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恋爱中的姑娘,不靠脂粉妆点,无须首饰赘饰,身著与铺内众女孩一模一样的纱裳,盘著一模一样的整齐发髻,她仍然像夜幕里最明亮的一颗星,抢走所有人的风采和目光。
她与古初岁虽未言明“从今天起,我们来相爱吧”,两人却又很清楚,暧昧的氛围包裹著彼此,她知道他在自己心里占有一席之地,他知道她待他的态度不同于任何一人。
心,都填著对方,只是不靠嘴上说说,与其用嘴啰哩叭唆,不如实际行动来做,于是,她大刺刺关心他,把他当成家人一样,不乖就叉腰数落,乖就摸头鼓励;于是,他面对她时,放松警戒,完全无须绷紧精神,就算嗓音多沙哑,他也能在她逗他时哈哈大笑,他不担心她会嫌弃他笑的声音有多难听,他变得很爱笑,很爱说话,但仍局限于她面前。
时常能见到这两只,挽著手,在园里悠哉散步,他步伐慢,她也放缓自己的急躁性子,陪他一块儿慢慢来。
这样自然而然的相处,她喜欢,他更喜欢。
没说爱,却爱著,默默融入生活之中,改变著她与他。
他笑容变多,她则是不自觉的散发出花儿萌绽的芬芳。
坐镇当铺柜台的俏伙计,美得毫无天理,招蜂引蝶,惹来不少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老爷少爷藉机上门,假寻货,真赏可人儿。
虽然被人用眼神打量观赏是件讨人厌的事,不过他们没胆更进一步伸出咸猪手,欧阳妅意可以对他们视而不见;偏偏就有财大气粗,上有高官爷爷、下有贵妃亲妹的尊贵公子哥,自诩全南城里所有女人他都可以碰可以沾,好似被他点到名就该叩谢大爷青睐抬爱,小女子马上甘愿成为俎上肉,脱光躺平,任君享用。
他是名满南城的官宦子弟,自小让家人捧在手心的天之骄子,不曾受人违逆,想要什么,就得到什么。
区区一位当铺俏伙计,岂有不得手的道理。
“多少银两能买你?美人儿。”吊儿郎当的流气贵少,以戴满珠宝金戒的右手轻敲柜台前方桌面,中指上那颗闪亮金钢钻出自于严家珠宝铺,以它的大小来看,价钱惊人,不过那不算什么,他束冠所用的银钗前端,镶的金刚钻更大,一闪一闪好刺眼。
他调戏过欧阳妅意几回,皆被软钉子给碰回来,今日的他,似乎时间闲赋,存心与她耗上,双臂叠在桌上,霸占钢条前那处唯一的大缺口,赖著不走。
“这里是当铺,不是妓院,若您想寻花问柳,请从大门出去,右转,往七巷方向,第一个交叉巷口再左转直走,就能抵达南城青楼‘迎仙阁’。”欧阳妅意还能挂有笑容,盈盈回道,为他指路。
“全城里都知道,你是流当品,流当品不就是等著让人出价买回吗?”流气贵少合上纸扇,想用扇柄轻挑美人儿圆润下颚,可惜有碍眼钢条挡著,他连欧阳妅意半根寒毛也碰不到。
“您想看流当品的话,我差人带你去侧厅,里头应有尽有。”欧阳妅意说完就要击掌唤人来伺候这只小猪哥。
“我就只想买你。怎么,你不知道我是谁吗?”他高扬下巴,对自己的身分地位无比自豪。没有哪个女人在听见他的钦点之后,无不欣喜自己得到飞上枝头当凤凰的天大良机,尤其是她这类得抛头露脸在卖笑迎客的平民女人,有机会攀上富家公子哥,谁不想把握?
再啰唆,我揍得连你爹娘都认不出你是谁啦!
欧阳妅意的拳,在台面下紧握,狠话隐忍在唇瓣里,用尽最大自制力不吼出来。
“听说严家当铺的当家严尽欢,只要有钱,一切都好谈,我想……我拿个五千两出来买你,这笔生意应该能成交吧?”流气公子完全没察觉她的怒气,迳自再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什么没有,就是钱最多。
欧阳妅意一怔。
对厚,如果放任这个臭男人去找严尽欢谈,她的处境就危险了,严尽欢见钱眼开的劣性,与她自小一块儿长大的她岂会不知?!
