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饲养骆驼的商旅都很有一套,他们通常都很小心,而且在休息时,会拿一套自己的旧衣服给脾气不好的骆驼,让它嚼衣服泄恨,这样再度起程后,那只骆驼才不会常常闹脾气。
这天早上,很不幸地,兰儿招惹到了一只骆驼。
她又惊又怕的看着那只全身是毛的双峰骆驼,它用那双有着长长睫毛的铜钤大眼忿忿的瞪着她,窄小的鼻孔还不断喷着气,它那一排又大又黄还渗着黏黏口水的牙齿则死命地咬着一件黑色的披风,而披风的另一头就在她的手上。
她其实早吓死了,很想放开衣服不要和它争了,但是这披风是石头的,要是她放手,这披风一定会被它给嚼烂的。所以她虽然很害怕,还是固执地紧抓着披风的另一头,和这只笨骆驼争抢着。
敦煌大街上,就见一个看似怯懦的姑娘和一只骆驼对峙着,一个用手紧抓着,一个用牙紧咬着,两边都死不肯放,引来了好奇看笑话的群众。
“姑娘,加油啊!”有人用回语喊了句,其它人也纷纷加入,七嘴八舌的帮她加油。
“放……放开!”兰儿有些结巴,语音微弱、毫无喝阻之力;而且因为太小声了,还几乎被加油的人声给淹没。
那只骆驼用小鼻孔喷了口气,搧动长长的睫毛,仍然紧咬着不放,甚至还用力撇过头,想将那黑色的衣物强抢过来占为己有。
“这……这不是你的,还给我──啊……”她话才说到一半,那只骆驼仗着蛮力往后退了两步,兰儿整个人被它突然带向前,一个没站稳,直往前栽。
周围的人一阵惊呼,本以为她会跌个狗吃屎,却见一眨眼这姑娘就被人给扯住了腰带,硬生生的将她往后拉了回来。
兰儿的后脑勺结结实实的撞进一副刚硬的胸膛,还敲到了一块圆铜扣环,她一吃痛松了右手,直摸着疼痛的后脑,下意识的一回头——-
“呀!”兰儿低呼一声,发现拎着她腰带的人是石头,而且他看起来……呃,好象在生气的样子。
“放手。”他咬牙克制脾气。
她赶紧缩回摸着后脑的右手。
“我不是说这只,是另一只!”他凶恶的低咆。
兰儿吓得轻震了一下,左手却仍抓着披风,畏缩的道:“可是……那那那是你的……”
“如果那是我的,那我身上这件是什么?!”他额上青筋跳动;这个胆小笨女人的固执为何总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冒出来?
“啊?”兰儿眨眨眼,这时才看到他身上披的正是她以为的黑色披风,而且她刚刚后脑撞到的就是扣住披风的铜环。
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只仍死咬着披风另一头的骆驼,然后看看自己死抓着不放的披风,这才注意到那披风上并没有绣上大鹰,不是他的,只是款式很像而已。
领悟到自己误会了这匹骆驼,红云爬上粉颊,兰儿赶紧松开了手,将左手缩在胸前以右手覆住,好象这样就可以把左手藏起来似的。
那骆驼终于抢回自己的东西,生气的瞪她一眼,才咬着快烂掉的披风掉头离开。
周围传来哄笑声,她羞得只想找个地洞钻;既然此处没地洞,她只好将脸埋在他胸口。
他皱着眉头,抓着她细瘦的藕臂将她带出人群,上马离去。
“对……对不起。”她在马背上小小声的道歉。
赫连傲看着身前的兰儿,只见她的头几乎要垂到胸口,长发被强风吹向右侧,露出来的耳背和颈后染着玫瑰般的粉红。
“你和谁说对不起,苍蝇还是蚊子?我不是叫你留在客栈里,你到底跑出来做什么?和一匹笨骆驼争一件破烂东西?你没脑子啊!”要不是他回客栈拿东西,她不知还要和那匹骆驼在大街上争到何时。
他一想到刚才的情况,脸色就很难看。谁知道那骆驼火起来会不会干脆放开衣服咬她一口?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李叔说东大街是交易市场,我只是想去看看,然后刚好在那儿看到那骆驼咬着……我以为……”兰儿肤色染得更红,她怎么知道那件披风不是他的,看起来很像啊。“我……以为是你不小心掉了,或是那骆驼趁你脱下时不注意给咬走的。”
