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感到烦躁。照顾病人是一件琐碎需要耐性的事情。他提议找个丫鬟来服侍她,邢枫只是淡淡说:“如果你感到麻烦,就不要管我,让我自生自灭罢。”
听她说这句话,他又生气起来。
青湖不相信她已经没医治的希望,他找来全城的大夫替她看病。每一个大夫把脉以后都摇头,对他说:“公子,这位姑娘六脉俱伤,是多年忧虑心瘁,内外交煎所致。再加上她又受了外伤——已是药石罔顾,不能医治了。公子不如将延医求药的钱买些其他的东西,哄这位姑娘开心一点,反而是尽了心。”
邢枫面无表情,青湖却很生气,每次都把大夫赶出门,大吼道:“你们这些人,什么都不会,还当什么大夫?”
青湖仍然照着邢枫写的药方抓药,偌大的院子每天被药味熏烤着。
他把药送到邢枫手上,邢枫吃怕了苦药,说:“俗话说药医不死病。我知道我是不行了,早在半年前那大夫就告诉过我,何必再麻烦。”
青湖见她没事人一样,更加生气,他把碗丢在地上,“咣当”一响,自己抬脚就走。走出那灰暗的小院子,外面春光明媚,已有大胆的女子穿上轻薄的夏衫,摇着团扇,见到他俊美潇洒,送上温柔的微笑。
他顿时心情舒畅。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邢枫抛在脑后,玩了个痛快。她早点死,或许对自己真是个解脱?
在街上游荡到黄昏,他才恍然想起邢枫或许连早饭都没吃,连忙买足饭食提着食盒走回小院。
院子里光线幽暗,只有树影摇曳,邢枫休息的房间一片黑暗,连灯也没点。青湖走进去,好一会儿才看清楚,她整个人缩在被窝里,只留一把黑油油的头发在外面。她卧病在床,已经长久不沐浴了,每天只能用清水擦脸擦脚,但露在外面的头发依然光亮整洁,毫无污秽之感。
“你睡着了?”
青湖将食盒放到桌子上,试探着问,这几日她很不舒服,难得睡着,想着没必要叫醒她,青湖正准备离去,却一脚踢在横出来的椅子上,“咯噔”一声,他担心把她吵醒,连忙走到床边,轻轻将她蒙着头的被子掀开一角。
邢枫并没有睡着,她惨白着一张脸哭泣着。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开始哭的,靠近脸的枕头已经被泪水染得濡湿。被子被突然掀开的邢枫慌张失措地看着青湖,看到她红肿的双眼,青湖一阵内疚。他刚想说什么,邢枫就用力拉上被子,重新蒙上脸。
“邢枫,你哪里不舒服?”
青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邢枫完全不回答他,反正已经被他发现自己在哭泣,邢枫索性发声大哭,抽噎着,几乎哽咽不成声。她凄惨的哭声让青湖一阵阵发毛,青湖只好默默坐在床边。他笨拙地伸出手,想抚摸她,又觉得不妥,停留在半空。
他从没见邢枫这么哭,完全不掩饰,撕裂一样绝望凄楚的声音。
邢枫的哭泣声结束在轻咳里。起先是轻轻的咳嗽,声音不大却停不下来,一连串的咳嗽震动着床沿,青湖能感受到在她肺部一阵阵的颤抖。声音渐大,剧烈到颤抖着双肩,几乎窒息的连串咳嗽后,邢枫将带血的痰液包裹进床边的手帕里。
青湖知道,出问题的不是肺部,而是心脉。迸发的血丝是从剧烈摩擦的喉咙里出来的,但那鲜血仍然触目惊心。
“吃点东西吧。”
青湖给她买的是凉粉,百合和糖浸的桃花瓣拌着透明的凉粉,雪白浅红,非常好看。百合润肺,桃花养颜,而凉粉很容易吃下肚,是青湖精心选择的。
“我不想吃。”邢枫说。
“你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了。”
邢枫看着他,好像在说,你也知道把我丢下一天啊。
青湖心虚地看着她。
“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一个即将死去的人提出请求,谁忍心不答应呢?青湖连想也没想就点头,“你说。”
“我马上就要死了。我死以后,你随便找个地方把我埋掉就可以,不要太麻烦,我知道你最怕麻烦,也没有经验处理这类事情。”
青湖马上表态:“你不要以为我不会处理,只要有银子就行。我就算没银子也能让别人以为我手上拿着钱,所以你的葬礼一定是全云州城最豪华的,你等着瞧吧。”
这种事我怎么等着瞧?邢枫张开嘴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她说:“我不要那种葬礼。我的后事,要你一手操持。你不准让别人帮忙。”
“为什么?”青湖又开始十万个为什么。
邢枫脑门子青筋直冒,她吼道:“没有为什么,不准就是不准!”
她激动成那样,青湖只好点头。
邢枫喝了杯水润喉,才沙着喉咙又说:“我很想回家,可惜现在是办不到了。那里是我和林青一起生活的地方。可惜我不能回去了——”
青湖已经走神,后面的一句也没听见,林青是谁?是男人吗?邢枫居然和男人同住在一起。原来她完全不像表面清纯,原来——他脑子里乱糟糟的。
“说起来,那里才真正给了我故乡的感觉,我有记忆以来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那里生活。可惜我再也回不去了。我把那所宅子送给你,地址在桌子上面,我死后你一定要去,不要让宅子荒废了。”
“哦。”幸好没错过重点。这也太麻烦了吧?
看她越说越精神,青湖觉得她的病情似乎没有想象中严重。
“照顾我的妹妹。”
“为什么?”她不是有司徒持照顾吗?