朱子夜出价一千两,公孙谦便差点被严尽欢卖掉。五千两耶!严尽欢会直接把她欧阳妅意双手奉上,送给流气贵少去当暖床小妾!
不行,她必须要赶快解决这个男人!在小事化大之前、在午憩的严尽欢睡醒之前,扫他出门!
“抱歉,这位公子,我成亲了,我夫君也是当铺里的人。”碍于流气公子哥是当铺与珠宝铺的大户,她不能当场得罪他,只好继续假笑。
“小骗子,我没听说过这回事,也没看过近期当铺办过喜事,你想打发我?”女人撒点小谎很可爱,他不以为意。
不,她不想打发他,她只想打爆他!
“我们铺里随意摆几桌,就当是婚宴了,没对外大肆铺张,您自然是不知道。”哼。
“那请你夫君出来让我瞧瞧,若是真的,算我失礼,我向你赔罪。”流气公子仍是一脸不信,会顺著她的语意接话,是带著些许逗弄,以及等著要看她谎言被拆穿的羞窘,她脸红起来一定更美。
“行呀。”欧阳妅意老早就想好对象,只有那一位,不做第二人想。
满脸困惑的古初岁被推出来了。
“我夫君,请多指教。”欧阳妅意轻挽古初岁,在流气公子面前福身娇笑,眼眸里全是挑衅。
“谁知道你是不是随手抓个人来凑数?”流气公子眯眸,话才说完,便见欧阳妅意纤脚一踮,噘高的粉唇,吻上古初岁来不及反应而微张的嘴。
好软。
欧阳妅意带有花香的唇脂味儿,窜进古初岁鼻腔与口中,吸吮著的蠕动,在唇心搔痒,更缓缓爬进血脉,刺激了背脊深处的麻意,他一开始的被动正在改变,她勾攀在他颈后的柔荑酥软无力,改由他接手,按紧她线条优美的颈背,让两人之间的距离密合得更近,他无法再满足于被轻轻咂吮著,她温暖的檀口,诱人凿探深掘,埋首于甜蜜之间,他蜷住她的舌,稀罕地发现二话不说便主动强吻他的欧阳妅意竟害羞起来,在他颈后的白玉十指无助绞揪,与他纠缠的小舌,怯生生颤著。
眼前热辣辣的景象,造假不来,流气公子即使仍想指控欧阳妅意诓骗他,也找不到著力点,因为缠绵的那两人,哪像骗人?明明就是一对情人!
“走!”流气公子愤懑地甩袖走人,喝令周遭护卫跟上他,一群人浩浩荡荡来,又浩浩荡荡走。这股窝囊气,今日暂且咽下!
只是……吻著美人儿的那个男人,怎么有些眼熟?
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曾在哪儿见过——
湿濡濡的吮吻、喘吁吁的气息,在流气男人走后很久很久很久才平缓下来,古初岁以额抵向她的额心,彼此吐纳近得撩过肌肤及发丝。
“……你还没告诉我,你急著拉我出来要做什么?”他现在终于有机会问清楚。
她仍在喘气,肺叶出气多入气少,正微微刺痛,可心却像刚蒸熟的包子,暖呼呼、白膨膨、软绵绵,在发胀、在柔软著。
“有个家伙想调戏我,我同他说,我成亲了,他不信,要我把我夫君带出来给他瞧瞧。”可恶,刚那家伙说要向她道歉,结果人跑了她都没留意!
“于是找上我?”还吻了他,目的是演场戏给别人看?
