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给你看几本奏折。”铁穆耳开门见山。
身边的小太监接过奏折呈给了穆城。
穆城平静地看完,将奏折交回给恭候一旁的小太监。
“他们说得似乎也有点道理。”
“你还是毫不在乎,即使在得知他们联名上书要除去你。”铁穆耳温怒,“还是你真如他们所说的,自以为功高震主,已不把朕放在眼里!”
“他们不了解我,难道皇上也不了解我了吗?”穆城反问,神色肃穆。
“穆城,只有你,只有你有这个胆。”铁穆耳怒极反笑。龙颜难测。
穆城缄默,等待成宗铁穆耳的下文。
“昨儿个梅儿那丫头来向朕告状,说你为了一个丫头不惜辱骂她。”状似漫不经心地话家常。
“不是丫头,她是我的妻。”穆城不亢不卑地更正。
“就是你不顾众人阻挠和劝说,而执意娶回的那个汉女?”铁穆耳兴味地询问,“她比朕赐婚予你的公主。郡主都要出色?”
“是的。”他毫不掩饰。
“为何你要一再地讲道朕?”铁穆耳突然地大怒,似山洪暴发,“朕赐婚,你拒绝,朕赐你妾室,你还是拒绝。你怎么叫朕去让那些人信服你对朕是忠心不二?”
“你可以做一个最优秀的将军,却做不好一个官。难道你就不懂众口烁金的道理吗?”
“皇上找我来,不会只为对我说教吧?”穆城不为所动。
“朕给你一个机会。休掉那个汉女,另娶梅郡主为妻。至于他们,朕会处置妥当。”铁穆耳阴沉着脸。
“我办不到。”穆城强硬地再次拒绝。
“大胆!”铁穆耳拍椅怒起,“信不信朕会要了你的命?”
“我还是办不到。”穆城不改口,一样坚毅的眼神对上皇帝的。
“那个汉女果真可以让你不要命了,连考虑都省去了?”
“是的。”
“你先回去,朕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清楚。”他转过身,平息怒气。
“皇上一定要如此为难我?”
“是的,只有一天的时间,朕相信你很快就会回来这里见朕的。”铁穆耳重新坐上龙椅,“你退下吧。”他的专断的脸庞闪过必胜的光芒。
只怪穆城的光芒太盛了。
***
以辰在花园里闲坐,等着穆城回来。
“夫人,冒昧地打扰了。”是一种怪异的汉语。
以辰转过头,意外地看见一个白皮肤黄头发的外国人。
“你,你是——”她震惊得口吃。
“在下是王爷的一位同僚,只因数日后便要远行,故来辞行。”外国人是个中国通。
“穆城他有事出去了。”以辰恢复正常,脑子里弹出一位名人的名字。
外国人有点失望。
“请您也恕我冒昧,您是马可·波罗吗7”以辰用意大利语叫出他的名字。
这回是他震惊了。
“夫人,您竟懂我的故乡的语言?”
真的是他!
以辰热血沸腾。
“夫人何以不出声?”他问。
“我有学过两年的意大利语。”她的声音难掩兴奋,“你想念乡音吗?”
当初因为教意语的外籍教师英俊,年少无知的她为他花痴了两年,更是拼死学习为引他注意,想不到今日竟派上用场。
“夫人,你真让我意外。”他忍不住地用意语。
“彼此彼此。”她也用意语回他。
马可·波罗流浪在外几十载,积蕴心头的思乡之情化作了一句句他只能在梦中哺吟的意语向以辰倾诉。
他们一见如故。
穆城从宫中回来了,脸上有难以察觉的阴影。
“穆城兄,你让我好等。”年近半百的马可·波罗仍似顽童般嘻笑着假装抱怨他。
“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穆城用笑掩盖脸上的阴霆。
马可·波罗也笑,笑声里多了悲凉、沧桑、无奈、不舍,“这是最后一次了。”他感伤地道,“以后再也没机会了,我就要回去了。”
“已经下定决心了?”
