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该有更多,但采了也吃不下。而且回去还要仔细挑过,不然危险。前天竟然粗心辨认错了,差一点就入了喉,全部倒掉还得洗锅具,这么熟稔的常识。
从蘑菇到栗子再到下一种蘑菇,两个月来敷敷衍衍,虚应故事。到底是在干什么,低声自语,食物不只是当令盛产还和节气的身体调理相关,每个季节都有每个季节该做的事,专心一点。
觉得举步声息有点异样,转身看去,不知何时勾住下摆的树莓枯荆。没有心情细细拆解,双手一扯,袍角绽裂。望向从林中到村前的路,茎上的棘刺在地上刻划着,两条平行同进的轨迹——
「会受伤,小心!」
啊,迅速回头。
符希博士隔着几尺,站在眼前。
「呃,对不起,我知道……你没有那么容易受伤,只……只是……」
更瘦了,符希望着,左衽……时序方秋,他却穿得一身荒寂,「冰封雪掩,宛若隆冬」。
——没有绅带。
短短的素白衣带,既不飘扬垂坠也披不上肩臂,只是固定。
手忙脚乱急急拿出来,「我……这一阵子,我一直想着,你没有绅带可用……的事。」
登时变色。
从未见过的声嘶力竭,摇头后退:「绅带送了出去、就没有收回来的……你如果不要,扔了也行,烧了也行……不能还给我!」
符希却微微笑了。「这么说来,你觉得我的作品及格……我很高兴。」
作品?
确实是的。同样迂回宛曲,同样光华流转,然而有着微妙的不同;身为另一个个体的,不同……
各自怀抱着的,复杂心情。
「本来是想织得一模一样的,可是试了几条结果都很僵硬……后来才改,用同样的织法即兴织过,反而看起来更加像些……」低头不安地朝上望着他:「不是标准的纹样,你……会不会不喜欢?」
「……你……织的……」
「嗯……你说,我留下来的理由没有了,不能够留在山上……那……」捧着绅带,轻飘飘的质料压得双手几乎颤抖。垂首盯着,喃喃宛如翻来覆去的自语:「……如果有新的理由,我是不是……就可以再留下来?我猜测、重建了织法——啊、说不定步骤不太一样,不过成品应该是一样的——嗯……你……有没有想要什么纹样的衣服?……秋天的,枫?」
终于开口。「秋天的衣服,我有很多。」
符希心往下沉。他不答应……他不答应我留下来……其实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我、我还是……心存侥幸地幻想了两个月,这样死皮赖脸……
缓缓伸手,把举在面前的,另一种光泽的绅带捻起。「我不需要衣服……」
背转身去慢慢系起,盘旋往回,又再度是那个优雅沉稳的模样。未曾回身,经过符希博士始终装着当时生活用品从未卸下的越野车,停在自己成人房门白色的连续锯齿前。见不到脸上神情仍然背对着,说。
「我看腻了白虎帘,你帮我织一幅青龙。」
***
以为一再重复的圆形纤来比较容易,却发现全然不是如此。绅带在方寸之间变化多端,丰瞻夺目;然而大型的青龙帘必须覆盖整个门扇,无论怎么织,同一个纹样反复几次之后便显单调——可是,挂在辕成从房前的明明不是这样。
……符希实在很不想拿那一幅当范本。
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成人房的东西都是不能碰的。另一方面,每当想到坟墓里的那个人——符希观察了全村留下来的所有青龙帘,还有馆藏中和龙相关的所有图像与雕塑。但是最后,总是回到假想敌的面前。
勉强未曾废弃的一幅作品,符希拍照征询他人的评判。学姊把电脑萤幕上的两张照片一起放到最大解析度,透明化后互相叠合:「纱线的数目和配置都是完全相同啊。」
不知道该不该稍微安心,「所以你认为这样织没有错。」
「至少找不出问题。」
有时找不出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谢谢学姐。」
「哎哟,」这时慢条斯理吊儿郎当晃过来,学弟从学姐肩后凑近屏幕。
「学长你的龙死掉了嘛!」
——不知道为什么,符希觉得这辈子从来没受过这么大的侮辱。
「喂!」华团白眼瞪过来:「学弟好意提供意见,你对自己人什么态度?坐下!」
「……」
