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身份,太子的地位比众妃子们都要尊贵,并没有拜见妃嫔的必要,但真夜仍然站在宫帐外朗声问候手足们的母亲。
皇子们自然不可能让太子一个人站在外头晒太阳,不论真心或假意,兄弟们不分长幼,倒是热络了好一阵子。
直到帝架与太后的后辇在群臣陪同下驾临御苑,众人这才纷纷列队,与后妃、公主们一同向这国家的天子拜行家礼。在天子之家,君王是真龙化身,皇子、公主们则是龙子、龙女,个个不比寻常。那位拥有一双碧眸的天碧公主,在群公主中更是艳冠群芳。
被评为“陌上尘”的真夜,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跟他的手足相提并论。
原以为,站在这么多拥有同血脉的家人之中,真夜会黯然失色,然而黄梨江却意外发现,真夜不仅没有失色,甚至在众人中,还隐隐有一种独树一帜的特质。
是因为他太过专注看他的缘故么?否则怎会觉得,站在七皇子与十皇子之间的他,笑得那样与众不同,就像是一个真心爱护手足的长兄那般,眼底充满真诚的喜悦与关怀?与其他虚情假意,演着齐家戏码的皇子公主们,截然不同。他是真的关心他的皇弟妹们。
身外太子,这么做不会太惹自己伤心么?毕竟,天朝并非嫡长子继承制,当今圣上就不是长子出身,真夜的地位,随时都可能被他的兄弟们所替代呀,如此付出真情,有朝一日若换来绝情的对待,将情何以堪?
仿佛察觉到黄梨江讶异的眼色,真夜微转过脸来,嘴角挂着浅笑道:“难得能和弟妹们一起拜见父皇,古有圣贤明言,要治国,必先齐家,真夜在此与弟妹们同祝父皇与皇祖母永寿无疆,今日竞射,兄弟们互相切磋,不论输赢,免伤和气,父皇不如命儿臣开的,教大家轮番演射,为皇祖母祈福祝寿,如何?”
状似不经意的提议,竟出人意料的反转了原先非得争个输我赢的射赛。
白发如银的皇太后乐见皇子们友爱不争,顺水推舟道:“太子真有心,君王就陪我这老人家在一旁看看皇子们的射艺有无长进吧。”
孝德帝生性至孝,当然爽快应允。“准太子所言,众皇儿都去准备吧。”眼角瞥见不远处脸色苍白的玹玉,又道:“玹玉一起入座帐来,陪皇祖母聊天。”摆明了特许体弱的七皇子不必参加竞射。
隐秀唇角微微抖颤地道:“不,父皇,儿臣可以与射。”
不必君王开口,皇太后已招手。“好孙儿快过来,身体不好,别逞强。”
隐秀无奈地顺从了君王与太后的旨意,第一个在竞射中缺席。
而这厢,领命而去,准备开射鹄的真夜,身后则跟着个为他捏着一把冷汗的俊秀随从。
看着真夜迈步向前的姿态,黄梨江忍不住忧心忡忡的想:他可知道他在做些什么?
也许假藉君上的旨意扭转这场竞射的性质,是满聪明的做法,可他有办法在众人面前一箭中的的么?
的,也就是鹄的,在天朝“士射礼”中,开射者必须一箭中的,才算是完成开射,通常是由年高德勋的长者来进行这项仪式。
如今真夜自愿开的,固然颇有勇气,但万一射不中,该怎么办?
仿佛明白黄梨江内心的忧虑,真夜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笑望着他。
“侍读。”他唤道。
沉浸在忧虑中的黄梨江差点没被他给吓死。“什么事?”
“拿过来,我的弓。”他指了指黄梨江背在左肩上的长弓。
这把弓是北地藤弓,由技艺一流的工匠制成,若交由善射者来使,威力无穷;但真夜不善射,他只擅长、擅长唱一些低俗的艳情小曲……
众目睽睽之下,黄梨江发觉自己为他担心得,都快要不能喘息了。
担任开的射手,整场赛事中,真夜只需射出一箭。
但这一箭,必须一箭中的,不然会被视为不祥之兆,射手也会颜面扫地的。
“瞧,满脸是汗,今儿个太阳是火烈了点,去阴凉处歇着吧。”真夜笑着要拿弓,不料他的随从却五指硬扣着弓身,紧紧不放。
好气!好生气自己居然这么担心!他颜面扫地,与他何干?!反正他黄梨江终究会离开他这团烂泥,何必在这里自寻烦恼!
