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和韩绍衡走在一起到现在已经有整整半个月的时间了。这半个月中他们只做了一件事——就是不断地绕远路。他不禁开始怀疑,韩绍衡是真的知道认识云楼兰还是要欺骗他呢?可是,每当他开始怀疑时,韩绍衡却又开始赶路。反复无常的行径,让他是又气又累。
这一天晚上,他们选择在一座山是山腰处休息。离下一个城镇太远,不得已只好露宿野外,反正两个人都是男人,住在野外也无所谓。生了火,韩绍衡把不止知道从哪里打到的野鸡放在火上烤,一边喃喃自语的说没有酒真是可惜了。
“你很喜欢酒?”凌云看了韩绍衡一眼,他总觉得韩绍衡不像是嗜酒之人。
“与其说我喜欢酒,倒不如说酒会让我想起一些事。”
“什么事?”凌云想也不想就问出口。话还没说完就自觉失了口,虽然两个人这一个月来一同前往北方,朝夕相对,但毕竟并不熟悉,他这个问题未免有点失礼。
“一些有关我师傅的往事。”
韩绍衡不知道是今天的心情特别好还是对凌云并无机心,竟然不象平时总是拐弯抹角不说出答案,语气中还充满了怀念的味道。
“你这种人也有师傅?”
“怎么可能没有,我在狄家长大,我的师傅自然也是狄家人。”韩绍衡轻笑出声。
“说起这件事,我倒有点生气。”
“喔?”韩绍衡看着凌云。
“这一个月来,你不时找机会套我的话,试我的武功,但我对你却一无所知。”这半个月来,韩绍衡对他的身世武功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他对韩绍衡了解却仅止于狄家人,擅长用剑,那把剑又薄又软,平常中缠绕在手臂上。
“你想知道什么?”
“你会告诉我吗?”
“说说看。”
“我想知道你究竟是谁?”
“你若不知道我是谁,怎么会跟着我乱逛了一个月?”韩绍衡笑道,但言词中对凌云问题仍不肯正面回答。
凌云不由得发出苦笑。
“这一个月来,也和你较量过几次,但是不管我的云翻再怎么快,仍不敌你那把连名字都没有的袖中剑。而且,我完全看不出你的师承,你却连我的师傅、用哪些招式,我刀法中的优缺点都摸得一清二楚。”
“所以,你觉得不公平?”
“是有点不公平。”凌云也知道这种说法不免有点无赖。毕竟,对方能看破他的刀法,他却看不出对方的剑法,是因为他的武学修为逊于对方。韩绍衡可没死皮赖脸的强迫他说出刀法的精要。
不过,几次比试下来,他发现自己的刀法大有进境,从前练刀时总有些心急,迫彻地想要报仇的想法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驱使他不断求进,却同时又限制他在武学上的进境和造旨。
但在和韩绍衡比试的过程中,他隐隐感觉韩绍衡在试他。用他的剑引领他见识到武学更深一层的境界。这样的比试让他十分兴奋。当然,有时他也会觉得很沮丧,就好像见到一座高山,除了升起的崇拜之情,难免也会因为看不见山头而气馁。
“要怎么样你才觉得公平?”韩绍衡反问。
他开始觉得凌云很有趣了。一开始是萍水相逢,在客栈里救他一命纯粹是巧合。但在听到凌云是为了夺回姐姐凌雪而要寻找天城时,他就不得不耍点伎俩让凌云跟着他方便监视。他相信凌云只是单纯的想见姐姐,但他还是不能让凌云去天城,因为,他承诺过天城的城主不能让任何人找到天城,但他没有办法同时监视凌云又去追查是谁放出天城这个消息。所以,他选择了让凌云自动跟在他身边。
但在这几天的比试后,他在凌云的身上感受到一股独特的刀气,这种刀气已经走到了边缘,一不留意就会落入魔道。连他已死的剑心都为之震动。就当作是补偿对凌云耍了点小手段,他决定花一点时间把凌云的刀带回正道。
“没有办法。”凌云赌气的说道:“除非你能倒回时光回到六年前,我才会觉得公平。”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他们走的起点相同,他不会输给韩绍衡。听到他这句话,韩绍衡忍不住笑了出来。他怎么可能倒退六年的光阴。事实上,他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有没有比六年前更厉害。
狄家现任的当家,也就是韩绍衡称之为姑姑的狄爱如此形容:以前韩绍衡是无惧生死,世人尽在脚底下的强,现在是心已死,无可失去的强。
到底是六年前初登剑神境界的他比较强,还是现在诸法皆空的他更厉害?他没有办法和自己比剑。所以这个答案也永远无法回答。姑且不论六年前的他是不是比现在更为厉害。现在,他却因为凌云的这句话而笑了。有点像是六年前的他,充满狂情、傲气。
“如果我能回到六年之前的我,你有自信可以胜过我吗?”
