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家女眷的轿子到达时,近金川河的魏峨府邸门前已经停了好几辆大车,数十顶轿子了。在府内的仆役指挥下,轿子进了大门,在供停轿、备茶的茶厅落轿。玉徽和织云跟著家人被引导进府,触目所及俱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珠光宝气的贵妇名媛,看得两人一阵眼花撩乱。
其中除了自家人外,有几位织云认识,她还没决定要不要过去打招呼,便被母亲拉著上前见礼。原来是晏南的母亲和妹妹们。双方见面免不了寒暄一番,她的伯母、婶婶们也全凑上来,织云赶紧找机会退开,回到玉徽身边。
茶宴设在茗琴堂,面阔五开间,是一座位于园林中心点的四面厅。这是一种四面敞开的建筑形式,端坐厅中,可以观察到四周园林的景致。堂前设宽敞平台,过草坪、水池,与假山相望。池中有锦鲤优游,假山上头植以翠竹、苍松,牡丹、山茶等各种花卉,配以步道、峭壁、瀑布、溪流,山顶上还点缀著六角小亭。堂北临荷花池,隔水有一楼阁,且可遥望石头山。东与曲廊相通联系入口、亭榭及大厅,西面亦有小径通往其他院落、建筑。
茗琴堂建筑既高且深,加上四面门户大开,虽然聚集了不少人,但因堂内空气流通,不至于窒闷。
玉徽匆匆打量了堂内的布置,只觉得富贵而不庸俗,每样摆设都是恰如其分。她随著蓝家人在仆役引导下落坐在分立于两侧长条桌的右侧座位。陶家的女眷就坐在她们附近,这显然是主人的殷勤安排,不想让第一次造访的客人觉得孤立。
的确。玉徽看得出来受邀的宾客个个来头不小,虽不至于显得傲慢,但总给人纾尊降贵的感觉。只朝蓝家人冷淡而客气的微微领首,便自成一团体或掩嘴轻笑、或交头低语,一边还以眼尾扫视蓝家女眷,显见其轻视之意。
“这些人好没礼貌。”织云头一个忍不住气,在表姊耳边嘀咕。
“不理会就是了。”玉徽淡淡一笑,这些贵妇多半出自官宦人家,当然会瞧不起出自商人世家的蓝家人。
其实人无分贵贱,自古以来分士农工商,但被列为杜会阶层最顶端的士人,却多是不事生产、坐享其成之辈,比起辛苦的农人,技艺卓著的工匠,或是奔波两地买卖的商人还不及呢。
此时安国公府里的丫鬟已在桌上摆满了各种甜点、蜜饯和瓜果,还为众人送来以青瓷盖碗盛装的茶水。织云先喝了一口茉莉香片,注意力随即被各式茶点吸引,见大家全瞪著桌上的食品也不取用,不禁觉得奇怪。
“那些蜜梅子、蜜橄榄、蜜樱桃……只是摆著好看的吗?”
玉徽对表妹天真的言语扬起浅笑,低声道:“你别急,等一下就会有德高望重的贵妇招呼我们吃喝。”
织云恍然大悟的一声“噢”还没完,陶夫人便笑著招呼众人了。她眼明手快的挑了一颗蜜樱桃,只觉得甜郁入心,味道美妙不可言。
玉徽也拣了块梅花糕吃,眼光投向堂中央的主位。
观看安国公府里的仆人对待客人不因身分高低而有所不同,便知道他们的主人涵养不同于在场的寻常贵妇名媛,令她不禁对安国公大人心生仰慕。她邀请蓝家人来此,果真是因姨母的猜测吗?
