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答得这么斩钉截铁,符希不知道心头什么滋味。反反复复起起伏伏思考了一夜才问出口,结果原来,只有我自己不想去吗……
「既然是你向往那么久的地方,难得的机会当然要把握。」
他讲得认真严肃,可是我却怀疑众香是不是我「向往的地方」——明明是自己刚刚使用的辞澡,可是好像只是记得,理论上是从小向往。事实上……口里念着这个造句,发音出来,却有仿佛说谎一般的心虚?
他不再说话,四周沉默下来。终于,符希说。
「……那,我用显微镜上附的相机,把你的衣纹拍摄下来,带去……到了那边,也可以看。」
「不行!」
——他的反应完全出乎意料。
陡然站起来疾言厉色,完全看不出方才(和过去?)的平静:
「我不答应!」
今天的两个回答都让符希无比惊愕,「我……我没有想要带走你的实物,只是照片……而已啊……」
「我不会答应。」他直立着,注视仍然坐着的符希,良久开口,咬字发音:「你要看衣纹……就只能在这种里。」
转身离开,遗下飘在符希耳际的一句结论——
「……到我这里来看。」
既然他这样说,符希就把计划写一写缴出去。等到学姊回博物馆看到觉得太过草率,也来不及说什么了。
——可是,华学姊回来得还是太早了一点儿。
明明讲了少说也要几个月,却不花太多的对峙,一个月就完结了。总有没闹到该闹的那么大的意味。州政府也接受得太过干脆,不能不觉得有什么私底下的门路管道。
雷声大雨点小,比符希的计划还要草草,急着结束真不像学姊的作风。
因为昨天学姊一回来就念了好几十分钟,所以今天符希提高警觉。不但没有迟到,还难得地——自从开始上层云山之后就很难得地——早到了。这一阵子不住家里,报纸早停订了,符希翻开休息室的报纸,偶尔也该看看博物馆外——好吧,「山下」——发生了什么大事。
久不接触,竟然十分陌生。
快速翻过一版又一版,大大小小的粗体花体标题闪过,连从哪里下手去读都有犹豫。那些议题,那些话题,既不知道也不关心,仿佛与我全然无关;不会说今天开始可以采集蘑菇,不会说鳝鱼的生殖季节快要到了暂时不要捕捉,更不会教我,怎么猜测绅带真正的含义……
——忽然间手停顿下来,口中绢煎的干鱼片差点掉在报纸上。
二十三版,读者投书:
《阿娅过世了,华团博士,你在哪里?!》
倒抽一口冷气(不忘舍不得地把便当菜吃下去),凑近眼前:
「玫夕,诺能/召凯族圣歌领唱者、米郡州立政治大学大一(米郡烧水县召凯乡)
华团博士:
我们从来不曾这样称呼你,你原是我们的娃奈。然而现在,你已不再是了——又或许,从来不曾是过?
长老们曾在锅壮庄前对我们讲述回忆,你刚到部落的时候,看起来跟其他的年轻研究生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们也没有特别注意。反正每年都有许多研究人员来来去去,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可以讲、什么不能讲,我们早已知道,我们早已习惯。
然而,你不但像其他研究人员一样声称自己关心部落,做替我们的学生补习或者协助填写当时没有双语的官方表格之类的事情,还和我们的儿童一起游戏(我永远记得,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和我们的姐妹一起洗衣泡温泉唱歌谈心事,替老人家们搥背按摩,聆听他们当年的战绩和美貌——甚至你还,就称呼他们为『阿娅』和『阿爷』。
当你猎回一头石虎,让巫医在你背脊纹上神圣图腾的时候,我们都虔诚祈祷,巫医会为你选出一个最具魔力的纹样。
当跳月会到来,我们有几个青年曾经偷偷地去请求族长,也给你一份花环。他们一边按仪轨正式规矩地布置好迎娶的小屋,一边悄悄地梦想,你的花环会出现在自己颈上。
我们未曾告诉你的老师、学长和同学们的事情,对你都毫无保留。连记不清或有争议的仪式,都主动替你去讨论清楚。当你毕业的那一天,我们为你开了盛大的庆功宴,就像看见自己女儿成为勇士一样高兴,以你为荣。
可是,从此你再也没回来过。连一点点的消息都没有。
珈娜阿娅重病的时候,念着想再看你一眼。我们想尽办法找到了你。
万万没想到,你拒绝了。
我们不敢告诉阿娅,违背祖灵的训示说谎,告诉阿娅还没有找到。我们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是减少了阿娅的痛苦,还是增加了她的痛苦?阿娅苦苦撑了二十天,远远超过巫医的诊断。终于和祖灵合一的那一天,她的眼睛没有闭上。
长老们说,不可以对娃奈出手。召凯族勇士恩怨分明,绝不忘记。娃奈曾经帮过我们,曾经从化学工厂老板那里要回族里七个少年的身分证、把他们从奴工的环境里带回来,不让他们用开山刀解决这件事,免于被提上召凯族不承认的法庭、免于进入召凯族不承认的监狱。
我们必须遵从长老的训示。
我们不能对你做任何事。
我们只是要说,到了最后,我们终于明白:
华团博士,你并不是娃奈。
玫夕·诺能代笔」
双手迅速把这一张从报纸夹上拔下来,抬头左右看看。整团塞进背包,惊慌之余稍稍撕破,这样……这样不是盗窃公物吗!可是,可是。