「好、好、不要生气,不然我们说——」看到一向好脾气的人露出这种表情,冯周迅速改口:「学长的龙在冬眠。」
「……」
不发一言转身回到自己的研究室,是啊,龙是什么,这幅作品的目标到底是什么。
龙是震卦,也有人说是乾卦,是纯粹的阳性。龙是蛇、是马、是鳄,是蚕、是猪、是鱼,是牛,是鳗鲤,是蜥蜴大鲵,甚至也有人说是恐龙。龙是川流是星象,是雷电是飓风,龙是随云产生的虹。
——虹吗,层云山很容易看到的景象?想起馆藏「虹有两首,能饮涧水」的双头龙玉璜,也许真的是,除了虹吸的婉蜒身形,以碎形的观点,青龙帘描绘的波状鳞片也确实很像一弯一弯分层分色的霓虹。
「『龙,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化为蚕烛』。『变体自匿』,『一有一亡』。『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洞』,『从肉,飞之形,童省声。』」
——学弟说龙会冬眠,信口乱讲总算也还不太愧对所受的教育。
以民族学的眼光看,龙是部族统并时的组合性族徽。「非常古老,非常原始的抽象化程序制造出来的象征……」什么样的抽象观念自远古便开始存在,如果换作主流民族,符希毫不犹豫地会说,龙是善变难测的巨大力量,「龙就是权力。」
——可是,层云是那么一个彻底个人主义的文化,从来也没有领袖这种身分存在。权利或许十分看重,权力却大概不会有多少施展的空间。
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像权力般抽象无形但又易于了解,古老原始而永恒存在,幽微隐没见首不见尾、偏又纯粹阳刚?「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
陡然倒抽了一口冷气,猛一下坐落椅上。
跟权力一样古老也许更加古老,「情欲……」
——属于男性的情欲。
「……青……龙……」
文献中的诠释错杂来去地浮上脑海,连双龙交泰,翻天覆地的传统壁画都难以控制地想了起来:龙极淫、虹霓主内淫……可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
「……青龙……帘……原来表示男同性织吗……」
……所以,那个一定是女性悬挂的朱雀,就是女同性恋喽……麒麟送子……白虎孤骞,是……独身还是自恋主义者?!玄武……双性恋者,或者,多P?
倏地冲上键入查询,把田冶博士的论文叫出来。黄色麒麟百分之二十一、黑色玄武百分之十九,朱雀百分之二十八、青龙百分之二十三……依照族群遗传学迅速心算,「粗略估计生育女性仅有二成到三成,即使放到最宽,也只有百分之四十——」
这就是……层云人数稀少的原因……?符希想起曾经选修的演化课。「繁衍后裔乃生物本能」是一种倒果为因的说法。不产生子嗣的生物是可能在自然史中屡屡发生的,只是不容易存续到现在而为我们观察得见……不产生后裔对生物个体往往有利无害……
「……原来……」
研究瓶颈的一大进展,可是符希脸上一阵一阵发冷,自己知道一定全无血色。
青龙帘……坟中那个可以称呼真正的名字的,男人……
那天……那肘锤敲中,「唯一可以使用暴力的时候,就是对付性骚扰」……
全身扭曲跪落下来,科学家并不尖锐的指甲深深割进手心里。原来……你跟那个人之间真的是这种感情……原来……
「原来……我……我是个色狼……」
「学长!!你怎么了?!」忽然打开门闯进来的学弟,从声音听来显然极度惊吓。用力试着把符希从地上拉起来:「你真的气得那么严重哦,学姊叫我来道歉,歹势啦,我随便乱讲的……」
「不要管我。」
「……真的吗?」——冯周果然撒手不理,出去时帮符希把门落了大锁。「卡。」
***
伏着到了五点仍然站起,上山,小心地跟他保持肢体距离。
不要再让他困扰。
而他,也再度开始穿「掩」了。
——符希知道这不是因为转寒的缘故。
时序近冬,连层云山上也开始干燥起来。符希的手原本就是什么都做的粗糙,这几天织布的时候,益发常把丝线勾毛了。和研究织品的出家人(符希还是不曾记得对方到底叫作什么法号,电子信箱地址上众香风格的国际语文拼音,更加是全然违背发音原则地难以揣摩)通了邮件,专业的建议是买些羊毛脂(符希承认自己完全不了解对方戒律的标准,从看到亲手缫丝时开始):「别用手套。你的指尖要感觉到纱线和布料才行。祝好,勇猛精进。」