陷入沉思之际,耳边忽闻丝竹之声,原来是一角的乐伎演奏了起来。场内的谈话声逐渐降低、变小,玉徽知道主人不久就会到来。
果然,乐伎才奏完一曲,安国公府的总管便向客人宣布安国公大人的到场。
众人连忙起身相迎,首先见到成两排前导的四名丽人,按著一位衣著华丽,气质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走了进来。她头戴凤冠,眉目生得极美,身穿一品礼服,脸上虽带著笑容,仍给人一种不怒而威的贵族气派。
在她身后有一名男子,玉徽在认出那张俊朗英武的脸孔时,芳心猛地一跳,竟无法转开眼光。
原来这人是曾在如来禅寺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青年。他今日的打扮,比起那日要贵气。头上戴著金冠,穿著麒麟纹饰的大红袍子,衬得他更加俊美威武。他目光如电的扫向引颈翘盼著他青睐的名媛,在看向蓝家女眷所在的座位时,目光明显的柔和许多。
他的目光锁定住五徽这个方位。但她心里清楚他并不是在看她,而是她身边的织云。
一股夹杂嫉妒的痛楚深入她骨髓,她强忍悲痛,告诉自己完全没必要。她有什么资格妒恨?两人不过萍水相逢,在他眼中始终只有织云,根本没有她存在的空间。
她忍泪含悲的凝视他高贵的神态,发现他的眉目与安国公夫人有六分相似,下人对他的态度又极为恭谨,不禁暗自猜疑起这人的身分。
“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当自家坐。”安国公夫人欠身坐下后,以温和亲切的语气招呼客人。
她身边的年轻公子,和她一起坐在五屏式黄花梨木床上,英俊的脸容绽开一抹微笑。
“匆促下帖,没给大家添麻烦吧?”
“不会,不会。”堂下的贵妇名媛没人敢答会的,全都为能受到邀请而深感荣幸。
尤其是见到安国公世子也出席,无数芳心差点跳出喉腔,众人都在猜测今次的茶宴不会是变相的为世子相亲吧。
“琴姊姊,你觉不觉得那人挺面熟的?”织云对于亨泰老往她脸上瞄的灼热目光感到困扰,贴著她表姊的耳朵嘀咕。
玉徽只觉得万般滋味齐上心头,对表妹浑然不将她心里系挂的人放在心上感到一阵强烈的讽刺。她抿了据唇,在安国公夫人与一干贵妇说著应酬话时,低声回应表妹。
“他是陶公子的朋友,在如来禅寺里见过面。”
“噢,我想起来了。”织云总算想起,如花的娇颜扬起一抹灿笑。怪不得她会觉得他眼熟,原来两人见过面。咦,他在这里做什么?陶晏南怎么没来?
她的疑惑很快就得到部分答案。
“本来今日是自家女眷聚会,可是天气太好了,亨泰忍不住想加入今日的茶宴,请各位看在我的面子上,勿要介意。”
“不会,不会。”只见数十颗簪满金饰的头颅摇得像博浪鼓似的,织云觉得有趣,忍俊不住的噗哧一笑。那灿若百花的笑容,可让亨泰看得无法移开眼睛。
安国公夫人也注意到,她凤眼一扫,自有不怒而成的气势,织云赶紧低下头。
其实亨泰的母亲并没有生气,只是藉机打量织云。当儿子要她发帖子邀请蓝家女眷到家里作客时,她已从外甥晏南那里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蓝织云外貌姣好,神情天真烂漫,怪不得会让晏南和亨泰著迷。可是她怎么看,蓝织云都不像是儿子口中形容的能弹出清高绝俗音韵的女子呀。这不禁令阅人无数的安国公大人大感纳闷。
她也不急著弄清楚,只微微一笑,对著蓝家女眷道:“两家做亲戚这么久了,我居然直到最近才知晓这门亲戚关系,实在失礼。”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怎么蓝家与安国公府竟有亲戚关系,唯有蓝家的长房夫人齐氏想到其中的因果,大方的回道:“安国公府事务繁忙,亲戚不知有多少,夫人哪有可能每一门都清楚。”
“那是亲家不计较。”她浅笑吟吟的说,毫不摆架子。见在座的大多数人有听没有懂,随即解释了起来。“大家都晓得去年犬子代他表哥定远公爵迎娶苏州玉剑山庄庄主的掌珠的事吧。那玉剑山庄的少庄主夫人,就是蒙太后收为义女的红莲公主。这位红莲公主出自扬州绿柳山庄,蓝家的老夫人正是她的姑婆,所以蓝府跟安国公府自然是一家亲。”
众人听到有这番因缘,都对蓝家女眷刮目相看起来,顿觉后悔起之前的失礼举止了。
没想到蓝家不只是应天府十大富豪之一,照安国公夫人这么讲,他们还是皇亲国威了。
这怎么得了,不晓得刚才有没有得罪她们?