把报纸夹夹回去,太过僵硬重复夹了几次。
学姊进研究室了吗?会不会已经看到?报纸的读者投书每天都有琳琳琅琅的整整三大版,乱七八糟良窳不齐很少人会仔细阅读,小小一个角落,应该不大会引起注意,吧……
报纸还夹不整齐,怎么看都像被偷走一张,夹了又松,松了又夹。
「你在干嘛?」
哇啊再度把整盘报纸打翻、「学、学姊……」
「偷懒又被我抓到,打了卡不上班,就在这里吃早餐看报纸。」
「是,是,」已经过九点了啊,完全没有心情留意。还好学姊只注意到摸鱼,「对不起。」
「哼。」学姊转身离去,角度似乎停留了一下却不见平常被瞪的感觉。为什么呢,符希松了一口气之后沉思,为什么,好像是、好像是因为……
「墨镜——」今天学姊戴了墨镜。
猛然跌坐椅上。我的心思浅得像天一干就会见底的小溪,拿来对付谁都没用,原来学姊早就知道了,原来……
「原来,」经过了这么久,忽然在这一瞬明白。
原来……外褂「掩」……「是墨镜啊……」
「我们」是谁、真的「遵从长老的训示」吗?呃,真是个好问题,其实我也不清楚……嗯,所以说,就是这个情形……不要这样,这样一点都不像你了,你听我……没有那么严重啦,风头过了就——什么,你讲这话就太过分了!要不是为了你,我们干嘛先问她要不要同时刊回应,你还真以为是平衡报导哦?她自己说不要,我们问「你这样讲我们就刊喽?」她自己亲口说,「你们刊吧。」怎么能怪我们,我们仁至义尽!上回几颗人头也能刊得那么大一块,要不是我们——喂!冯周先生,冯周博士,冯周大研究员,你为一个认识没两年的女人跟我翻脸,这样对吗?……哼,这还像句人话。叫毛,你要真当我是兄弟,就听兄弟一句劝,你该看透她了!你说撞伤,她跟你还是同事的时候,一定会每天去看你;可是如果有一天,你们不再是同事了——哦,你自己也知道嘛,这种女人——喂?喂?喂?……干!
结果还是偷了公物,整理背包准备明天要用的东西时才发现。绢停止调制鱼饵,伸手过来拿起。「『报纸』……我曾经订过。」
「订报?」着实吃了惊,抬头望来:「你……你说,对别人的事没有兴趣……」
点了点头,「确实没有兴趣。可是……」
停顿了不再说话,符希望着,却不是以前缄默封闭的无语。欲言又止。「什么……时候?」
「……远长辈……刚刚过世……的时候。」终于开口,手上再度开始,加进鳗粉,份量明显多了好几倍。「村子里……只有我一个人他。我……」
「绢……」
仍然继续倾倒,喃喃几不可闻。「订了报纸……就会有人……每天送报上山来了……」
绢……!「不要——」不要去众香了,我留下来——
语音停顿。
计划已经通过了,牵涉到两个国家的合作和公款,说不去就不去吗?
还是……请他和我一起去,就当作是旅游……?!
可是……他对别人的事不感兴趣,连山也不爱下,怎么可能因为我的邀请就离开国家呢……
我……我又用什么资格来邀请他……
「……」许久许久,绢从符希手里抽回自己的手。转开刚刚相对的视线:「……天晚了,你回去休息吧。」
……!
一直到他的手施力脱离自己的手,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用力向前握住了。怎么会这样,我……
「我……我是想说……说……不要……不要再倒,鳗粉……已经满出来了……」
慌慌张张站起来捞起背包,
「晚安,我,我回去了!」冲出小楼一路飞跑,到了他曾经替自己锯过树枝的住处,上阶梯时一步跺空,几乎扑倒。定了定神,我为什么要这么惊慌,我在干什么,到底在紧张什么。紧张什么……
好像是,因为握手?
——不可能是,握手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应该是别的原因……因为,因为我打断他工作,太不礼貌,他赶我回来,不要打扰他做鱼饵……
嗯,原来是这样,明天要向他道歉……床上翻来翻去盘算好要做鱼饵还他,然而满是手上鳗粉气味的棉被里,推不去心头难言的怪。
隐隐约约总觉得,还是因为握手……
小楼灯下,同样的鳗粉气味,绢注视自己的手。
「符希……」
瞥见镜中自己似笑非笑,猛然伸手把镜子翻倒,盖在桌面。用力摇头,我这是在干嘛,一直发呆下去也不是办法,终于站起来,却不知该做什么。定了定神,先把逸出控制的鱼饵处理好了,加入和鳗粉成比例的配料以致于积成小山,不像要给鱼吃倒像要自己拿来吃掉似地。仔细想想刚刚就该直接扔掉大半,熟悉的工作怎么会做出这么错误的判断。诸多滋味怎么揉都揉不匀。洗了手,仍是满满的鱼饵膻鲜,太明显,太明显……现在该做什么。收拾环境准备就寝,铺平床单被单,桌上的工具整理齐整,啊、符希……博士刚刚没有带走的。
「报纸……」
不知道为什么又是那个自己不敢注视的微笑,再度坐落桌前,打开阅读。仿佛每个字都仔细又仿佛完全读不进去,已经充满。只是无法不做一些,和他有关的事情,即使只是,勉强沾得上边也好……
——突然紧捏,发白的十指指节把报纸双边攥出两握绉褶,一起一伏,一行一行。
怎么会以为只刊登「别人的事」,报纸慢慢掉落地上。不单和他有关,甚至与自己无比切身……不起眼的角落小小的篇幅,
《阿娅过世了,华团博士,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