看着羊毛脂想着绢每天荆棘丛中来去,同时也帮他买了一罐。
沐浴或洗手过后,仍带水气时施用,从未用过的「药物」完全按照说明书,指尖指腹,手心手背,手腕,手臂。忽然一边想起,
他,也会这样使用吗……
如果帮他搽抹……
指尖划过自己的手臂,竟然一阵战栗。
「啊……」
再度洗了澡再度搽上羊毛脂,整晚都不敢跟他视线相遇。他会怎么想呢,会更加瞧不起我……为什么,为什么我竟然这样呢……
绢低着头,和平时一样寡言,夹起一块煎鱼放进符希碗里。
同样低头,盯着他长长的衣袖慢慢收回,和,野外求生专家的手,「羊毛脂……」
「嗯?」
他抬眼望来,符希禁不住的惊慌:「羊、羊毛脂……用了……吗?」
一瞬间侧了头,回答若有似无:
「……用了。」
符希觉得煎鱼的火把他的脸烤得红了,冬天实在太过干冷,应该……替他搽在颊上……啊啊、用力摇头收摄心神。「……手上……手上搽了油脂,煎鱼的时候……火、火会不会延烧上来?」
「……」
我问的是什么笨问题,赶快把碗端起来吃。鱼片咬了一口,忽然想着。
这是他烹调的,带着他的手泽……触碰了唇和齿、舌尖和,全身……
「呜、咳咳……呜呜……」
他递了水过来。「……口味太重?」
「不……不是、咳咳、没……没有……」
住得这么近,每次想到反正成人房是不可能踏进的地方,符希就觉得幸好,真不幸。
匆匆吃完逃回织布机前,超越了专心和努力,投进那个世界里。为什么我会这样呢,只要还能够每天见面就非常高兴了,当初一心这么想的,现在却自己伸手破坏——他如果知道会怎么想呢,会恶心吗,会觉得我莫名其妙吗。
虽然一边这样想,仍然搽了羊毛脂,把指甲剪短修平。看见自己的嘴唇干燥粗糙,于是也涂在上面。
不想让他刮伤,即使他不脆弱,即使在想像中。「……你说,」事隔一天,他忽然开口。「烫伤的问题……」
啊,赶忙抬起头来,「烫伤。」
「……是很基本的,」左手捋起右手衣袖,典型的厨师油溅旧伤群。「要做就不要怕伤。」
好严重……符希凝视,不知觉伸手想要抚触,一抬指立刻惊觉放下。「治疗……了吗?涂了伤药?」
「咦……都是以前的,早痊愈了。」
「……」鲜明的白色疤痕群,嵌入肌肤的边缘锐利。有直有横,大者超过一寸,小者正如油星,有些在痊愈过程中拉紧向内凹下,有些相反地些许突起。符希想着,这才想到。
我一直想着我喜欢他,原来是喜欢自己罢了。
每天想着自己喜欢他的苦,却没有真正想过,他现在遇过哪些辛苦,他以前遇过辛苦……辕……先生……过世之后他心里想些什么,现在心里想些什么……
「绢……!」
「嗯?」
「……今天……你过得好吗?今天……发生过哪些事呢?」
虽然,对他好,其实是对自己好。
想要他感觉,想体会他的感觉。希望他会高兴,希望他的愿望能够达成。那么我也就会高兴,那么我的愿望……也就达成……
一片龙鳞瞬息万变。丝线凌乱而细致无比,只有恋人特有的偏执才能那样,无止境地入微。
「今天你过得好吗?今天发生过哪些事呢?」
虽然已经这样想了,然而不时织着织着,忽然会浮起心上。他和,坟里那个人的,帘子——突然间失去一切忍耐想现在就去跟他说,对不起,我不能帮你织了,我没有办法,我不能织。——可是,想到没有人帮他做这件事,又说不出的心疼不忍,仍然不断继续,连带着一起织进所有的躁闷和怨气。胸口重重起伏,虽然吐了气却呼不出那股郁结,常常想要发足狂奔,夺门而出。实在痛时,很想把手掌往纺锤上用力砸下,对准那尖锐,从两根掌骨和筋脉血管之间穿过,嵌在里面;或者是,系着线的针头,刺过手掌,慢慢地缝成一条血线。
——符希知道不可以真做,升学压力下青少年的行为。工作、写字、打字、日常生活、开车上山和,织布……都需要用手。而且……纺锤梭子和针线,都是用来织,他和,别人的青龙帘用的,我没有资格,没有资格拿来做我私人的用途……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即使没有真做,单单只是这样自残的观想,就真会舒服得多了。
然而这样的我,有资格舒服吗?