织云的母亲赵氏听了这番话后,暗自感到不好意思。原以为受到邀请是因为与陶家即将结为儿女亲家,没想到事情竟是这样。幸好那些话只说给自家人听,不管是女儿、外甥女,还是媳妇都不是嘴碎的人,要不然就贻笑大方了。
可是,为什么安国公夫人和世子的关爱眼神全投在女儿织云身上?这让赵氏顿感不解。
安国公夫人接著要待命的丫鬟在现场烹茶。
在正门入口附近的大桌上,准备了数套烹茶用具,全是撷取自陆羽《茶经》纪录的器皿。麒麟造形的香炉里燃著龙涎香,竹茶炉上烧著盛满清泉的茶壶。丫鬟将茶叶适量的放进壶中,以煮滚的水冲泡,适时倒进青瓷茶杯里,以茶盘端迭给主人及所有宾客。
大家得依足礼仪,闻香、品茗。
玉徽一闻茶香便知是武夷天心岩的大红袍,眼角余光扫到有人在饮后忍不住苦著张脸,连忙在表妹鲁莽牛饮之前低声提醒。
“这茶要徐徐咀嚼、体会。先嗅其香,再试其味,否则你只会觉得浓苦得像喝药似的,而喝不出真正的味道。”
“什么?苦得像药,那我可不可以不喝呀?”织云娇声咕哝。
“这茶可是天下有名的,好妹妹,你好歹也小口喝一下。”
“可是……”
“蓝家的两位小姐,你们在说什么有趣的事,可不可以说出来给大家听一听?”
悦耳的男嗓突如其来的回荡室内,令两姊妹吓一跳。她们抬起头,发现亨泰含笑睇视的眼光,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亨泰,你吓坏人家了。”安国公夫人轻声斥责儿子,和气的转向两人。“你们别害怕,亨泰只是跟你们开玩笑的。”
“娘,我是真的很想知道两位小姐在说什么有趣的事。”他抱怨著说,若不是为了织云,他根本不耐烦参加这种三姑六婆的品茗大会。有够无聊的,还是晏南聪明,宁愿陪他父亲下棋,也不想如入他。
从一进茗琴堂,他的两只眼睛就没有离开过织云,注意她的一举一动。见她和身边的少女说话,突然好想知道她们谈话的内容,这才出言相询。
“既然你一定要知道,织云,你就说来听听吧。”安国公夫人笑吟吟的说。
众人又是一阵意外,怎么安国公夫人可以随口说出蓝织云的名字?
倒是织云本身没受那么大的惊吓,向来单纯无心机的她,很快将玉徽的话重叙了一遍。
“琴姊姊告诉我,这茶要徐徐咀嚼、体会。先嗅其香,再试其味,不然我会觉得浓苦得像喝药似的,而喝不出真正的味道。我一听浓苦得像喝药似的,便不想喝,因为我最怕吃苦了。可是琴姊姊却劝我至少喝一小口。就这样啦。”
亨泰听后暗暗惊讶,武夷的岩茶虽然名闻天下,但向来不对女性的口味,多供文人雅士品茗,没想到织云身边的少女居然一闻即知。他不由得将目光投向她。
在美艳的织云身边,她清秀的容颜不起眼得像玫瑰旁的雏菊,然而她充满智慧和灵气的眼神,却无言的诉说著一种内敛的温柔,像一溪幽柔的绿水拂去他心中的尘埃,使他不由自主的被那张温婉淡雅的姿容所吸引。
亨泰突然心生奇想,觉得她就像天心岩的大红袍,门外汉或者会嫌她浓苦如饮药,但对行家来说,她却是清芬扑鼻,饮后甘甜且余味无穷,比起卖相十足的龙井、碧螺春更有韵味。
问题是,他是门外汉,还是行家?
这些思绪只在他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同时间他母亲的视线也投向织云身边的少女,和悦的问:“织云喊你琴姊姊,你是蓝家哪一房的闺女?”
