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因心急而思绪紊乱的脑子,只捕捉住几个重要的句子。“你会让龙英来接我……接我回东宫?”
“当然啰。小梨子,若你不在我身边,我该怎么办呢?”他眯着眸,醉言醉语的笑道:“我怎能没有你。”
所以,他果真只是想放她几天假,让她能回家好好孝敬尊亲?
“啊,好像有人来开门了呢。也是,大半夜的,谁会驾着马车停在大门口。小梨子,你快下车吧。”
黄梨江瞟了车窗外头一眼,果然听见宅子大门后头有凌乱的脚步声趋近。想是家人听见声音,疑是贼,打着灯笼起身来察看。
“我醉了,想回去睡觉,你快下车,好让我们打道回东宫。”
见真夜似乎是真的醉了,她拧了拧眉,终于道:“好吧,我先回家住个几天,你——”
“会有人照顾我。”他赶紧说。
“你——”
“我保证不惹事。”他举手立誓,但又因不胜酒力而无力的垂下。
“你——”
“你好啰嗦,快下车。”
“好吧,你——”伸手捣住他又要插话的嘴,黄梨江赶紧道:“我只住五——不,三天。三天后,让龙英来接我。”
他捉住覆在唇上那双手,沿着宽袖口往细腕探去,直到触着他送给她的如意绳环,才扬唇笑了笑。“快下车吧,你家里有人出来开门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想要扑上前抱住他,但终究勉强把持住。
“你——”
真夜索性替她打开门,突然醉笑出声道:“黄梨江,你是我有过最好的侍读。”
“嘴里这样讲,还不是照样把我撵下车。”黄梨江被撵下车,忍不住犯起嘀咕。
“这不是……少爷么?是梨江少爷?”仆人推开家门走了出来,见到外头站着个身形纤细的少年,举高灯笼照了半天,终于认出人。
黄梨江回转过身。“是我没错。大朱管事。”心头仍有些说不通透的疑虑,感觉有些不对劲。
“少爷你回来啦!”有些戏剧化的大朱管事蓄着两撇八字胡子,看见好久没回家的黄梨江,忍不住就要上前抱住她。
黄梨江笑着躲开,此时马蹄车轮声再度响起。
她转过身看见带缘与龙英对她挥挥手,她也抬起手挥了一挥——
那挥别的手突兀的停在半空中。
“该死!”她猛然醒悟。“他没说再见!”
从头到尾,真夜没对她说过一句“再见”。他根本没想要她再回去、
他带她回来,然后,要抛下她了!
“少爷?少爷!你要去——哪里?”大朱管事看着突然拔腿狂奔的自家少爷,看着他追着一辆黑漆漆的马车,一直追、一直一直的追……直到转过巷口,再也看不到人影。
“这是……怎么回事啊……?”他揉了揉眼睛,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做梦了,否则怎会看见……不可能、不可能。
他家少爷打小温文尔雅,气质绝伦,怎么可能会在骂了一句粗话后,还撩起衣摆,在深夜的大街上追着一辆马车,嘴里狂喊着当今太子爷的名讳呢?这种狂放的举动、不可能是翰林府的长公子会做的事。绝对不可能。
那么眼前所见,就只有一个解释了。
看着手上的灯笼,大朱管事喃喃低语:“我又梦游了?”
“真夜!”
黄梨江追着那辆逐渐远去的马车,心里好慌又好乱,全然没想到原本再过一段时间自己也要向他告假……去应试科举。
尽管都要分别,但这种硬生生被人抛下的情况,不在她预期内啊。
他怎么可以这样做!至少该好好告别吧。
“真夜!”她又喊。一时忘了深夜京城里,万籁俱寂,她嘶声高喊听在他人耳中,有多么突兀凄厉。
京城自第九条横大街算起,到第十二街之间,算是人烟较不高密的区城。住户不多,入夜后更是寂静。
马车辚辚,在回返东宫的路上,带缘打开前座与车厢相连的小窗。
“殿下,公子在后头追着我们跑呢。”
带缘往后远远望去,黄梨江平时紧束的头发,此时因奋力奔跑而全散开来,又穿一身白衣,在夜里追着马车狂奔的模样,看起来格外吓人。若是不小心被打更的更夫瞧见,搞不好会弄出人命——怕更夫会误以为看到鬼,吓死的哩!