想从自己心里推出去,暂时忘一下,却随时会触碰到。像一根针穿着线插在心上,有时习惯了比较平复,可是线尾不时扯动,就会疼痛流血。把他的绅带贴身系着,不管在什么地方;而在房间里时,就可以除下实在不相称的城市服装,一圈又一圈死命地捆得更紧一些。
***
这天动物部门的不知道哪位学长,带了十几匹马到博物馆。符希一贯无知无觉地默然经过,一转头间忽然瞥见。
一匹花斑和一匹棕色的马,强健的肌肉紧紧靠着。棕马长长的颈项和下颚密密摩擦花马白色的鬃毛,花马举头相应,挨挨蹭蹭的。
几乎爆跳起来。
一股说不出的愤怒,仿佛被严重地冒犯了。
符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气成这样。
***
青龙帘的收尾既峥嵘又狰狞,幽深仿佛失神,青以的浮突爬满表面。刚硬而笔直,不是瑞征也不是帝王,洪荒初开时鳞爪怒张的巨兽。不是祥云而是雷电缠身,一开口血溅五步。
难以自拔不断沉浸。学姐说这一次的作品有魄力,学弟却说恶心:「看了就整卵脬火。」
「今天你过得好吗,今天发生过哪些事?」
如果专业的意见认为水准还不太差,就……再怎么忐忑,还是得要……就,就把这次的作品交给绢。
已经是尽全力的结果,来回踱步大约两个小时之后,这样决定。把照片传到众香,接下来静心等待吧,无论是好是——
想不到根本没有多少「静心等待」的时间。
新作风格多变,然主题贯串完整,的确是成功之作。
评语很快来了,离符希寄出不到二十分钟,显然是立刻回复:
又及:你一定知道吧,众香是龙的起源地。
又又及:年轻人这样对身体不好,你要不要考虑出家。
又又又及:不然结婚也可以。
「……」
符希看着萤幕哭笑不得,原本应有的紧张倒被稀释不少。还是完全不懂众香的宗教,但却笃定懂了,始终不记得名字的出家人,原来是个男的。
***
绢缓缓舒开青龙帘,符希注视他注视着、从上端逐渐移向,下端……他觉得可以吗,还是织得不好,或者——糟了,符希惊觉,万一他也生气——为什么我没有想到呢,他也会、不、他更会,被这样的情况激怒,尤其是他。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想清楚,就送出去了呢——
双手上下展到尽头,超过人高的长帘遮在两人中间,从头到脚。符希看不到他的表情和,一切反应。
急急说:「对不起,你不喜欢,我再重新织过——」
「……我很喜欢。」
良久良久,超乎常理的久,他这么说。又终于,很慢很慢地再度卷起,再度见到已经平静了的神情:
「那么,挂起来吧。」
帮他把白虎帘除下,符希第一次看到成人房的门。接近门槛的地方,仍然是抽象纹样,刻出一道狭长缝隙;同样香木材质的门扇,视线高度雕镂一个长宽三寸的小窗。一瞥眼间见到里面,看起来基本上是一片狼藉,原来他跟我差不多,符希想。
他每天,居住的地方……
「系在那个勾上。」
啊、是,符希展开手上自己的作品,从顶悬挂而下,遮覆整面门板。绢调整吊绳的长度,试过留有翻转的余裕而又不至长到转帘时无法固定,上端紧紧绑牢。符希看着终于回神,想要做纪录时,他却突然,把一卷织物放进符希手里。
「给博物馆。」
「……啊?」
「我用不着了。」轻轻一笑补充,「不过你要记得,不管展览还是存放,不能悬在会有人从底下穿过的地方。」
啊,「『白虎神兽,会对闯入的人不利』……」
「嗯,是。」
这也是对付性骚扰的禁忌文化吗,符希凝视着他。你不用担心,虽然织出了那样的、那样的作品,我会克制自己,不会再做让你困扰的事情。我……我只要能够每天,这样问你一句,「今天好吗……」
只要能够尽可能地,再多问一天,再多问一天……
他微微一笑。
「今天很高兴。」
在符希面前快步走过,进了自己的成人房,放下青龙帘,关门。
符希一个人站在门前,怔怔盯着自己织的长帘。留在山上的新理由已经又结束了,接下来……我……我该怎么办……
希望……自己织的衣服,能……穿在他身上……
——可是,他已经明白地,拒绝过了。我的企图,他早就看得一清二楚……深深呼息,确定私藏的宝物贴身勒住胸腰的触感,对自己说。
「那么,就把我自己包裹上九重,层云的怀衣。」
***
浸在纹样连缀构思的那一阵子,馆长忽然说要谈一件事。
