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稚宫外的柳林里,一名穿着白色罗衣,发鬓上结起一块晶莹玉饰的青俊少年走过那附近时,听见了微弱的哭声。
原以为是哪个曾在这片柳林中寻短的失宠妃子魂灵,循着那断断续续,孩子般的抽噎,少年绕过一片假山,拔开一覆雪的柳枝,随着细雪纷然洒下,他讶然看着蹲坐雪地的女孩。
原来是个小宫女啊,还以为真的什么幽魂在这里徘徊不去呢,忍不住笑出声。
女孩哭得专注,一时没发现有人走近,直到听见他笑声,才猛然抬起红肿的眼睛,这丫头个小小,看起来还不到十岁呢,这么小就入宫当宫女,应是因为想家了吧。
看着那双惊惶的眼,少年心底突生一种不良的念头,今天是皇太后寿诞,照理说他应该去祝寿的,然而……
略垂下眼,他笑问:“怎么了,被人欺负了么?”
小丫头吓坏了,没立即回答,他弯身拾起掉落雪地上的一枝茶梅,音质天生偏冷的问:“如果不是被人欺负的话,那你到底在哭些什么呀?”
等候半晌,正要失去耐性,小丫头总算说话了,“我……迷路了。”说完又哽咽起来。
勉强按耐着性子,总算使小丫头冷静下来,不再哭得乱七八糟,他这才询问她的名字。
小丫头大声回答:“我,我叫做福气,福如东海的福,春风和气的气。”末了还加了一句:“我爹给我起的。”
好傻气,少年忍不住笑出来,而后为了公平起见,也告诉了自己的名字:“我叫黄梨江。”正是新科状元郎的名字。
一时兴起借用这名字时,他并没有想到,自己往后的人生会与这女孩紧紧相连,直到再也分不开。
这少年,七皇子隐秀,站在他不该逗留的柳林里,遇见今生挚爱。
而被冒用名字的新科状元郎黄梨江,此刻人在何方呢?
白稚宫皇太后寿宴里,状元郎她极伶伶地打了个冷颤——
裹在保暖毛皮披风里的身躯才稍微轻颤了下,身旁男子就察觉了,“冷么?”木瑛华微偏过头来,瞅了她一眼。
去年十月,黄梨江在京试里拨的头筹,蒙君上提拔,殿试上被点为第一,成为天子门生,隔年春季开试又顺利通过吏部的考核,分配职官时,由君上亲指为东宫少傅,兼任翰林学士,官拜正四品,与其父黄乃并有天朝翰林才子之名。
这荣宠前所未有。
历来通过京试成为准官员的人,鲜少一开始就从四品官任起:他自己也是从八品小官慢慢爬到今日二品侍郎的地位,就是那羽林将军句撤,最初官职也只有七品。
君王这项人事决定,大大震惊了朝堂,使原本主张废黜现任太子的官员惊疑不已。毕竟,黄梨江曾是东宫侍读,如今又破例选为东宫少傅,地位今非昔比,倘若君王此举是有意扶植明光太子,那么抗颜违逆大权在握的孝德帝,绝对不是聪明人的作为。
然而,黄梨江与太子间的纠葛,绝对会成为她官场路上的阻碍。
有时,他真想替她搬掉那颗大石头,怕绊脚石有一天会绊倒她,如此一来,他就很难看到一名女子如何在朝堂上,证明自己有实力与男子并驾齐驰了吧。
黄梨江此刻的脸色确实称不上好看。
她不舒服大半天了,偏偏今日太后寿诞,她身为东宫少傅,理所当然得陪同太子前来参加祝仪,不能缺席。正式以东宫少傅的身份重回东宫,是在今年暮春。
去年十月京试,来自各地的举子聚集在盛京城内,一直等候到今年初春时,礼部正式揭榜,随后的殿试、关试以及各种庆贺宴席,可说十分扰人。
花褪残红的春末,知道自己将被派任东宫,悬了一整年的心,这才稍稍放下。
当下她心头只想着,总算啊……
以少傅的身份重回东宫,真夜对她行了拜师礼。
仪式结束后,他笑对她道:
“我的玄鸟果真飞回来了。”
当时他脸上的笑容像是许久不见的春风,而她也果真随着温暖的春风归来了。心知今后方是考验,她跃跃欲试,丝毫不觉得害怕。
前方考验重重,她怎能轻易被身体的不适打败!
