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年来,他无事的时候,肚子饿的时候,有时会想起一片柔软而清凉的滋味。
偶尔,只是偶尔……
那件发生的事,毕竟是件不愉快的事,卫朗讨厌麻烦,他很懒,懒到连生气都觉得麻烦。
所以,他不常生气,大多时候,他对自己的麻烦装作视若无睹,或者避开。
惹不起,躲得起。
很多事都淡忘了,不愉快的事,卫朗通常选择忘却与远离。
就像四年前的时候那样。
一躲便是四年,他以为自己的心情如今已经平静,回京来,听到有人传来消息,襄王龙轻观要他去见他。
那一瞬,平和的神色变了。
神思恍惚的连手上倒的茶满到倾出了杯也不觉。
他以为忘却的,其实并没有忘。
清凉的,柔软的甘香滋味在刹那之间忆起,弄得卫朗有些恼羞成怒。
为什么他只有这个滋味忘不掉。
愤愤不平,卫朗还是跑去了春华楼,去尝那儿的冰晶冻饭团,据说,它有着与宫中夏季消暑之食——清风饭相仿的滋味。
卫朗尝了。
很象,却还是代替不了。
四年前的夏天,他第一次尝到清风饭的清凉与甘香,是在一个人给他做的。
四年后的夏天,他第二次尝着与那样滋味相仿的水晶冻饭团,却食不知味,他想起的,不是自己喜欢的食物,却是一个人的气息。
清凉如薄荷的气息。
于是卫朗进宫来了,他想验证自己是否已经脱离了迷障,不是没有看到龙轻观,可是看到他,他才知道自己其实会害怕。
不畏惧刀枪战场,不畏惧天地苍茫,卫朗有些害怕的,是他对那个人而生的异样心情。
四年前的时候,便油然而生的异样心情。
于是他抱起了猫,装作来找鬼鬼。
把那人气跑了,却又觉得后悔。
一瞬之间,心绪百转千回,拉了那人的袖,扯了那人的身,看到那人回头怒意勃发的眼,突然,突然卫朗想笑。
是的,他很想笑。
一直都在想,睽违四年之后,再见龙轻观,那人的神情会是如何?
恼怒如所想,怨恨如所想,可是,可是怎么也想不到,那人恼着怒着,却还是偷眼瞄自己的神色,半带忐忑不安。
原来,觉得不安的人,也不仅仅只有自己一个。
还在想的当口,唇已是覆了上去,当发现时,自己也大吃一惊。
却是,却是不忍弃,绵绵密密地吻。
甚至,甚至忘了旁边有人在看。
“呀呀,怎么他们俩不是敌人啊……”
卫非坐在龙轻寒身上,托着下巴,眼直直地瞪着眼前二人,心里好失望。
使劲推推,没成功,再使劲推推,还是没成功,龙轻寒同样很失望。
“你这么希望他们两个是敌人啊,快起来快起来,你打算压朕到什么时候?”
卫非的反应是横了他一眼,不甘不愿爬起身,一手搀起龙轻寒,嘴里唠唠叨叨。
“你就被我压上那么一次也抱怨,怎么不想想每天晚上我被你压得多痛苦……对了,瞧这两个家伙,不知道谁在下面?”
闲闲地说着风凉话,卫非对龙轻观射来的狠毒目光视而不见。
大庭广众之下,都能吻成这样,说他们没关系,谁信!
龙轻寒扫了那二人两眼,口吻里有几分不确定。
“嗯,按理说应该是卫朗吧……他个子要比阿观高。”
卫非点头称是。
“就凭襄王爷这个头,想压住卫朗着实困难了点。”
开玩笑,他被皇帝压下面也就算了,卫朗可是卫家老大,他卫非可以丢人,卫朗不可以。
卫朗绝对是压在上面的那个!!
呸呸呸!
听了这番话龙轻观极不爽。
谁说他是被压在下面的,他明明是在上面的,你们误会了,那个做的人是我——
是我!
