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赚钱自己花,自在潇洒,只有无法养活自己的人才委屈结婚。”
“咦,这句话好熟悉。”
“我前天听到一位古圣先贤说的。”
“别羞辱我。”
“我说的是实话。”我叹了口气,“海伦,我们又不是十七岁,早该从梦境中醒来。你可晓得,现在连嘉露这么大的女孩子都不做梦,她们只讲求现实与手段。”
“她变了。”海伦喃喃自语,“嘉露小时好可爱。”
“不是她变,是我们老了。人总是会老的。”
“卖老!”她噗哧一笑,“我脑袋里都是水泥,你再多的灰色毒素也传染不到我。”
我们俩吃完了李子、葡萄、梨、苹果,吃得肚子发胀嘴发酸,才心甘情愿地站起来。
“走吧!”
“不参加他们的舞会?”海伦指着游泳池畔的露天舞池,到处点着五颜六色的灯笼,舞影婆娑,音乐飘飘,真是美极了。
“我们加起来都快六十大寿了,还跟年轻人鬼混什么?”
“越红,你这种老处女情结愈来愈有问题。”
“十七岁时便已不是处女。”一时之间,竟有万端感触在心头泛起。
“原来你还在对那件事耿耿于怀。”
“如果有健忘药,我愿意吃一粒。”
“你就别记得那件倒楣事成不成?记那么清楚,有谁会给你奖赏?”她没好气地瞪着我。
“是惩罚,不是奖赏。”我静静地说。
“你的道德观这么强烈,怎么不随八月朝圣团去麦加膜拜真主阿拉?”
“阿拉说好淫者死,我不敢去。”
“要跟你说多少遍,那不是你的错!”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是自愿,怎么没错?”我别过脸,因为想流泪。十七岁的往事仍让我无限羞耻,当时的我那般年轻,怎么会犯淫荡的罪?
“十七岁的小鬼会有多少见识?又懂得什么?好吧!告诉你,越红,就算你是犯罪,犯的也是无知的罪。”
无知的罪?
海伦送我回去,一路上在她的小车里给我洗脑。
我沉默不语。
事实的真相如何,不必要等盖棺论定。
她在门口放下我走了。小车留下一阵黑烟,她再不修,迟早给环保局当大乌贼抓去。
我进屋时,灯大开。
“谁?”我失声惊呼。
一个大男人围了条浴巾从浴室中探出头来,一见到我也吓得立刻缩回头去。
糟了!我遇到强盗,而这大胆匪徒竟还在我家洗澡,使我的毛巾用我的香皂。
我急得要哭,赶紧夺门而出。
“小姐,等等!”那人套了条短裤,立刻追来,把我堵在楼梯间。他人高马大,找简直没有逃的余地。
我年轻时遭人欺骗,现在却要在自家门口遇害,如果挤上了社会版角落补空,必会被写些艳尸、香消玉殒等字眼,然后是一大段提醒单身女子多加小心的专家访谈。
“对不起,我没有恶意。你别哭。”那人居然好言劝慰。
“走开。”我以为自己胆子够大还能应付,不料才开口竟是呜咽。
“我叫陈诚,你为什么在我家里出现?”他仍堵着我,我就像一只被捏在手中的鸟,上天无门,遁地无路。
这个歹徒,竟敢自称这是他的府上。
“你再挡着我,我就叫救命。”
“你叫好了。”他让开一条生路,“但是你还得解释你怎么会有我房子的钥匙?如果解释不清楚,你会有麻烦。”
我们上中学时,把觳觫念成了鼓栗,现在才知道这两个字的真意。
这人不但是歹徒,还是狂人。弄不好,他会杀掉我,他已经完全意识不清了。
隔壁王先生正好在此时步出电梯,看到了我们,我立刻向他跑过去。他却不如我这样开心,惊奇地问:“陈先生,你几时回来的?”