“当然。”凌云抬起头,毫无畏惧。
看着他表情,韩绍衡也只能苦笑。年轻,真是年轻呢!可是,自己就老了吗?
“八年之后你也许会超越过我。”韩绍衡道:“你毕竟年轻。”
“但你并不老。”凌云反击。韩绍衡仅仅大他六岁,这六年的距离却是那么遥远。他会进步,但韩绍衡可能走得比他更快更远。
“但我的心已经老了。”韩绍衡露出微微的苦笑,没有再说下去了。“好了,早点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等等,我还有……”不等凌云说完,韩绍衡就自顾自地躺下。凌云只能无奈的抱着满腹疑问躺下休息。阖上眼还忍不住瞪了韩绍衡一眼:“真是的。”
***
今天已经是他们到卫梁镇的第五天。
凌云看着正坐在他对面喝酒的韩绍衡,一脸无奈,他不懂这个镇有哪里吸引韩绍衡。这几天,他的确见到了不少新奇的东西,例如昨天韩绍衡带着他去见识赌场,前天带他到酒楼听歌妓唱歌弹琴,他或到二十岁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些东西,拜师之前是因为年纪未到,拜师后是因为师傅要他别把心思花在这方面。
老师说,他吓得傻了。韩绍衡倒是笑得很高兴,让他怀疑韩绍衡的目的是不是看他惊讶的表情。
“你该不会又在骗我吧?”
“怎么会呢?”
“已经在卫梁镇逗留五天了,你真的要去找云楼兰吗?”
“放心,你很快就可以见到他。”
“不往北去?”
“等我办完一件事。”韩绍衡回答凌云的同时,人群渐渐聚集。
其实,韩绍衡一点也不喜欢停留在卫梁镇,特别是这间名“舞”字的酒楼。
卫梁镇是个他一点也不想回忆,却总是有人逼他回忆的地方。他原本只想在卫梁镇停留两天。但在镇上打听消息时,他意外地听见有人提到一个女孩。
这个女孩,每几天就会来酒楼说故事,最近的两次,她提到当年天城派人杀狄仇。
“决战之处离这里不远,离中秋还有一些时间,我打算在这里停留一阵子。”韩绍衡并没有把事实全部告诉他。
凌云本来还想要再说些什么,目光却被眼前的人群拉了过去。他注意到酒楼里的人越聚越多,正觉得奇怪时,有一个女孩站到了桌上。很少有女孩子像他那么美的,凌云心想。他看过的女孩子不少,但第一次见到那么漂亮的小姑娘。并不是她比别人有更好的身段,更美的脸孔。而是她眼眸流转之际,透出一种别人没有的灵气。他不自觉的被少女吸引。
“这个女孩是谁?”
韩绍衡皱了下眉头,向邻桌的一个书生问道。这个女孩很眼熟,他说不上来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但他总觉得似曾相识。他是否见过这个女孩?或者,这个女孩让他想起了哪个故人?