龙轻观拼命摇头,却因脑袋被卫朗一手揽住而动弹不得,想怒吼,却因为唇依然被堵得紧紧而无法奏效,恼火的往上看,卫朗的微笑让他一阵头皮发麻。
通常经验,卫朗笑得越爽朗明亮,他就越倒霉。
耳边,是那人轻轻的话语。
“你要敢说出去,我被你压,这辈子你都别再想好过!”
你怎么让我不好过啊!
只能努力用视线宰杀某人,龙轻观满是不服气。
没道理啊,没道理啊,明明是他吃了卫朗,怎么卫朗比他还要张狂?
卫朗也满是恼怒,这人就不能忘了他压他吗?
不过是小小一次意外,他有必要记得这么清楚吗?
两人你瞪我来我瞪你,却发现,你也看不到我的全貌我也看不到你的全貌。
只因为,二人之间,夹杂个毛茸茸的猫头,正堵在视线正中央。
谁也——
黑毛白肚猫“鬼鬼”是也。
它正努力用前肢勾住卫朗的衣,使劲摇摇猫脑袋,鬼鬼透大气。
差点,差点没闷死它!
这两个人也挤得太紧了。
伸出头,左看看,卫朗看它,嗯,脸色不太好。
右瞧瞧,龙轻观看它,嗯,脸色也不太好。
灵巧地扭了扭身子,“啪嗒”一声跳下地,鬼鬼快乐地朝龙轻寒扑了过去。
龙轻观和卫朗转而瞪龙轻寒。
“嗯,这种时候不需要外人在场,卫非,我们还有事要做……”
抱着尾巴摇来摇去,听到问话把长长的尾巴勾成一个问号形状的鬼鬼,龙轻寒努力朝着卫非使眼色。
这二人该不是打算把鬼鬼怎么样吧!
卫非睨了鬼鬼一眼。
“是啊,我们有事要做……”
这只坏猫居然帮着卫朗吓昏他,他还有帐和它算,卫非慢慢地,很和缓的,很亲蔼的冲鬼鬼露出个微笑。
猫儿的反应是猛地冲龙轻寒怀里跳出来,而后落荒而逃。
“喵喵喵……”
叫声又慌又急,象是遭受了天大的冤屈。
卫非气昏了。
“鬼鬼,你给我站住……”
舞阳侯卫非追了上去,当然放心不下的皇帝也跟了过去。
长长回廊之上,只剩下龙轻观和卫朗他们二人。
“你到底回来做什么?”
龙轻观迫视着卫朗,没好气。
如今四下无人,卫朗,你总可以说实话了吧!
“我很想念一样东西。”
松了手,卫朗轻松地笑着。
“什么东西?”
该不是他……
故作无心,耳朵却竖起,龙轻观有几分不自在。
四年前那日意外之后,他们的关系就不一样了,即使再不愿承认,再想抹杀——
四年后的今天,两两相对,他忘不了,他也忘不了。
没有了选择的机会,便已因缘巧订。
肌肤之亲,发生在最亲密最亲密人之间的事,他们分享过。
龙轻观总以为自己怨恨多些,见了此人,才知道竟还是想念多些。
那个人,是不是也象他一样想着自己。
眼角含笑,心微跳。
那人却也低了头去,不若平素那样神采飞扬。
声音,也低低。
“你做的‘清风饭’很好吃,今日我去春华楼吃了冰晶冻饭团子,滋味比起你做的……嗯,还是要差点。”
突然便是很虔诚很虔诚的声音。
“再做一次给我吃,好不好?”
废话,“清风饭”乃是宫廷消暑圣品,当然好吃,要不好吃他还会拿出手吗?
想当年,他看着平素勇武无敌的卫朗被自己弄得呲牙裂嘴,虚弱无比,结果心怀歉疚,支撑着自己同样痛苦的身子下厨给他做“清风饭”吃。
时至今日,卫朗倒还记得很清楚“清风饭”的味道。
可是,可是他襄王龙轻观对于卫朗是什么东西?
“这四年来,你有没有想过我?”
龙轻观声音冷冽,卫朗使劲点头,看他如此,龙轻观脸色和缓了些。
“我有想到你啊,没你哪里来的‘清风饭’。”
当啷!