“别停下,叫龙英加快速度。”真夜命令到,不敢稍停下来,怕自己意志不够坚定,会想让她回来身边,那么他将一辈子都放不开她。
她还有大好前程,倘若一直留在东宫,总有一天会恨起他的。
他无德又无才,不是她心中明主。
眼下他将成年,若留她在身边,她迟早会受累——即将掀起的夺嫡之争,怎可能放过他身边有能力助他的人。盛名所累,天朝神童子之名,在无人能保护她的情况下,不是荣耀,而是诅咒。
早在海路回航时,他便已经决定要放她走,只是迟迟舍不得放手。
于是,他让她陪着返回京城,又由着她陪伴入宫,还让她在宫里侯他五日,她不曾一刻离弃,看着他的眼神坚定的令人心醉,“真夜!”暗夜里,她频频呼喊,喊到声音嘶哑,也令他心碎、手里握着另一只编成玄鸟图案的如意绳环,真夜以袖掩住双耳。
“殿下,公子跌倒了。”龙英忧虑的声音自前头传来,似是希望他能改变心意。
“不要停下,”他铁了心,咬牙道,半晌朱钰又喊:“殿下,公子拖着跌伤的脚,还在追呢,啊!公子又摔跤了!不过她应该怕爬不起来了,这回摔得很重。”
“可恶,停车!”马车还未停妥,真夜已推开车门,跳下车本想身后暗黑的大街,哪里还有半点酒意。这回,被抛在后头的朱钰和龙英等人,凉凉地嘲弄起对方。“公子头一次的跌倒,是你瞎说的吧?”怎么他朱钰就没看见?龙英笑笑地说:“你还不是顺着我瞎说的话加油又添醋,真是唱作俱佳,有天分。”哪日被殿下革职了,他俩说不定还能去戏班唱戏。带缘倚在马车旁,有点忧愁地长吁短叹:“唉,这下可怎么好……我家殿下竟是断袖……”难道,去了一趟男风颇盛的海外皇朝归来,就决定要出、出人头地了么?以前还晓得偷偷着来,没那么明目张胆的。
只见龙英与朱钰同时赏他一个爆栗,“没那回事。”而大街这头,黄梨江着实跌得凄惨。她被街上一个因连日多雨而凹陷的大窟窿摔倒,整个人摔着出去,左足掉了只鞋,双膝和双肘都被地上粗石磨伤,红肿流血,细嫩脸颊还刮出一道长长红痕,痛得整个人都快爬不起来。
可看着马车竟还加速离去,她拼了命也要挣扎爬起,不许自己就这样被人抛下,也不许自己掉一颗眼泪,他竟这样抛下她,他……
一双缝着银线的锦鞋出现在视线里,黄梨江半趴在地上,强撑着想要爬起,偏偏膝好痛,脸好痛,全身都好痛……心,也好痛……
“小梨子?”真夜弯下身,伸出手要扶她,“不要你扶!”黄梨江恨声拍掉那双手,双手撑在大地上,忍着痛楚缓慢地爬起来后,又缓缓站直身体,身体的疼痛使泪水控制不住地流下来,她却一瞬也不移地瞪着面前的青年。
真夜忧心忡忡,想伸手碰触她,她摔得更惨烈,脸上还有一道怵目惊心的红痕——幸好没有破皮流血,看来等淤血退去后,还不至于留下伤疤,以后还怎么见人。
她的膝盖和手肘铁定磨破皮了,白儒衫处处可见血点,恐怕就连此刻都还流着血……
才伸出手想碰,那手又被用力打掉,真夜转身拾起那掉落一旁的鞋子,还给她,黄梨江抢过那双鞋,忍痛瞪视着他,“做什么又折回来?你不是不要我了?”