“你以为我是你吗?”他没好气的说。
她一听就知道他是拐弯抹角骂她是笨蛋,但她不敢抗议,只是嗫嚅地道:“我不是……”
“不是什么?”他扬眉。
“不是笨蛋……”兰儿越说越小声,头也越垂越低,因为她刚刚那行为的
确很像笨蛋才会做的事。
他用鼻孔哼了一声,不予置评。
身下的马儿四蹄喀喀叩叩的交互往前行,大街上人来人往,除了人还有马、骆驼、驴子,牛羊也不少,也有些载着货物的板车,牲畜及货物的味道混杂在空气中,烈日下那股气味更加浓烈,实在不是普通的难闻。
这儿的人服饰也是相当混杂,五颜六色各族的人都有,大部分都是商旅,也有不少士兵驻守在此。
屋宇则从泥砖建造到飞檐木梁都有,也有些是石头筑成的。大街上相当热闹,小巷中偶有几只鸡鸭猫狗穿梭其中,有时也能看见光着脚丫的孩童互相追逐玩耍着。
“我们要去哪儿?”她见他并未往客栈的方向走,忍不住问。
“谈生意。”他冷淡的回答。
谁知道要是放她一个人回去会发生什么事,搞不好她这次会和驴子杠上也说不定。他干脆带她一起过去,省得到时她要是有什么损伤,他娘又要唠叨大半天。
“喔。”听出他还在不爽,她只小小应了一声。
他们在前头拐了个弯,转进交易热络的东大街。赫连傲在一家挂着凤凰楼店招的铺子前翻身下马,然后直接走进门。
兰儿跃下高大的马身,安静的跟在后头。
“傲爷,里面请。”铺子的张管事认得他,忙迎了上来请他到后头谈。
赫连傲停了一下,回身对兰儿说:“在这里等着。”然后才进了内堂同张管事谈生意。
兰儿乖乖杵在铺子里,这里南北杂货都有,也有些玉石古玩。她无聊的打量那些货物,视线忽然被一只翡翠玉玲珑吸引住,不由得走上前。
“姑娘好眼光,这对玉玲珑可是上等货呢。”见她在看那玉玲珑,店里的人忙上前解说。他拿起一只玉玲珑吹了口气,傅来一阵悦耳的声音,“你瞧,这玲珑可是会响的,保证质纯。”
“一对?”她狐疑的问。
“是啊,这大的雕凤,音较沉。”他指给她看旁边一只较小的玉玲珑,“这小的上头雕的便是凰了,声音较为清脆。”
经他这么一提点,她才看见旁边还有一只较小的玉玲珑,这两只上头的凤凰雕工精巧、栩栩如生,一左一右彷似欲展翅飞翔似的。
“好漂亮。”她忍不住轻声赞叹。
“这对玉玲珑本来要二十两的,姑娘若喜欢,我就卖便宜点,十五两就好。”那人见她有意,忙积极推销。
“十五两?我没那么多银两。”她缩回在凤凰上轻抚的手,小声的说。
没银两?!那人瞪大了眼,刚进去的不是黑鹰山的少主吗?这跟在后头的姑
娘怎会没银两?
他想了想,很快便认为这姑娘只是个小奴婢,所以才会没银两。瞧她长得
如此貌美又有气质,他还以为她是和傲爷定了亲的哪家千金小姐呢。
不过见她对这玉玲珑爱不释手的模样,而且人又长得这么美,性情又温顺
……顾店的小二哥很快便升起了同情心,微笑的拿起那较小的玉玲珑道:“这
样吧,你可以只买一个,我算你七两就好。”
“可是……这不是一对的吗?”
“是一对没错,不过你可以先买一只,等攒了钱,再回头来买。”
“不……不好吧。”她有些迟疑,“这玲珑本是一对,分开了有些可怜,
还是算了。”
可怜?姑娘家的想法还真是奇怪,不过是两块石头嘛,有啥好可怜的?
小二哥心底悻悻然,但脸上仍维持着凤凰楼一贯的标准笑容,“没关系、没关系,下次还有机会。我会先帮你留着,姑娘若改了心意再过来吧。”
这人真好。兰儿露出一朵浅浅的微笑,“谢谢。”
见到她的笑容,他呆了一下,跟着才回过神来;“别客气,别客气。”哎,这姑娘真是个美人,光凭这笑容,她去京里选妃都成了。
忽然间,一名汉子带着旋风般的气势从大门外冲了进来,一脸兴奋,“就是你了!就是你了!终于让我找到了!”他边喊边伸手要抓兰儿。
兰儿被这莫名其妙的男人吓得脸色发白,她脚尖一点,住后飞退,下意识地便施起轻功闪躲。
没想到那人脚下也不含糊,他一抓没成飞快再跟上,嘴里还不断嚷着:“姑娘你别怕,我没有恶意!”