“这个少女名叫莫非,最近这城里最有名的就是她了。”书生露出一脸惊讶。
莫非?真是个怪名字。
“怎么说?”韩绍衡又问。
“你很快就知道了。”书生卖了个关子。就在韩绍衡思索着他是否在哪里见过莫非时,她正环视周围,就在那么一瞬之间两人四目交接,她飞快的将目光转了开来。
韩绍衡脸上表情没变,桌底下的左手却紧握住缠在右手臂上的剑。
剑在动。
是因为这个女孩身上有剑气,所以让他的剑不断颤动?还是因为他的心动了,因为见过这个女孩?不,不可能是因为剑气。这个叫莫非的女孩虽然怀有剑气,但是太过生涩雅嫩,绝对不会是个会让剑感受到剑气的高手。但是他却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心悸。
但让他吃惊的事还不只如此。只是这个叫莫非的女孩举起了手,众人的鼓噪就停了下来,全都目不转睛的盯着女孩。
“各位喜欢奴家上次说的故事吗?”众人又大声的鼓噪,声音此起彼落。
“那么,莫非再继续说这个故事吧。”莫非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在说下一句话时直盯着韩绍衡,“莫非就继续来说,当年被称为天下智慧武功第一的狄仇,怎么被刺杀在这座酒楼里。”
***
下雨的日子里,总是会遇上一些精彩的事和精彩的人。
只要亲眼见到过就不会忘记那一天。酒楼的外头下着雨,雨急而狂,有如飞瀑急泄。让人感觉,这场雨就像是老天爷要阻止什么事发生而下。但又像是想要隐藏什么秘密而落个不停。
雨声很吵,酒楼里却很安静。
有两个人站在客栈的正中央。其中一个手上持剑,身穿雪白长衣,他看着对手的眼神很锐利,在那时候,江湖上还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名字。一直要到那年中秋,人们才会开始认识他。那一年,他和剑魔燕歌行第一次约战,在京城之上两人平分秋色。
从那之后,人们开始叫他剑神。
他就是云楼兰。
云楼兰手持着剑,嘴角滴血。他的眼神像剑,但他剑又比他的眼神更锐利。
另一个人伸出双指紧挟住他的剑身,让他的剑再也不能前进半分,但再锐利的剑都没有办法伤害他。这个人不过四十多岁,在江湖上却早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即使带来的手下全部被杀,一人要对付十的高手,他依然是一派神色自然。
很少人知道他的武功有多深,只知道他的武功天下无敌。他就是狄家的当家——狄仇。只凭“杀人歌”就击败天城派出的高手,却只有右臂受到一点剑伤。十年前领导狄家成为江湖第一大势力,作风果断残忍,十年之中无人能挑战去权威。天城要称霸武林,非得要打倒他不可。
天城失败了,云楼兰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天城为了刺杀狄仇而聚集了十佳高手,有的精于掌,有的擅长于剑,有人会用毒药暗器。这十位高手牺牲九位能让狄仇受了一点伤,但也只能做到这么多而已。
“你竟能够伤到我。”狄仇看了一看自己右臂上一道划开的伤口,虽然很浅,但能够伤到他的人他已经有十年没有见过了。“年纪轻轻有此修为,你叫什么名字?”
“云楼兰。”两个人的目光短暂的相接。他们都知道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因为云楼兰已经没有机会再一次刺杀狄仇。
“可惜了。”狄仇微微叹了一口气,向云楼兰挥出一掌。
***
莫非说到这里,却突然停了下来,不愿再说下去。
众人见他不说,又是一阵鼓噪,有几个人大喊怎么了,莫非只是笑而不答,众人你一言我一句,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小姑娘怎么不说了?”凌云转头问韩绍衡。他们没有听过前几次的故事,不过从莫非刚才说的故事可以知道,天城派出了十位高手刺杀狄仇,激战之后只剩下云楼兰一人。
云楼兰的剑术在武林中排名第五,三年前的修为即使不比现在,也不会太差。但狄仇面对十个和云楼兰相同或是更强的高手竟然毫发无伤,眼下又要一掌杀了云楼兰,刺杀行动似乎失败了。
但是,云楼兰现在仍活着,每年中秋与一剑魔燕歌行决战。
难道,刺杀成功了?还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同样的疑问。
韩绍衡并没有疑问,只见他从袖里掏出一点碎银子,往小姑娘掷了过去。他在这一掷中加上了力,去势极快,凌云被他这一掷吓了一跳。不免担心莫非会不会因此受伤。但银子却在莫非面前不到一尺的距离落下,巧妙的落在莫非脚前,没有伤到他半分。
“谢谢这位哥哥。”莫非仿佛不知道刚才韩绍衡那一掷要是拿握不好就会要了她的小命,只是看到了银子就展开了笑颜。围观的人也明白了莫非不说话的缘故,纷纷笑着掏出了铜钱或是银子。
一下子,桌前就堆成了一左小山。
“你还知道的真清楚。”凌云看向韩绍衡,却发现后者紧绷着脸,已经完全失去了笑意。“怎么了?”