“是啊,就像这里人所说的叶落归根,我这个浪子也该回家了。”
无尽的沧凉,感觉却是欣慰的。大半生的冒险跋涉,赢来一身的富贵名利,现在是该放下了。他们久久对望,淡如水的往事历历在目,虽都如风过了无痕无迹,然而彼此的心都有记录。
此刻谁也挡不住这离别。
“一路顺风。”如水般淡然的祝福却也如水般蕴藏了穆城所有的离愁别绪。
马可·波罗微笑离去,男人之间的友情是深沉隽永却不张扬。
他突然回头,笑意盈面,“你有一位好夫人。”他似乎很满意自己这句话,竟吹起口哨,昂首挺胸地离开。
以辰被他逗乐了,“噗哧”一声漏笑了出来,“他真像个小孩子。”以辰跟穆城说。
而他却失神地在看她。
“穆城,皇帝找你有事?”以辰被看得不安起来。
敛敛神,穆城揽过以辰,“天晚起风了,小心着凉。”他不愿以辰知道皇帝找他的事,不愿她陡增烦恼。
以辰任穆城拥着走进房里,心里的不安仍存在。
“穆城,我不想什么事都不知道。”她想为他分愁解忧,而不是一无是处。
“以辰,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相信我、相信自己好吗?我对你矢志不渝。”他无比严肃。
“我会的。”她已确定有些不寻常的事发生了,但她信任他,她要和他同甘共苦。
“那么,你在这待着,哪儿也不要去,等我回来。”
“好的。”如果乖乖待在这里可以为他解忧,她会做到的。
“等我回来?”他不放心地再次叮嘱。
“是,等你回来。”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穆城。
他走了,临走时给了她一个安心的拥抱。
***
他像一只鹰,展开双臂滑翔。风呼啸而过,带给他速度的快感。他一向喜欢这接近风速般的奔跑。只是这一次,他的心因为有了牵挂而悸动起来。一天时间,他没有绝对的把握让他们收回奏折上的话。兵部尚书崔明浩是他们的发言人。穆城已到了他的书房。
“王爷连夜造访,是有要事?”他不惊不诧,一脸的老奸巨滑。
“是的,只一句话——我要你收回早朝递呈的奏折。”
“王爷您是说笑了吧,既是已递上的奏折又怎能收回。”他干笑。
“你会有办法的。”穆城冷峻地,他不懂得圆滑处世,左右逢源。
“王爷这样让下官很为难。”他仍装腔作势。
“你要什么条件?”
他果然先沉不住气了。崔明浩承认自己是个老狐狸。
“王爷您可以给我什么条件?”
穆城微怔,他能给出什么条件?财富?地位?权利?抑是兵权?
“你想要怎样?”他不禁动怒。
“王爷又何须急着要我们撤回奏折呢?”老狐狸慢条斯理,“万岁一直对王爷相当器重,王爷既是万岁的义弟,又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仅凭几个外人怎会轻易地扳倒您。除非万岁也有意要治你。”他半真半假地添上一句。
这句话让穆城心一凉。
“王爷您太不会做人了。所谓功高震主,即使你无意夺权,但是人都有防人之心,更况且乎一国之君。我们几个也不过是小角儿,为何来惹这趟事?我们只是看皇上脸色行事罢了。”崔明洁发出无奈的叹息。
“你为何告诉我这些?”对于官场的尔虞我诈,穆城一直稍逊一筹。
“王爷带兵打仗是天下无敌,但对于官场这个战场却毫无作战经验。”他感慨,“我只不过是株墙头草,想两边都讨好罢了。”
“我应该相信你吗?”
“王爷您认命吧,您终究是斗不过皇上的。您不够狠不够歹,暗地里的计谋您使不过皇上。”他竟似一个无奈的老者劝告穆城。
“那你觉得我的命该怎样?”
“皇上的一只棋,任他操纵。”
“他如果要收回我的兵权,我随时会奉还。”
“不,皇上要的那只棋是威力无穷的,他可以用它打江山,保江山,但无须顾虑它来夺江山。”
穆城陷入沉思。
“王爷信下官的话,认命吧。”
认命?屈从他所设的圈套,从此做个傀儡?不,他做不到!