都是海伦出的馊主意。她只告诉我,房主是个女设计师,到瑞士进修去了,却没说清楚她也不过是个二房东,真正的主人是眼前这名彪形大汉。
“原来你是我表妹的朋友,她真糊涂,应该告诉我一声,真对不起,差点把你当贼抓了。”
我受了一顿惊吓,但问题还没解决。
陈诚是地铁专家,应政府邀请回台北替国家尽力。
本应分有宿舍,但他想自己有家,何必麻烦别人?现在可好,一进门才发现我住此地。
但我无处可去,总不能再回办公室睡沙发,晚上蟑螂成群结队地出没,老爱舔我的脚,再可恶者,黄百成穿汗衫工作,我无法忍受。
“我回来了,房子应该还我。”他理所当然地说。
我顽强抵抗,绝不屈服。
“你去叫警察好了。”我昧着良心说。
“小姐,我看你也是个知识分子,不要不讲理。”他有一种慑人的气质,但对我完全不管用的。
我如果要讲理的活,今晚就得提行李滚出去睡大马路。我也是血肉之躯,怎受得了餐风露宿呢?
“你有没有朋友什么的,可以去寄宿?”我反过来要求。
“我自己的家,为什么不能回来住?”他皱着眉头说。
现在的路还是叫马路,但具有骑士精神的人愈来愈少。
大概像恐龙一样已经绝迹。
这是天下女性的悲哀。
而此人是我此时的悲哀。
“因为我无处可去。”我装痴扮呆,耍起无赖来还满象,若南茜张见到,必然再也不敢麻烦我。
“小姐,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他仍皱眉。也许是因为我势利眼,因为他有这幢房子可遮风蔽雨,我竟觉得他甚是英俊。
“我姓越,吴越的越,越红。我们可以交个朋友。”我伸出手,笑容可掬。
他只好勉强与我一握……
当然,这个朋友不是白交的。
他让出了卧室,睡客厅沙发。
那沙发是他自己设计,睡来当然分外舒适。
一夜无话。
我居然很快地就睡着了,一点也没有为这不速之客失眠。
这年头愈是没有道理的人,愈是理直气壮。
我奇怪自己如此厚脸皮。
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我找不到房子。
不是没试过。台北的房子奇贵不说,找还奇难,就算找到了也不附带家具。
我没有功夫去为了一张椅子或一个碗跑断腿。
这儿一切都是现成的,有什么不好?
甚至还有个现成的门房驻守在客厅,万一有歹人入侵,随时可以英雄救美。
最令我满意的是这个英雄并不把在下当美人。
他把我当疫疠。
我们像表错七日情的男女主角。
我开心极了。
一早起来,就闻到了面包香。
有人在烤蒜头面包,还有咖啡,磨豆的那种,可不是即冲即饮。
我以最快速度梳洗,溜进了餐厅。陈诚房东正背对着早餐桌,在瓦斯炉上煎香蕉。
我坐稳,左手拿碟中的面包,右手持咖啡杯。有这么好的早餐,我是全天下最快乐的房客。
陈诚煎完了香蕉回过头,一见我又吃他的面包又喝他的咖啡,整个人愣住了。
“早安!”我拍拍椅子,“请坐。”
遇到我这样有礼貌的人,孔老夫子也会叹:吾道不孤。
“早。”陈诚果然没发我脾气,他是名君子,可欺之以方。
“这是什么?”我瞪着那盘令人馋涎欲滴的香蕉。
“毒药。”他用叉子叉了一口,吃象文雅。
“看起来很好吃。”
“我也这么觉得。”他丝毫没有请客的意思,我只有品尝自己的手指头。
“你预备什么时候开始找房子?”他又问。
“再说吧!”我塞了一嘴面包,含糊应声。
“你不觉得住在这儿不太方便吗?”
