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从校长室回来的斐懿难以置信地望着侯沁晔,瞪大的眼眸像是看到什么怪物似的。
“到此为止吧。”侯沁晔已然将属于他自己的行李整理好,黝黑的眸底里泛着坚定而哀恻的微光。
事情已经到了他无法掌握的情况了,他必须赶紧离开斐懿,否则两个人都无法全身而退,甚至……
“你说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斐懿抖颤着双唇,眯起犀利而诡邪的眼眸,不懂他为什么这么说,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句话?刚才他们还在这床上确定彼此的心意,为什么他……
“我们没有未来。”侯沁晔将行李先放在地上,徐缓的站直身子和他平视,努力地不让悲伤表露出来。
“谁说我们没有未来?”斐懿大步走向他,将他紧紧抱住,贪婪地寻找着他的气息。“我们还很年轻,可以创造我们想要的未来,我一定会开创我们要的明天,所以我们大可以活得潇洒而漂亮。”
“我们可以活得潇洒、活得漂亮,但是我们没有明天!”侯沁晔深呼吸一口气,无情地斥责他的天真。“你不是已经被学校退学了吗?”
“你为什么知道?”斐懿错愕不已,霎时瞠大双眸。
他才从校长室回来,尚未和任何人交谈,沁晔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你不用说,我也知道,因为是我去密告的。”侯沁晔淡然一笑,凄恻哀惋;以织的个性,他真的很清楚。“是我向校长投诉我们之间的事情,是我请校长为我主持公道的。”
以织的手段向来是最蛮横而残忍的,现在他只能将所有的事情往自己身上揽,再找以织,要她高抬贵手放过斐懿,即使往后他会被斐懿仇恨一辈子,他也无悔;只要斐懿能够全身而退,他……无悔。
只要能够将她的杀伤力减到最低,要他付出任何代价都行,就算要他从此和斐懿没有往来,也无所谓。
“你为什么这么做?”斐懿仍是战着双手;他明知道向学校投诉这件事,会发生什么样可怕的结果,为什么他还这么做?“你骗我的对不对,你怎么可能会这么做?”
“我无法再忍受他人的目光注视了。”侯沁晔蓦地低下眼,不敢再看他炙热的眼神,心虚地闪避他的目光。
“为什么要在意别人?我们可以活出自己的价值,为什么要把自己绑在别人的价值观中?我们不需要在意别人的目光,不是吗?”斐懿仍燃有一丝希望地走向他,因为他隐隐约约觉得事情并不只是那么单纯,毕竟沁晔从来不曾给过他这么诡异而不搭调的感觉。
“要我如何不在意?”侯沁晔使劲地将真心埋入灵魂深处,紧紧地箍绑住。“要如何让我的家人不在意?是社会给予大众这样的思想模式,你要我从哪里挣脱?”
“规矩是人定出来的,这些八股的思想,我们当然也可以改变的,不是吗?”斐懿怒然暴喝。
“但是我不爱你,我对你的感情不是爱。”
侯沁晔残忍的话语猛烈撞击斐懿毫无防备的心,让他踉跄了脚步,必须靠在墙上,才能稳住惊的身体。
“你怎么可能不爱我,你怎么可以不爱我?”斐懿稳住了思绪,努力地翻出两人之间存在的痕迹。“如果那不是爱的话,你告诉我,牵绊在我们两人之间的感情到底是什么?”
“那是由罪恶感里衍生出来的感情,只不过是一种欲掩盖罪恶,所以说服自己冠上去的情愫。根本不是爱!”侯沁晔稚心泣血地吼着,痛苦地毁灭自己所付出的感情。“我真的不爱你,我发觉我爱上以织了。”
“不可能!”斐懿想也没想地全盘否决掉他的话。“这是不可能的事!”
“是真的……”侯沁晔低喘着气,还想再说出更伤人的话语,却发觉所有残忍的句子全都哽在胸口上,不论他怎么翻动舌根,硬是无法说出来;他是他最爱的人,是他可以抛弃一切,生死与共的人,要他如何忍心再伤他?
“不可能的,沁晔告诉我,你是在开玩笑!”斐懿怒红了一双诡邪的眼眸,双手紧揪住他的衣领。
那是不可能的,沁晔对他的付出,他都看在眼里,绝对不会出差错的,他一定是在骗他,为了某种他所不知道的原因而骗他!