“没什么。”韩绍衡听见他的声音才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说道。虽然表面上不为所动,韩绍衡的心里却是比谁都还震惊。
这个小姑娘怎么知道当年的事?年纪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女孩不可能见过三年前的刺杀场面。韩绍衡不由得怀疑这个小女孩是放出假消息的人吗?所以他用银子试了莫非。银子的去势里夹带内劲,莫非却不挡也不避。是这个女孩真的不懂武功?还是定力过人?
“是吗?”凌云没有多想,又转过头看向莫非。虽然感觉有些不寻常,他却没有将心思放在这件小事上。只见莫非已经笑盈盈的收起铜钱和银子,继续说她的故事。
***
青楼里充满了肃杀的气氛。
奇怪的是,即使整间酒楼里的客人不是怕得不敢移动半分就是倒在地上死了,舞台上跳舞的女子却没有停止跳舞。仿佛没有看见刚发生过一场厮杀,女子只看到自己的指尖和脚尖。而且,到了这个时候,舞台之后还持续不断地传出乐声。抵鸣的琴声仿佛在对抗杀人歌的韵律,又似乎是完全不知道刚刚发生的决战——如果能说是决战而不是屠杀。
跳舞的女子穿着一身青衣,来酒楼的客人都称她为青衣姑娘。不知道是因为她叫做青衣所以才穿着一身青衣,还是因为她总是穿着青衣,所以才有青衣这个名字。
她是这座酒楼里最有名的一员。这里没有美酒,更没有美食,也不是什么过路旅人必经之地,它之所以有名就是因为这个会跳舞的青衣。她不只是会跳舞,还带有一种气势。虽然是空手,但她手一指,眼一瞥都像是剑。
她的舞里有剑。一开始还可以叫做剑舞,但是越看就越像是舞剑。
青衣没有看见那场厮杀,她只看见自己的指尖。在狄仇和云楼兰对话的时候,她还在跳舞。眼眸只看着自己的手指头,慢慢地旋转,越来越靠近舞台边。仿佛舞得痴了,随着琴声,一转,再转。
“云楼兰。”年轻剑客说出他的名字时,旁观者和狄仇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他身上。谁都没有注意,青衣已经靠狄仇靠得那么近了。更不会想到,这个跳舞的女子袖里竟然藏了一把刀,刀很薄、很轻。
“可惜了。”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狄仇的那一掌上。这掌就要夺去一个年轻剑客的生命,在狄仇的武林生涯再添上有滴血。因为太重要了。所有人都看着那一掌。谁也不会想到现在还会发生什么事,包括云楼兰在内,他们全都满怀绝望。
就在那么绝望的时候,青衣递出了刀,刀的角度很险,几乎不可能避过。所有的人都张开了嘴,眼看来不及惊呼,刀就要刺中狄仇。
实在是太意外了。
但更意外的事还在发生。
但这一幕戏还来不及让观众傻眼,刀竟然已经到了狄仇手上。就在那么短短的一瞬之间,狄仇已经转过身来,手腕一动就夺下青衣的刀。他的动作太快,以至于谁也看不清他是怎么转过身来,怎么伸出手,紧抓住他的手腕,夺走她的刀。
实在是太快了,这一下惊变,除了狄仇之外的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包括刚才刺杀狄仇的青衣,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只觉得手腕一阵疼痛,刀就被夺了去。
眼看刀就要到了眼前,危急之际,琴声突然停止了。
从天城的刺客突然出现,到青衣抽刀而出,琴声一直清晰可闻。就在这个时候,琴声嘎然中止了,连狄仇也顿了一下。
一停,就改变了整个情势。
只见一把巨剑从幕帘之后直射而出,扑面而来的强大气劲让狄仇想也不想就回刀自保。
众人也和狄仇一样看见了一把剑,像人一样长的一把剑。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剑呢?就在他们怀疑之际,几声金属交鸣,接着,一切又归于平静。
飘然而降。无法用语言形容他落下的样子,一个手持长剑的年轻剑客落在狄仇面前五尺之遥,一手扶着青衣。
一瞬之间,杀气全消。
众人这才看清那不是一把剑,而是一个人。只是因为他散发出来的剑气太强了,使得他的人和他的剑几乎融为一体了。当杀气涌现,他站在那里,仿佛就像是一把剑立在地上,让人感觉,他就是剑,剑就是他。但是,他落下来的时候,杀气和剑气又全消失不见。剑似乎不是他,他也不是剑。
终于又出现了一个能够和狄仇匹敌的精彩人物!众人同时浮现这个想法。而且,这个剑客看起来顶多只有二十几岁而已,怎么会有这样的修为?