犹如一桶冰水浇上身。
龙轻观气得发抖。
他早就该知道,有什么样的卫非就有什么样的卫朗,据说卫家同辈男子喜好通常惊人的一致。
卫朗当他是什么。
他拂袖欲远走,却有人扯着他。
“做什么,本王不要看到你……”
“你不做‘清风饭’可以,至少得给我配方和做法……”
这个死没良心的卫朗,他到底要气自己多少次才善罢甘休。
瞪着唠叨不休清风饭的卫朗,龙轻观一阵头昏目眩——
突然便很悲哀的发觉,即便是被卫朗这样气,他依然对卫朗……
是缘是孽,此时不晓。
欲语又还休!
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烦恼呢,龙轻观无比气愤。
可就在气愤之中,更让龙轻观抓狂的是就在这当口他还有心情注意到其实卫朗的腰有点细,卫朗的臀部曲线很漂亮……
当然正在滔滔不绝念叨着他的“清风饭”多么好吃的卫朗,并没发觉龙轻观在看哪,要是他知道早一拳揍过去了,他也想不到某男会这么注意他的身体曲线问题。
卫朗只是觉得这时的龙轻观看上去有些呆,面上神情很迷惘,却也非常的咬牙切齿,卫朗便突然有些同情起他来。
他们凑在一块纯属意外,不光是龙轻观想忘,卫朗也是如此,不过即使隔了四年,如今见面记忆依然清晰,看来是忘不掉了。
卫朗扯扯唇,放开龙轻观的袖子,难得正经地清清喉咙开了口。
“我们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襄王爷回神,眨眼,还是如云里雾里,一片迷惘。
“我们……凑一块你说怎么样?”
卫朗手搭上龙轻观的肩,拖着他走到一旁的美人靠上坐下,另一只手戳戳卫朗,又指指自己,微微叹口气。
哥们、兄弟,这种关系他还想的出,可是有个情人,还是和个与自己同样性别,看上去比自己弱小,个性也不太好的王爷,以前卫朗绝想不到。
可是事情毕竟已经发生了,那就得解决,逃避不是办法。
卫朗如此作想。
卫朗的意思是他们两个人还真凑一块,就像卫非与当今圣上那样?
虽然也曾想过这个可能,说实话龙轻观也快认命了,都过了四年,他还是忘不掉卫朗,再挣扎也没意思。可是,乍听到这话还是如同晴天霹雳……
龙轻观哑口无言地盯了卫朗好半晌,想说什么,嘴唇蠕动了半天还是挤不出一个字。
卫朗亮晶晶的眼睛看着龙轻观,他不发言就当作这事由他卫朗全权处理。
身为卫家老大,家中事无大小,卫朗都有份参与,也养成了他勤奋思考,解决问题的好习惯。
“我看,我们就在一起得了。反正事已至此,破罐子破摔,我吃亏些也就认了。”
谁是破罐子,还破摔!!
他吃亏?
自己做了一次才吃亏,本来逍遥自在的襄王爷就因为这一次小小小小的失误被他一个小小的昭武校尉吃得死死的,到目前为止还看不出光明的未来,就这样他还敢嫌。
老大不满地抬头瞪了卫朗一眼,龙轻观却惊奇地看到卫朗的脸有点红,他的眼神也微微带着些许羞涩。
……
总是朝气蓬勃的卫朗,竟也会有这样的神情,而这神情,让龙轻观想笑。
真是难得一见的奇景!
想当初第二天早上醒来,他们发现彼此两个光溜溜窝在同个被窝里,而且在不同部位有着不同程度的酸麻感觉,二人多少也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龙轻观正为自己的不幸嚎啕的时候,卫朗却丝毫没有异样,即便说自己浑身无力,看上去也确实浑身无力,这样的卫朗还是将哀怨不停的龙轻观给踢下了床去。
“怨你个头,我都被你搞成这样了,你还好意思在我面前抱怨……”
精光四射,身子酸软无力,神智却清明的可怕,眼神同样清明的可怕,卫朗对龙轻观一副受害人的表现大为火大。
当然那时龙轻观也是很恼火的,可是好像确实是自己占了卫朗便宜,想到这里龙轻观就黑了脸。
他被迫给卫朗做了一锅“清风饭”,龙轻观饿得要死累得要死,重新爬上床的时候——
嗯,毫不客气,还是被卫朗踢下床去。
卫朗理直气壮的说,他吃饭绝不与人分享,襄王爷请自便。
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他出的力,他做的饭在他的房,却有乌鸦骑在他这凤凰头上,那只乌鸦还敢哇哇大叫嫌弃他压榨他……还好几次把他踢下床!!