“你别再傻了,我们之间不过是青春期踏错了路,只是一段失轨的感情,现在我发现我们错了,发现我真正爱的人其实是以织,所以我当然要离开你,要彻底地否决这一段感情。”侯沁晔咬牙说着漫天的谎言,只为了让他死心。“我想要像正常人一样地生活,你放我自由吧。”
懿,赶紧死心吧,让他可以保护他,让他可以无忧地活下去,而不被其他人的锁事所牵制;他们太年轻了,还不足于对抗这个炎凉的世界,连一个小小的陆以织都无以反抗……
这个社会剥夺他们太多权利了……
“不!你不可能爱她的,不可能……”
斐懿拧皱了眉,不因碎裂的痛楚而扭曲了俊颜,然而,在一阵心神俱碎的若有所思之后,他习惯性地挑高眉,轻蔑地勾起唇角,还来不及嘲讽他,泪水已自迷而失焦的赤红眼眸瞬间淌落……
“你走吧……”或许是不曾滴落的泪水沙哑了他的嗓音,也或许是悲愤难平的苦楚令他哽咽莫名。
他向来是洒脱的,向来是不强求的,即使是父母离去时,他也从不流泪并告诉自己那是命,即使是现在……就算不是命,他也不想再探索这些伤人的事情,不想再去探索爱所谓与不爱。
或许……真的是太年轻了,狂傲地以为只要是他想得到的,他便能轻易掬取,恣肆地以为只要是他想要的,他便能够改变这个世界。也许是一直被包围在幸福的假象中,让他天真地以为两个人真的可以有未来,让他以为只要两个人相守,便会得到永远。但是到头来,才发觉这一切原来是他的痴心妄想,是他的一厢情愿,是他的自导自演……
侯沁晔咬牙忍住几欲欲夺眶的泪水,伟岸的身躯不断地战栗;他真的愿意和他相守一生,不管这个世界恁地唾弃他们的存在,他都可以不在意,但是……事关斐懿的未来,他不得不狠下心,不得不将他自这个世界里分解。让他独自承受这个痛,尽管他永远也不懂他的心意,永远也不原谅他也无妨,只要斐懿能好好的存在这个世界里,要他一生孤寂也可以……
***
乍然自睡梦中惊醒,斐懿瞪大了向来无所畏惧的眼瞳,任由恐惧惊占据他的心。
他坐在床畔,不断地粗喘着气,却抹不掉骚扰他梦境中的那张脸,那张无情又残忍的嘴脸,放肆地说着他不愿听也不愿懂的事实,令他心碎欲死,神断肠摧。
画面不断地跳动闪烁,一会儿是沁晔灿亮的笑脸,一会儿又是他残酷的面无表情,一会儿又跳到了疗养院中,那些他不愿再回想的片段,痛苦地折磨着他的心绪,像是要彻底将他击倒,像是要将所有的爱恨情仇自他的灵魂中拔除,跳入无欲无念的空白时空中。
但是他不能忘,即使那缥缈的影子在他的思绪里游移,他仍是告诉自己不能忘了沁晔;因为当他发觉他的影象逐渐在脑海中淡去,他才慌乱地发现自己的不对劲,不断地告诉自己,一定要想着他、念着他,尽管忘了全世界,忘了自己,也不能将他给忘了……
那段日子,他到底是怎么撑过来的?他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是爱着他、恋着他的;即使有一天,他真的已经疯了,他也不能把他遗忘,不能忘了曾经爱过这样残忍的人。可是那些人总是无所不用其极,想尽办法折腾着他的精神与肉体,总是残虐而恣意妄为地想要将沁晔的身影自他的脑海里拔除;这段回忆,他捍卫得好辛苦……
为什么不让他爱他,连思念他的权利也剥削?不过是爱个人而已,为什么要这么伤人?
爱?这个念头像是火花扫过他的脑际,令他痛楚地说不出话……他仍是爱着他的吗?他不是要报复他吗?为什么他的灵魂深处却仍是卑微地乞求他的爱怜?
不!他只是念着他而已,他已经不再爱他了,他告诉自己绝对不会再爱他,这一段感情早在他进入疗养院的那一瞬间便已落幕,他怎还会爱着他呢?不可能的,那是不可能的!