荣华富贵、显赫权位不是他所好,他本不该于此的!此刻该是他离开的时候了,却不能容于这瞬息万变的朝廷之中,他不如归去,做一个闲云野鹤才是他的真性情。
***
穆城追逐着夜风。只想快点见到以辰。逃离是他的最后打算,但感觉似乎不错。
推开门,穆城一惊——以辰不在!
她去了哪里?
他强敛心神,不让自己乱了阵脚。她不会善自离开的!他告诉自己。
仔细检查了房间,依然找不到任何的蛛丝马迹。
“朕相信你很快就会回到这里见朕的。”
皇帝那句别有所指的话犹响于耳。是他!
穆城飞身跃上屋顶,朝那座最雄壮宏伟的宫殿奔去。
以辰已落在他的手里了。他早就提防他举家逃离这一招了!
“让开!”穆城暴戾地推开挡在御书房外的太监,冲了进去。
“一个女人让你失去了冷静。”铁穆耳在御书内等着他。
“把她放了。”他只为这一句来找他。
“朕会的。朕只想确定你的决定是朕所给的两个选择中的一个,死亡或休妻。你的时间不多了。”
第一次穆城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他如何抉择?
死,是负了以辰;休她,亦是负了她!
“你回去吧,明天未时给朕答案。”铁穆耳拂袖离开。
***
明天未时!明天未时!他如何逃过劫难?
穆城回到府内,等待宣判的那一刻。
房内人影晃动,是谁?是谁?
以辰焦躁地等待穆城,祈祷他不会与皇帝发生争执而遭来祸事。
“以辰!”
穆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还好,你平安回来了!”以辰落下一颗心。
“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会在这里?”穆城拥住以辰,害怕她再次丢失,急切地问她。
“我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莫名其妙地被人绑架了,没一会儿又莫名其妙地被送回来。”
“穆城,原谅我欺骗你。”以辰在心中道歉。她答应皇帝,她会走的,不会再让穆城为难了。
“只是这样?”穆城怀疑,难道他只是想警告他,抑或他原本就有心放他一马?
“是呀,就这样,我都被弄糊涂了。”以辰掩饰得很好,“穆城,我好饿哦,想吃饭。”
“我让厨子准备夜宵。”穆城体贴地说。
“要像那个晚上一样。”
那个晚上,月亮那么圆,在她绝望时他出现了,她于是有了此生最完美的一次晚餐。
而今晚是最后一次了。再多一个甜蜜的回忆吧。
以辰一直在笑,而且喝了几杯酒,她让自己忘却即将到来的永别。
穆城脸色凝重,总觉得以辰在强颜欢笑。她是否已见过皇上了?她是否已知道了整件事?她是否已作了决定——为了他,她选择离开?
回到房间,穆城霸道地将以辰锁在怀里。他真的无法放心。
“以辰,不要离开,不要离开……”
但是她已听不到,她睡着了。微醉的脸染上一片娇嫩的红,似沉睡的仙子,她会突然离去吗?
黑暗中有一双深邃的眼睛在看她,以辰醒了。
“穆城,你怎么不睡?”
穆城一直搂着她。他睡不着。
“我怕醒来后又不见你。
她掩饰得很好,很好……可是她真的想哭,突然失去了力量,再也掩饰不下去了,“穆城,你对我太好了,你对我太好了……”她颤抖着,在穆城怀里哭得肝肠寸断。既然上天让她与穆城相识相恋,却为何不成全她?如果早知有这一日,她宁愿不曾拥有过往的一切!
穆城怎么也劝不住以辰的眼泪,天已亮了。
“穆城,我要走了。”每一个字化成一根针刺进了以辰的心,她抹干脸上的泪,逼出一个笑,“这次是真的,我要走了,也许再也不能回来了。”
“原来你早知道了。”穆城胆战心惊,“你能回来是因为你答应离开我,是吗?”