刚刚追他马车时,带缘他们都曾回头看,不可能不知她追在后面,但车却越来越快,快到她使尽全力奔跑也追不上……天朝男子儒装又偏偏宽大,穿起来显得风度翩翩,却不适合在路上狂奔——老天!她刚刚真的一路上边狂奔、边高喊他的名字么?
面对她的指控,真夜没有否认,只道:“你受伤了,我先送你回去敷药。”
“敷药?”
她皱眉,爆现怒容:“是敷衍我吧!”不顾手臂疼痛。她逾越尊卑界限,一把揪住当朝太子的衣襟,怒气冲冲问:“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抛下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事,让你连声再见都不说就要把我丢下?”
“你没有做错事,是我不好。”他担心地看着她今晚她有些失控,身上又都是伤,他心疼她的伤。
“对,是你不好。”她咬一咬牙,忽地松开手。
早该发现真夜想抛下她的,仔细想来,这阵子并不是完全没有迹象,在皇朝,在海上,在回到盛京之后,在五天前,以及前一刻在马车上,他都是想要抛下她,是她蠢,没有发现,还想着等她考上进士以后,要回过头来助他……
“你若不要我留在你身边烦你,大可直接叫我滚蛋。”没发觉自己又说了粗话,“又何必玩这种幼稚的骗局,骗我回家,还说会派龙英来接我?!”她继续用力骂人,还是很气,“你当我三岁小孩?!我黄梨江是那种可以任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么?”
“你不是。”真夜承认,一开始,他只是想要用比较婉转的方式,放她自由去飞啊。他完全没料到她会猛追过来,导致现在这难堪的对峙局面。
“算你明白!”
她抹去脸上湿意又道”既然如此,那么你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想抛弃她,然后再另找一个比较不啰嗦的侍读么?
仿佛看穿她得心,他眼眸幽暗地道:“成年的太子不需要侍读,黄梨江,你不可以再当我的侍读了。”你有你的路要走。
“我没有跟你道再见,那是我的疏失。因为我本来还有点醉,不小心忘记了,再见,黄梨江。”再见,小梨子。
“这样你可满意了?还是你要我这个堂堂太子跪下来向你请罪?说对不住,我不该随便抛下你?我太需要你?没有你,我会死得很难看?”心碎而死的人一定很难看的吧!
“很抱歉,这些话太伤感情,原本我实在不想说出口的。”现在虽然说出口了,却刺得他全身不舒服到极点,真想拿头去撞墙。
“对,这些话太伤感情,你实在不该说出口的。”此时,黄梨江狂乱的表情在发泄后,总算稍稍平静下来。风暴逐渐过去,眼神随之恢复清明。”你该说清楚的是,为什么做出这种决定!难道你认为你无法保护我么?还是你又要说,倘若东宫生变,你会牺牲我,只因你没有保护我们这些随从的力量?”她怎么会不明白,真夜坚信自己不能不足以担当重任,他总要身边人有能力保护自己,因为他可能无法周全所有的人。正因为觉得自己能力不足,才必须更加努力,真夜很努力地保护着他身边的人,她是被保护着,没有比她更清楚,她是多么被看重,珍视着,直到今晚,她也还是在他守护之下,既然明白了这些,她怎么可能任由他抛下她。
真夜不该讶异的。眼前这少女有一颗玲珑心,一向用最剔透的眸子注视着他,她怎么可能会想不到他的心思。
“的确,倘若东宫生变,我无法护你。”他握紧拳,坦诚道:“你还有大好前程,不必浪费时间在我身上,你不也曾说过,终有一天你会离开我,那么,现在就走吧!反正我不可能成为你心中想要追随的君主,我母后那边,我自会挡下来,你走吧。”