“不觉得。”我只觉得宾至如归。这顿早餐棒极了,拿起玻璃杯,倒了满满一杯蕃茄汁。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我信得过你。”
他笑了笑。
“希望你能尽快去找。”陈诚站了起来。他生得伟岸挺拔,又有肚量,虽然只短暂相处,但也能让人觉得他人不错。
想到自己对这样一个人欺诈耍赖,不免有些自惭,但此时此刻,自惭是万万不可的。
我应该坚持。
否则便得露宿街头。
“我去上班,回头见。”
“越红小姐。”他叫住我。
“嗯?”
“如果方便的话,你可否晚些回来?”
“你不方便?”
“我有客人。”
“我们把话讲清楚,你要我几点回来,才不碍事?”我是个小人,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明理小人。
“十点半好吗?”
“可以。”
“谢谢你。”他如释重负。
我不配他这么客气,赶紧逃走。
嘉露在百成公司等我。
我进办公室时,她跷着二郎腿抽着烟,模样之老练,象30岁的女人。
其实她遇到过的事情,普通的30岁女人也未必遇得到,若不幸遇到,也只会哭。
但她终究只有15岁。
15岁的少文应该如青苹果般可爱、芬芳。
我把香烟从她嘴上拿下,扔进烟灰缸。
“干嘛呀!”她怪声怪气地叫了一声。我这才发现她还穿着昨夜的衣服,她一夜没睡?
年轻真好,她夜夜笙歌,却丝毫没有疲态。
“别忘了,你是青春偶像,不是可怜的山地雏妓。”我板起面孔。
天下女孩子都死光了也不干我的事,但嘉露不一样,她是我妹妹。
虽然没有任何血源关系,但我对她的感情就是不一样。
“好!别说教,我有事找你帮忙。”
“免谈!”
“你不问什么事?”
“不会有好事!”
“你真是我所见过的最聪明的人。”
她也聪明,懂得拍马屁。
“哼哼!”我冷笑。
“帮我打一对金袖扣,跟你送爹地一样的。”她撒娇扮痴。
“干嘛?”
“我喜欢。”
“你连有袖子的衣服都不穿,怎会要袖扣?”
“我送人。”她忸怩地说。
“有什么人好到值得送金袖扣?”
“难道爹地好到你送金袖扣?”她狡猾得很。
“他值得。”我深深吸气。
“你该不会——”
“胡言乱语些什么!”我声色俱厉,把她吓了一大跳,一脸受伤的表情,过了好半天才恢复自然。
“那么凶。”她低下头。
“孙国玺是个很好的继父。”他怎么不好?对我恩同再造。我要是肯识相点,听从他的指导,现在必定是台北女强人。
但我做女强人又有什么意思?
女强人的背后是孤独、寂寞……
我不做女强人一样拥有这些,何必外求。
“好吧!他是好人,看在他面于上,替我打金袖扣。”她摇着我的手,像又回到五岁。
“我从不抄袭自己。”
“那——打一副类似的。”她很聪明地说。
“雷同就是抄袭。”
“你故意的。”
“少找我麻烦,行不行!嘉露,你一夜没回去,孙国玺一定会耽心,回去吧!”
她生气地走了,我知道她一定马上回去。
回去跟孙国玺要金袖扣。
她年纪小小,还变不出什么高明戏法。
让她去要吧!与其放在孙国玺的保险箱里,不如让她送心爱的人。
有爱,是件好事。
就算是错。
下班后,我仍伏案工作。
这种一流的工作精神,却不遭老板喜爱。
黄百成到下班后才回来,一见到我,便大声呼唤。
“别用功了,快回家去。”
我不理他。
“越红,拜托好不好。”他改为哀求。
“拜托什么?”
“你如果现在肯走,我放你一个礼拜的假。”
“你骗小孩!”