就算月信的疼痛来的突然,朝方为云,暮即成雨,她就是咬紧牙根也不许自己露出破绽。
稍早站在白稚宫里,与朝臣们一同朝拜太后时,她也都没露出半点苦色,仅有苍白面容与额际缓缓滴落的冷汗出卖了她身后的状况。
不是逞强,而是不得不如此。
“不,不冷!”她咬牙,是为了不让牙齿因体内发冷而颤抖。
身边另一侧,坐在她右方的男人将镟在炉上的酒壶取来,斟满一大杯送到黄梨江面前。
“来,黄大人,我敬你。”句撤眼睛不看着堂前的歌舞,只看着面色苍白的容颜。
黄梨江不爱喝酒,方摇首,句撤已道:“这酒镟过了,喝不醉的,不害你。天候寒冷,喝点酒可以暖暖身子。”
黄梨江只好饮下那杯酒,才刚饮罢,左侧又有人道:“黄大人,我也敬你。”正是木瑛华。
座次不知是谁安排的,竟将三人席位安排在一起。
皇子公主们列席前座,承欢太后膝下,他们这些得以同来观礼的朝臣们则列席右侧,正对面是他国派驻盛京,或不久归乡,滞留在京的外国使臣。
连喝下两杯暖酒,肚腹如火烧般暖了起来,这就是纯度极高的上好佳酿,虽然已经镟过,却还是后劲十足。
她面色素偏白皙,此时烈酒下肚,脸色微微泛红,看起来十分娇俏。
也许是酒意使痉挛的身体得以放松,也或许是持续了大半天的腹疼已经缓和下来,总之,她浅浅呼出一口气,感觉没先前那么难受了,应该可以支撑到回东宫……
放松后她又再斟了一杯酒,让温酒暖和她发冷的身体,一边观赏者歌舞伎乐精湛的演出。
不知过了多久,疲倦袭来,微垂下眼皮时,忽闻某人问:“黄大人喝醉了吗?”
她眯起眼,看着来人,警觉到:“啊,是周大人。”
工部尚书家的公子周适意,是她同年,也是这一批新选官吏里,除她以外,唯一得以留任京官,而非与安排外地的人。
他找她做什么?
醒神过来,才发现太后因为疲倦,已经先回寝殿休息了。她老人家懿旨在场朝臣们与皇子们各自尽欢,算是为她祝寿。当今君王奉母至孝,亲自扶着太后返回寝殿,将群臣们留在宴席上。
太后与君王退席后,皇族的女眷们也跟着离席。有些公主们跟在太后身后,孝敬皇祖母去,有些则返回自己的居所,没留在宴席上继续同欢。
尽管所有公主们都有隔帘坐在距离群臣极远的地方,可当那三公主也起身离席时,某些未婚的朝臣还是忍不住扼腕,失望之情现于颜色。
据闻那三公主有一双天池般的碧眸,君王因而赐号天碧,是天朝第一名姬,与那俊美无匹的玹玉皇子同出一母,皆是北夷夏妃所生。
玹玉皇子素来最得太后宠爱,但今日竟然没有出席寿宴,可见他身体确实病弱,听说他近来更是经常下不了床。
且不谈七皇子,这天碧公主年已十八,却尚未指婚,许多尚未婚娶的朝臣都盼望着,说不定有一天能得到公主青睐,君王赐婚……甚至还有好事者偷偷开了赌盘押注,赌新科状元郎黄梨江会否能成为三公主驸马,显贵一时?
若说京城里近来最炙手可热的佳婿人选是谁,必定就是此人了。
毕竟,这黄梨江已开了天朝立国以来前所未有的先例,尽管不是天朝数百年国史上最年少的状元郎。但甫一任职便从正四品做起,足见君王独厚之心哪。
据说黄梨江尚未娶妻,是因为看不上一般的庸脂俗粉,或者他正是在等待更好的机会。
周适意手上端着一只酒杯前来敬酒,没想到会看到黄梨江因为喝酒而酡红的娇美颊色,是他原本要说的话,全在舌头上打结了。
左侧坐席的木瑛华啜饮着美酒,眼神只朝周适意瞥去一眼,没有说话。
句撤瞧见黄梨江眼底醉意,本想代为应付,但黄梨江已开口:“不知周大人有何指教?”仅管已微醉,但脑袋还是清楚的,她能够应付。
周适意猛然回过神来,手上杯酒意外泼洒出来,黄梨江正想躲,但反应太慢,只来得及举起衣袖,勉强挡一挡。
四品官的官服是丽月色,胸口与衣袖处有着精致的吉祥纹绣,使得低色偏淡的官服看起来非常高雅。
葡红色酒液溅上他官服时,她暗叫声糟,但仍按兵不动。
发现自己做了无礼的事,周适意愣了一下,赶紧横过手来,捏着洁净汗巾想拭去黄梨江官袍前襟上的酒液。
这一回,黄梨江来不及躲——
“木大人,我敬你。”句撤横过一只手臂,隔着坐在中间的黄梨江,向左旁的木瑛华敬酒,这举止,恰巧隔断了周适意的举动。