“我确实说过想离开你那样的话。”但那时她还不够了解他,而且还有一点生气,人在生气时说的话,怎么能算数。
“我也说过,你不是我想效忠的君主那样的话。”算她脑袋不清楚,管他君不君的,反正她又还不是谁的臣,她只是想留在真夜身边,即使他经常惹她心烦,也还是希望能和他患难与共。
“我甚至还有更多的话不曾对你说过,可惜你就要抛下我了,再也没可能听见那些腹黑之语。”她骄傲地仰起头,拒绝让被人抛弃的阴影打败,“不过,瞧见你一脸好奇的样子,我就好心透露个一、两句让你洗洗耳。”
夜深人静,月光幽淡,原该禁夜的京城大街上,他们像情人般站在这里吵架,明天铁定谣言纷起。
真夜确实很想听听她内心那些腹黑之语,却也觉得眼前情景十分异诡。
“明光太子,你给我听着,要有一朝我黄梨江考取了功名,在朝堂上,翻手作云覆手雨,你就别叫我遇见了,不然我铁定让你尝一尝,什么叫做‘悔不当初’的滋味!”她咬紧牙根,狠着心道。
掏心掏肺说出这一番形同告别的话,她猛然别开脸去,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无论什么腹黑之语。
真夜的立场与用心,她不是不明白。
她只怕,不想这么快离开他,她原以为他们还有时间,这四年来,不知不觉中,他还是他,而她却已不是当年在太学初获玉扇的那个她了。
如今他代替她做了决定,还费心想了个比较不伤人的方式送她回家,她却不知感激,不领情,还当街咒骂太子……她,她真是被宠坏了,她……
“都说完了?”真夜长长叹了一口气,等候半晌,没再听见她回应。看着她纤细的背影,他忍不住走近一步,却没敢碰触她。
“想来你的腹黑之语也不过尔尔,黄梨江。我看我们就此分别吧,除非你考上功名,又入我东宫任职,否则你与我之间的一切,就到今天为止。”再见了,小梨子。这样可算是正式告别了?
“不用太想念我。”因为我会很想念你,那份想念铁定足够两个人用。“这一次,你应该不会再追着我的马车狂奔了吧?”他忧心地看着她颤抖的双腿,怕她连走路回家都做不到。
“对了,你可知京城里最好吃的茶食在哪儿么?”他突然问起,又自己答道:“城东天暖阁,城西百膳府,城南碧水轩,城北倚凤楼,盛京最有名的茶楼就这四家,等你不在我身边搅局,我可就有口福啦。”
真夜猛地闭嘴,转过身前,叮嘱道:“回家路上小心些,别吓着人了,你回去吧,我在这儿把风,免得有更夫经过,误以为有鬼在街上出没,吓破了胆,你快走。”
黄梨江忍着没回头,她握起拳,忍着伤口的痛楚缓缓举步走回家。
小梨子,不要回头,真夜站在原地看着,怕她一回头,他回冲上前去抓住他,带她一起回东宫。
千万,千万不要回头,黄梨江举步维艰地往第九条街走去,怕一停下,会很没志气地想要回过头巴住他,求他不要让她走。
可是,心里好难受,她边走边掉泪,又不敢擦眼泪,怕他看出她在哭泣,会不忍心让她走,那样一来,方才那么讨厌的事情又得再经历一遍。她不想再听见他说一次“再见”,这两字,好刺耳,令人全身不舒服到极点。她再也不为了这两个字耿耿于怀。她就要回家了,以后,再也不是东宫侍读,往后,她还没有想清楚,不再是东宫侍读的日子该怎么过?
但她终究会想透彻的。她毕竟是天朝百年难得一见得神童子不是?她怎么可能会有想不透彻的时候。
真夜在她身后看着,也许他不知道,但她明白,即使他决定抛下她,他也还是在守护她,背后那一双守护的眼睛,此刻应该盛满温暖、不舍与坚定吧,他必定会一路看着她龟步走回家。
再见,真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