“真的。”他压低声音说,“我放你假,顺带请你游垦丁。”
“这是贿赂,你找错人了,我不能接受。”我做得兴头,再一个钟头,这支别针就打好了,我要拿到“小香港”去寄卖,卖它一等商价。
“别那么清高,越红,高抬贵手。”
我就这么被他连推带赶地轰了出去。
他交女友竟然利用办公室,所有的白领阶级都应该以他不齿。
骑上脚踏车后,我往回家的路上行去,走到一半才想起房东先生也有客人。
我在哪里都不受欢迎。找到公用电话打给海伦,纺拓会下班晚,我们可以一起去吃比萨。
我是不吃那种东西,但为了友情的缘故,可以看她吃。
铃响了很久才有人接,告诉我海伦在忙,没法子接电话,要不要留话。
我连看人家吃比萨的福气都没有。
把车骑到公园,里面一大堆小孩子,有的攀竹竿玩,有的荡秋千、溜滑梯。
我也有事做。
任何无聊成年人都可以名正言顺地坐在公园一张椅上发呆。
但也只容许发呆到天黑,一到六点半,公园的小孩全回去了,正经人也都走了,黑暗中,公园里开始有了奇异的活动。
我想起了报上的新闻与警告,只有滚蛋。
去找了一间咖啡厅坐,里面供应简单的饭菜与饮料,叫了一杯茶。
闲坐着无聊,向柜台借了报纸,百无聊赖地翻着,突然之间,我看到了一个名字。
我像触电般地怔在那儿。有多少年没见到这个名字了?我放下报,闭上了眼睛。
久久才再张开,心中酸涩的狂潮不能止息。
南茜张曾说过我是个情感的白痴,没有心也没有泪,我周围的人也莫不作如是想,只是未像她说出口罢了。
其实我不是的。我也有过爱,也有过恨,血管里流的一样是血,眼中也会流出泪来。
只是我一直克制得很好。
此刻我却失态,因为那三个字刺激得我太深。
我——还以为已经过去了。
待者在我的水杯中加水,我用报纸遮住脸;这世上任何人都不能见到我流泪。
我也发誓不再流。
都十年了。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人生,究竟还有几个十年?
十点半,我回到家,正预备开门,里头传出说话的声音。不好!陈诚房东还在招待女友,说不定正在卿卿我我,随便闯入,后果可得自己负责。
但卿卿我我怎会如此大声?我偷听了一会儿,发现这一对冤家正在吵架,间歇传来哭泣的声音。
没想到陈诚的面貌温文儒雅,为人竟如此粗暴。
我看不起使女子伤心的男人。
那种人不配列为公民,他们的低等动物性,大过了该有的美德。
但旁人的闲事我管不着,是非之地也不宜久留。正要闪身下楼,门却叭嗒一声,我只有躲到廊柱后面。
陈诚房东没有送客的礼貌,那名女子哭着走出,边走边擦眼泪,由于匆忙,并未注意到我。我站在隔壁房门前假装开锁,一边偷眼看她,不由佩服她好本事。她虽然哭得伤心,但走到电梯前时,已经擦干了泪,低着头做无事状。我猜等她在电梯内补好了妆,到了大门口,谁也瞧不出她曾经哭过。
电梯来了,我大胆地回过头去,看清楚她的侧脸,急忙地掩住嘴,免得惊叫起来。
巫美花,她是巫美花!
真是个巫婆。
两个大男人被她搅得神魂颠倒,再看不起她的人也要赞她好本事。
我为黄百成感到难过,他终年打雁,却不料这回被大雁啄瞎了眼。
岂有此理之至。
但这也证明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恋爱这椿事,不是别人伤你心,就是你伤了别人的心;如果能功德圆满,那是前世修来的,不是侥幸。
“美花——”
陈诚不知吃错什么药,等巫女都走了几百个钟头他才失心疯般地追了出来。
我躲之不及,只有对他傻笑。
七第二天早上起来,没有咖啡香,没有大蒜面包。根本没有早餐。
我原谅陈诚房东,他高卧不起有值得原谅的理由。你绝不能因为某个人伤心而责备他。
我肚子饿极了,自己做早餐吃,冰箱中库存丰富,大罐的牛奶、新鲜的起士、葡萄汁、香橙、真空包装的香肠,真是应有尽有。
我应该感谢上天,恩赐给我这么充满人性的饮食,我的人生将因此而丰足而和美。
我用蛋和牛奶煎面包,又烤了香肠,给自己倒了一大杯葡萄汁,真是神仙不易。吃饱喝足,把碗筷拿到水喉下冲洗。我体谅陈诚,他一个大男人容易打破盘碗,我照顾自己算了。
“陈先生,我上班去了。”经过他寝室时,我打了声招呼。他够勤快。昨天一天他就已经把储藏室整理成房间,把我的破烂东西扔了进去,所以我昨夜一回来,便识趣地躲进去。虽说是储藏室,经过整理后,也粗具规模,反正是免费的,至少比睡办公室的沙发好。
寝室中没有响动,陈诚先生大概正在流泪饮泣。失恋是人生的重大打击,而且绝不免疫,倒霉的话,一生会来上好几次。
这是命。
我出了门,正预备跨上赤兔马,突然一丝可怕的念头闪进了脑海——陈诚一夜没有动静,该不会是想不开了吧?