玉徽不敢怠慢,回覆道:“我叫孟玉徽,是织云的表姊,瑶琴是我的字。”
“回禀夫人,琴儿是我故世的妹妹的女儿,自她父亲去世,便在我蓝家长大。”赵氏解释道。“她和织云就像亲姊妹般,希望夫人不介意我带她来赴约。”
“我欢迎都来不及了,怎会见怪?”安国公夫人亲切的说。“我就跟你姨母一样喊你小名好了。琴儿,你识得这味茶?”
“是。去年表嫂娘家曾送来一斤天心岩的大红袍,玉徽因此才识得。”
“不简单。”她环顾了一下室内,看得出在场的众女眷没几个知道这茶名的。“你觉得这茶如何?”
“活甘清香。”
“这四字怎么用?”
“茶汤色泽如春水充满新鲜活力。茶香闻之令人心脾舒爽。人喉徐饮,口颊留香。
而且据表嫂说,这茶还有消食下气,醒脾解渴的功效。”
“没想到这茶有这么多好处呢。”安国公夫人富含深意的看了她一眼,将目光转向儿子,优雅的扬起嘴角似在嘲弄。
原来大红袍并不在茶宴预备烹饮的茗茶之列,是亨泰有意为难在座的贵妇名媛,想让她们吃点苦头,才故意命人烹煮。只是没料到竟然遇到行家。
“织云,你要是不想喝,就别喝。”安国公夫人看见织云苦著一张脸对著茶杯,体贴的建议,立刻赢得她眉开眼笑的感激。
真是个天真没有心机的女孩呀,从她脸上的表情便可以看出她所有的情绪。这令安国公夫人深思起来。
丫鬟重新换茶叶,泡第二壶茶。
接下来的龙井、梅片和毛尖都是常喝的茶种,亨泰听女眷们陈年老辞的赞语大感不耐,以眼色向母亲示意。
安国公夫人知道自己的儿子耐性有多少,再次转向蓝家的座位。
“我听说织云的刺绣十分了得,有应天府第一的称誉。”
“夫人过誉了。这是大家不嫌弃。”赵氏心里既惊又喜。喜的当然是女儿的才能连安国公夫人都知道,惊的则是何以安国公夫人一再针对织云垂询。任是她想破头也不明白。
“我看是蓝二夫人太客气了。陶夫人是我表姊,她曾将织云的绣品拿给我看过,端的是绣工精致,色彩鲜艳,不论是花鸟、人物、山水,都栩栩如生。最吸引我的是布局新奇,还在绣好的市面修饰颜色,使得绣件更添才气,超脱了绣匠的境界,且逼成名的画师。”
被这么一赞,蓝家人都与有荣焉,织云自己也觉得飘飘然。可是,这不全是她的功劳呀,琴姊姊应该也有一份。
于是她与高采烈的说:“夫人这么夸奖,织云真是不敢当。其实若没有琴姊姊先为我画好底稿,又帮我润色,我的绣件也没办法像夫人说的这么好。所以,该被夸赞的还包括琴姊姊呀。”
安国公夫人听了一怔,心里百感交集,她这生还没遇过个性如此耿直的人。把别人的称赞毫不吝惜的分享给姊妹,即使她说的话是千真万确,但一般人遇到这种事,总忍不住心生贪婪,将所有的赞誉往自己身上揽,哪像她这样往外推的?她对织云如稚子一般的纯真感到不可思议。她微笑的模样宛如不知人间险恶的单纯孩子,好像事情本来就该这样。这孩子,真教人打心眼里的喜欢。
另一方面,她对玉徽的好感与时俱增。
她本身也是多才多艺,所以当年才能脱颖而出,被喜好文艺的夫婿一眼相中,选为终身伴侣。夫妻两人由于性情相投,婚姻生活恩爱无比,唯一的遗憾是夫婿生来体弱,两人膝下只有一子,偏这儿子眼高于顶,要他娶房媳妇,他开出的条件比皇帝选秀还要挑剔百倍。既要人美,又要有才艺,还要言语有味,与他夫唱妇随。几年挑下来,应天府里的世家名媛竟没一个能入他的眼。
对这一点,她心里虽有埋怨,对儿子并没有太大的责难。只因为儿子像足了夫婿,爱好文艺的他是宁缺勿滥,她这个做母亲的,又何忍委屈他?