木瑛华微举杯回敬。“句大人客气了,你我同朝数年,一文一武,平时难有机会深识。难道今日在太后寿宴上聚首,我也敬你一杯。”
两个男人不知有意无意,举止自然地向对方敬酒,让黄梨江有时间反应,捎稍退一步,避开周适意的举止。
敬完酒,两人又抬头看向眼前的青年官员。
“周大人,听说你近日在政务上的表现颇受肯定,倘若再升官,就是一年连升两级了,恭喜。”木瑛华语调平静地道。
“连升两级?”句撤有些夸张的瞪大眼睛道:“那可是极大的荣宠啊,俗话说。虎父无犬子,周尚书想必教子有方。”
被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打岔,周适意本欲为黄梨江拭衣的手横在半空中,有些尴尬的看着黄梨江站了起来,已自行拭干官服上的酒渍。
“木大人,小臣不敢冀望一年内连升两级,不过是尽己所能,以不愧君上的提拔而已,句大人,过奖了。”客气应答一番后,看向黄梨江,又道:“是我失礼,黄大人请勿见怪。”
黄梨江微勾唇,“小事一桩,周大人不必放在心上。倒是方才那问题,大人还没回答我呢。”
周适意差一点又傻了眼,只因黄梨江薄红的面颊,有若芙蓉春睡,叫人心笙微动,不敢再看,他微垂下眸,赶紧道:
“不知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似怕要说出的话被不相干的人听去。
黄梨江笑了笑。“我有点醉了呢,恐怕走不稳。”轻巧回绝私下谈话的建议。“周大人有话不妨在这里说,相信我身旁两位大人不会介意的。”
周适意这才勉强道:“是这样的,下个月初,舍妹及笄,家父嘱我邀请,希望黄大人能拨冗前来寒舍观礼。”
“呃。”黄梨江以袖掩口,打了个酒嗝,及笄?
“不知黄大人是否方便?”周适意误会黄梨江的反应,连忙又问。
黄梨江还未回应,身旁句撤便笑道:“周大人好偏心。听闻令妹国色天香,精通四艺,及笄之礼怎能只邀请黄大人呢?难不成是看黄大人生的俊俏,想来个雀屏选婿,不便让没相干的人与会么?论起射术,我句撤可是相当有自信的喔。”
木瑛华只低头看着酒杯,没插嘴。
周适意毕竟还年轻,脸皮尚薄,耳根微泛红道:“句大人误会了,因为我与黄大人是同年,才想说由我开口邀请,实则家父早已预备了正式请帖,正准备亲自送至诸位大人府上呢!届时也请句大人及木大人务必赏光。”
木瑛华此时放下酒杯,站起身道:“喜宴已近尾声,我想先回去了,劳烦周大人告知周尚书,我木瑛华会如期观礼。”转身离席前又朝黄梨江瞥去一眼。“黄大人似乎醉了,要顺道送你一程么?”
黄梨江摇摇头,笑道:“太子尚未离席,东宫少傅自然不能先走,谢大人好意,梨江心领了。”回过头来,她看着周适意说:“承蒙周大人看得起,我必准时赴会。”
见黄梨江答应了,周适意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当日需要派车去接黄大人么?”东宫有专属的马车,但只供太子驱使。黄翰林家虽有清望,但毕竟不是富户,黄梨江身为少傅,只凭她薪俸,恐怕养不起马匹。
“不必了。”句撤起身说:“我官邸近东宫,去府上前,会顺道接黄大人一起赴会。”利眼瞧见正往这儿走过来的人,句撤这才放心得道:“那么,我也要回去了,真好呢,托太后圣福,明天可以休假一日。”说着,将酒壶里的余酒连杯饮尽,笑着离席了。
见闲杂人等陆续离开,周适意看着孤身一人的黄梨江,忍不住又想攀话。“黄大人——”
“少傅,你还在?本太子以为你会一等我皇祖母离席就先跑了呢!”真夜笑吟吟的走了过来,人还没走到跟前,话倒是先传到了。
“殿下真爱开玩笑,梨江是东宫少傅,怎会抛下职责,做出先离席这样无礼的事。”黄梨江口气耿直的道。
真夜终于走到她身边来,观察他半晌,践踏早先苍白的脸色已稍稍恢复红润,总算放下心来,语气故作轻佻:
“说的也是,众所周知少傅正直不阿,是断然不会先失礼于人的,话说回来——”他看向一旁的周适意。“这不是周大人么?本太子大老远就瞧你和我少傅相谈甚欢,不知在聊些什么呢?”