「众香织品研究所希望和我们合作,在璃州建一个织品展览馆。你知道……」馆长沉吟,微笑着说。「众香在这方面很有野心,或者说是雄心,总希望能被奉为世界织品之首,在每个国家都能宣扬它的『国威』……」
呃,我不知道。
「不过,」仍然微笑,「无所谓,反正是凭空多出一笔经费,我们也可以反过来利用他们……他们要展众香织品我们就辟一间专室去展,说实在也是实至名归,缺了怎么能叫织品展览馆呢——但是其他的部分,我们就可以展我们自己的东西,把璃州各区、各族的织品,都觅集起来。」
织品,展览馆……
——忽然符希的遐想被馆长的一句话拉回现实。「拉格兰日所长表示,希望由你驻馆。」
「拉格……兰日所长……?」
「……你在那里住了两个月,你不会说你不认识吧?」
「我不认识。」
……这样会让我怀疑他们只是要个傀儡的,馆长半闭着一只眼盯着符希:「他说你们一直都在通信。」
通信——啊?!「什么,你是说,那位出家人哦?」
「不然你认为呢。」
「我不晓得。」符希摇头,「为什么他会指名我啊?」
看看符希,馆长同样摇头。「我也很想知道。」
「……」
「总之,他说……他说你有研究者最珍贵的操守,」馆长从皮椅上前倾,盯着符希瞧。「他说你敢讲真话。」
有什么机会让对方下这个判断啊,轻声叹息:「我不敢。」
继续盯了符希一会。「众香人的逻辑无法用常理忖度。无论如何,」终于开口:「为了本馆和对方的对等地位,我不希望织品展览馆辟在我们本馆之内。来,我们研究一下,哪个位置比较合适。」
「太好了!!你要拿出自信啊!」
看一看满脸励志的学姊,符希沉思说。「我始终觉得,自信是件毫无意义的事情。能做到就是能做到,不能做到就是不能做到,重要的是事实。不符合事实的信心就是迷信,难道有了自信就能让事实瞬间消失吗?就算事实是可以做到,那也是就事论事,不能扩张到整个人身上。从小到大都听到一大堆人叫我要有自信,为什么叫我认清事实的却没几个呢?」
「那就要去努力改变事实啊,你、」
「天下事本来就不该弄得太清楚,」——学姊的演说未完,冯学弟在一旁插进来。「给它自信下去就成了!一皮天下无难事,做不到的事情可以赖到。学长我跟你说,烈女怕馋狼、缠郎、啊同款啦!」
「你不要打断我说话、教他什么乱七八糟的观念啊。」
「是真的啦!而且学长、很奇怪噢,如果没有自信,反而会伤害别人,你信不信。」
「叫你不要打断我说话,你自信过头也是照样伤害人啦——」
「今天你过得好吗,今天发生过哪些事?」
符希决定从外表开始向内织。记得很清楚那是在织造「章」的第三晚,他回答今日的状况之后,忽然也回问了自己。从那一刻开始,每天每天,一件一件,无论什么样的事情都是,一边经历、一边想着,对他描述的方法……
简直像是,为了对他说才发生的。
恐慌能说的素材不够,符希一一把可能比较可以拿来回答的事情记录下来。有时观察布料范本之际忽然想到,怕忘记便匆匆写在拭镜纸上,软糯糯几乎下不了笔。浪费公家财产虽然忐忑,倘若他听着稍稍点了点头,立时便压倒了一切不安;倘若他听的时候不置可否,甚至目光飘移转开了些,当夜便要沮丧辗转,接下来更加钜细靡遗地写下,纵然筛选时益发严格往往也删得精光。好像五脏六腑都吊在他身上,他的轻轻一举手一启口都牵动流血,死去活来。
他笑。
他不笑。
他说话。
他不说话。
符希知道自己随时都将溃堤。
「……嗯……那个……民族织品展览馆,今天……位置已经定了,很,很巧……」一点也不巧,符希想,「就在层云山脚下。」
一点也不巧。能够以合理的价格得到的土地,一定不会在市区;而周边的郊区虽然不少……符希很清楚,为什么自己会这样推荐;不清楚的反倒是,为什么自己竟能找出那么多推荐的理由,竟能让馆长首肯,甚至、竟能听起来完全合理。
「哦。」绢仿佛沉思,低头看不见表情,许久说了一句符希从来未曾想到的事:「那岂不是……离你的宿舍很远。」
「宿舍……」
盯着晚餐冒着腾腾水蒸气的汤锅,淹渍成将菜的小白菜和着肉片翻得正沸。白烟在两个人中间隔成一片雾墙,像是固体遮住了对方的容貌,像是液体湿湿地沾在自己脸上。符希也觉得又滚又酸,好像心也浸进去一起煮了,切成一片一片夹给他吃。
「……是啊,是很远。」
是啊,我真是会做梦,他怎么会肯吃。
有时候,非常非常少的时候,突然会想到,一边惭愧无比地突然想到,有没有可能,会不会,有一天,妄想中的那些,那些事——会不会——如果会——如果竟然有千分之一的机率,竟然——
能够成真?
