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多半是围着火盆,三五成群偎在一起取暖。人多气暖,倒可以勉强抵御寒气。凤真内伤未愈,即使营帐内奢侈的燃了两个火盆,又在被子上加几层皮裘,她仍然冷得发抖。
被子仿佛一层薄冰,紧紧贴在肌肤上,凤真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身体也冻得麻木起来。
云隐、劭均哥哥、爹……漫天的烽火长烟和那天残阳如血的日暮黄昏……投降、逃亡、被侮辱、被关怀……
种种过往从记忆最深处涌出,一幕幕在脑海中重演。凤真苍白的脸蛋上,两道清泪从眼角滑落,悄悄隐没在枕巾间。
旷野风声听来还是那么凄厉,远远的却似乎有人叫着她的名。“凤将军,凤真丫头……丫头……”这声音低沉而温和,模糊而遥远,依稀梦里人。
“丫头!”
是谁抱起了她?几乎冻僵的身子蓦然落进温暖怀抱,恍若那个夜晚,她在某人怀中共望半空明月。
身体仿佛漂浮在云端,轻盈柔软。忽然一阵冷风呼啸而来,柔嫩脸颊被刀般的强风刮得生疼,却在下一瞬间,身体又似被什么给仔细地层层包裹住——是皮草的气息,也似乎是,那个人的气息。
不想再故作清高姿态抗拒,她需要这种关怀与温暖。太多时候,人们只当她是带兵打仗的凤将军、守卫凰城的凤将军,而不是正值华年,多情相思的闺秀女子。
她女子的天性,在坚苦卓绝的环境中被悄然压抑,却在被他不经意触碰那处柔软后,节节败退以至于全线崩溃。
这个怀抱好温暖,仿佛几世之前,就曾经属于过她。是那么熟悉,也那么刻骨铭心。
热气不断包裹全身,凤真的身躯渐渐回暖,身体也柔软不那么僵硬。在浓浓睡意中,她翻身换了个安心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
轩辕天藏侧倚在床头,已解下军衣和她共睡一被。他凝视着动人的娇憨睡颜,脸上有几许无奈,更有几多心疼。
“丫头,你怎么还是不明白我的心?”
他们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单衣,隐约间,他可以感受到她趋缓的心跳。第一次,心爱的女人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躺在自己怀里,不反抗、不咒骂,褪去那层保护色,她也不过是个需要呵护关爱的女人。
“轩辕……”怀里的小身子动了动。
轩辕天藏俯下贴近她。“我在,怎么了,是不是还感到冷?”
“你很讨厌,总是欺负我。”她撇撇嘴梦呓着,脸色因为温暖而红润。“别再吵了,我要睡觉……”说完小脸又往热源处贴紧,仿佛孩子抱着心爱的玩物般不肯松手。
她在梦里还是那么霸道不讲理呵!黝黑的俊脸上,浮现连他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宠溺。“我该拿你怎么办……”
叹息声幽幽回荡在沉沉黑夜里。在沙场上战无不胜的人,面对情感,第一次有了束手无策的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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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平线泛起银色白光,军营寂静一晚,在天亮后渐渐有了活动生气。
暖被中的浓密长睫毛微微颤动,凤真一时适应不了光亮,睁眼后又闭了闭,半晌才完全醒来。
身旁墙壁上悬挂一张虎皮和一把弯弓,正对床的案桌上公文整齐叠放着。这个地方,似乎不是她的营帐……
不是她的营帐?!凤真被这认知惊得睡意全无,猛然坐起身。被子一掀开,冷风便飕飕袭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怎么不多睡会儿?你从昨晚开始就睡得很不安稳。”
不祥预感竟然成真?!凤真全身僵硬着,不敢转头,只知道呆呆坐在床沿,仿佛连寒冷都感受不到。
“草原夜寒露重,轩辕天藏只好得罪了。”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调侃戏谵她,只是深情凝视着,两点黑瞳深如寒潭,似能容纳一切风雨。
轩辕天藏只手将她重新按入棉被,睑上带着淡淡笑意。“才醒来又被冻着,若生病就太不划算了。”
“我……”
“别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话,江湖儿女理应不拘小节。再说,我们也没到‘袒裎相见’的地步。’
感性的气氛马上被破坏殆尽。
“我、我想起床了。”凤真可怜兮兮说道。虽然被窝里很温暖,虽然心里有小小甜蜜,可是,现在她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喘。
“可以,我完全没有意见。”轩辕天藏闭上眼睛。“这样总可以了吧?”