“见山又是山……”狄仇看着自己手上断成数截的刀,充满讶异地说。
比起对这一剑惊叹的人,狄仇似乎有更多的感触。他比谁都吃惊。
因为,他看到的不只是一个对手,而是一个敌人。他脸上的表情也太过温柔了,温柔得不像是面对一个敌人,而是面对一个情人。
“你终于也来了。”他低声地笑道:“你让我等待得太久。”
剑客没有回答他的话,示意云楼兰和青衣先离开战场。两个人看到他似乎放心很多,青衣扶着伤重的云楼兰,往舞台之外走去。
“那把剑就是‘惊蛰’?”
“是的,和‘雨水’是一对的剑。”剑客第一次开口。
狄仇轻声地笑了,客栈里的人完全不能明白他们这段对话是什么意思,但他们都猜得出来,这位剑客和狄仇的关系非比寻常。
他们是朋友,还是敌人?
狄仇的声音充满怀念,谁会对一个敌人充满怀念?所以,他们应该是朋友吧。但是,剑客的眼中却找不到半点情感,谁会对一个朋友如此冷漠?难道,他们是敌人吗?
每一个人心中充满了疑问。
但是,狄仇和剑客都不会给他们答案。他们只看到剑客原本指着地面的剑尖缓缓地扬起,对着狄仇。狄仇也收起了原本怀念的表情,丢下那把只剩刀柄的刀,手缓缓抬起。
面对剑客,狄仇终于要真正“出手”了。
“这几年,你的进步可以说是一日千里。”狄仇盯着剑客,缓缓地说。
“拜您所赐。”剑客的声音冷硬。
听剑客这么说,众人不免开始猜测,过去究竟发生过什么事,让这另个如此精彩的人结下不共戴天的仇恨。隐隐约约中知道,和“雨水”“惊蛰”这两把剑有关系,但却怎么想也想不出他们发生过什么样的事。
“你已经达到了剑神的境界了,远胜过当年的狄愁。”
众人先是一阵错愕,然后立刻想起狄仇所指的人——狄仇的孪生兄弟狄愁,曾是武林中排名第三的剑手,在狄家五兄妹中排行第二,和狄仇一起建立出狄家在武林中独一无二的地位。
在十年前,狄仇因为某种缘故杀了自己的双生弟弟,将排行第四的狄恨和幺妹狄爱远禁,另一人则下落不明。
想不到,这个剑客竟然胜过当年的狄愁,不禁让人想知道他的剑术又到了何种地步。
“他当年杀不了你,你认为我能杀得了你吗?”
“有可能,只有比过了才知道结果。”
剑客听到他这句话,剑忽然动了。刹那间,只见到数十把剑直取狄仇。狄仇也不慌张,只见他双掌一动,桌面上的酒壶杯碗全部被他的掌劲带起,挡在那数十道剑气前,杯盘立刻被剑气撕裂成无数碎片,但碎片中蕴含的气劲使得碎片不但不掉落,反而往剑客的方向直射过去。剑客反映极快,剑舞成圆,将飞来杯碗碎片一一打落。在这一瞬之间,狄仇以犹如鬼魅一般身法移至他身前,一掌直取剑客的胸口。
众人同时发出惊呼。
但呼声还没发出,就见到剑客以近乎相同的身法退至五尺之外,接着又是一声惊呼。这一来一往,两人可算是棋逢对手,斗了个棋鼓相当。
“你的身体已经和我相差无几。”狄仇轻笑,“你在轻功方面说不定比我还有天份。”
“十年的时间,我一直想着要怎么赶上你。”
“现在你赶上了。”狄仇说完,忽然开始唱歌。
歌声并不大声,却传得很远,众人同时感到胸口一阵翻涌,有几个不懂武功的人更是当场倒了下来。
“杀人歌。”剑客的手也抖了一下。“你会伤及无辜。”
“没有人是无辜。整座酒楼几乎是天城的人,死有余辜。”狄仇顿了一顿接着说:“我从来就不觉得秧及无辜有什么好愧疚,战场之上,死伤难免。”
剑客一时哑然,他二话不说,再次挺剑而上,直刺狄仇,狄仇以便挥掌和他过招,一边开口唱歌,这并不容易。剑客并非弱者,相反的,剑客的剑法已经臻至出神入化之境,狄仇一唱歌,内力难免就会不集中,没有内力作为后盾,招式中难免就会出现破绽。一旦出现破绽,剑客的剑气立刻从数个破绽中趁虚而入。要弥补这些破绽,狄仇的歌声就不免变弱。
但狄仇也不得不开口唱歌。