——立刻会压下这样的念头,单单持续现在维系的关系都是奢望。恐惧的事情终于发生,早就知道有一天会发生。他清清楚楚地说了,我本来就不能无止境地住在这里,迟早要回宿舍去的。别无选择站起来,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多么扭曲异常:
「那么……我……我……我回家去了。」
「『回家』——」略略努力地想了一下,双眉微微蹙起:「你要回你们村子?」
我要——这样的时候,符希忽然觉得,他说得没有错,这样的时候……
「对,我要回……我们村子。」
***
夜路跌撞回到故乡,正好天刚亮赶得及打电话托学弟请假,学弟说学长你睡迷糊了哦周末一大早不要吓人好吗。爸妈虽然惊讶却是惊喜,怎么回来了怎么突然会回来,一边问一边煮下一锅又一锅的知母当归。
「……」
看着儿子一脸惨烈一言不发坐在椅上,妈妈说:
「去睡觉吧。开了这么久的夜路。前两天才帮你把棉被洗好晒好了。」
「你这个女人怎么这样啊,不先问个清楚,万一他房间锁一锁自杀怎么办!」「我儿子我还不懂哦,你儿子没那个自杀的种啦!」「你——说——什——么——!」「啊不然你觉得有胆量去自杀比较好哦?怕死的人活得长啦!」讲到自杀基因了呢符希想,倒在床上没听几个攻防回合就失去听觉,沉沉睡去。
许久不曾。
和山上,不一样……
醒来的时候,煎鱼的味道。
恍惚不知道身在哪里,恍惚不知道什么时刻,恍惚不知道什么年纪。
慢慢走出来看到最近的一面时钟,清醒原来是,五点了……
「啊,起来啦?」半张餐桌的菜瞬间移动过来。符希安份地埋头尽孝时,爸爸说:「这次什么时候要回去?阿宙说明天一起吃个饭——」
心不在焉仍然心不在焉,「哦……」
妈妈果决发言:「你叔叔要帮你相亲。」
「哦……」口形下变忽然岔了气,不知道是枸杞还是薏仁倒吸进去:「呕咳、咳咳咳、咳咳……」
平常可能已经争着要急救送医,但吵得热烈时没有任何一方注意。「你怎么直接讲出来了!」「就是要直接!我早说对我儿子偷偷摸摸是没有用的,你就不听!跟你保证,你儿子到现在还不知道上次是相亲——」转过头去:「小希,你知道你相过亲吗?」
辛苦的咳嗽被瞠目结舌打断:「不知道。」
「什么!」爸爸抢过来:「就是宣伯的女儿啊!」
「……那是谁?」
「清清秀秀,在当老师那个啊!」
「……我不认识。」
「不是这样问!」妈妈抢回来:「前年过年那时候,我们在茅庐茶艺馆,你说他们拿古董药橱当碗柜很有意思,但是用人家祠堂的神主牌当壁饰就未免过分——」
「哦,是啊,他们的桌巾竟然是真正的三仙老绘布,实在……」
感叹未完,妈妈胜利结论:「就是那次。」
「……」
「小希,明天——」
符希咳得十分疲劳,慢慢站起来把碗拿到洗碗机里。「我吃饱了。」
平常,到达的时间……
每个月由自己帐户扣款、熟悉无比的号码,仿佛陌生,巨大的挑战。却又控制不住,没有办法不去拨出。而他接起似乎也同样,迅速而犹疑。该是方结束一天工作的夕曛时分,然而音色宛如昼寝晏起:
「符希……博士?」
「我……我,我在,我们村子……」
「嗯,你……以后都要……住在那里吗?」
「不、不是!我……我……」
「啊、是不是、你——『弟弟』——又要……『结婚』了,所以你才忽然回去?」
「呃!不是、不可以这样说!」
「……对不起,我不知道『结婚』是坏事……」
「结婚是不是坏事……唔、总之、不是我弟弟,是、是……」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气一咬牙,「是我,我、我要、我要回家来相亲!」
「哦,原来是这样呀。」
——他的声音平和全无芥蒂,甚至有松了一口气般的欢欣。挂掉电话之后许久,符希仍然怔怔盯着萤幕。
到底在希冀什么反应,为什么心中带着怒意,自己根本连半点立场也没有。
将要摆脱我的骚扰,他高兴是理所当然的,我竟然耍起这种庸俗的拙劣手段,真是说不出的又蠢又悲惨。默默走回客厅,爸爸笑着在抱怨:「叫阿宙传个基本资料过来看看,居然足足传了十位,当你一个人要娶几个老婆啊实在是。来来,过来看,阿宙要你赶快排个顺序,决定明天先见哪一位,这样才来得及约——」
「这个好,妈妈晓得你要能够沟通有那个……心灵交流的,这个,」迅速把其中一份塞过来:「科学家,学者比较能了解我儿子,也能体谅研究工作的生活方——」
爸爸插进来补充:「阿宙初恋情人的女儿,长得漂亮唷。」
「……爸,妈,」呃,「你们确定她不是我堂姊还是堂妹?」
面面相觑。「唔……阿宙的话……」「嗯……」
「那这一个,能讲七州语言,小希以后如果要去研究其他州的民族,她就可以帮上——」
「啊、她家世很好哦,母亲是参议院州议员,阿宙靠着这一层关系——咦?!」
「这位厨艺很强唷,不只是家常菜还会办桌,说是擅长药膳,小希的身体可以好好调养——」
「哦这是家学渊源,阿宙都说跟她妈过夜非常好康,真个是『有吃又有掠』——啊!」
搞什么、你弟弟怎么这样、专介绍他相好的女儿给我儿子!我也不知道,真是,明天骂他,我们先直接找个没问题的!这个也是、这个也是、这个、该死我要去揍阿宙,这个不是她妈妈,根本就是她自己跟阿宙交往过!
