ***

    正月十六开始,山宅里所有人的生活便因为访客的到来而发生了多少的改变。

    摩诃和尚还算沉稳,而季子桑却不容易对付。他说要在中原停留玩耍,便整日缠着垂丝君与常留瑟嬉闹。

    垂丝君无奈,干脆又准了常留瑟一旬的假期,叫他陪着小季。于是两个鬼灵精在一起混乱地过了几日,和尚与道士的事反而湮没去了。

    直到有一日黄昏。

    「摩诃大师,大师他说他要走!」小芹慌张地在门口禀告:「刚才大师和殷公子回来,两人在屋子里说了几句,大师突然怒气冲冲地夺门出来。说是要立刻回去摩尼寺,几位老伯与小季好歹将他劝住,现在人正在正厅。」

    「摩诃和尚?怒气冲冲?」垂丝君重覆道,「什么事会让他动怒?」

    常留瑟也好奇道:「也不知道殷大哥说了什么惊天动地的话。」

    「我说要双修。」

    殷朱离异常平静。

    好事不好事的人都聚到了正厅,摩诃和尚黑着脸坐在上首,殷朱离与他相隔了四个人遥遥相对。

    「双修?」常留瑟失声笑道,「殷大哥竟然说要和大和尚双修?」

    众人听了,多少也有点惊骇,少顷之后又觉得好笑,却都憋着闷气不敢出声。

    只有小芹一人槽懂,扯蓍和尚的衣袖问道:「大师,双修是什么?」

    摩诃和尚这时已回复了镇定,略微别过脸去,低声道:「我所知道的双修,乃是密宗的一个法门,需要男女双修……」说到这里便又沉默了去。

    季子桑立刻笑道:「难道大师是以为殷公子在向你求欢?怪不得要恼羞成怒了。」

    此话一出,四下里闷笑立时止了。

    这本该是和尚道士私下的体己话,却被一个外人当众说得清楚明白。

    在场之人齐刷刷地观望,猜测鲤鱼接下来会有何种反应。

    殷朱离也微红了脸,怒瞪了季子桑一眼道:「道家双修确有阴阳和合之说,却并非单纯的房中术,更何况我说的根本不是道家双修,你们自己要往那方面想,却别把我也抹黑了!」他说得气急,这反而勾起了众人更大的好奇。

    常留瑟凑上去小心地问道:「小常鲁钝,不知殷大哥所指双修之事,究竟是……」

    殷朱离不耐烦道:「佛道双修。」

    一群人对双修之术不甚了解,佛道双修更是前所未闻。

    唯有摩诃和尚立刻明白了过来,眼皮重重地跳突一记,面上露出尴尬之色。

    「你们当我修建佛堂道观是做什么用?」殷朱离冷笑道,「七年前我与他的道佛之争没有结果,这次本就是该做个了断。双修之中切磋,不正是最合适的选择?」众人皆恍然大悟地点头。

    摩诃和尚脸上更是阵青阵红地变幻莫测,坐在一旁的小季小常二人暗中交换了眼色,都看明白了这是怎么样一个局面。

    而摩诃和尚动了几心,而殷朱离却别扭嘴硬,所以一个才将单纯的佛道双修看作阴阳和合,而一个却又死不认帐,导致和尚尴尬无比,自然想到了要退却。

    正厅中沉寂了片刻,一直作壁上观的垂丝君这时候圆场道:「双修之说,世内世外表意不同,摩诃大师身为释教弟子,佛门本身并无双修之说,会有此番误解也在情理之中。」

    季子桑立即附和道:「其实佛教密宗亦有双修的说法,确实与阴阳和合有关,大师作此番联想倒也正常。」

    众人以为这是在替和尚说话,却见季子桑薄唇一抿,又生生掉转了话头道:「然而别人视双修为登仙之路,和尚却避若洪水猛兽,敢问这里面又有什么缘由?莫不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而见淫之人心中——」此话犀利刻薄,听得在座的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而摩诃本人更是再坐不住,青着脸站起身来道一声「告辞」,便向门外走去。

    众人来不及挽留,人已经走了好几步,到了殷朱离身后,却冷不防被鲤鱼一把抓住了衣袖,喝问道:「你又要往哪里去!」

    和尚虽然一惊,但未极收住脚步,竟将殷朱离从轮椅上带了下来。

    殷朱离双腿无力,离了座便歪斜斜往地上倒去,额角在桌沿上磕了一记。

    「冬」地一声,众人心惊胆战,边上的棋叟与小芹慌忙将鲤鱼扶起,而摩诃和尚也就此定定地站住了。

    殷朱离撞得不轻不重,额上隆起了一个铜钱大小的肿块,中间一道横口,渗出血来。

    厅里顿时有些混乱,垂丝君让棋叟检查伤口,自己则将愣在一旁的摩诃和尚带到了外面说话,余下几个仆役知情识趣地退下,最后只剩下常留瑟与季子桑留在正厅里,面面相看,最后竟然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小常嗔道:「人家已经头破血流了,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小季反问:「那你笑什么?」