“不然腻希望我找上别人?”她挑眉反问他,立刻得到他迅速的摇头否决,那认真的模样,有著好几分稚气,她哈哈笑:“我唯一人选只有你一个,临时想不出来还有谁能找。”
情人间的话语,她说来脸不红气不喘,说得多么理所当然,他喜欢她的坦白,她不像他,会闷著话、会藏著秘密,她像澄澈剔透的漂亮水玉,毫无杂质,一眼就能看清她,虽然乍听之下仿佛她不知羞地调戏著男人,实际上,她只不过在陈述她最真实的少女心事。
“不过,刚刚强吻你那件事,我不道歉,绝不道歉,因为,总有一天我一定会那样做。”欧阳妅意的本能毕竟没忘记自己是个姑娘,撂话的同时,双颊微微红了,镶在芙蓉一般的俏颜上,煞是好看。
“欢迎至极。”他的唇,抵在她鬓边,沙哑也低缓地道。
他被她养坏了,也会开始反击,她调戏他,他的回嘴,同样能令她招架不住,她脸上色泽又更鲜红一些。
“古、初、岁,你要是敢被其他姑娘吻去,又说什么欢迎至极的浑话,我一定会扭断你的脖子!”末了,她只能用恶狠狠的威胁来掩盖自己臊红的微弱气势。
“我唯一人选只有你。”
他拿她方才逗弄他的话语,回敬予她。
“你……”伶牙俐齿的她,被击败了。
怪哉怪哉,明明就是破锣哑嗓,为什么她越是听,越是觉得酥骨?大家都取笑他说话像惨遭割喉而濒死的鸭子,她却一点也不认为,甚至还会大声反驳那些人说的屁话。
他低笑时,双眸微微眯细,喉间滚出的笑意,黑瞳里溢满的温柔,虽被沙哑声音遮盖掉,但只要稍微认真去听,不难发现,藏在破碎之后,是多完整悦耳的真心。
“可恶……”
她嘴里含糊著,却笑开了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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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家当铺不是没遇过贼人半夜摸进库房偷高价物,不过半夜摸进铺里来偷人,还是头一遭。
白天调戏美人不成,流气公子满腹怨气,回府之后,越想越不甘,越想越觉得没沾到半点油水有损他的威望及风流英名,越想越觉得没得手的欧阳妅意美若天仙,府邸里一干子侍妾美婢都入不了他的眼,谁来伺候全被他轰了出去。
色向胆边生,加上几杯闷酒下肚,流气公子双眼辣红,下达丧失人性的命令——
“不管你们用什么手段,我今夜要看见严家当铺里那个骚伙计躺在我的床榻上!”主子动口,下人动手,命令一出,等著接收成果。
流气公子手下的一班护卫,面面相觑,彼此眼中都有“该怎么办?”的困扰。
严家当铺耶。
能在南城屹立不摇、日益茁壮,这间当铺岂容小觑?
加上日前严家另一事业的珠宝铺遇匪行抢,秦关受伤,不过几日,七位匪徒便遭尉迟义亲手逮获,失窃的一包金刚钻来不及变卖脱手,全数寻回。
据说,匪徒送交官府之前,严家关门闭窗,私下进行一次拷问,真实情况如何,外人不得而知,但从匪徒见官差前来押人时痛哭流涕的谢天谢地来猜,在严家的那一夜,比关入地牢十年更难熬。
据说,严家当铺里,连扫地的杂役都拥有武林盟主的头衔。
他们区区几名小护卫,能不能闯进去是一回事,能不能活著带出严家当铺的俏伙计又是另外一回事。
偏偏自家主子的命令是有期限的——今夜。
苦恼的护卫,到小酒馆围成一桌,商讨著是该去严家当铺送死,抑或等今夜过了,被怒火欲火皆未浇灭的主子处死?
“横也是死,竖也是死,干脆啥都甭做,在这里喝到醉死算了。”消极派的护卫,不想辛劳去闯当铺。
“主子那里怎么交代?好歹月月领了一笔不错的薪俸,虽然都是为虎作伥,不过赚的也全是血汗钱呀,我一家老小全靠这笔薪饷在过活,万一没达成主子的命令,撤职事小,没命事大,没钱养家……更糟。”距离主子“今夜”的时间,只剩下一个时辰不到。
小酒馆就在严家当铺斜对街,可以清楚看见当铺在半个时辰前熄掉灯火,闩上朱红大门,今日营业时间已过。
“不然,牙一咬,溜进去就硬抢!反正姓尉迟的和姓秦的应该在珠宝铺,当铺只剩老弱妇孺——”
“严家当铺里,有所谓的老弱妇孺吗?”护卫之中,有人泼来冷水,在夜风呼呼里,冻得众人猛打哆嗦。
没有,严家当铺只有披著羊皮的狼,一只比一只凶狠,少掉尉迟义和秦关两只,里头还是很可怕。
“还是用……这个?”一个鼓鼓的纸包,放上酒桌中央,众人睁大眼,盯著它瞧。
他们对它一点也不陌生,它是他们的好良伴,帮他们解决过不少回的难题。
“……这不是之前用在三巷刘寡妇身上的那玩意儿?”