翻来翻去只剩下一个。
「二十七岁,十一月十四日生,血型O型。璃州大学举业,身高一百六十九公分,体重五十公斤,大概是传统宗教。」
传真纸上无意义的基本资料,后面跟着个妈妈一边念一边连称绝对符合的要求:
「条件:房间里杂物要多,谢绝窗明几净者。」
结果当叔叔带着一干人马一起出现的时候,爸爸没有揍也没有骂。
「阿宙,谢谢你帮忙介绍这么乖巧这么美丽的女孩,到时大礼谢你大媒。」
「哈哈,小希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当然要多多照顾啊~~」
——你只是不甘心自己一个人折寿,一定要拖我垫背吧。默默坐在长辈之间,菜上到第四盘,符希终于低声问母亲:「相亲都是……这么多人一起相的吗?」
女孩、女孩的妈妈、女孩的爸爸,符希这边也差不多,还加上一个叔叔。
「小希,我知道你不自在,不过等一下——」
「等一下就让你们单独相处,」叔叔插进来:「哈哈,看不出你还满急的。」
「我不是急,我有话要单独向她——」
好好我知道,叔叔转过头,两家长辈们又开始热烈讨论起金价上扬的事。
符希专心吃饭,难得这回爸妈完全没夹半点菜过来。等到上水果的时候,仿佛有个符希不知道是什么的讯息一声令下,五位家长几乎动作一致:
「你们年轻人,一起出去走走吧。」
走向餐厅附设的花园,符希频频往玻璃落地窗回望,是不是离开了长辈们的视线范围。
——一直到这时候,符希才第一次看清楚,女孩的动作跟自己是相同的。
一起加快脚步到了安全的地方,站下来深深一鞠躬:
「对不起,我——」
女孩煞停,符希却一时应变不了继续弯着腰讲下去:对不起,我不是存心耍你,也不是你有半点不好,我知道我不该浪费你的时间,只是,只是我……
「你已心有所属,对吧?」
笑容居然带着惊喜:
「其实我也是。不瞒你说,妈妈逼我来相亲的时候,我会开出那样的条件,就是因为会留东西的人念旧、重感情,比较可能接受我的道歉、了解我的苦衷!」
心上大石终于落地,松了口气:「原来如此。谢谢你不跟我计较。」
「不会的,你心有所属了还来相亲,也是结合的路上有障碍吧……我……很能体会,因为我自己就是。我们……明明那么相爱、明明每个方面都是那么契合,别人却都不肯接受……」
轻轻回答:「这样啊……很苦吧……」
「嗯,很苦……不过我们还是要厮守下去!」再度展开笑容:「你要不要看看?我随身带着照片!可爱得不得了哦!」
照片,我一张都没有……「好啊……」
「呐!」打开钱包把照片递过来:「可爱吧!」
「嗯,好可爱,」无可否认的可爱。专注发亮的绿眼睛、茸茸柔软的长毛、分成两边的长长胡须、伸出来的小爪子和肉垫,怎么看怎么可爱,怎么看都是……「猫——?!」
「是啊,它的名字叫『汪汪』!」
猫,符希一时说不出话来。终于说:「……猫叫……『汪汪』,会不会奇怪了一点儿?」
「不会啊,哪里奇怪?」
……「没有……我想我懂了……」
「你的她呢?也说说看吧!」
我的……不是我的。想起那个自己没有资格称呼的发音,低低叹了一声:「他叫作『绢』……丝绢的绢。」
「哦,好美的名字,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深深把头埋在膝上,「……美男子。」
美男——「……我想我懂了。唔、呃、那个……男人叫作『绢』,会不会奇怪了一点儿?」
「不会啊,」符希迷惑地抬起头来:「哪里奇怪?」
「……」
无患子树这个季节没有开花,所以看不出是无患子树。
但这并不表示开了花,看的人就一定能够认知到它们是无患子。
五位家长分成有点距离并不太远的两边,躲在两株看不出是无患子树的无患子树后面侦查,虽然大多数遮不住。其中四人的表情正面,尤其符宙更是得意,除了女孩的爸爸神色无比复杂之外。怕被发现所以不敢太接近,反过来说也是看得不太清楚,声音压得低低的:
「年轻人很有话聊的样子欸。」
「我儿子一直好用力在点头,好像很赞成你女儿的话,大概是那个……价值观很合哦!」
「那好啊,大家都说价值观要合……可是好像个性要互补是不是?」
「啊、这点就该问我啦!你们都不懂,什么价值观个性合不合都没关系,最重要的是生——明珠先生,你为什么忽然这样瞪我?」
树的另一边插着牌子,原来是两株不同品种的无患子。
「其实……送它礼物的时候,不要说什么回报了,只要它肯收下,我就……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是啊是啊……」
「有时候自己一个人开着车想着它……突然觉得快要燃烧起来了……全身的反应,都好剧烈……」
「是啊是啊……」
「每天都在一起还是老觉得不够,每当感觉到……它要睡觉的时候,我心头就会发慌……即使这么近,我还是,好舍不得……可是,更加舍不得它不睡……」
「是啊是啊……」
都认为自己哪有对方那么变态的两个人,进行着毫无异议的对话。
***
「小希,你觉得明小姐怎么样?」
才刚坐上车,妈妈就这样问。
「明小姐?」
「……你刚刚都没在听他们家姓什么吗?」
「忘记了。」
「总之!你等一下就打电话给她,谢谢人家!」
「我没有她的电话。」
「哈哈!我是你妈!」变出一张纸条:「我有!」
这样也好。回到家后符希照办,联络猫小姐。「抱歉打扰了,我是——」
「同先——噢我是说符先生吗?」
「呃是。是这样的,我们好像忘记讨论回答长辈们的方法——」
「串供哦?其实不用太烦恼啦,反正就是让老人家出来玩玩有个活动嘛,我都是直接跟爸妈讲真话。」
「吭,讲真话?」
「对啊。我每次都老实跟他们说,我已经有汪汪了,不要再找别的。不管多少次,他们都当我是用开玩笑的语气委婉表示看不上,也就没事了。」
「……」
原来如此……讲真话,反而不会被当真……
想到一半,话筒里忽然传来遥远却仍然听得出是咆哮的两个声音:
叫小乖不要接他的电话!