好不容易他动了心,因为一曲琴音而相中织云。可她怎么看,织云的美貌虽是及得上儿子的标准,本性更是善良纯美,但论其才艺,只怕正如晏南所说,限于女红及操持家务而已。
反观她的表姊玉徽,从她淡雅得宛如画家笔下仕女图般柔和的脸颜散发出的贞静婉约气质,及能一语道出大红袍这味茶的特点,再印证织云的话,足以证实玉徽是位深具才华的女子。
虽然她并没有绝色的容颜,可是那份超脱出美貌的才艺使她像上等的美玉值得识货的行家珍藏呀。
她看向儿子,发现他眼露困惑之色的注视玉徽,知道聪明的他,也像她一样察觉到玉徽皮相之内的美丽。只是这番觉悟,还不足以促使他做出抉择。
她暗暗叹息。
“织云,你真是个好孩子,不过也别太谦虚。对了,亨泰曾在如来禅寺听过你弹琴,据他说琴声有如天籁一般动听,不知道今日可否为我们大家弹奏一曲?”
黑白分明的眼眸条然瞪大,织云一时之间目瞪口呆,像是不明白安国公夫人在说什么。安国公世子听过她弹琴?还说她琴声像天籁?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小姐不记得那日在如来禅寺的事了吗?”亨泰看出她眼中的茫然,著急的提醒她。
“那时与我同行的还有我表兄陶晏南,你身边则有位小丫鬟。你本来要应我表兄之请抚琴,可是后来你表姊……”
说到这里,亨泰猛然发现玉徽好像就是他当日见到的织云的表姊,他怔怔的看向她,与她幽怨的眸光对个正著,陷在五里雾中的思绪像被突然从裂开的云缝透出来的阳光照到,只是玉徽的目光躲得太快,使得阳光在他还来不及看清真相便又缩回云里。
织云此刻什么都明白了。怪不得那日陶晏南警告她实话实说,原来安国公世子竟然将琴音误认为是她弹的。她想要解释,但面对四面八方投向她的或诧异或嫉妒或好奇的眼光,又不晓得该如何开口。
“织云,愿意为我们弹奏一曲吗?”安国公夫人再次出言催促。
她困窘的涨红脸,觉得这辈子没这么糗过。她要是真的答应,一下子就露出马脚。
天呀,地呀,快裂出个洞把我埋了吧!她在心里哀叫,低头瞪视从袖间露出的手指,对著指头上被仔细包扎的白色布条发呆。
“启禀大人,织云的手受伤了,不方便答应夫人的要求。”
温婉的声音不慌不乱的自她身边传出,织云立刻认出那是表姊在说话,紧压在心头的紧张情绪顿时舒解。
“对,我受伤了!”她几乎是欢天喜地的宣布。原本她的伤并没有那么严重,是她沉不住气,一心挂念著今日赴宴时会见到陶晏南,怕被他取笑,忍不住避著众人发愤练琴,没想到反而将伤口割得更深。呵,不过这倒好,让她误打误撞的逃过一劫。
“你受伤了?是怎么伤的?”亨泰看到她指上的包扎,不禁心疼的追问。
“我……”要说练琴受伤的吗?
“织云是练琴受伤的。”玉徽镇静的回答。“她求好心切,反将手指割伤。”
“唉,这么不巧,那她就没办法……”
看到杨家母子一脸的失望,织云感到不忍心,脱口道:“叫琴姊姊弹给你们听也一样呀!”本来嘛,那个被认为是天籁之音的琴声就是她弹的。“我的琴艺是琴姊姊教的,她的琴弹得比我好。”这么说也不算是谎言,她得意的扬起迷人至极的浅笑。
玉徽微恼的瞪她一眼,气她又把事情兜到她身上。
“琴儿,既然织云的琴艺是你教授的,那你的琴技一定不同凡响。来,为我们弹奏一曲。”
安国公夫人温柔亲切的话夹带著一股不容人拒绝的威严向她袭来,玉征困窘的粉颊微晕。
“启禀夫人,我并没有带琴赴宴。”
“府里有预备琴。而且还是亨泰最为珍惜喜欢的琴呢。”她话才说完,即刻有人搬来琴几和绣墩,一名童子谨慎的捧琴进来。玉徽见无法推辞,只得起身走到琴几就坐。
她是行家,从琴身上的断纹便知眼前的琴至少有百年的历史,以上好的梧桐制成,无论是造形还是材质俱是一时之选,令她生出一种迫不及待亲身试音的急切。但她仍礼貌的询问:“不知夫人和世子想听什么?”