真夜神色自若的扳开他侍读手指,拿走他死命不放的弓,对他微微一笑,并催促:“去啊,去一旁等着,仔细看本太子雄姿英发。”
什么雄姿?!不要射偏就好了,还英发嘞。黄梨江警醒过来,挥袖抹去额上冷汗,勉强找回一贯的自制与冷静。
“卑职祝太子殿下开射顺利。”
真夜微笑。“这是当然的,去一旁候着吧。”
一时无言,黄梨江僵硬的退到一旁,与其他皇子的侍从们站在一起,忍不住担忧的看着真夜取走卫士箭筒中的一支箭,回身恭敬的向帝后的座帐方向致意后,便走向已经架好的鹄的前方,站在约百步远的距离处,待射。
身旁众侍从们窃窃私语着,没有一个人看好太子的射艺。
众所皆知,太子无才。可不知为何,黄梨江却盼望能有神迹出现。尽管他过去并不迷信鬼神……
可是此时,如果能有一阵偶然的风,把那支该死的箭带向鹄的正中。或者是真夜突然掌握了射箭诀窍,实现他百步穿杨的夸口。也或者是神灵庇佑,让真夜不至于在众人面前出丑。身边的人如何议论,他已经听不进去。他眼中只有一个挺拔的身影。一个孤立、绝望的身影。而他祈求着神迹、神迹、神迹、神迹、神迹、神迹……
再然后,真夜稳住步伐,姿态俐落地挽起弓,单眸微眯,将视线专注在远方鹄的上,随着手臂肌肉一缩一放,箭矢破风射出——神迹!
他居然意见中的!
一定是神迹……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黄梨江已经无暇留意了。
“晕了,有人热晕了!”
耳边听见慌忙的呼嚷声,他圆睁着眸,神魂仿佛不属于自己,只能死命盯着那不知何时已成为他眼中唯一的身影。后来,这夏日的竞射,有一名在场的史官将此事记上一笔——隆佑十六年,夏,帝驾幸御苑观诸皇子竞射,明光太子意见中的,群臣赞叹。帝命翰林黄乃即席作《射者中赋》。帝素好文学,时,太子侍读黄梨江,翰林黄乃之子,随侍在侧,帝本欲召见,命翰林父子同题作赋,然因灼热,有多名侍从晕厥,黄梨江亦在其中,少时,太子赴太医院探视其侍读,审其容态,竟疑为断袖,无奈世人不察,此或独为史家所目。
——内史福东风《隆佑朝诸王史》残稿
入夜后,史馆馆阁里,夜值的少年史官道:“福东风,没有的事,怎乱写?”
他们是当朝史官,虽然还知识小小的八品内史,但祖训教诲,秉笔直书,写史务求真实,这教诲他牢记心底,但他孪生兄弟福东风却似乎不怎么放在心上。
闻言,正在书柜前整理其他校书郎送来的史料,福东风转过身来,是一张与同胞兄弟福西风一模一样的俊颜,眉眼略略挑起。“我乱写什么?”扬了扬手中福东风平时作为私人嗜好撰写的《诸王史》,福西风道:“写太子断袖,无凭无据,不是乱写是什么?”
“两个回答。”福东风条理清楚地说:“其一,没有人能证明太子不是断袖,他年纪已十九,却还没有册妃,短袖的可能性会逐日传开来;其二,我就算是乱写,也是有根据的乱写。”
尽管福西风从小就跟他这个同胞兄弟理念不合,听闻此言,还是忍不住挑了挑眉。“哦?愿闻其详。”福东风俊眉略略扬起。“太子去太医院探视黄梨江时,我瞧见了。”那时他刚好假借尿遁的名义,在御花园里闲晃呢。
“瞧见了什么?”福西风浩气地追问。“我瞧见——”
“们俩不做正事,在议论些什么!”声若洪钟的福太史出现在玄关外,走进馆阁时,顺道关上了门。“爹。”兄弟俩不约而同心虚一唤。“不是说过在宫里要喊我太史么?”福太史摇摇头,压低声量道:“这么爱谈论是非,小心祸从口出。”兄弟俩立即噤声,就连福太史取走福西风手里的札记,直接送入一旁的火盆中,也不敢吭一声。“这东西不可能出现在宫廷里,不论真假,写下皇家秘辛,大祸就会临头,如果还想留在宫里好好当一名史官,什么事不能做,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必须要做,以及该怎么做,脑袋得想清楚。”
“是。”兄弟俩不敢有半句不是的言论,毕竟,史有殷鉴,他们都清楚掌史的史官在写史上若稍有差池,往往会招来灭门大祸。教训完儿子,又以太史的身份督促两名年轻的史官整理完当日繁杂的史料,稍闲时,福太史才道:“论起口风紧这一点,们还输那丫头一截。”提起“那丫头”,福东风不禁蹙眉,问:“福……那丫头还是坚持要入宫么?”为了升任左右史,负责记录帝王起居,他和西风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回家了,难得见到父亲一面,赶紧问个清楚。打从六年前捡了男扮女装,入宫充任女史的福南风一面,福家隐不出世的么女——福气,就立定志向,打算入宫当女史。