因为杀人歌还是有用,功力越高,越会受歌声影响,要想完全脱离“歌”的控制,除非对方比他内力更强。剑客的剑法很高,过了几招狄仇就很清楚,以招式论,他不及眼前的年轻剑客,对方变化多端,合乎法理又不受法理拘束,十招过后他难免有点左支右绌,而且对方的剑意和剑气将他整个笼罩,但凭血肉之躯的双掌,实在不宜和剑硬拼。
但是,杀人歌是比较内力,内力和天赋并非全无关系,但造成差异的只要因素还是修炼时间的长短,他比剑客多练了近二十年的岁月,剑客纵然天赋惺禀,他却也不差。
他只要一唱歌,剑客的剑气随即衰弱。
剑客也深知这一点,连连以险招抢攻。
只见剑客挥剑横扫。狄仇跃起,剑客一回剑,竟然直刺狄仇落地之处。狄仇用两掌挟住剑身。剑客随即其剑,右掌直取狄仇腰腹之间。狄仇立刻松开双掌,挡住剑客的右掌,剑客左手一抄,又抢回了剑,双方你来我往,越打越快,连旁观者一声惊叹还来不及发出,就见到另一个更为绝妙的招式。
狄仇的声音随着剑客的剑势变化而忽睾忽低。如果是不明所以的旁观者,也许会以为他们在跳舞。他们的一招一式看似赏心悦目,事实上却是在生死边缘上徘徊。一旦犯错随时可能死于非命。
也许,正是因为他们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太接近死亡,才会显得那么美。
众人将目光固定在两人身上,看着狄仇掌势变化,气劲向四面八方散开,看着剑客飞纵起伏,剑光忽隐忽现。
这一战让他们忘了时间。似乎只是一瞬之间,但又像是经过了几千几万年。
不知道过了几招之后,两个人很有默契地往两方分开。
“赢了?”云楼兰摇摇头,“不过快了。”
“快了?”青衣不明白。
“下一招一定能分出胜负。”
过了一会之后,剑客慢慢地垂下手,合上眼。
他的脸上带着笑意。
旁观者不由得感到紧张,剑客是出了什么事吗?在这么紧张的时候,剑客却像是在享受一样,根本是毫无防备。如果狄仇在这个时候发动攻击,剑客必败无疑。
但是,出乎他们的意料,狄仇竟抬起头,看着天。
他的样子有一种傲,但是看得出来他很放松,几乎是毫无敌意。
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怎么了?”青衣忍不住问。
“他们在准备。”云楼兰的声音和平常完全不同,缺乏了冷静,像是看着新奇玩具时的兴奋。
狄仇先出了手。
说是出手并不完全正确,他是在唱歌。声音低沉而深厚,和之前的“歌”完全不同,他把全部的内力都贯注在歌上面。比招式无法胜过剑客,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比试内力。
“不妙,快离开。”云楼兰也发觉了不对,要旁观者赶快离开,自己也想站起来。
但是,一想移动就发觉真的不妙。他们根本动弹不得。歌声里蕴含的巨大内力把旁观者全都定在原地。
“青衣,你能动吗?”云楼兰对青衣问道。但是,青衣却没有办法回答,她连开口都没有办法。
重伤的云楼兰比青衣的内力更深厚,在歌声的影响之下,他也仅仅能说一句话而已,其他不懂武功的旁观者更是连想逃都不能。云楼兰抬头看这剑客,一切都系在剑客的剑上。
如果剑客也不能伤到狄仇,他们全都会死在这里。
就在这一刹之间,剑客睁开了眼。
他睁开眼的同时就动手,一剑刺出,快得让人不敢想象,那一瞬间,所有的人只见到一道光。
剑客的招式全无花巧,只有快而已。
因为只有那么一刺,一时之间狄仇也想不出任何破招的方法,但他也不会就此坐以待毙,看着剑客来刺杀他。既然无法破招,他便与剑客比快,右手两指像剑一样直刺剑客。
声音静下来了,歌还在唱,但他们全都听不见,时间也停下来了,他们虽然看到了但脑袋却无法反应开来……
***
莫非忽然停了下来,所有的人都看着她,不明所以。
“接下来怎么了?”