三巷刘寡妇,守寡半年,年轻貌美,主子怜惜她独守空闺,便下达与今晚差不多的恶毒命令——
“用这个……太禽兽了。”
足君子,皆耻之。
是君子,皆视为大辱。
是君子,皆不该动用它。
幸好,他们都不是君子。
“就用这个!”
一致鼓掌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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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捎来花香,透过窗扇,飘进屋内每一处、每一角。
正在收拾铺子大厅的婢女打了个极大呵欠,没空捂嘴掩饰,管不著美丑闺淑,心里想著要快些做完工作,才好上床休憩,可眼皮好沉,她揉揉眼,眼皮几乎快要沾黏在一块儿,靠在竹帚上,细小酣声传来。
帐房答答拨弄木算盘,边对帐目,边加总数字,偏偏数字在眼前模糊扭曲,教他看不清楚,他想握稳笔杆,五指却不听使唤,笔杆子从手中滚落的同时,帐房趴在帐簿上,睡得失去意识。
欧阳妅意刚沐浴完,从澡室要走回房里,她身上已经洗得香喷喷,但怎么回事?今夜的花香远远胜过她了。
这花香让她鼻子好痒,她捂鼻,忍住喷嚏,加快脚步想回房去,至少屋里的香味会淡些。
脑子里还在思忖著这味儿是园里哪种花的香气,不像桃花,也不是玉兰,更非含笑花香……双脚却倏然发软,她快手扶住廊侧栏栅,才免去跌个四平的危险。
“怎、怎么了……”她喃喃自语,想起身,然而双手双脚力量完全使不上来,身躯好重,她伏在栏栅上,惊觉不对劲。
她的精神明明极好,更准备回房去扎个长辫便端碗消夜去找古初岁聊聊,她并没有很想睡呀!那现在的诡异困意是什么?为何让她好倦好倦……
她又试了几回,仍无法攀著廊侧栏栅站直身躯,只能喘吁吁地吐著气,一吸一吐间,晕眩、手脚发软的情况更加严重。
浓郁的花香……
“找到了!她在这里!”
她听见前面有人奔驰靠近,还喳呼说了些话,她却无法看清楚是谁,她连抬起颈子这般小事也做不到,螓首仿彿千斤重。
“快点,扛走扛走!”
她被人架起,像袋白米扛往肩上,蒙面的几名黑衣男人,达成任务,就要脱逃。
“往后门走!”
“我、我尿急呐——”
“啧,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去去去去!自己去一旁解决,尿完就快跟上来!”人有三急,无法不人道地叫尿急弟兄把小鸡鸡打结绑死。
是、是谁?要带她去哪里?放她下来——
欧阳妅意开不了口大声嚷嚷,心里明白若被他们带出当铺就糟糕了,她不能睡,绝不能睡……
奔驰的脚步突然被人挡下,扛著她的男人发出错愕问句:“你是谁?为什么你没睡死?!”
“迷魂香,对我毫无效用。”
特殊的嗓,在静悄庭园里,听来颇似鬼哭神号,逼退黑衣男人们好几步。
……古初岁?
欧阳妅意不用抬头也能辨识那嗓音的主人。
快走!快走!你不会武功,你会受伤!快走!
她明明已经扯喉在尖叫,从唇瓣溢出时,只变成咿咿呜呜的含糊。
“不可能,我用的量,几乎可以让南城半数的居民昏睡到后天中午!”迷魂香随风四散,谁闻到谁中标,他们刻意撒满严家当铺周遭,成效在他们沿途走来便已验收,连当铺里养的犬儿,没有半只是醒著的!