“嗯……谢谢……”凤真说不出心里有什么感觉,她迅速起身将靠在火盆边的衣服穿戴整齐。
即使大氅穿在身上,似乎也不比刚才那样温暖。她摇头甩去心中益发扩大的涟漪,美眸不经意又瞧见那道深邃目光,她顿时有些结巴。“你、你还不去忙?”
轩辕天藏只是保持着嘴角的微笑,并不言语。整夜,她枕在他的右臂上不肯离开,双手还紧紧纠着他的单衣,仿佛担心一松手,她就会变成被遗弃的小孩子。
他怕惊动梦中人,动也不敢动,整夜下来,手臂已经又痛又麻,稍一用力,就会像有千万根针在刺着皮肤肌肉。
“我……我先出去梳洗,你……你慢慢忙……”凤真完全败在他莫名的目光和笑容下,匆忙只得落荒而逃。
丫头、丫头……脑海间一声声呼唤似远似近,亲昵而温柔。
“烦死了烦死了,别再来烦我!”她强忍捂住耳朵的冲动,内心狂叫着跑向自己营帐,根本没有心情注意,沿路上龙翔士兵的惊异和鄙视眼光。
“不过是个暖被的。”有人尖声啐道。
“就是嘛,原来也就那点用处,还装什么清高?”亏他当时还被她寻死的决心给小小感动了呢!
“大将军年少气盛,运动一下有益身心嘛!”年纪稍长者是一脸的无所谓,从人性角度分析调侃她。
“嫉妒了是不是?滚回去找你家牡丹坊的小翠去。”有人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滚你妈个头,你家老相好的不晓得给你带几顶绿帽子呢!”姜还是老的辣。
“哈哈哈……”大家轰然大笑,藉以调剂在草原生活中的枯燥和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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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队军马已经打点完善,众将士归心似箭,也怕途中再有什么闪失,早早整装待发,只等一声令下,继续行进,重新踏上回归之旅。
“参将大人,您看,前面是什么?”巡逻士兵报告,不太确定自己眼睛是不是花了。
“好像……是烟?”
“会不会是炊烟?难道除了我们还有其他部队?”
只见前方冒出的风烟越积越多,越来越浓。先是点点火星,转瞬间便燃起熊熊大火,黑烟直冲云霄,霎时,草原上的枯草败叶,皆一起疯狂燃烧起来。
李参将看着烟气逐渐浓烈,脸色大变。“大事不妙,草原烧起来了!快点火速报告将军,保护将军准备撤退!”
风助火势,火仗风威,漫天黑云滚着红火向龙翔军队袭来!正在帐篷内等待出发的轩辕天藏,听见外面人喊马嘶,乱成一团,以为是敌军前来劫营,拿了马鞭大踏步地走出来,却只望见漫天燃烧的大火,他脸上现出片刻惊愕。
迅速赶到面前的李参将来不及禀报,便迳自对旁边人说道:“你速带一百名飞龙营精锐部队,保护将军。余下的,加上凤栖俘虏,全听我指挥救火。就算是在地上打滚,也要把火给我压住,保护将军安全!”
那人也急了,直着脖子喊:“参将大人,将军身边不能没有你,这里交给我,你放心!”说完,召集部下,眼见就要带人冲进火海。
“站住!”凤真从远处走来,双唇紧紧咬着,神色凝重。“你们没经历过野火燎原,不知道它的厉害。这火只要烧起来,即使是汗血宝马跑死也躲不过去!”
她仿佛在下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毫无半点犹豫:“看好了,教所有人都跟着我做!”
说完她迅速蹲下,“嚓”的一声点着了火,把身旁野草燃起。初起的火迅速蔓延开来,霎时间,就烧出一片空地。
轩辕天藏什么场面没有见过,见状立刻明白其中道理。“李参将,你们几个迅速传令全军,各自为战,烧出一片藏身的空地来!”