“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
“因为他们两人的最后那一招发出了光,因为光,所有在场的人都没办法看清楚。”连莫非的声音里也充满了遗憾。她听过这个故事,告诉她的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
那一刹那发生了什么事呀?
没有人清楚。
他们只知道,一切都静下来了。
没有声音。
狄仇并没有再唱出下一句,他永远也唱不出了。他只是看着剑客,和他手上的剑,他手上那把锋利的剑。
那把剑不止伤人,也伤心。
狄仇笑了,笑里有一种洒脱。
众人似乎看见他微微地动了动唇,似乎问了剑客什么话,他问的是什么呢?在那一刹之间,所有的人都充满了好奇,竖起了耳朵。
他们什么也没听见。
但是,剑客肯定听见了。只见他微微地笑了。剑客忽然有了感情,不再像是一把剑,就在这时候,狄仇伸出了手,轻轻地摸着剑客的脸,似乎又说了一句话。
剑客依然没有回答,狄仇也不再需要回答。
手垂了下来。
狄仇,死了。
***
莫非说完了这个故事之后,众人还围绕在她身边不愿离去,央求她再多说一点,但莫非只是摇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之后的事。
凌云听得入迷,心中却不免有所疑问。这个剑客到底是谁呢?如果真有如此厉害的剑手,他的名字怎么会不为武林人所知?他心中万分感慨。虽然和天城有仇,但是,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倒希望能看到那位无名剑客的风采。
“你觉得那个无名剑客怎么样?”他转头看向韩绍衡,却正好对上后者一脸凝重的脸。“你怎么了?”
“没什么,听故事听得太入神。”韩绍衡转向他,又露出一贯的痞笑:“你刚刚问我什么?”
怎么可能没有感觉,他不只是认识这个故事里的每一个人,连他自己都在故事里。
“我希望能亲眼目睹那位无名剑客的风采。”凌云一脸期盼。“像你这样的剑手,一定也希望能和这样的剑客较量一番吧。“
“我并不希望。”韩绍衡只是苦笑了一下。“两个剑手之间的较量往往是在生死边缘,所以‘较量’这两个字不能轻易说出口。”
“是吗?”凌云不以为意,他的心中已经全被那位剑客的风采占满,并不在意韩绍衡正在想些什么。“想不到有你这么不好战的剑手。”
“好不好战是另一回事。”韩绍衡轻声地说:“而我绝不愿意和那位剑客一战。”
“为什么不愿意?”莫非的声音插入他们的对话。
韩绍衡看着莫非,痞痞地笑了,狡猾地不直接回答。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和云楼兰、燕歌行一样,比个千遍也不厌倦。”
凌云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似乎是独自一个人出门在外,不由得生起好奇之心。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一个人在酒楼里说书,是住在这附近吗?”
“我姓凌,单名一个云字,他叫韩绍衡,你母亲住在哪里?”
听到韩绍衡这几个字,少女抬起头,眼中不自觉流露出一股讶异。
“温水镇,我一面往北走一面向人打听方向,盘缠用完了只好这里说书赚点钱,两位哥哥看起来不像一般人。”
“我们是武林人。”
“像那位无名剑客一样厉害的武林人吗?”
“我希望有一天能像他一样不平凡。”凌云对莫非说道。
“你已经够不平凡了。”莫非对他微笑,转头看向韩绍衡,后这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大哥哥,你也想不平凡吗?”
“不想。”韩绍衡轻笑一声。
“为什么不想呢?”
“很多原因。”面对莫非的一再逼问,韩绍衡一点也没有放松的意思。他不想回答,又不想被莫非继续问下去,所以主动的转移话题。“你已经赚到足够的盘缠,接小来打算要做什么。”
“继续往北走。”莫非眨着眼,暗示她和他们同样要往北走。
“那样很好。”韩绍衡扬起嘴角,那个笑容说不出来是坏心眼还是调侃。
莫非的唇角微微抽动,这么铁石心肠、冷酷无情,不为她的容貌和楚楚可怜所动的人她还是第一次遇到。
“大哥哥你放心我一个弱女子吗?”