“你们或许想试试比迷魂香更剧的迷药吧。”碎嗓和著笑,说道。
“别、别怕他,他一个人,我们有五个,我们赢面比较大!”黑衣男人齐亮刀,气焰正旺,毕竟五个人随便一站都比他更高更壮更凶悍,没啥好怕,他们人多势众,该要发抖求饶的人,是眼前这个瘦弱男人。“你最好识趣点,赶快让开,我们还能饶你一条狗命。”
“将她放下,我还能让你们全身而退。”
啧!这个瘦弱男人竟敢反呛他们?
“你以为这样就能吓倒我们吗?兄弟们,上!”喝!
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这个瘦男人不是传言中扫地的武林盟主……
黑衣男人之中,有人挥出第一刀,轻而易举就划破瘦男人的脸颊,马上见红。
“咦?好弱哦……”这瘦男人,浑身上下全是破绽,要砍手就断手,要剁脚就断脚,没有半分杀气,连武学架势也没有。
看清瘦男人的底细,黑衣男人们全都嘿嘿贼笑,方才退缩的气势再度膨胀,每个人都挺直腰杆,拿刀在他面前晃动,企图用刀光剑影吓破他的胆。“咱大爷数到三,给你逃命的机会,我们不杀蝼蚁哦……”
快逃……
欧阳妅意努力想瞠大眸子,示意古初岁逃命要紧,她用尽最大的力量,只勉强从贼人肩上挪开几寸,迷蒙瞟见古初岁依旧挡在黑衣男人们的前方,不让他们带走她。
她完全无法赞颂他的英雄事迹!做人要量力而为呀!为逞一时英勇,连命都给丢了,又哪里值得称许?!
“我也不杀蝼蚁。”古初岁又重复对方的语尾。
喂喂喂!你还刺激他们呀?!
欧阳妅意被这股惊吓之火给烧得回复半成的力量,使劲伸长手臂,要叫他快离开——
古初岁本能去握她的柔荑,黑衣男人见状,以为古初岁要抢走他们辛苦到手的猎物,大刀比斥喝声来得更快,在黑衣男人大声恫吓古初岁住手之前,刀芒劈砍下去——
古初岁削瘦的右手肘,应声被斩断,鲜血溅开,方才还握在她掌心的右边半截前臂掉落廊上青玉石板——
欧阳妅意的惊叫声,梗在紧缩的喉间,她想喊,却喊不出半个字。
古初岁的手——
被剁断了……
被剁断了——
被剁断了!
“但蝼蚁自己咬我一口,就得做好丧命的准备。”古初岁眉峰不动,仿彿此时掉在地上的手臂,不属于他所有,他的断臂正在汩著血,染红他身上那袭淡米色长袍,血的色泽,像火焰。
“什么味道?!”黑衣男人之中,有人察觉一股好浓的怪味,盖过他们撒下的迷魂香,那股味儿,像碾磨过的青草,刺鼻的生味与涩味,飘散于空气之中,吸入肺叶中,肺叶剧烈疼痛起来,宛如正有成千上万的蜂儿在叮、在咬,一瞬间,蜂针般的痛,扩张成毒蛇毒牙钻进肤脉的深刻痛楚,下一口喘息,蛇吻的痛,变化成猛兽以獠牙狠狠撕裂皮肉筋骨的难忍剧痛,先是肺叶,再来是胃部,一眨眼,又轮到脑部——
事先吞下的迷魂香解药,完全不敌怪味侵袭,黑衣男人一个一个痛得在地上打滚,扛著欧阳妅意的那一位匪人顾不得她还挂在他肩上,他跟舱跌坐,哀号凄厉。
欧阳妅意软软瘫躺在地,她仰望古初岁的角度更加清晰明白,丝线,从断臂之处冒出来,好多好多,像几百只蚕儿吐丝,源源不绝,几缕透澄丝线染上鲜血而变得明显,教迷迷糊糊的她也能看仔细它的走向,丝线深处,仿佛还有什么东西,正在动著,闪著金色的辉芒,动著……
丝线缠住了断臂,咻地一扯,断臂接回古初岁肘间,丝线在断裂处缜密迅速穿梭来回,奇异的光景,成为欧阳妅意昏迷前最后看见的景况——
药人,以百药千毒喂之,自幼年起始,幸存者稀,多不堪药毒杂混之苦,死于七孔流血、腑脏尽蚀,或溶为尸水,十万人中仅存活一人,药人之血、肤、肉、发、甲、唾、泪、精,皆具药毒,喜为药、怒为毒、乐为药、哀为毒,其药能解普世众毒;其毒至极,堪称天下第一毒,然,前述皆为传言,试问,一人体内蕴含百药千毒,岂不矛盾?又何以喂食药毒而无碍己身?