这人一进来便要抓她,她怎还听得进他说的话?兰儿左闪右躲着,几次差那么一点便要被他给抓到了。刚巧里头的人听见了外面传来的骚动,赫连傲一闪身出来,兰儿就刚好撞进了他怀里,他一手稳稳的搅住她的腰。
兰儿见是石头,立刻安了心。
那人还要伸手抓她,手才到她肩后两寸处,便和赫连傲伸出的手闪电般对了几招,最后还是让赫连傲以擒拿手逮住了。
他脸一沉想捏碎这男人的骨头,却被随后出来的张管事阻止了。
“手下留情!”张管事情急之下,忙对他出手。
赫连傲在瞬间松开那汉子的手,闪过张管事的攻击点了他的穴道,又在那人还没来得及出招前又逮住了他的手腕。这一切动作全在一眨眼间便完成了。
那汉子吓得冷汗直流,急得叫道:“我没有恶意!”
赫连傲表情冷酷,眼底却冒着怒火,右手只要一施力便可废了这王八蛋的手。而他没立即动手是因为张管事,张管事并不是不明是非的人,他会帮这人求情,必有原由。
“是真的,傲爷,我识得这人。”张管事虽不能动却能言,急急解释,“他叫林立天,是城外佛洞的雕刻师傅,专门雕佛像的。他很老实,只是性情急躁了点,一定是误会,误会。”
赫连傲将他的手掌向上翻,果见到林立天食指及拇指上有着长期握雕刻刀才会有的茧,他这才冷冷的放了手,解了张管事的穴道。
林立天握着快断掉的手,痛得冷汗直流,但仍希冀的望着缩在赫连傲怀中的兰儿。
“林师傅,你这次又怎么了?”张管事头痛的问。这人个性大喜大怒,奇特孤僻得很,常惹来一身麻烦。但他却有一手好雕功,从他手里雕出来的佛祖菩萨慈眉善目、罗汉金刚不怒而威、恶鬼罗剎凶恶狠绝,每一尊皆是栩栩如生,实是难得的人才。
“抱歉,我只是太兴奋了。”林师傅诚恳的点头道歉,“张管事,你该知道我目前正在雕一尊神像,但怎么刻怎么不对;我刚才经过门外时,却惊见这位姑娘,她的气质容貌实在太符合了,才因而惊吓了这位姑娘。”
“你是说那尊香声神?!”张管事瞪大了眼,转头想仔细瞧瞧兰儿,却对上了赫连傲冷然的视线,他忙尴尬的将目光移开。
林立天只盯着兰儿,浑然不觉那瞪视着他的两道寒光。他热切的对兰儿道:“姑娘,可否耽误你几天时间?”
知道他不是坏人,兰儿怯怯的回头看了他一眼,还没回答就听见头顶上传来石头隐含怒气的声音。
“不可以。”
“为什么?”林立天急切地又道:“真的不会耽误多久的!若能让我以姑娘为模板,一定能将那飞天主题表达得更好。”
“那是你家的事!”赫连傲厌僧这家伙一直盯着兰儿,他强搂着兰儿的腰便往外走。
林立天还要跟上,却被张管事拦住。
“张管事,你别拉着我!”他想挣脱,却只能眼看着那冷酷的男人带走那美丽的姑娘。
“林师傅,你死心吧。”张管事一脸严肃的对他摇摇头。
见人已被带走,蹄声渐远,林立天知道追不上了,便停止挣扎,回身激动的抓住张管事的衣襟,“你一定知道他是谁!快告诉我,我好去求人家。”
张管事无力的瞪他一眼,“这人你惹不起的。”
“你别管那么多,快说便是了!”他用力的摇晃张管事,死也要求得那姑
娘相助。
“好好好,我说。别摇了,你先放开我吧!”他都快没气了。
林立天闻言赶忙松开手,张管事咳了两声顺了顺气,才问道:“有没有听过最近几年丝路上流传的一首诗?”
“什么诗?”他奇怪张管事怎会突然提到“诗”去了。
“狂沙乱舞留枯骨,炙风热海四茫茫。欲求平安过瀚海,唯有黑鹰石天傲。刚刚那位就是这诗里所说的人哪。”
林师傅闻言呆了一呆,“你是说,他是那个石天傲?”那个傅言中沙漠之王的儿子?
张管事听了差点昏倒,这人还真是除了雕塑,万事不知!他无力的摇摇头,“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他一脸茫然。
“是,指的是他是那个人没错;不是,则说的他不叫石天傲。”
“那他叫什么?”