原本,生在史官世家的福家女性,入后宫当女史几乎是逃不过的宿命,但福气生得晚,在她出生前,家族里因为没有适合的女性成员,只好选定福家四字福南风男扮女装入后宫接掌女史。孰料前几年,小妹福气对南风一见惊人,誓言要效法兄长,走上女史职位的不归路,这一、两年就准备要入宫,先从小宫女的角色见习起了。福家人无论怎么劝,小妹都不肯听从,执意走自己的路,她可知,一旦入了宫,要再离开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不用说,福气是个严重缺乏方向感的人哪,若真入了九重宫阙,只怕连天南地北都分不清吧。与其将人生中大号的青春都葬送在后宫里,福东风宁愿自己的妹妹平安长大,嫁个平凡男人,过着平凡日子,只要幸福就好了。福西风难得想法与兄长一致。尽管背负着家学的重担,但福太史又何尝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将青春年华埋没在黑暗的宫廷里。思及此,馆内三名福家男子都忍不住沉没起来。好半晌,福太史道:“先别杞人忧天了,丫头自小福气,上天会照应她的。倒是们俩若不努力些,要怎么担起写帝王起居住的重责大任?还是多放些心思在写史上头吧。”福东风瞥了眼火炉内已被烧尽的松纸,抿了抿嘴,心想,如果在宫里不能写诸王秘史,那么,要在哪里写,才能让世人看见被隐藏起来的真相呢?就如同他稍早曾见到太子在太医院里,竟对他的侍读流露出某种近似男女间的情愫。若没有亲眼见到,一般人断然不会相信,那么这段历史岂不是要埋没在宫阙当中?幸好,幸好他看见了。
睁开眼睛时,不意外看见真夜的脸。虽不知道身在何地,但因信任他……“……怎么射得中?”难道先前练习时,都在练假的?真夜老早支开太医,自己照料他昏厥过去的美侍读,面对这众人心中的疑问,只笑笑回答:“心诚则灵。”灵?灵个头啦!这人好没良心,都什么时候了,就不能明白告诉他实话,对他多交出一点信任么?心里闷得别开脸,一条冰凉的冷巾盖上他脸面,耳边传来真夜讨好的声音:“好啦,小梨子,头还疼么?精神回复些没有?”黄梨江一把扯下脸上的冷巾,坐起身道:“明知道我是装的,还问。”怕君王命令他与爹亲同题作赋,太子出风头,会招人嫉妒,趁着身边有人中了暑热晕厥,他也赶紧假装晕倒,好到太医院来避一避。真夜怎会不知他这侍读心里的想法,只是见他假装晕厥那一刹那,他确实担心了半晌,勉强耐着性子,真等到君王准许他离席,才赶紧追上,就怕小梨子的身份不小心被太医给识破……
凝眼瞧着他粉面桃腮、秀颈如玉,与这样的翩翩美少年朝夕相伴,真夜实在很难说服自己眼前人儿是一名男子。尤其当他怒目嗔对时,更隐然有种女儿家的娇态,每每令人想入非非,真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只得温声道:“既然已经没有大碍,就随我到永宁宫见我母后吧。”射赛结束后,母后便要他在宫里多待些时候,说有事要与他商量,至于要商量什么,真夜心里虽然有底,却不说破,要装傻到底。
果然,两人到了永宁宫后,皇后提起选妃一事,真夜皆微笑应承,没反对,但没有接受,皇后所提的几个中意人选,都是朝中极有权势的大臣家的掌上明珠,将门之女。“父皇十八岁时就已经有了,如今年已十九,早该选妃了,看中意哪一位千金,这事就定下来,要是不只看重一位也无妨,太子可以迎娶一名正妃,三名侧妃,只要雨露均沾就好——”当年她便是以侧妃的身份怀了真夜的。仿佛想到什么重要的事,皇后图软转向一旁的黄梨江,问道:“侍读,太子应该还是童身吧?”为了确保未来生下的继承人血统的纯正,天朝的太子向来都在大婚时才解除童身,当今君上亦是如此。突然被问起这问题,黄梨江一时愕然,不知该怎么回答。尽管在东宫时,真夜从来都不曾对身边的宫女有任何轻佻的举止,但他经常微服出宫,有时连他也不清楚他的去处,若他曾在外头偷香过,他也不会知晓。这种事……不知为何,光想到真夜有可能已经失身,就觉得有些不舒服……可,男人倘若失身,外表上也看不出端倪不是?“呵。”真夜突然笑了出声。“母后真爱开玩笑,有侍读镇日伴随在侧,儿臣哪有机会失身呢。”说得好像他是太子爷的贞操锁似的。黄梨江心里闷哼了声。
“除非侍读是绝代佳人,可偏他又不是。”淘气地加上一句。真夜笑意盈盈,看他的美侍读用那双美目瞠他。“太子别老是这么不正经,若真想亲近女色,多的是掩人耳目的方法,只要小心行事,母后倒是可以让人为安排。”闻言,黄梨江差点没岔了气。“多谢母后。”真夜欣喜的双眉都快打结了。“不过由母后为儿臣安排这种事,实是不妥,还是再忍忍吧。”
“既然如此,那么母后择期邀请些大臣的千金们到宫里一叙,太子也可趁机挑选适合的人选,如何?”