明知道自己无稽,我还是义无反顾地丢下车冲上楼。
他不能死,如果死了,现场不但会被警察封锁,我还会被叫到警察局问话。
我不上相,不能为这种事变成新闻,订户会说,陈诚这个同居人也不怎么样嘛!
拜海伦这个糊涂蛋之赐,我变成了某人的同居人;偏偏这事还不能与她多提,她会大惊小怪,命我立即迁出,麻烦可就大了。
“陈先生!陈先生!”我猛拍房门。
糟了,他可能真的……
我一生从未如此着急过,心一灰就头皮发麻,用尽全力把门撞开。
陈诚并不在床上。我大惊失色,再仔细一看,他老先生不知为何竟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下。
我奔过去,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
“喂!喂!”我弯身摇他,“你不能睡在这儿,醒醒。”
他不醒,一张好看的脸醉得红通通,眉毛眼睛鼻子全皱在一块儿,在梦中仿佛还有天大的委屈。
“起来!”我使出了狠劲去拖他,他居然毫不客气地倒在我身上。去他的!我气得想不管他,但又推不开。
“美花!美花!”他居然哭起来。
我真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自找的,我只有像哄小孩般安慰他,可怜我也没真哄过孩子,手拍在他脸上倒似在掴他耳光。
“不哭,不哭。”
“美花,别离开我。”他在梦中又梦到了那个负情女子,呜咽如婴儿。
“不离开,不离开。”我哄骗他。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又拖又拉把他弄上床,累得我半死。
“陪我!”他抓着我的手。
放肆!
我甩脱了,他闭着眼睛双手在空中乱抓。
我塞给他一个枕头。
抱枕头比非礼我好。
他抓到枕头后安心了,满意的表情看得我好一阵心酸。
我从没有看过男人痛苦的一面。所谓英雄有泪不轻弹,男人通常隐藏感情,若把情绪示人,比如当众发脾气、拍桌子,都是有所图谋。今天乍见陈诚房东赤裸裸的心,不禁大感震撼。
我不是没请过假,但从没有为任何人请假。
尤其是为一个男人。
这违反我的原则。
可是陈诚痛哭的脸让我没有了原则。
我打电话给黄百成请假。
“你怎么可以在这节骨眼请假?”黄百成难得今天去上班,居然还在电话中对我鬼吼鬼叫。
“你不是说要放我一个礼拜假,还要送我垦丁旅游吗?”
“那也不能趁这个时候,后天陈董事长的女秘书要来拿订的红宝石……”
亏他还记得那么多事!啰啰嗦嗦的一大串,讲得话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早做好了!”我不高兴地说话。我又未卖身为奴,就算是建金字塔的奴工,也可以休息一下吧!
