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对,她以为自己是谁,凭什么跟他说那些?
但她原意不是想要干涉,她只是觉得,关于那件诉讼案,他带了太多私人情绪在里面,这样对谁都有欠公平。
学法律是为什么?她吃过亏,所以她是为了保障自己,消极一点的说法,她怕再被哪个人利用她无知、不懂法律的弱点来伤害她,就像当年的叔叔姑姑一样,仗着爷爷奶奶和她都不懂法律,骗光了他们在爸爸公司的股份还有个人积蓄。
她也曾经不甘心过,也曾经对着爷爷奶奶哭闹,为什么叔叔和姑姑要这样对他们?但哭累了、闹够了,事情并没有任何变化,被骗走的依然拿不回来,她意识到这样的现实,才会决定进入法律界。
发生过的已没办法挽救,那就学着预防,这是她的态度。很显然的,他与她的想法完全不同,他想做的就是反击,她说的他全听不进去……
那又如何?她谁也不是,他为何要听进她的话?她真是多嘴,他要怎么做根本不关她的事,她又何必替他操心?替他烦恼?她只要善尽本分,做好自己该做的就好了,不是吗?
两脚踏进停车场,她低头走着,心思仍绕转在他办公室的那番对谈,没注意到从她踏出大楼后,一路尾随着她的身影。
事务所所在的大楼,其地下楼便是停车场,但由于大楼里的公司行号不少,停车空间又有限,要是晚一点进到停车场,会没了车位,这时就得再绕出去外头另寻停车空间,这样来来回回觅车位常浪费许多时间,所以后来老板在大楼旁的停车场租了停车位,供所里的职员使用。
眼看自己的小车就在前头,她从皮包拿出钥匙,正要解开防盗时,一道人影突然经过她身侧,眨眼间,那人影已站在她面前。
她吓了一跳,睁大眼看着面前的男人,他忽然出现,是一直跟在她身后吗?
“利秘书,好久不见。”男人直瞅着她,露齿而笑。
“你……咦?”利之勤仔细看着男人,面孔有些熟悉,想了想,她微讶开口。
“啊,你是吴先生?”是事务所的一位客户,叶律师经手的案子。
“还好,还被你记得。”他相貌堂堂,带着几分富贵人家的气质,只是一双上扬的桃花眼半眯着看她,带了点邪气,教她略感奇诡。
“你车也停这里啊?”她记得这吴先生是离婚官司,听说婚后风流韵事不断,太太受不了决定离婚,因为谈不拢条件,才找上叶律师。
“不,我车在外面。刚刚经过这边,想到你,本来打算上去找你,想不到你刚好走出来,我就跟了过来。”男人一双桃花眼像盯着猎物般,带着放肆的眼神,将她从头到脚看得仔仔细细。
眼前这男人有些不对劲,这是当他将目光落在她黑色窄裙下的小腿上时,她唯一的感觉。她沉住气,绽放笑花,一如平时那般的姿态,客气的说:“吴先生这次想要委托什么案件吗?可能要请你明天再跑一趟了,因为现在是下班时间啊,不然我带你上去,我要下来前,叶律师还没走,还有一位秦律师也还在。”
“利秘书,我刚不是说了,我是来找你的,我上去找那些律师干什么?”男人上前,靠她极近,她嗅到了酒精的味道。
她愣了下,敛下心口那份不安,又笑道:“要委托案件,当然是找律师呀。”
男人摊手。“我婚都离了,还要委托什么?现在单身,想交几个女朋友都没关系,多好。”他双手忽然搭上她的肩,冲着她邪邪一笑。“利秘书,我欣赏你很久了,只不过那时候烦着离婚那件事,也没什么心思追求你,现在我恢复单身了,一直忘不了你,所以今晚才专程过来看看你。你还没吃饭吧?我们先去餐厅吃个烛光晚餐,再去看夜景,然后挑间气氛好的汽车旅馆,你说好不好?”