“赫连做。他行事可不比他爹温和,而且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诗中会说他是石天,便是因为他个性像石头般顽固,而且脾气不好,像天老爷一样阴晴不定。刚刚他既然拒绝了,你再去也不可能得到首肯的。”张管事看着这傻大个儿,直想叹气。
“那他就是住悦来客栈啰?我去找他!”林立天立刻往外走。
没想到这小子还知道悦来客栈和沙漠之王的关系,难得难得。张管事摇头
晃脑着,突然想到:不对,真要让这小子跑去还得了!瞧刚才那情况,赫连傲
可是很保护那位姑娘的,林立天这一去,不被揍一顿丢出来才有鬼。
张管事回过神急着要拉往他,但林立天早走出大门了,他忙跑出门喊着:“喂喂喂,我说的话你没听懂啊?没用的,他不会答应的。”
“放心,我会想办法的。”林立天咧嘴而笑,向他挥了挥手很快就离开了。
张管事还要说话,但人巳走远,他只能无能为力的摇摇头,走回铺中。
“为……为什么不能?”当石头要人把那位追到客栈来的雕刻师傅赶走时,兰儿正坐在楼上他的房里,帮他抄写整理这几日与当地商行的交易。
她知道自己不该问,因为他眉宇间隐隐有着怒火;但她实在好奇,好奇他一听到那人的要求竟如此生气。不过是要雕个佛像而已,不是吗?她乍听之下还有那么点受宠若惊呢。她向来知道自个儿貌美,但貌似天仙?这点她可就不确定了。
兰儿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粉嫩的脸皮,不懂自个儿这副皮相是哪儿好看了?她偷瞄了一眼双手抱胸正站在门口往楼下看的石头,虽然他一脸冷酷,但她却觉得他比她好看多了。
他不只脸好看,全身上下都好看。脸上干净的线条,结实矫健的身躯,虽然高大,却无多余的费肉。他有着像鹰叔一般浑然天成的气势,一举一动都吸引着周围人的目光,让人移不开视线。
不过也因为他体形太高大了,他一出现总是给周遭的人带来无形的压迫感,而她是打从八年前便一直跟着他,所以她一点也不觉得他是个威胁。
她的视线从他的窄臀移到背肌然后向上看,就这样对上了他的黑瞳,让他逮到她正专注的瞧着他。兰儿一下子红了脸,尴尬的不知是该移开视线,还是该假装自己刚才没盯着他。
“什么不能?”他只微微偏过头斜睨着她,对兰儿火红的娇靥视而不见。
“什么?喔,我是说……”兰儿红着脸,语无伦次的,好半天才想起早先的问题,“我是说,为什么不能帮那位林师傅?”
他瞇了下眼,紧抿着嘴,搁在臂上的食指有节奏的敲打着,过了一会儿才冷冷的间:“你知道他要雕的是什么吗?”
“不是香声神吗?”她不怎么确定的回答。
“你有看过香声神吗?你知道那是什么模样?”他瞇着眼,嘴角带着不以为然的讥诮。
“不……不知道。”
“香声神是怫教中一位能奏乐、善飞舞、体态轻盈、满身香馥美丽的仙人,一般是画在绢布或佛窟壁上。”他走到她身前,弯下腰将脸凑到她眼前,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说:“我上次看过一幅飞天,那位香声神,上半身除了一条彩带,其余什──么──也──没──有。”
兰儿眨眨眼,半晌才真正听懂他所说的意思。她双眼越睁越大,反应迟钝地抚着心口轻抽口气,一张俏脸在剎那间红得像熟透的莲雾。
“没……没没没有?!”她结结巴巴的重复。
“对,没有。你还想答应他吗?”他瞧着她结巴的模样,气定神闲的直起身,知道她百分之百不会再想答应楼下那男人。
“不……不不要!”兰儿脸红通通的,头摇得像搏浪鼓似的。
“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他的视线瞥向下,冷言冷语。
虽然她穿著衣衫,但在他的盯视下,她却觉得被看个精光。兰儿下意识的伸手捂住他的眼,只觉得双颊烫得都快冒烟了。
赫连傲哼了一声,握住她细瘦的手腕,抓下她的手,“遮什么?又没什么材料。”
“什……我……”听他这般嘲弄,她顿时又羞又气、张口结舌,好半天才冲出一句未经大脑的话:“你又没看过!”
他呆住,她也呆了,两人僵在富场。
兰儿尴尬得直想当场昏倒。老天啊,她在说什么鬼?!
“你说什么?”他瞪着她,还真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
“没有,我什么都没说!”兰儿满脸通红地挣脱他抓着自己的手腕,脚一点地,一溜烟便闪回自个儿房里。
赫连傲第一次看她动作这么俐落,因为脑袋里还有些混乱,没来得及反应,只能看着她像只粉色的彩蝶翩然从手中溜走。
他怪异莫名地瞪着自己的手掌,不懂为何会觉得有些失落。
见鬼了!他低咒一声,猛然将手甩了两下,然后转身到楼下解决那个不死心的家伙。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很想扁人,特别想扁楼下那个。
可接下来的一整天,他却老觉得掌心上飘着她身上的淡淡余香,而且传来阵阵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