“你最好早点回来,百成公司少不了你。”
对对对!我是美丽的西施,如果吴王夭差一天看不到我,就会相思成病。
他如此之春风得意,应该陪巫美花小姐四处游逛,少管姑奶奶的闲事。
安顿好了陈诚,我开始烧茶打果汁,这些都是酒鬼不可缺少的恩物。
我从未想到过会为一个男人做这种事情。
实在可笑。
但我居然高高兴兴地做,过了一会儿,我还发现我在哼歌。
我一定是疯了。
但我的心情好得出奇。
半个钟头后,我把煎蛋、吐司、果汁、茶放进了托盘,送到陈诚醉汉房中。
他抱着枕头呼呼大睡。
我等他醒。
他一直睡到吐司变凉,煎蛋的油凝结在盘子边缘。
我坐在床边看着他。
从来没跟任何人接近过,但我放心大胆地坐着看这个痴情美男子。
十个黄百成也比不过他,我不知道为什么巫美花不要他。
也许,各人的缘分不同。
巫美花不以世俗的眼光挑选男友,倒是颇有见识。
电铃响了,我去开,是巫美花。她看见我很吃惊:“越红,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怎么会在这儿,问得好!
我还想问:“你怎么也在这儿呢?”
但此刻不是玩你问我答的时候,我一把将她拉了进来,难怪一早黄百成就在电话里向我咆哮,原来白雪公主来探七矮人了。
“陈诚喝了酒,你快去看他。”我说。
巫美花急匆匆地去了,想必陈某也是她从前的心上人,而此时我只为他可怜。
可怜他遭人抛弃,还需以酒解闷。
从前我听说有这样的活宝,必定不屑加鄙夷,但对陈诚房东,我竟无法不给予同情。
他只不过提供一间柴房供我使用,我越红也非没见过世面,竟然如此之势利眼。
巫美花闯进陈某的闺房时,我回到自己柴房。长吁短叹既已无益,不如去上班。既可消遣又可赚钱。
才换好衣服,巫美花就来敲我房门,眼睛红红的,我忽然想起了鳄鱼,它们总在吃人的时候流泪。
我一向喜欢鳄鱼,也对巫美花颇有好感。
“我还有事,得走了,拜托你照顾他。”她咬着嘴唇,像是挺为难。
“他需要你。”我看看她,平心静气地说。
“我——”她的眼眶又是一红。
有的人天生命好,福气大。两个男人为她寻死觅活,她还哭呢!
“你最好留在这里陪他,”我心拙口笨,“他伤心极了,弄不好会出人命。”
“我知道——可是我也没办法。”她低下头。
是啊是啊!爱情如水向东流,一去不回头。既是覆水难收,再留下来又有何用。我是个局外人,却还不如她想得通。
“好吧!我照应他。”我只有慷慨应允。
“百成那边——”巫美花迟疑地。
我的嘴巴看起来真的那么阔吗?
我向她保证,如果胆敢吐露半个字,就触电雷殛而亡。
尽管这种事不易碰到,她也礼貌性地表示感激。
巫大小姐走了,我叹了一口气。她好歹算起来也是个艺术家,怎么谈起恋爱来如此之缺乏艺术?
陈诚仍熟睡如死猪,紧抱着的枕头也松了。我获得一个结论——一个人若只想独处时,他不需要任何人。
我关上卧房门,难得的假期,应当好好利用。
但令我诧异的是,陈诚房东是一尘不染的人,此刻除了他自己外,房间内外可是干净整齐。根本不必要我多耗力气。
他是怎么办到的?我看清洁女工也会含羞愧死。陈诚没回来时,我天天在电脑旁边留话给她;她可能是个文盲,看都不看一眼。
我后来就改了这个滥习惯,她若是会打电脑,何必来辛苦做女工?