从南边烧过来的野火,遇到荒芜土地,马上掉转头,迅速向四野伸展开来。火焰即便那么贴近,却始终没有烧到一兵一卒。
全军得救了!才经历过野牛阵的生死关头,又差点葬身火海,此刻已没有多少人雀跃欢呼,每个人都全身瘫软坐在荒地上,庆幸劫后余生。
轩辕天藏极少在众人面前喜形于色,此时他也激动地紧紧抱住凤真。“丫头,多亏有了你,不然的话,所有人都会葬身在这里。”
李参将单膝跪地拱手道:“凤姑娘能抛弃前怨,解救龙翔战士们性命,末将佩服。以前多有得罪,姑娘要怎么惩罚,在下绝无怨言。”
再多的话也进不了凤真耳际,她呆了,神色茫然地望着前方荒芜焦黑的草原。枯黄已被赭黑取代,野草已成片片灰烬。风不断吹过,黑灰在空中飘飘荡荡,仿佛离人之泪,如泣如诉。这片草原,长时间内将是一片死寂。
“凤姑娘……您还生在下的气?”
李参将生性直爽,什么事都要当面问清楚。虽然他曾对凤真态度恶劣,但他不后悔自己的行为。对敌人,本就不应该有仁慈之心。但对盟友,抑或相助之人则是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你先下去,凤姑娘不是这么小心眼的人。通知将士们准备出发,注意观察沿途动向,一定要加倍小心。”
“是!”李参将朝将军行了礼,又望了望凤真,眼中没有以往的怨恨和鄙夷,只有感激与敬佩。
“丫头?丫头你怎么了?”轩辕天藏没有看过她这样茫然无措的表情,按着她肩膀转过身。
“哭什么?你救了大家,为龙翔立了大功。”白净小脸被烟熏得有些发黑,而此刻泪水横流,看上去就像淡墨山水画。他看得有些好笑,但瞬间转念,表情微沉。“还是,你原本就不想救?”
“全荒废了……”凤真的眼神穿过他直直望向远方。“凤栖的草原这会全都没有了……到了春天,冰河解冻,青草会抽出新芽,这里会有成群结队的牛羊在吃草,还有牧童在吹笛。”她脸上表情渐渐柔和起来,她缓缓诉说。“一些非凤栖的游牧民族也会在这里生活,大家和平相处,虽然……”虽然后来,他们都被横征暴敛的官兵赶尽杀绝。
“这里的草长了可以编花环,青青嫩嫩,好漂亮。”
“都没有了,以后什么都没有了。”
双腿一软,凤真直直跪在焦土上,弯下腰将脸紧紧贴着故土。泪水不断渗透下去,很快便了无痕迹。
劲均哥哥,难道,非要用这么残忍决绝的手段……你不要我了,难道,也不要凤栖的子民和土地?
焚烧后的刺鼻气味从焦土中不断散发出来,凤真心痛得快要窒息,为这气味,也为这无法挽回的荒芜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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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此役凯旋而归,但车马俱损,兵士疲劳,风光自然黯淡几分。再加上人民夹道欢迎时,人群中竟又冲出几个胆大义士企图刺杀将领,虽然很快就被擒下,仍造成了不小骚动。
轩辕天藏未来得及返家,便直接入宫面圣,除汇报军情之外,自然少不了领受封赏。皇帝并未责怪他归来途中折损兵骑,反将边陲小国昨日进贡的十名混血美女挑了四人赏赐予他。
轩辕天藏拒绝未果,只好将她们领回将军府,安置在后院厢房,除了锦衣玉食供给无虞,再不与她们有任何牵扯。
美女们见将军剑眉星目,相貌英挺不凡,与皇帝的温文俊美大相迳庭,浑身散发着军人特有的阳刚豪迈之气,顿时倾心不已。
原本一心想努力服侍,相伴郎君左右,却在将军府连住数日,未能见到将军一面,众佳丽恼怒不已。又听那些喜欢嚼舌根的丫鬟们说道,将军一直和个战败国女子在一起,她们便将怨恨全数倾倒在凤真身上,好在凤真几乎足不出户,所以耳根倒也清静,暂时相安无事。
这一日门外响起清脆悦耳的声音。“小姐,您睡了吗?”闻声,凤真赶紧将手中发簪插回云鬓,略略整理后才正色道:“没有,还有什么事儿?”