“你又来了,我不放心司徒持。每隔一段时间,你要看看她,要确定司徒持真的对她好。如果他敢辜负我妹妹,你就好好地教训他。”
“嗯。”青湖又点点头。
“对了,明天你不用待在这里,出去逛逛好了。怎么,我放你假你不高兴吗?”
青湖连忙说:“高兴,高兴。”
第二天一早,青湖就跑出院子,他先到大街上晃了十圈,又去果子铺里买了很多的佐药蜜饯,到醉月楼吃醉鸡,可惜吃过邢枫做的菜,醉鸡的魅力就荡然无存了。吃完午饭,他又到酒楼听漂亮姑娘唱曲儿,看杂耍艺人舞刀弄枪。
青湖走后,邢枫支撑着爬起来,她已经大半个月没洗澡,身上的恶臭简直香飘十里。她挣扎着烧水沐浴,洗完后立刻虚弱地躺回床上喘气。
原来洗澡是件艰巨困难的事。难怪那些乞丐一听到洗澡就两脚打颤。
邢枫苦笑着,坐到窗边,打开窗户,久违的温暖阳光照进屋子,她一时不能适应,眯起眼睛。
对着菱花镜细心地打扮着自己,看到镜子里艳丽动人的脸蛋,邢枫苦涩地笑了,连月的病痛,让她的笑容也带了很多凄楚。
她仿佛听到青湖的声音,心上一片温柔,这个傻瓜,你知道不知道——你一定不知道——我爱你——
她试着对着空气说:“我爱你。”
第一句话涩涩地脱离喉咙,在房间里回荡。她以为要说出这句话会非常困难,其实一点也不难。
“我爱你。”她温柔地对着空气说。好像他就站在对面。
她眼睛里带着凄楚哀伤的泪膜,闪烁着不肯轻易掉下,她无限深情地一句句重复着隐藏在心里的秘密:“我爱你,我爱你,你永远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你这个傻瓜,恐怕你连什么叫爱也不明白吧。”她的声音那样的温柔、荡气回肠,在空气中百转千回。
空气里回荡着她哀恸而微弱的声音——
“我爱你——”
等青湖兴冲冲地回到租住的院子时,万籁俱寂。
“邢枫,我给你买了蜜饯和梅子,你不可以借口说药太苦不喝——”
他走进房间。
“邢枫——”声音戛然而止。
邢枫躺在床上。她穿着樱桃色绫纱薄袄,浅青色的长裙,宝光潋滟的长发松松地挽成流云髻。黑亮的发间插着翠玉簪子,清丽到极点的脸上薄施粉黛,嘴唇红润欲滴,极清中透出极艳来。病后越发雪白的皮肤在黄昏发着淡淡的光泽。
她像睡着一样。但青湖知道,她不是在睡觉。
青湖走上前推她,她毫无动静。一动不动,像陷入沉睡。他轻轻叫她:“邢枫,邢枫?”她仍没有回答,长长的睫毛搭在眼下,好像两只停歇的蝴蝶。
“你终于死了。”
青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好像一切都空了,又像是终于解脱的轻松。他走出巷子,到棺材铺买了一具棺材,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一人徒手扛回小院子。
她一定是不好意思让他帮她换衣服,才挣扎着在死前换好新衣。青湖感到她思虑周全。他将她的身体放到棺材里,然后盖上棺材盖,取过长钉,用肉掌一钉一钉地钉进木头里。
死,真是件很奇怪的事。明明她还在这儿,明明她的身体上什么都不缺。其实她已经离开他了。
为什么她会离开他呢?如果一直保留着她的尸骸,是否意味着蛊狐的主人还没消失?已经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也没人厌烦地喝令他闭嘴。青湖将棺材停放在院子里,出门寻找适合埋葬邢枫的地方。
第二天,他把棺材搬到他选定的地方,前一天他已经挖好很大的洞穴。他将土推到棺材盖上,暗红色的棺木逐渐消失在眼前。直到埋葬邢枫,青湖还是没有真实的感觉。她真死了?他很奇怪,那个躺在棺材里的尸体真是邢枫?她躺在黑暗里是否习惯?会害怕吗?这些天她一直躺在幽暗的光线里,难道她准备习惯死后的世界?
青湖思索着推高土,黄土形成拱形的土包。他想转身离去,又觉得差了点什么。
“人会在埋葬尸体的地方注明是谁的尸体。”
“埋葬掉死者时,生者是怀着悲伤的心情的。来年芳草萋萋,很快将坟茔掩盖住。想怀念逝者的人会找不到坟墓的正确位置,不能为他扫墓、摆酒、烧钱,对生者来说,死者已矣,连他的尸骨都不能保存,是非常痛苦的事。”
辛瑶瑶会为她姐姐扫墓吗?青湖想,她一定不会。现在她大概在和司徒持卿卿我我。他像邢枫以前做过那样砍下树木,劈成直直的薄片,然后在附近店铺买来笔墨,然后顿住了。
他不会写字,确切地说,他只会写自己的名字。那四四方方的文字实在比画画更困难。虽然他同样不会画画。
但是,除了他以外,还有谁知道邢枫死了呢?还有谁需要记住这里是邢枫的坟墓?他想了想,提笔写下两个字:青湖。
这两字尽得邢枫的真传,洒脱清雅,带点不羁的飘逸。
他又加了两个字,这两个字笔力不济,如果说前面两字带点书法家的风范,后面两字就像是孩童的练笔。
之墓。
连起来是“青湖之墓”。
他把木牌插进土里,用力夯实,然后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