既然不必打扫房间,我也不必强求自己做个什么有用的人。我打开客厅的矮柜,里面有成千上百的录像带,我抓了一卷,又泡了杯茶,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
我不是有意忘掉某人在受苦受难,他是自找的,怨不得别人。
录像带是部北欧片子——狗脸的岁月,主角是个小鬼,顽皮极了,也知道伤心,但顽皮归顽皮,伤心归伤心,像两片兜在一起的分裂物。
小孩是天底下最矛盾的物事。
男人也是。
他们做出某些事,也后悔某些事,但还是要做。
我既没有小孩,也没有男人。
我是我。
值得庆贺。
我又去煮咖啡,在里头滴了两滴白兰地。这是安海伦最喜欢的喝法。
正想着她,电话就来了。
“你怎么不去上班?”她质问。
“我不舒服。”我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说一同居住的人生病。
明明只是同一屋檐下住,也会听成“同居”。
“我来看你。”
我连连推辞,告诉她不敢当。
“我有话跟你说。”她这才炸了起来。
我教她在电话里说。
“电话中说不清。”她暗示目前有人可能在窃听电话。
“那就别说。”
她恨极我的态度:“你这个没心没肺的混蛋,嘉露出事了。”她大叫,意图震聋我的耳膜。
出事?
我立刻赶往医院。
嘉露正在急救。她的子宫大量出血,密医不小心,帮她堕胎时,连子宫一起刮破了。
她只有十五岁。
我全身发冷,眼泪扑簌而下。
嘉露不是海伦的妹妹,所以她能花五分钟,好整以暇地告诉我。
但嘉露被送到医院急救时,死也不肯讲家里的电话,只要院方通知安老医生。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做。但安医生登时赶去,他通知了海伦,海伦找到了我。
“我打电话给你继父和母亲。”海伦比我早一步到医院,双目红肿,我错怪她了。
“我继父?”我张大嘴。天哪:孙国玺会杀掉嘉露。
“他不在,你母亲也不在,秘书说他们去香港了。”海伦哽咽。
这就是父母。当你需要他们时,他们神出鬼没,永远不在场。
我教海伦别哭,嘉露还没那么糟,她很快就会好起来。
“我爸爸说她希望很微小,那个密医把她刮了一个大洞。”
“安医生呢?”
“在里面,手术同意书也是他签的,你们不会介意吧?”
“那当然。”如果嘉露侥幸有救,还得谢谢他肯热心助人。他可以不签这个字,也可以不来的。
“现在还有谁知道?”
“没有了。嘉露的主治大夫是我父亲的老友,他会保密。”
我相信他会的,只要嘉露不死,应该不至于消息外泄。
我听见自己呜咽地说:“她还小,为什么受这种罪?”
海伦轻轻拍着我。那年,我央求她帮忙时,她也这样拍着我。
我的命比嘉露强,至少,她没有海伦这样的朋友。如果出了怎样的过错,只得由自己背负。
这还不可怜吗?
我哭过了,去打电话。问秘书可有跟香港连络的方法。她忙忙去试,教我十分钟后打来。她不知道我有什么急事,但孙国玺的事谁也不敢马虎。
“怎么样?”海伦一等我放下话筒就问。
“再联络。”
“你还要打给谁?”她见我又拨号码。
“公司。”
“你不是不去上班吗?”她关怀过度,已经超过限度了。我板起面孔,她只有乖乖走开。
我打到公司去,果然没人接。黄百成有了如花美女,怎不乐得出去逍遥游?
无奈之余,我只好打给陈诚。
他睡得真一点不含糊。电话响如雷鸣,他也能安之若素。奇的是,这个节骨眼我还惦记着他。
“吉人自有天相。”海伦安慰我。
但愿如此。
我向上天祈祷,不要再教嘉露多受罪,我愿意分担她的罪过。
我在她幼时给了她坏榜样。
“你知不知道那个男的是谁?”海伦问我。
“我还想问你。”我没好气。
“你真的不知道?”海伦不相信,“我爸刚才告诉我,你上回带她去检查。”
“我没有问她。那次只是虚惊一场,我要她多加小心。”
“她不听你的话。”
“这年头有谁听谁的话?”
“说得也是。”
废话!全是废话!包括我自己开口的,任何一句对嘉露都没有用处。
她正像待宰的羔羊般,躺在无影灯下任人宰割。
没有那种经验的人,全然无法想象那种可怕。
十分钟后,我又打电话给孙国玺的秘书。
“浅水湾的电话接通了,可是孙先生不在,他的管家试图联络他。”
“你打过香港分公司没有?”