“给小姐送火盆。将军说小姐身体虚弱怕寒,特嘱咐奴婢晚上要多添几个给小姐取暖。”
“不用,这里很暖,你们可以留下自己用。”
“异地虽寒,到底也及不上小姐此时心冷如冰啊!”一声叹息透过缝隙,幽幽传入凤真耳里,凤真心里微微一紧,思索片刻,悄然披衣起身。
打开门,外面站着一位俏生生的妙龄女子,正笑意盈盈看着她。不同于自己浅浅的酒涡,她的笑涡又圆又深,衬着面容更加灵动可爱。
若是如此倒也罢了,可女子眉眼之间流露的那份淡淡依恋,却在凤真心中不断激起涟漪,仿佛某个时刻,她们曾经熟悉亲密过。
凤真几乎在第一眼时就喜欢上她了,可是想到彼此身分,刚发芽的喜悦又渐渐退去,只剩下一脸淡漠从容。
“请你离开,我这儿不需要。”
“是。”她轻盈谢恩,却又在一闪身后贴近凤真,如黄莺般清脆的声音钻入耳际。“真姐,我是澄碧。”
凤真双目圆瞠,仿佛听到最不可思议的玩笑。她红唇微张惊呼:“你是……”
“嘘……”伸手赶紧捂住她的嘴,方澄碧好像早就预料到她会这么吃惊。
凤真心急地一把将她拉进来,看四周没看见什么可疑情况,赶紧关门上锁。
“澄碧,你真的是方澄碧?!”她按着眼前女子的肩膀,仔细地左瞧右瞧。“我们好几年没见了!”
方澄碧原是凤老将军的义女,和凤真从小便住在一起。凤真没有兄弟姐妹,自然把她当亲人对待。两人无话不说,无话不谈。
“对了,你怎么会在将军府,莫非你也被抓进来了?”
“不是的。”方澄碧摇摇手。“我是被派进来卧底的。”
“卧底?”凤真一听简直快要晕倒,心想像澄碧这样可爱娇美的女子,这种危险事哪能干得来?“父亲六年前告诉过我说,你找到了亲生父母,要回乡下和他们共享天伦。怎么你在这里?难道父亲骗我……”
父亲,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方澄碧沉默了片刻,再抬头,眼中已然平静无波。“老爷生前就料到龙翔必然攻打凤栖,所以命我只身潜入龙翔,想办法以绣娘丫鬟身分混入将军府,危急时刻也能有个照应。”
“必然攻打凤栖?”凤真惊愕。“六年前父亲就这么对你说?”
方澄碧颔首笑道:“还不是因为皇上受到奸人挑拨,以为龙翔来使调戏嫔妃,一怒之下便将来使斩了。正所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更何况是一向和平共处的国家?说到底,我们也不过就是棋子,因为别人的过错而无故被牺牲。”
“你在这儿……有没有受到委屈?”提到父亲,凤真又觉鼻头一酸,几乎要潸然泪下,她强忍悲痛,但心中不禁怨怼凤主昏庸懦弱,使得父亲含悲受辱,连累澄碧妹妹流落他乡。
“说不委屈是假的,”方澄碧苦涩一笑。“不过真姐,我们时间不多了。三日之后,凤栖国的俘虏将会被送往刑部,到时要营救就会比登天还难。方远征告诉你的情报都准备好了吗?”
“你知道方远征?!”凤真讶然,澄碧妹妹不是一直待在龙翔的吗?
“方远征是我父亲。”方澄碧说到此处猛然下跪,眼眸中依然泛着泪光。“真姐,求你,求你把我父亲救出来……我们才刚相认就分开了六年。我来到龙翔,他去当太子的部下。这次却又被抓进来成了战俘,他,不应该这样死去啊……”
热泪滚滚落下,方澄碧长年累积的委屈,仿佛要在此时宣泄殆尽。“真姐,我只有这一件事相求了。”
“澄碧,澄碧你起来啊!”凤真看她重重磕头,额上磕得血红肿胀,慌得也跪下去紧紧抱住她,阻止她继续自虐。“别急,不要这样啊!我,我一定会把他救出去。别再磕了,你爹知道你的孝心也会感动的!还有三日,我一定会想出好办法,救出你爹,传出图纸。”凤真不断在她耳边安慰,其实她一点把握也没有。可是,现在别无选择。
方澄碧情绪稍稍稳定后,和凤真相扶持着坐到床沿。
“真姐,我失态了,很抱歉……”
“没事,毕竟谁没有亲人父母呢?”凤真拍拍她的手微笑安慰。
“澄碧妹妹,为了抓紧时间,我要你在明晚之前,帮我准备质地好的纸或羊皮卷,还要在将军府的临时牢房外准备两匹快马,你能办到吗?’
“真姐都豁出性命了,这点小事澄碧若不能办到,卧底也白当了。请放心,包在我身上。”
“还有一样东西。”她补充道。
“什么?”
“一坛醉生梦死……”凤真笑了,可笑得并不由衷,美眸中带点兴奋豪情,却又有着怅然若失,她神思茫然。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怎样,而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