好?好个鬼!利之勤退了两步,撑着笑容。“吴先生客气了,我用过晚饭了,如果吴先生没其他要紧的事,我先走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再见。”她轻轻颔首后,打算绕过他。
脚步才一跨,腰间随即被揽住,她惊喘了声,慌张的瞪大眼睛。
“怎么会没事?我现在最要紧的事,就是跟你来一场浪漫的约会!”男人抱紧她,一张嘴就要袭上她嘴唇。
她转开脸,两手推挤着男人压过来的胸膛,仍是尽量和缓的语气。“吴先生,我不是你女朋友喔,是利秘书,你认错人了!你快放开我,等等被你女朋友误会可就不好。”
“怎么会认错?我就是要找你呀,利秘书。”见她扭着身躯欲逃开,男人嘲笑道:“哎呀,别假正经了啦,你打扮得这么美艳,不就是想要勾引男人?之前我每次进去你们事务所,老是看你一双眼睛对我抛来勾去的,不就是等着我吗?现在又装什么害羞?还是你喜欢欲擒故纵这一招,我也是可以配合的。”
见男人一张嘴又要压过来,她再顾不得其他,脚下一个用力,狠狠踢上男人腿骨,男人一个吃痛,双手一松,她抓到机会就往车子方向跑。
这停车场紧临办公大楼,并不算隐密,但现在早过了下班时间,已没什么人车出入,加上她的车位靠里边,纵然马路上仍是车水马龙,但往来车子呼啸就过,谁会去注意停车场?
她知道不能慌,却止不住发颤的身躯,跑没几步,高跟鞋踩到了小石子,脚一拐,她跪在地上,双膝一痛,她猜想大概破皮了。手撑着地才想起身,男人已经扑上前来,一把揽抱住她。“嘿,我抓到你了喔,有没有奖赏?”
变态!难怪他太太会和他离婚。亏他条件不坏,竟是这种人!
“你放开我!”她激动地斥喊,深吸口气,使出全身力气,猛力推开男人。她脚步踉踉跄跄的往前走,手中握紧的钥匙才想插入车门锁孔,男人从她身后攫住她手臂,硬将她整个人拖到车尾。
“你跑什么?有多少人想跟我约会都约不到,我看上你是你幸运,你别不识好歹,乖乖跟我走,我……”
“我劝你现在乖乖放开她,否则就等着吃官司。”秦子深远远就见到前头有人在追逐拉扯,原以为是情侣争执,他不以为意,但女人那一声喊叫,让他心口突然一凛,他一双长腿加快了脚步。
一靠近,他认出了女人,胸口一把怒火猛地窜起,烧得炽烈。
这女人!惹了他还不够,现在又招惹了谁了?不这样生活,她很难过是吧?
男人转过脸,瞪着那立在身后的秦子深。身高是够高,不过那么瘦,又一副书生样,根本不构成威胁。“我干嘛放开她?我想得到这女人想很久了,你打扰我的好事,小心我找律师告你!”
秦子深冷睇着男人。“我就是律师,需不需要我教你怎么告我?”
“律、律师?”律师最擅长的不就是告人?他被一个律师当场见到他在欺负女人,情况很明显的对他不利。
“是,我是诚仁律师事务所的律师,秦子深,欢迎你提告。”
听见诚仁,男人顿时明白这两人是同事关系,思索片刻,他两手一松,放开利之勤。要玩女人还不容易,没必要得罪眼前的律师。
讪笑两声,他半举高双手,边走边对秦子深道:“大律师,你看清楚,我没对她怎样喔,现在我乖乖把你同事还你。”说罢,男人加快步伐往门口迈去。
秦子深瞪着男人的背影,嘴角嘲弄似地勾了勾。
当回过眼眸时,见她身体靠着车尾,两手捂着胸口,低着脸颊喘息着,像受了很大的惊吓。他不曾见过她这受怕的模样,心口微微地疼着,但许是在办公室那被她挑起的情绪还未恢复,见着她脆弱的模样,下一秒,他竟莫名生出恼意。
“需要我帮你提告辩护吗?”他走近她,垂着褐眸看着她低下的面容。
“啊?”她抬起眼,一双长睫颤颤,美丽的眼睛框着涣散的瞳孔,似乎尚未从方才的事件中回过心神。
“我可以帮你递状提告,帮你出庭为你辩护,我还是唯一的目击证人,你把这个案件委托给我,是再适合不过的。”见她脸色仍是惨白,眼眸慌转着,胸口压着的那份烦燥,还有办公室那番对话后迟迟未退的恼意,让他苛薄道:“不过我想,依你的逻辑,你应该会说,反正他也没有真的犯下什么严重过失,不必意气用事,和他作对是吧?”
闻言,她呼吸忽地一窒,睁圆着眼看他。眨了下眼后,她思绪逐渐凝聚,也懂了他的意思。他可是在气她?就因为她说了他不喜欢听的话,所以他拿她说过的话来回堵她?