一言惊醒梦中人,她又慌慌张张去打。
猪!不可饶恕的猪。
“别发火,就算你继父能立即赶回来,又能怎么样呢?”海伦已经恢复了冷静。
“至少比我一个人承担这么多的好。”我抱着头坐下来。如果嘉露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会原谅自己。我——一直都在袖手旁观。
“咦?我爸出来了。”海伦奔了过去。
安老医生看起来十分疲倦,十年前他还精神奕奕,跟现在完全不能比。
“爸,嘉露怎么样?”
“手术完成了,剩下的得靠她自己。”安医生扯掉了口罩。脱去手术服。
“她还没脱离危险期?”海伦这样问时,我简直不敢往她那边望。一瞬之间,我只觉得信心尽失。我以前觉得人生全然透明是一种清澈,现在才明白,我只是不停地擦拭从前的污点,而那污点已把生活的一切浸蚀了。
安老医生走了,海伦也急急拿起皮包:“越红,我不能陪你了,十一点公司要开会,没办法请假。”
她去了。
全世界的人都弃我而去。
我把头深深埋进自己的臂弯。
护士准我进观察室看嘉露,这还是安医生的面子。
她奄奄一息地躺着,像只刚从水沟里捞起的小猫。我别过脸去,狠狠喘了口气才看她。
她的双眼紧闭,嘴唇泛白,脸上全没有了血色,像刚刚遇到了吸血鬼。
多亏安医生出面,否则在血荒之际,我还真找不到血浆给她。
说她不聪明,她却能捅了漏子后还知道找个高人来善后。
找安医生当然比找我强。
“嘉露!”我轻声唤她。
“嘘!”护士在旁边阻止我,“别吵她。她睡着了,她需要休息。”
我痛心之极,真的孤独无援,只好回外头去等。
秘书终于找到孙国经了,但他没空接听,换我妈来。我一听见她的声音,突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我们不像母女,在这瞬间,我们像仇人。
“发生了什么事?你说话啊!”她急急地叫,声音之大,就象在隔壁。
她开心什么?她什么时候也没开心过。
“去叫孙国玺来。”我冷冷地说,“是他的事。”
“反了!你竟敢命令我!”她气得叫。
“你不去叫他,你会后悔。”
孙国玺来了,我告诉他嘉露在医院里时,他沉默了半晌,只说了句:“我知道了,谢谢你。”气派恢宏,真不愧是个漂亮人物。
挂电话前,背景声音是我母亲,她尖声问:什么事?什么事?
孙国玺在夜晚九点半才到,他当然不会从容不迫,但也没有因此而发狂。
我母亲跟在他后面,惊惶失措。她的心智自五岁后一直没有成长过。
上天厚爱她,照顾她,她是圣经里“既不放也不收”的鸟儿。
“嘉露还在观察,她——没有醒。”
孙国玺点了点头,坐下来闭目沉思。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领悟到他原来是在祷告。
嘉露若能在此刻醒来,问他要三千万拍聂小情,他一定会给她,并且全力支持她与王祖贤别苗头。
他只有这么一个宝贝。
我,当然不算。
不管母亲愿不愿意,我把她拖开了。
她抗拒着,但她抗拒不了,我的力气比她大得多。
“走开,别惹孙国玺。”
“我是她老婆,怎么叫惹他?”母亲气坏了,我还没这么忤逆过她。
“你是他老婆,可不是他女儿的妈。”我用十几个字扎破她。
“怎么不是?”
“你去看看嘉露的身分证。”
她不响了。她不是嘉露的妈,却是我的,过了一会儿,把气全出在我身上。
我也不怕她。
我什么都不怕,只怕嘉露死。
她五岁时就一直粘着我,可是我对她从来不在意。
在某些方面,我甚至不喜欢她。
此刻,我深深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