药人之说,不过讹传,为杜撰夸大之属……
她脑子里,浑浑噩噩浮现她听闻古初岁自述为药人后,她好奇翻阅了医书所读过的字字句句,反覆涌现,充塞在越来越昏沉的意识之中。
书上说,药人全身皆药毒。
书上说,药人可凭借自身喜怒哀乐决定释药或释毒。
书上说,药人存活不易。
书上说,药人身上之毒,堪称天下第一。
书上说……书上说……
书上没说的是——
药人,手臂被剁成两截之后,仍能自己将它缝合回去。
药人……
太多书中文字混沌凌乱,它述说著关于药人的事迹,她抓不著头绪,哪一项是真哪一项是假,她想认真细思,意识却不敌迷魂香之毒,她颈子一软,陷入昏厥。
古初岁扶起她,轻扣她小巧圆润的下颚,以唇抵在她唇心,牙关一咬,舌尖冒出的鲜血哺喂进她的嘴里,解她受波及而吸入的剧毒。
确定她气色恢复,他打横抱她,跨过浑身抽搐不止的黑衣男人们,不理会他们即将到来的下场,缓缓步回她的闺房,途中遇见强忍迷魂香毒的公孙谦,他鬓间净是一片汗渍,濡染墨色长发,足见其耗费多大的力量在对抗昏厥,能撑至现在依然清醒著,公孙谦儒雅外貌下的浑厚内力不容小觎。他明白府里被下了毒,忧心地想探视众人的情况。
“公孙鉴师,撒下毒香的歹人已被制伏,当铺毫无损失,迷魂香只会让人昏睡两日左右,并不会造成性命伤害,你再策动内力,毒香冲破穴脉会更难以收拾,别抵抗它,安心睡下吧。”古初岁与他擦身而过,留下淡淡哑哑的这一席话,而他的保证,令公孙谦的面容由紧绷而至放松,吁喘一口气,任由满园子浓烈的迷魂香味进入鼻腔,他依著柱,长躯滑下,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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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妅意醒过来了,双眼睁开的第一件事是抱头尖叫——
“手——手臂断、断掉了呀呀呀呀——”
她撕著喉,大声嚷吼。
“妅意。”古初岁坐在床边,伸手揽住她,要她冷静下来。
她一瞧见是他,虽然身躯软绵无力,她凭借著突生之力,忙不迭挨扑过去,按向他的伤处,她记得那儿喷溅出好多好多好多的鲜血,像流泉一样倾落个没停,他会死,他会死掉!
“你的手被他们斩断了——”惊慌的声音梗住:“咦……”
昏迷前的混乱记忆,因为指腹碰触之处的平整无伤而慢慢清晰。
手,断掉了。
丝线。
成千上万条的丝线。
缝回去了。
古初岁的右臂衣袖被削断一大截,露出手肘以下的部分,血染红断袖边缘,而手臂完好无缺,只剩下淡淡血色的一圈痕迹还在。
“药人……可以自己黏回断臂吗?”她直视他,神情有些憨怔:“这也是……药人的本领?”