见她眼神带着不可置信,然后像是受伤的看着他,他心头像被扎了针似的,微疼着,但他也没收敛,反倒更加冷绝地掀动薄唇,仿佛这样,就能忽视心头那细针扎般的,浅浅的疼。
他蔑笑了声,沉声道:“其实想一想,他会这么对你,你也逃不了责任,一个女人举止如此轻浮,言谈轻佻、不正经,难怪他如此不尊重你。今晚遇上这种事,你该怪谁?”看见她外套下的衬衫下摆被拉出来,还有那随意挽起的发髻也略显凌乱时,他想起方才那男人搂抱她的姿态,他莫名一恼,又口不择言地说:“我真提告了,对方反驳一句你平时举止就这么招摇和轻浮,我恐怕也找不到话为你辩护,因为那是事实。”
看着她惨白了一张脸,他再道:“反正你心胸宽大,绝对不会提告的,我又在这边多嘴什么?时间晚了,快回去吧。”他眸光冷冷扫过她雪白的面容,提着公事包走过她面前。
利之勤身躯颤了下,忙伸手扶靠着车身。从未想过那样凉薄的话会从他口中说出,她僵直着身子,失焦的眼神落在一处。
他恒常冷漠寡言,除非工作上的事,他不会跟谁主动攀谈;他一贯孤僻疏离,除非是公司聚餐,他私下不会跟哪个同事有所联系。
知道他就是这样冷冰冰、不讨喜的个性,但她发现他其实是面冷心热,否则也不会在她病着时,还独自去探望她,也不会在她屡次逗他时,他只是绷着脸,却没真的对她口出恶言。但料想不到,在察觉自己对他已生了情思时,她才知道原来她在他心里,是这样糟糕的一个人。
他觉得她轻浮、不正经吗?但那只是她的一种自我保护罢了。
爸妈过世时,叔叔姑姑待她说有多好就有多好,她交了心,全然信任他们。姑姑说要帮她把爸妈意外身故留下的保险金拿去定存,叔叔拿了几份文件要爷爷奶奶签名,还要了她的印章,说是要帮爸爸的公司做更大的投资,所以需要也拥有爸爸公司股份的爷爷奶奶和她的签名或是印章。
爷爷奶奶签了名,她交了印章,没多久,叔叔和姑姑神气的在他们面前宣布爸爸的公司已被他们卖掉,他们准备带着各自的家人远走国外,直到那时她才惊觉,原来她被骗了。
她哭着问姑姑为什么要骗她,姑姑说因为她看起来一副乖巧模样,感觉上就很好骗,想不到也真的很好骗,随便唬弄几句就乖乖把心掏出来。
那是她第一次尝到被至亲背叛的感受。
大一那年,交了个男朋友,两人感情甚好,好到她想着毕业后就和他结婚,怎么知道最后分手的理由,是因为她不肯和他进行到最后一层关系,所以他要和她分手。而他也坦承,因为她美丽,而且看上去乖巧柔顺,以为只要哄个几句应该就能骗上床,怎么知道交往后才知道她这么顽固,所以他放弃了。
这是她第二次感受到背叛,对象变成男朋友。
她气、她怒、她恼,她认真思考着,她是不是真的长得就是一副乖巧懂事,可以任人欺骗宰割的模样?她的人生难道要这样一直被信任的人欺骗?
于是,除了爷爷奶奶,她再也不愿相信谁,她一改作风,把自己打扮得妖娆性感,举止刻意轻浮,就算让人误会她是坏女人也无所谓,因为这样就不会再有人以为她很单纯、很乖、很好欺负,男人也会觉得她高高在上的美艳姿态,必是不好追求,而不敢对她表示好感。
她不想再被谁看见她的脆弱,因为脆弱,就会特别渴望温暖,一旦哪个人在她脆弱时给予一点温暖,她就有可能对那个人掏出所有,就像当初她对叔叔和姑姑那样,所以她总是笑着生活,一副她过得很快乐的模样。
只要笑着,就会快乐,这样,别人就看不见她的脆弱;这样,她跟谁都会有着一定的距离,也就不会再有机会受伤了。
她对谁都一样,想开玩笑就开,不在乎别人对她的观感,喜欢她也好,讨厌她也好,那已经不重要。
可是遇上秦子深,却已经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别人怎么认定她,她都无所谓,说她不正经、说她长得像狐狸精、说她三八、说她只会卖弄身材都没关系,可是他这样想她时,她却是难过得要命。
以为只要塑造一种形象,让这形象成为自己的保护色,她就会过得很好,而这几年来,她确实做到了,但想不到,现在却因为自己的这层保护色,让她喜欢的男人也这么以为了。
她眨了眨微微模糊的眼,轻笑两声,转身往车门方向走去。
还是学不乖啊,不是告诉过自己,不要对哪个人动心的吗?
一定是生病那时,他那带着关心的探视,让她无法自拔的喜欢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