他猛地站起身,将床头上的摆设甩落一地,愤怒地砸掉眼里看得见的物品,疯狂地将怒气发泄在价值不菲的古玩上,但泪水仍是不争气地滑落。
“该死!”斐懿将整个人甩至床上,泪水浸湿了发际。
他还是爱着他……尽管分离了七年,整个胸臆间还是满满地充塞着对他的爱,眼眸里全是他伟岸的身形,耳畔里流转着他缱绻的呢喃爱语……
他是在自欺欺人,骗自己已经不再爱他了,实际上,他仍是情难自抑地眷念着、狂恋着他的气味。
“懿,你怎么了?”侯沁晔蓦地打开斐懿的房门,望着一室的黑暗和凌乱,一颗心揪得死紧。他在隔壁的房间里听到了凄厉的碎裂声,直以为他发生了什么事,想不到这房里竟是这般狼藉。
“沁晔……”
斐懿躺在床上,双手捂住双眼,不让他望见他的泪,却也不自觉地呼喊着他的名字,不想再只身落入这边无边际的黑暗之中。
“发生什么事了?”侯沁晔不解地走到他的身旁,甚至还没坐定,便被他猝不及防地拉进怀里,聆听着他慌乱的心跳。
“我不要再报复了……”他低嗄着嗓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懿?你哭了?”侯沁晔听出他的古怪的嗓音,想抬眼看他,却被他有力的双臂狠狠缩紧,伏在他的胸前。
“沁晔……我们回到从前吧,我们不要再这样无意义地伤害下去了,我想回到从前,回到我们可以无忧相爱的日子……”这个社会严苛看待他们的存在,但是再痛楚的悲伤,也比不上心灵的空虚。
斐懿猛地收紧手臂,将他的身躯往上提,轻柔地吻着他的唇畔,仿佛第一次拥吻般青涩而抖。
他探出湿热的舌,轻舔着他惊愣的唇瓣,眷恋地汲取着他的气味,霸道却不失最真的温柔。
“懿,我们不可以……”侯沁晔闪躲着他勾人心魂的吻,却在下一刻发现他脸上未干的泪痕,不禁愣住。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不过是一个夜晚而已,他怎么会变得这么古怪?
“为什么不可以?”他轻喃着,仍是贪恋着他的滋味。
说穿了,他根本不是想报复,他只是想找到他,只是想和他在一起;但是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为爱折服的人,所以他不断地为自己编派理由,不断地以报复做为掩饰真心的工具。
早在好几年前,他就知道他在哪里,他也知道沁晔已经娶了以织,所以他告诉自己绝对要有成人之美的雅量,并且不断地说服自己别再介入不可挽回的感情世界里。但是随着时间一步步地移走,随着那些年迈的长辈逐一被时间所淘汰,他的心开始浮动,幻想着再也没有人可以阻碍他想创造的世界,在他还来不及估计这一场战役时,他已然踏出了第一步。
什么报复,什么仇恨,全都是烟雾弹,全是他自我欺骗的障眼法,其实他只是想要他的陪伴罢了……
“我们已经过去了,不会再有未来了……”侯沁晔淡淡地说着,眼眸中亦是不舍,亦是无奈。
当他听到斐懿想和他回到从前,他简直雀跃得要跳上天际,但是他随即忆起母亲临死前的遗言,便是要他和懿永远保持着兄弟的关系……“但是没关系,我们可以是最好的朋友、最友爱的兄弟。”
“我不需要朋友,更不需要兄弟!”斐懿倏地暴喝一声,将他紧紧地攫住,不让他再有空隙自他身边逃离。
他说过了,今非昔比,现在的他已拥有无人能摧的财力与权势,虽然可能无法改变这个世界的转动,但是至少,他已经有足够的实力可以保护自己,可以保护自己所爱的人。
“懿……”
“你不会知道我到底受了多少苦,为了要爱你,我到底忍受多少人无法忍受的苦,这一切全都是为了爱你,所以我无悔,真的不悔。”斐懿悲切的低喃。
一道道地刻划出他曾经咬牙忍下的凌虐,全都是因为执迷不悔的心,全都是因为不愿放弃的情,所以他无悔。
“懿,我……”他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在他离去之后,他们到底背着他,用了什么手段凌虐多情的他。
他以为只要他遵从他们的话,他们就会放过斐懿,但是他们没有遵守约定,甚至残忍地伤害他,在他的心底烙下一道道伤口……
他们没有罪,为何要遭受到他们理所当然的责罚?
“你现在不用告诉我你的决定,我想睡一觉,我好累……”斐懿轻喃着,无力地合上眼,任由脆弱的泪水淌下。“让我抱着你,只要让我知道你在我身旁就够了,让我好好地睡一觉,等我醒来,我们再谈……”
侯沁晔柔顺地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上,泪水无声地淌下,浸湿了斐懿的衣裳。
他到现在还被恶梦追逐,甚至得不到好眠一场吗?
明明是全心付出、至死不渝的两个人,为什么要任由命运无情的摆弄?他们爱得比别人还要深,比别人还要懂得珍惜,但为何他所受的痛楚要比一场随随便便恋爱还要疼入心坎?这个世界是不是太苛求他们了?
他们是这么地用心爱人,为何落到别人的口中,却是恁地不堪入耳?
太多的疑问了,即使是现在,他依旧找不到答案,也没有一个人可以义愤填膺地回答他的疑惑。只有太多慵慨愤烈的鞭笞,告诫着他们的感情不该存在。
但是他们已经存在了,明明已经存在了,他们却还是说那是错……是不能存在的。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