之前他救秦关那回,她就见识过一次,只是当时心里虽困惑,却在乍闻他是药人后,便理所当然以为迅速恢复碗大的伤口,对药人是轻而易举之事。然而这次是整只手臂被斩断呐——
书上没说,药人会缝回手臂。
书上没说,药人拿刀捅心之后的伤,一眨眼就会痊愈。
“那些丝线是什么?”她又问。
古初岁静默凝望她。
他没打算瞒她,他知道,即使向她坦白所有,她仍会接纳他,美好如她,待他宽容,从不隐藏对他的关怀和怜爱,她听见他是药人后,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好在有你”;听见他以血为药,让严尽欢出售牟利时,不舍他伤害自己而放声哭泣。
这样的她,会接纳他。
会的。
她会在听完他的解释之后,像先前一样,展开纤臂,拥抱他,跟他说:哦,原来如此呀……
“那是金丝蛊。”他放柔眉目,浅笑解答她的迷惑。
“金丝蛊?”她听都没听过。
“我身体里,养著一条金丝蛊,它是一种忠于宿主的蛊虫,若宿主躯体受到伤害,它便会潜往伤处,吐出丝线,为宿主缝合伤处。”它住在他的心房间,睡眠占去它大部分时间,所以他才会在踏进严家当铺时,典当他的心,因为他全身上下,最珍贵的,就是金丝蛊。
欧阳妅意眸子极缓地瞠圆,他不意外她的反应,寻常人听见稀奇古怪之事,难免会吃惊地瞪大眼。
“像你曾见过的割腕刀伤、我胸口上的匕伤、被歹人剁断手臂的伤口,它皆能为我治愈,我之所以能尝遍百药千毒而不死,它便是最重要的一……”古初岁慢慢停下正述说的唇办,他本准备告诉她金丝蛊的由来,以及它在他体内存在的原因,但他不得不闭起双唇,因为她的表情,并不是一种逐渐解惑的恍然大悟,更不是越听越趣味的好奇,反倒是……
嫌恶。
他在她的容颜上,看到了毫不掩藏的嫌恶。
她细眉深皱,嘴角塌垮。
“你的意思是,你身体里,养了一条虫?”欧阳妅意声音有些颤抖,尾声最末的那个字还直接消音。
软软的、蠕著的、肥大的……虫?
恐怖的儿时记忆涌上心头,她明显抖两下,忍住作呕的冲动,咬唇:“……好恶心。”
心,抽紧,疼痛蓦地炸开。
古初岁一时之间,抵抗不了。
被直言“恶心”的金丝蛊定是受到剧烈打击,它在他心脏里翻腾打滚,胡乱钻凿著他的血肉,带来疼痛,绞著心、刺著骨,酸涩的蛊泪,教他心口泛起难以言喻的苦味。
痛!
它在说,从她面前逃开!
它在说,离她远远的!
它在说,快走!快走!
它在说,她觉得我恶心……
它在说,她嫌恶我。
他被它所影响,自惭形秽的卑微,驱使他僵硬地站起身,疼痛使他弯著腰,举步维艰地走出她的视线,掩上双耳,不去听仍无法下床行走的欧阳妅意在他身后的呼喊。
它在说,别听,别再听!
它在说,不要再从她口中听见更多伤它的话语……
它在说,她的嫌恶,让我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他说,我竟然天真以为,自己是会被接纳……
古初岁按住胸口,要藏在心里的金丝蛊停止蠕扭,它让他痛得快要不能呼吸,痛得四肢百骸都在发颤,痛得比饮下任何毒药还要更加更加的疼痛……
他踉跄逃著,五指深深抓紧心窝处的血肉,指甲陷入其中,然而这样使劲的力道,仍敌不过方寸深处蛊狂的翻搅。
他在水廊中央屈膝跪下,大口吐纳,肺叶也吸不进活命空气,太痛了!太痛了!他逼出无数冷汗,每一颗凝在额际的汗水,都是剧毒,他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疼痛像是持续了一辈子一般漫长,他精疲力尽,躺在水廊青石板上,吃力喘息。
金丝蛊平息下来,心窝的痛,仍一下一下地抽搐:他也平息下来,毒汗不再冒出,他疲倦地眯细眼,一双滚著金边的金绸长靴,缓缓步入他的视线范围。
全当铺,应该只有两个人清醒,一个是他,一个是欧阳妅意……
来者,何人?
“啊,逃跑的小老鼠当真躲在这儿。”
突如其来的笑嗓,不仅耳熟,更教古初岁全身上下每分每寸发肤都毛骨悚然的熟悉。
他慢慢抬头,站在眼前的金袍男人,冲著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