盛夏过后,便是秋节,秋高气爽,正事宫里秋宴之时,届时或可举办一场赏秋宴,让足以成为太子妃的名门之女入宫来,由太子仔细挑选。“但凭母后安排。”真夜恭顺的说。他当然明白,时候到了,要不顺母后的心意册妃是不可能的事。既然如此,他也不想费心争论。“只是,儿臣担心这些名门之女或许看不上我这个人。”皇后不以为然地笑道:“可是当朝太子,谁敢看不上。”换句话说,因为他是太子,所以全天下每个女人都会无条件喜爱他?
真夜突然转看向沉默着的黄梨江,笑问:“侍读以为呢?加入侍读家中有姊妹,会看得上我这个‘陌上尘’么?”突然被这么一问,黄梨江一脸愕然。“我……卑职……”听到“陌上尘”三个字,皇后不高兴地蹙起了眉。她极不喜欢民间那些好议之士把太子评价得一文不名。“太子不必理会民间的评价。”
“母后,儿臣是太子啊,要治国,不是得先了解百姓心声么?就算是负面的心声,也得全盘接收啊。”注意力放回黄梨江身上,真夜追问:“如何?侍读还没回答本太子的问题呢。”
“是啊,侍读倒是说来,让本宫也听听。”黄梨江皱了皱眉。“卑职是独子,家中没有姊妹可以询问这样的问题。”
“所以我是说‘假如’啊。试着回答看看,又何妨呢。”真夜道。
黄梨江撑起眉,回视真夜执着的俊眸,忍不住舒了口气,答道:“卑职没有姊妹,但未入宫前,倒是听过民间有句俗谚是这么说的——不羡鸳鸯,不做神仙,但求一个好儿郎,爱我一人,白首不相离。”刚出口,他就后悔了,对一个只能分到一部分帝王之爱的皇后,与一个未来只能分一点点爱给飞妾们的东宫太子讲这种话……似乎有点蠢。不待皇后反驳,这也哂道:“有趣有趣!但求一个好儿郎,白首不相离。民间百姓的想法果真直接。谁不盼求如此真心呢,可惜身在帝王家,从古到今还没有听说过有哪位先王只有一个后妻的,毕竟,帝王的爱,不是只给特定一人的私爱,而是要给全天下百姓的大爱,不是么?帝王这高位,终究高处不胜寒——”
“太子!”皇后打断真夜的话,并当机立断地告诉黄梨江:“侍读,往后莫再提起这事。要知道,太子的地位不比寻常。帝王也好,储君也罢,都不能有强烈的私爱——往后侍读也会是人臣,应该要了解,作为一名大臣最不乐见的事,就是帝王专宠一人。专宠一人的帝王,在臣子眼中,无一不是昏庸的国君。本宫希望好生辅佐太子,可别让他走向昏庸的道路。”
自知失言的黄梨江听着皇后的话,尽管内心理智的那一面明白皇后所言有其道理,但当他一想到,有朝一日,真夜若成为一个不再拥有专宠权利的帝王时,他的心不禁隐隐纠结起来。不该多言的。若非多言,又怎会陷自己于如此尴尬的局面?帝王家的婚姻大事,不是他一个小小侍读能干涉的啊。耳畔恍恍惚惚听着皇后交代真夜的话,真夜无不恭敬答应。明明没有真的中暑,然后他却觉得这永宁宫里好生闷热,闷得他都快待不住,想走出去吹风了。
一直到他们回返东宫,坐在马车里头,感觉到肩头上突如其来的重量,黄梨江才警觉过来,想推开他。但真夜讲脸埋在他颈畔,长声叹道:“别忙,让我靠着会儿,我有点累。”累?累,我也累呀。黄梨江不悦地向着,但终究没出手推开真夜,就任他恣意埋首在他头畔,徐徐眠去。
一路上,这即将长成的少年,没有一刻不自问着:律己甚严的自己,为何竟对他如此纵容?
甚至已想不起,三年前在太学初见他时,那憎恶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