这便是龙轻观怨恨的缘由,想他堂堂一个王爷,竟然被个小小的昭武校尉欺压成这样,传出去能听吗?
更重要的是,明明做的人是他,被吃的人是卫朗,为什么他这么倒霉还要被卫朗欺负?
第二天想报复,卫朗却已经溜之大吉。
这累积了四年的怨恨,嗯,对自己要诚实,他还蛮想念卫朗腰线的感觉,柔韧的触感……
可这并不代表他就得和卫朗在一起!
卫朗说他们在一起就在一起,那他龙轻观多没面子,不干,至少也得卫朗哀求他几声,才不掉他王爷的架子。
龙轻观的迟疑落在卫朗眼里,让卫朗不由眯起眼。
这是同意还是拒绝呢?
很多认识或者不认识卫朗的人都说他的脾气很好,至少比起舞阳侯卫非,这个只是个小小昭武校尉的卫朗是好相处多了。
但别人不知道,卫朗的好脾气是因为他懒,不是他没脾气,大多数时间卫朗是懒得和人生气和人计较。看到龙轻观这样想来想去,犹豫不定,卫朗轻轻的一点头,抚掌大笑。
龙轻观看在眼里一阵紧张,他赶紧摸摸卫朗的额头。
“你没事吧……我……”
正想说“我没什么意见”,可又一阵迟疑,爱面子也不是一两天的事,要他这么轻易便把自己给交托出去龙轻观还真是不太乐意,于是还是闭嘴。
卫朗微微笑笑。
“那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吧,以后你见了我当不认识我,我见了你也当不认识……”
这变化也未免太大了,方才还不住缠着他现在却放手得干脆,龙轻观傻傻地盯着卫朗,口气里有几分不确定。
“什么事也没发生?”
卫朗点头,面上神情似笑非笑,飞扬得很,龙轻观对这样本来他应该很高兴的主意却高兴不起来。
要他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还当他们不认识……
这、这怎么可能呢?
“我是王爷,你官小,见了我要跪拜,怎么当作不认识……”喃喃,其实他很想说,除非卫朗化成灰,只要卫朗还是人,他龙轻观就不可能不认识。
四年的牵念,哪里有这么容易断呢?
一瞬间,心里竟是空空荡荡的一片,龙轻观有些茫然。
卫朗的反应是扁了他一拳,痛得龙轻观弯下腰。
“这次我就要升为将军了,不再是校尉,你地位高贵,也不过是托了皇家的福,没什么了不起的。你若是不是因为我这个人而想认识我,那我们也不用相见……”
英气勃发的面容上第一次浮现出一股怒意,到底是太年轻了些,卫朗气势咄咄,龙轻观捂住腹部叹气。
平时的凌厉面对卫朗就派不上什么用场,他就象笨蛋。
说错话了……
却不知道怎么圆场,没什么处理这样事情的经验,看到恼火的卫朗,一时间龙轻观只希望有人能出来解围,不管是谁都好。
也还真有人出来了。
那个人是皇帝,步履匆匆,想是急昏头了,竞忘却了让内侍来唤人。
“卫朗,你知道不知道卫非的病怎么治?”
兄长面上那样惶急的目光,龙轻观第一次见,即便对于亲人,龙轻寒面上的表情大多淡淡。
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原先卫非没来的时候,他们兄弟也没什么差别,可卫非来了,龙轻寒的神情渐渐变得灵动起来。
龙轻观猛然一惊,他这才发现,其实卫朗于他,也有一样的效果。
有多久,他没生气了?
有多久他没动怒,他没认真地笑过了呢?
卫朗于他,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呢?
第一次,龙轻观开始认真考虑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