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想起童年时,她有不少自己挖掘出来的好去处,可惜不能带他去,否则会有意思得多。
“爷……我听说……”她犹豫片刻,方开了口,“少奶奶也到京城来了?”
自她与苏品墨入京后,乔雨珂不久也巴巴地赶来了,不过,倒没与他们会面,只独自住在姨母家中。
“她每年总要入京几次,添置新衣首饰,”听她提起乔雨珂,苏品墨立即黯下神情,淡淡道,“没什么稀奇的。”
“我还以为少奶奶是专程为爷来的呢。”她微笑地说。
“怎么会呢?”他似是为了回应她的笑而勾起唇角,却不自觉带了些许苦涩,“说是为晓喻坤而来,大概更有可能一些。”
“爷,你有没有想过……”她忽然鼓起勇气,暗示道:“天涯何处无芳草。”
“天涯何处无芳草?”他一怔,没料到她会突发此言,思忖片刻,颔首回道:“不错,世人都会这么说,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
“那是因为爷还没遇上真心喜爱你的女子,”她抿了抿唇,“若有另一个人懂你敬你,为了你能付出所有……爷还会执着于旧情不放吗?”
“我不知道,”苏品墨摇头,“我又没有遇到,怎会知道?”
是呵,事不到临头,任何人都不会知晓自己的反应。而这些反应,又往往出人意料。
周冬痕左手伸入袖中,触摸着右腕上那条红线,胸中仿佛有万千潮涌。
姊姊鼓励她向苏品墨示好,她也一直以为自己有足够的胆量,然而,有些话终究还是难以开口。
就算没有当年苏品烟之事,她身为姑娘家,想亲近爱慕的男人,依旧会碍于羞怯和忐忑。
一个人,所想和所做,通常都是天差地别的。
“爷,”马车忽地停下,小厮在窗外禀报,“到地儿了!”
苏品墨本来平静的表情微敛,掀开帘子,下了车。
这是哪儿?周冬痕有片刻迷惑,望着这似曾相识的郊道,忽然,她猛地一惊,心尖狂跳。
没错,就是这儿、就是这儿……当年,她撞倒苏品烟的地方。
她怎能忘记?从那一天开始,她就背负着今生赎不尽的罪,从那个天真活泼的少女变得寡言失笑、夜夜被恶梦纠缠。
“东西呢?”苏品墨对小厮道。
小厮捧着鲜花素果、白蜡香炉,置于地上,一看便知是为了祭奠苏品烟。
苏品墨燃了香,默默祈祷了什么,而后,又怔怔地站了很久。
周冬痕不知此刻该说什么、做什么,她什么都知道,却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特别是在这良心难安的一刻,更显困难。
就像胸口堵了大石,她难过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可她还是得继续伪装。
“当年,我妹妹品烟……就是死在这里。”苏品墨回眸对她道。
“这儿?”她不知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只能艰涩僵硬地回道:“为什么……是这儿?”
“她进京探友,被一匹疯马撞倒了,不治而亡。”他的眉宇之间有着深深的悲伤,“从那以后,母亲就病倒了,再后来,你也知道了……”
“哪里跑出来的疯马呢?”周冬痕开始感到害怕,也不知他知晓多少真相。
“这件事,我一直在查,”苏品墨道,“现下总算有些眉目了。”
她的双颊倏忽苍白,恐惧像一张冰凉的大网,悄悄笼罩她全身。
无论如何,他都会查到她头上吧?不敢想像,到时候,他会如何恨她……她,又要如何自处……
呵,她太天真了,怎会自信能裸得他的喜爱呢?隔着如此深仇大恨,他又怎能接纳她?
触摸腕上的红线,她的心尖渗出酸涩,像被巨大悲伤压榨出来的水滴,一滴又一滴,落在迷茫里。
“你老摸手腕做什么?”苏品墨注意到她的异样举动,“扭着了吗?”
“不……”她沉默片刻,忽然将红线扯了下来,“其实,这里有一样东西……想送给爷。”
“哦?什么东西?”他感到意外。
周冬痕将那条红线拿出来,系到他的手腕,却一直微低着头,不敢迎上他诧异的眼神。
“这是……什么?”苏品墨显然大为不解。
“月老庙求的,听说很灵的,”她低声道,“妾身想送给爷……希望爷与少奶奶能解尽心结,团圆和美。”
他凝视着她,这番祝福出乎他的意料,却似乎让他微微感动了。他看着她如蝶翼般颤动的长睫,之下仿佛藏着无限泪水,轻轻一眨眼,便会泪如泉涌似的。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想真的明白。
冬季的长风在祜枝间划过,本来刺骨的冰寒,此刻,他却不觉得冷。
苏品墨觉得有些恍惚。
很少有消息能让他心情如此驿动,但接踵而来的,便是迷茫。本来,他应该高兴的,但现下不知为何,怎么也欢喜不起来。
他的脚下有些飘乎乎的,仿佛踩在云端,通身都不太踏实。
这个时候,他很想找个贴心的人说一会儿话,唯有如此,才能让他踏实一些。
“姨少奶奶呢?”办完正事回到丞相府,他对下人如此问道。
问完以后,他自己也是一怔。
曾几何时,她倒成了他倾诉的对象?不知不觉地,他就是想见她、跟她说一会儿话,就像吃饭睡觉一样,成为每日所需。
第6章(2)
顺着下人所指的方向走去,便见她蹲在游廊之下,不知在摆弄着什么。刚下过初雪,她披着免毛镶边的大氅,红色的缎子衬着雪肌,格外可爱。
“你在做什么呢?”苏品墨弯下腰问。
他这才发现,她的面前堆着一摊破瓦片,江府正在修葺因为季涟之乱破损的东墙,这些瓦片想必就是从那儿来的。
“这些青瓦烧制得真好,”周冬痕抬头的瞬间,立刻勾起甜笑,“细致明亮,像瓷片一般。”
“那是自然,丞相府用的东西嘛。”看着她的笑颜,他不自觉也跟着勾起了唇角。
“声音也很好听呢。”周冬痕取下簪子,轻轻敲打着碎瓦,竟发出极悦耳的叮咚声,似玉泣珠鸣。
“咦?”苏品墨诧异,“这个倒新鲜。”
“我想着,可以用这些碎瓦悬在麻线上,做一部小小的编钟,新鲜又有趣,岂不比那些寻常的乐器好玩?过几天进宫见太妃和婆母,我便带去,两位老人家一定喜欢。”
呵,她的想法有趣,更难得的是一片孝敬的心思。
苏品墨莞尔,这瞬间,他仿佛忘记了一切烦心事,就与她这般说说笑笑,便是人生最大的快意。
“爷,有事吗?”周冬痕忽然问道。
他一怔,凝视着她。“我的样子像是有事吗?”
“不知道,就是一种感觉,爷虽然在笑,可阵子里有沉甸甸的东西……”她答得有些涩然,“希望只是妾身看错了。”
果然瞒不过她。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如此了解他,蛛丝蚂迹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苏品墨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对他而言,这世上多了一个知已,本该喜悦,可来历不明的她,终究让他心底不踏实。
“让妾身猜猜,”周冬痕又道,“与少奶奶有关?”
“为何一定与她有关?”苏品墨苦笑。
“能让爷为难的,不外乎三件事——婆母、生意和少奶奶。婆母在宫里住得舒心,生意也没出什么岔子,那就只与少奶奶有关了。”她分析推断。
她的确冰雪聪明,这洞察人心的本领有时候真教他害怕。万一,她真是他的敌人,岂非自己给自己埋下了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