“殿下。”周适意连忙躬身道:“其实也没什么……”犹豫着,没说出口。
黄梨江清了清喉咙道:“下个月初,周尚书的千金及笄,周大人邀我观礼。”
“及笄?”真夜一脸兴味盎然。“本太子听说周尚书唯一的掌上明珠生得国色天香,但因尚未及笄,去年没能来参加母后在宫里举办的百花宴,本太子一直深感惋惜呢!”有些淘气的,他看着脸色颇为不自在的周适意道:“等周大人下了帖子来,本太子与少傅就一起出席观礼吧。”
周适意脸色暂态有些僵。“……承蒙殿下看得起,下官与家父必定竭诚等候殿下大驾莅临,请恕下官先告退了。”他又一行礼,随即迅速转身离开。
黄梨江谴责地看了真夜一眼,真夜却顽皮地笑了笑,问道:
“少傅想回去了么?”
黄梨江醺眸微瞠。“殿下想回去了么?”可别搞不清楚谁是主、谁是第八个五年计划了。身边无人时,主从不分也就算了,此记得有他人在场,不得不谨慎啊。
真夜弯起唇。“可不是,本太子要回宫了,跟上来吧。”
马车才启程,黄梨江就道:“周尚书是二皇子的舅舅。”如同王丞相是真夜的母舅一样。
“我知道。”真夜笑答。
遥影离京真伪洛时,仍然不甘不愿,使得原先寄望能废了他这不才太子,以二皇子取而代之的周尚书一派官员,心愿彻底落空。
如今周家势力不比以往,附势者泰半散去,已经不成朋党了。可尽管如此,在朝堂上,周家人的虽然没有明着贬低东宫,但仍旧与他保持一定距离。
是因为还在观望吧!或许还存着有朝一日,二皇子若能被召回……
真可悲。
名门权贵为了争权夺利,不惜把家族里的女儿送进后宫里,期望着有朝一日能透过后宫的裙带关系,或维护、或提高家族的地位。后宫的皇子们因此背负着来自母系家族的期待,成为宫门里的牺牲者。
就是他自己,也逃不过这命运。入主东宫,更不知未来是福是祸,倘若有一天,他无法为王家提供任何好处,那么,他这个被拱上太子之位的“工具”,又会沦落到什么样的境况呢?
“你知道?”她低喃。那还主动说要去赴人家掌上明珠的及笄宴?周家人根本不希望太子出现吧。
仿佛明白身边人儿的思虑,真夜笑道:
“你不觉得很奇怪么,小梨子?过去一年里,我母后低调地为我物色了许多新的太子妃人选,可只要我和某位千金小姐传出可能,那位小姐没多久就会‘突然’有了婚约,再不然就是‘天赐良缘’地嫁给了其他人,导致我如今妻位依然虚悬,娶不回半个太子妃。你说,这是什么缘故?”
黄梨江闻言愣了一愣。
还以为,民间传言太子断袖的事,是真夜自己讲出去的呢。难道不是?倘若不是,那必是有心人想抹黑太子,以合婚的不顺利,间接造成众人对当今太子若非“身怀隐疾”,再不就是”前途无亮”的印象;等时日一久,三人成虎,假的传言也会变成真的了。
“所以,你主动说要赴那周家小姐的及笄宴,是为了……”选妃,不无可能。毕竟周尚书过去倚仗的二皇子已被派驻远地,他在朝中地位可说一落千丈,还不及迎头赶上的柳尚书……倘若真夜有意迎娶周家小姐,也许有可能反过来吃下周家的势力……
也许是天冷,酒醉的脑子逐渐清醒过来,原本因酒力而发热的身体也开始变冷。黄梨江注视着黑夜里的车窗,思虑半晌后方道:“如果你想娶周家小姐,我会帮你。”
此话,让真夜怔了一怔。
“你、会帮我?”何等大方、何等忠诚啊!真的一点儿都不会舍不得?
“没错。我也觉得这一桩婚事对东宫有利。”趁机拉拢周家的势力,一举将真夜推向不会再被人拉下的地位,往后才能高枕无忧。
黑暗里,黄梨江瞧不见真夜脸上不悦的表情,只听见他微讽道:
“你错了,少傅,我会想去周家观礼,不是为了想物色妃子。”更何况,他早就有个现成人选了,何必再费事。
“要不,是什么?”
“你聪明,你自己想。”
“……什么意思?”黄梨江不是听不出真夜语气里微有讽刺,但他很少这样对她说话,除非是两人意见不合,闹得很僵之时才会……即便如此,先低头的,往往是他。
真夜看着她逐渐酒醒的表情,有点蛮横地想丰:如果他真把话给摊明了,她是会逃避,或者选择陪他一起面对?
见真夜久久不答,黄梨江又追问:“他怎不说话?你刚刚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