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准备就这样一路跑到吴中吗?”
若非被那只臂膀有力地圈住了腰肢,还未坐稳的人差点受惊落马。
“你……你怎么会……”眼前所见,真的是扶苏。他怎么可能在这深更半夜,单骑出现在咸阳城?
“似乎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扶苏勒马,调转马头,向回咸阳宫的方向行去。
“不行!我不能回去!”那孟姜危在旦夕,她必须去救这无辜妇人。
扶苏瞳色一冷,俯在她耳边的声音硬到刺痛她的耳膜:“我已派人连夜送信吴中郡守。你身上如今可系着数百条人命。”
“你在要挟我?”吴中那些人是自己的软肋,而他总是紧紧抓住不放。
“要挟显然对你无用。否则我也不会大半夜在出现在这里了。”他讪笑,眼神中有强抑的怒色。
“要是今夜你未找到我,你会怎么办?”
“你逃不掉的。吴中早就布下天罗地网了。”她唯一会去的,只有吴中。
“我并未打算去吴中。”她望向前方,斜雨渐浓,一滴滴打在地下,泅出深深的印迹。
“那你该庆幸我今晚找到了你。”
话中的决然惊得怀中人为之一颤,“为什么?为什么要为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押上数百人的性命?”
“谁说是无足轻重了?”他闷声反问。手攥得太紧,以至于勒停了前行的坐骑。
“我知道,什么公子高、什么宫女都是虚托之辞。你留我在身边的真正用意,是为了借我了解反秦势力、拉拢反秦义士,待你继承大统之日好为你所用。”从他对公子高出尔反尔时,她就已经怀疑自己真正的价值所在了。
“呵。”一声低笑在静谧的街道上回荡。算是承认了她的推断不错。
“既然如此,吴中那些人根本不足以要挟到我。因为,他们才是你真正想要的。”她回首望他,其实她陷入的根本就是他空设的局。可是她却在看透之后,仍眷恋着不愿亲手戳穿。
下颌忽然被他重重擒住,被迫地迎着风雨直对上他深不见底的双瞳,“我低估了你。而你更低估了你自己。你可以试试看,只要你一踏出咸阳城,我担保明日午时,吴中会血流成河。”
“你不会这么做的。你与你父皇是完全不同的人。”即使明明知道他不会这么做,可还是没办法不受制于他。
“你不妨赌赌看,数百条性命也称得上是豪赌了。”他眼中有着让她害怕的深沉。
她想挣脱他钳制着自己下颌的手,却不能,只能任由渐大的雨水打湿自己。
“你原本是打算去哪里的?”他忽然问,审视的瞳探近她眼底,仿佛急于窥破她的内心。
“长城坍塌处。”她叹气。如今自身难保,还谈什么救人。
“你……”扶苏眸中很快就闪出了然,“你竟然想去救那妖妇?”
“她何罪之有。千里寻夫,却发现已痛失挚爱。”
“幸好我挡住了你。你可知父皇是派何人去捉拿那妖妇?”扶苏游移至晏落右颊的目光顿了顿,很快恢复常态。
“我如何会知道。只要别是蒙恬将军……”
扶苏为何唇边染了笑?难道真是蒙恬!蒙恬的武艺世间罕有敌手,连外公都惧他三分。自己就算能及时寻到孟姜,恐怕也只有束手就擒的分了。
“还想去逞能吗?”看到她一脸的沮丧,忍不住含笑逗她。
“我只想倚着长城痛哭一场。看看我能不能哭坍的城墙会不会比那孟姜更长。”
扶苏突然向前倾身,隔湿透的衣衫,烫人的体温直熨上晏落的后背。羞得她面染芙蓉。
“孟姜是失去爱人而悲痛哀嚎。你又为何会哭坍城墙?”他凑至她耳畔,低沉温和的声音那样柔柔地钻入心间。
“当然是……”猛地噤了声,双颊被火烧般地红了起来。竟然差点脱口而出——是因为你已有了心爱的女子。
擒着下颌的手缓缓游移至那药膏已被雨水冲净的右颊。冰冷湿濡的指轻抚着那块曾经受了重创的肌肤,“不会痛了吧?”
瞪大双眼,不知扶苏这暧昧的动作是何用意。她的右颊……是了,药膏都被雨水冲净了。那……是不是露出丑陋的伤痕了?一定很可怕吧。所以他才会问她痛不痛。可是,为何他眼中没有半点惧色,相反的,是那样温柔。与那日的漠然截然不同。
“怎么可能不痛!很痛!”一把拂开他的手。即使脸上的伤口会愈合,可心上的伤却每夜每夜都在隐隐作痛。
“是吗?那回府后再让御医来看一下。”他正容道,声音亦不再温和。
苍茫夜雨中,他高高扬起鞭来,重重地抽上马身。如此重,几乎是将所有的矛盾与失态都一起用力抽出了。
这一切都如梦境般不真切。自己与扶苏共乘一骑,一路都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跳与喘息。若是可以,她真的希望可以与他这般直至天长地久。
“扶苏哥哥!”一声惊叫将晏落自梦境中拉回。
曾几何时,竟然已经回到了宫中,而那位雨伞下含泪望向自己与扶苏的佳人,不是李幼娘还能是谁。
“幼娘?夜凉风大的,你怎么还未歇息?”扶苏微微皱眉,语气中溢满了关切。
“我去歇息了,好让扶苏哥哥同这狐媚鬼混吗?”李幼娘眼泪若断了线的珍珠般滑落。望向晏落的眼中写满了恨意。
“你明知我心中独你一人。做什么拿自己同一个贱婢相比?”扶苏说时已翻身下马,留下被他方才那句话给打散了魂的人呆呆坐在马上。
“可是……扶苏哥哥为何会同她乘一骑出宫夜游?”也不管扶苏浑身湿透,李幼娘飞扑入扶苏的怀中,满脸的委屈。
“来人。”扶苏将李幼娘揽入怀中,声音又沉又冷,“将这私逃出宫的贱婢关到柴房里去。”
李幼娘闻言,双眼顿时闪起光亮来,“还有,罚她十日不许进食。”
两位欲押晏落的宦官望了眼扶苏,见他点头默许,才遵命行事。
晏落任由那两命宦官拉下马来,用粗绳缚住双手。半点也未曾挣扎。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梦吧。眼前这个扶苏才是她所熟悉的扶苏。忍不住笑出声来,自己怎么会做了一个这么荒唐的梦。在梦中,扶苏俯身在自己耳边细语,还爱怜地抚着自己的脸颊。呵,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梦?
“扶苏哥哥,她……她怎么在笑……好可怕……”李幼娘将小小的身子拼命往扶苏怀中挤着。仿佛真的被晏落的笑声给惊到了。
黑瞳幽幽望着那个被两个宦官押往柴房方向的瘦削背影,被雨水隔断的眸底掩映着一层淡淡的无法言语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