“啊,这也是问题。一时之间我倒是忘记了。”
韩绍衡点点头。莫非微微地扬起嘴角,只要是人就难免会有同情心,更何况是男人。
“我还不一定答应……”她抬起头,露出一脸为难,但韩绍衡却掏出一张银票,充满坏心眼的笑了。
“我再给你一点银子,以备不时之需。”
“你……”莫非双手叉着腰,嘟起嘴:“你竟然一点也不担心我这个弱女子,这还算是男人吗?”
“当然。”韩绍衡笑道:“这位‘弱’女子。”
“你真不是人。”莫非碰了个钉子,只能在心中生闷气。没错,她的确是有点企图,但即使知道她别有用意,也很少有人——特别是男人——会拒绝她。
她不敢说自己很美,但她知道自己长得很不错。以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来说,她可以说是很漂亮,一种灵性的美丽。而且,她很懂得演戏,只要用楚楚可怜、带点泪水的表情看着,不管是老的还是年轻的,男人还是女人,都很难拒绝她。
韩绍衡却拒绝了。
“韩绍衡,我们带这小女孩往北方应该不会很麻烦吧?”凌云说道。看到莫非时,他就觉得这个女孩很像自己。
他们都在寻找亲人,不知道亲人是生是死,身在何方,变成什么样子。
有的时候,他会在路上见到很像姐姐的背影。每一次都想追上去,却又没有一次有勇气追上去。虽然是那么思念,却又害怕见面。很想见到姐姐,却又怕在追上去之后得到绝望的答案,矛盾的想法在他心中盘旋。他的脑袋不好,师傅都说他能练刀到这种程度靠的不是天赋,而是一种傻劲和一种执着。
莫非和他很像,不管是独自寻找亲人,还是那份执着。所以,他想帮助她。
“真的吗?”莫非睁大了眼,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凌云。凌云看向韩绍衡,后者只是耸耸肩,理解似地苦笑一下。
“真的。”凌云点了点头。
“大哥哥,你真好。”莫非想也不想就抱住凌云。“比起那个没血没泪的死人,你真是个大好人。”
“我……”凌云被莫非这一抱吓得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是,我是没血没泪的死人。”
韩绍衡看着他们的样子,无奈地摇头,不过看他的表情,并没有多少不悦。“不过别忘记作主还有出钱的人是我就好。”
“作主?”莫非不解地看着他:“去北方为什么要你作主?”
“对了。”说到这里,凌云才想起来莫非讲的故事。“你怎么知道有关天城的事?”
“是我娘讲给我听的故事。”莫非含糊带过。“大哥哥你对天城也有兴趣吗?”
“我在找天城。”凌云毫不隐瞒,他不觉得这个小女孩会对他们怎么样。瞥了一眼韩绍衡,他继续说道:“他答应带我去找云楼兰。”
“喔?”莫非抬起头,看着两个人,露出一种微妙的笑容。“那我也要去。”
“小姑娘不要到处乱跑。”韩绍衡皱了一下眉。
“我不小了。”莫非嘟着嘴:“我很想见一见云楼兰长什么样子。”
“不能带她去吗?”凌云看着韩绍衡问道。
“女人喜欢的样子。”韩绍衡没好气的回答莫非,接着靠在凌云耳边,悄声地说:“你看不出来她不是普通的小女孩吗?”
“不过就是知道多一点吗?”凌云一点有没有警觉莫非是别有居心。
“你真是……”韩绍衡一时无言,但他又突然改变了主意。“算了,带着她也好。”
“真的?”
“反正她一定会跟着我们。”
韩绍衡说这句话是无奈的成份居多,但凌云根本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只是很高兴的低下头对莫非说:“你可以跟我们一起找云楼兰。”
“可以吗?”莫非吓了一跳,韩绍衡怎么可能突然改变主意。
“要去可以。”韩绍衡带着笑意回了一句,“不过,路上吃的喝的请你自己想办法了。”
莫非的脸立刻垮了下来,泪眼汪汪地抱住凌云,对着韩绍衡恨恨地说:“大哥哥,你果然是坏人。”
“多谢夸奖。”韩绍衡一点也不在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