“是。”泪流尽了,以辰只剩平静。
“我不答应!”穆城吼她。
“可是我要走了,不仅仅为这件事。我厌倦这里了,我不愿再呆在这里了,这里不属于我,我迟早要回去的,这件事给了我回去的最好借口,你再也不用为难了。”以辰违心地说,无法承受穆城受伤的眼神。
“你看着我再说一遍。”他寒声。
“好吧,我承认自己现在有些舍不得你,但我知道这只是一时的迷恋,我总会被外表英俊的男人迷住。”她把自己描绘得很不堪。
一时的迷恋?只这样一句就将他打发了?那晚晚彻夜的哭泣是为什么?他不相信,不相信她的自贬的话!
“以辰,请相信我,事情并未坏到你非离去这一地步。”他试图挽回以辰。
她摇头,踉跄地后退。为何他不狂怒臭骂她,说她不要脸,说她不知廉耻,再对她失望透顶地赶她走?为何他竟要该死的看穿她,挽留她?
“不,”他斗不过阴狠狡诈的皇帝,她不要两败俱伤。她爱他,爱他,所以要他活着,毫无危险地活着,“你别一厢情愿了,我走只为我自己。”
“笨蛋,是你在一厢情愿,你以为你走了就帮了我的忙了,就万事大吉了?”穆城抓着她的肩,想摇醒她,“你以为没有了你,我还能照常做我的王爷2你太低估你自己了!”
“我不听,不听。”以辰捂住耳,嘶哑地喊着,她会动摇的,他的每一个字都是一个魔咒,会控制她,瓦解她,“我要走!”她用尽全力地喊。
“不,我办不到。”穆城锁她在怀中,霸道至极,“不论你是否真的要走,我绝不放手。”
说他自私、冷酷也好,说什么他也无法让心爱的女人眼睁睁离去。是她不够了解他。既然他要留下她,就能保护好她,不惜与皇帝反目。明日一战,为了她,他一定会赢,他是不败将军!
一道灵光闪现。以辰打了个寒颤,她仍有一个绝冷的筹码迫他放手。
“穆城,你还欠我一件事,那个约定——”
哪个约定?
“如果我能挨过去,你就随我三件事。我还有一个机会——我要你放我走。”
穆城节节后退,他似被判了死刑。
“放我走。”以辰抽身出他的怀抱。
穆城想抓住她,他的手臂虚晃了一下,他只抓住虚无的空气。
他已溃不成形!
以辰无力再停留,她扭转身奔向那一座温泉湖。她知道它会带她走,一种心灵的感应。
他竟放她走,只为那一个该死的约定!不,为她,他会不惜毁约。他誓将追她回来!
穆城只来得及见到她躲进壁门的身影。惊惊袭上他心头,以辰她要去哪里?
投湖自尽吗?留给他一具丢失她灵魂尸体?这就是她离去的方法?
恐惧似一张网围住他,他每追出一步都要奋力地吸进一口气。他承受不起失去她的心痛。
“轰隆——”
一阵巨响,响彻天地,顿时硝烟弥漫,模糊了穆城的视力,他双目穷尽处皆是滚滚黄沙,顾不得碎石未落定,穆城冲进了废墟之中。
“以辰——”他似一匹受伤的狼嘶吼。
黄沙吞没了他的声音。
“不!”
他是那么爱她,他是那么爱她!
所有的力量、希望转瞬间消失了,穆城已成了一具躯壳,他跪倒在沙石之中,心已冰冷。
扬起的尘渐渐落定,四周明朗起来。温泉湖崩裂了,巨石湮没了它,以辰的尸骨不存!他与以辰的爱恋也不复存在。
毫无挽回的余地了!那一声崩裂也炸碎了穆城的心!他亦血肉模糊,痛不欲生!
“呜……”
谁的哭声?
一点希望的火苗跳动着,穆城张眼搜索四周。
一个灰头土脸的人从石林中爬出来。
穆城屏住呼吸,她是谁?
“穆城,我骗了你。”她一边说一边哭,一边朝穆城走来,我一点也不想离开你。我跑到湖边时就后悔了。我要留下来,即使被你休掉或者被杀掉,我都不在乎了。
“我要和你在同一个世界。
他的生命、力量、希望、温度随着她的一字一句统统回复了。她的出现修复了他的支离破碎。感谢上天——
穆城动容地紧拥住以辰,久久地,久久地,才平息了他心中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