你到底是想要小乖嫁出去还是想要小乖嫁不出去啊!
要嫁也不能嫁这种!那个符宙根本没安好心眼,介绍这种人,还学者咧!小乖那么聪明,创意工作的呢!怎么可以跟个白痴去饿死啊?小甜那一个再怎么样好歹还满机灵的,我也放心把女儿的一辈子交给他,那这个呢?人若呆,看面就知!
你不要联合次要敌人打击主要敌人了,上回小甜带回来,你嫌人家嫌到连筷子的拿法都有意见!
「真抱歉让你听到这些,我爸……我爸呃、没恶意的,没恶意!」
没恶意,如果子弹能经过电话线射过来,我现在已经死得透明又通风了。不过……「他说的也是实话,我自己也常常这样觉得。」
「哈、哈哈、呃、呃……啊、来,汪汪!跟符先生打声招呼!」
——听到那个「招呼」,符希终于明白。叫声像是「汪汪」的猫,天底下还是存在的。
时间一到,符希被五点驱动,坐立不安想赶快上山。这个季节已经买不到了,「爸,家里……还有芒果吗?」
「有有有!你这几个月没空回来,我把它们都收起来,买了一个冷冻冰箱!」惊喜的人却反而是爸爸。搬出满柜的冷冻芒果兴高采烈,「来,多挑几个!」
这个有一面红得夺目,可是反面却绿了点;这一个整体都橙红了,却都没那么深,该要怎么选呢,切好之后红的给他,这也是一个办法……还是这一个?拿在左右手仔细比较,有时看起来这个好些,有时候看起来那个好些……
「这个好、这个好!」
爸爸举着一个递过来:
「全部里面就是这个最好,我挑起来做了记号才冰的;还有这个算是第二,但是这一个也不错,那时比了很久,因为这边有一小块绿所以我还是决定把它排到第三;反正你都拿去,还有这两个,第四和第五,也还可以……」
「……爸。」
曾经把符希珍藏的布边为了「男生不要玩这个!」全部丢掉,以为永远不会彼此了解的爸爸。一瞬间忽然懂了。
常常吃不完的补品,不想要的相亲。
比给自己的更加严厉,担心任何一点点的瑕疵,全心全意投入努力,自己的事永远不会达到的投入努力。
——就跟,我对他的心情一样……
说不出多么惭愧,符希伸臂抱住。「爸……谢谢你,谢谢你对我这么好。」
「……」呆住,然后,「你在说什么啊……」
爸爸逃走了。
「哈哈,」妈妈看着大笑:「太妙了,小希你什么时候学的,忽然来这么一手,你爸落荒而逃——」
「妈,我爱你。」
「……」妈妈盯着符希看了半晌,上前拉住手,一脸严肃低声问。「小希,你要老实告诉妈妈。你是不是在外面——」
妈妈常常声称了解我,没想到竟然真的这么了解,「我——」
「——那是真的喽……你在外面,有孩子!!」
了解——「啊?!」
「你从小到大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今天忽然这样说——人家都讲『养儿方知父母恩』,一定是你在外面有孩子,才突然间了解我们做父母的心情——」
等一下、什么、不、「不是!」
「没关系,你不要怕,妈妈不会生气,人家讲『老实不客气』,有时候老实的人不会想反而铸下大错,妈妈知道你太单纯了。你爸爸起先会骂,可是你是他儿子啊,他当然还是会疼你……你就带回来,给我们看看,喜事也该赶快办一办,给对方母子一个交代呀——」
「妈——!」
符希回到山上,见到了他。视线相接时,他忽然绽出一朵微笑。
看着那样的灿烂无比,符希第一次敢这么想。原来他见到我也会高兴,那绝不可能是客气或拒绝的笑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