    小常道:「我只是笑那个傻和尚被鲤鱼吃定了。」

    季子桑摇头道:「我倒觉得鲤鱼未必真要定了和尚,不过只要有我在,无心也能变成有心。」

    常留瑟惊讶道:「你又在想什么鬼点子?我已经不想报复殷朱离了。」

    小季瞪了他一眼:「谁为你做事呢!我是真心想撮合这对,刚才的事会闹成那样,都怪我多嘴,自然也需要我来补救。」

    常留瑟心里全然不相信这番言论,只在口头上敷衍道:「那我倒要看看你的手段。」

    第二日清早,常留瑟提着剑往练功场去,路上经过厨房,远远听见一阵吵闹声。

    走过去看,原来是茶叟堵在门口不让小季进入厨房。

    「为何不让我进入?」季子桑艳丽的脸上如结霜雪,「难不成你们还缺我做一锅汤的食材?」

    「这倒不是……」茶叟一时语塞。

    垂丝君本人曾吩咐不让季子桑靠近厨房水源,提防他兴之所至,下些稀奇古怪的药物来捉弄别人。

    这种理由,显然不能摆明了说,小季一番逼问之下茶叟吞吞吐吐,这时候见到常留瑟,如同见了救兵,忙将事情的经过悄悄交待了一遍,请来他做个决断。

    常留瑟问小季:「一个大清早的,熬汤倣什么?」

    小季答:「不就是昨天和你说过的补救么?我准备先看看殷朱离的伤势,顺便就熬些补品给他端去。」

    常留瑟点头道:「这倒是一件好事,要不这样吧,我和你一起做,茶叟便不会有意见了。」

    说着就转头去看老头的反应。

    茶叟的本意是不让季子桑在伙食上动手脚,现在有常留瑟替他看着,出了事也有人扛着,于是点头同意,放人入了厨房。

    山宅的厨房,是由三间大屋构成的,存放着集日一并采办来的蔬果干货,以及一些食疗药补中经常要用到的药材,容易腐败变质的肉食则放在地下的冰窖内。

    小季进了屋,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条来,上面歪歪斜斜地列着一溜食材药材。

    二人便分头寻找,用竹篮装好,末了又从冰窖取了块硬梆梆的牛肉来,这才慢悠悠地往灶堂走去。

    常留瑟蹲在水缸边洗莱,季子桑用内力将牛肉化开,却发现手边根本没有合适的刀具。

    「等我去找一找。」

    常留瑟起身走进内室,还不知道从哪里入手,外面忽然又喊了声道:「别找了。」

    出来一看,小季已经用锋利的指套将牛肉切成薄片一张张巴掌大小,透得过阳光。

    「这倒是省事。」

    常留瑟愣了一愣,凑过来拈起一片仔细观看,「上次连石头都切得动,这些肉更是不在话下了。」

    季子桑得意道:「那是自然。说到上次那些石头,我给你配制的那种药汁,你是否已经开始服食?」

    常留瑟答道:「还没呢,不是要等半年才有效么?」

    小季掰着指头推算给他看:「半年早到了。照你现在练功的进程,很快便能达到垂丝君的要求。到时候他再拖你出去送死,断然不会再有好命全身而退了。」

    常留瑟点头道:「所言极是。」

    想了想又问,「那装药汁的瓶子式样有些古怪,我想换个普通的模样,才不会引起垂丝君的怀疑。」

    「这倒是没什么不可以的。」季子桑答道,「只是那些药汁无色无臭,从外观看来与清水无二,我倒怕你自己搞不清楚,弄错了便糟糕。」

    常留瑟笑道,「我分不清楚,自然会找你帮忙分辨啊。」

    小季撇了撇嘴:「我的办法便是找个活人来试验——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手段。」

    常留瑟连忙摇头道:「那我还是算了罢。就我这粗性子,一准会搞错。」

    说着,歪了歪脑袋将食材一样样放进紫砂烛锅子里,端到灶膛上。

    这时候屋外起了一阵穿堂风,将季子桑搁在案头的流水帐本吹到了半空,被常留瑟一把抓住了按回桌面,顺手从怀里取出一团绿色的玉石压住。

    季子桑抬眼,啧了一声道:「好精巧的骷髅,哪里弄来的?」

    常留瑟故作不经意地「哦」了一声:「是垂丝君给我的镇纸啊。」

    小季喘笑道:「这东西要是被垂丝君看见了,不打你个皮开肉绽?和我也不说实话,不够朋友哦。」

    常留瑟也不紧张,笑着反问道:「你倒说说这是什么?」

    「我说……」季子桑似笑非笑地拿起那个骷髅,转了个角度,露出颅后一串细小的文字。

    「梵语。」

    他指着说道,「尸——陀——林主,你怎么解释?」

    常留瑟这才不紧不慢地笑道:「是从尸陀林里顺出来的,你看看是不是上品?」季子桑放在手上揉了揉,笑道:「不仅是翡翠的,而且还是尸陀林专用的信物。你莫不是从尸陀林主身上顺出来的?」

    常留瑟哪里知道这许多,吐了吐舌头再编造不出什么谎话,又听小季说道:「有件事我本不准备告诉你的,临羡附近的道儿上传言,尸陀林主正在寻找那个杀了明妃的年青人——也就是你。」

    常留瑟吓道:「哈?找我做甚,寻仇么?」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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