“随你弹。”安国公夫人随和的说。
玉徽思索了一下,决定弹一出符合今日宴会的曲子。
“玉徽就弹一曲‘游春’。”她定神绝虑,情意专注弦上,琅琅然若佩玉撞击的声音从指尖倾泄而出。
亨泰合眼聆听,在分毫无差的琴声中,心神仿佛来到江水绿如蓝的春岸。岸边野花香气袭人,一行白鹭上青天,百叶桃花相映红,蝴蝶对舞春风中,诗情画意杆让他沉醉东风,不忍醒来。
然而,曲有尽,情无限,当琴声歇息,母亲的鼓掌声响起,将他被迫从一场花红柳绿的春梦中怅然觉醒。他张开眼,相光不由自主的投向玉徽,她透明光滑的芙颊泛著玉般的光泽,深幽的美眸定定的注视向他,顿时他像被什么触动了,心弦激荡不已。
“好一曲游春,真是弹得太好了。”安国公夫人赞叹道。“我好久没听过如此高明的演奏了。亨泰,你以为如何?”
“娘说的极是。孟小姐的琴声有如天籁,让孩儿如倘徉在春光里优游,可惜琴曲太短,令孩儿意犹未尽。”
“你这么说,是希望琴儿再弹一出啰?”安国公夫人打趣的道,见儿子俊脸微红,转向玉徽。“我的好琴儿,你也听见亨泰的话了,再为我们演奏一曲吧。”
玉徽遵从嘱咐再奏“明月光”,接下来的“黄莺山谷”以琮琤的琴音模拟黄莺振翅、鸣叫,奏出春天的早晨莺儿满天飞舞的景象。优美的琴音听得杨家母子如痴如醉,更令人惊异的是,竟有无数只马儿停在茗琴堂四周,跟著琴音啼呜。
亨泰难得遇到如此高明的演奏者,抑不住满腔的热血奔腾,急命侍从取来竹萧,请求与玉徽合奏一曲“春江花月夜”。两人琴萧合鸣,配合得天衣无缝,,优美的旋律营造出旖旎情思,可惜的是知音有限。
安国公夫人见在场的贵妇名媛听得昏昏欲睡,还拚命忍著呵欠的可怜模样,也感好笑。便在两人琴萧暂歇时,宣布众人到园中赏花,把茗琴堂留给两人论乐品茗。
有几位名媛舍不得放弃与安国公世子亲近的机会,打起精神聚在两人周围聆听。蓝织云却是属于急著往外跑的人。她伸著快生麻的腿,一手遮在肚子上。
要命,刚才听她琴姊姊抚琴,不自觉的多吃了一些甜点、蜜饯,然后就口渴的多喝了好几杯茶,然后肚子就胀得快受不了了。她不好意思开口说要如厕,好在安国公夫人宣布大伙到花园,要不然她还找不到机会方便呢。
可是偌大的安国公府,她又不知道该上哪做“那件事”呀。见母亲正和人应酬,两个堂妹一眨眼也不知上哪了,她只好单独行动。
她悄悄走近一位看起来顶和气的丫鬟身边,“这位姊姊,我可不可以请你帮忙一件事?”
那名丫鬟认出她是受夫人和世子看重的蓝家小姐,连忙应道:“蓝小姐有什么事要吩咐奴婢的?”
“是这样的……”她未话脸先红,踮起脚尖凑到那名丫鬟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丫鬟会意的含笑点头。
“蓝小姐请跟我来。”她引领她穿过回廊,走到隔邻的一座院落。
织云无暇打量景致,急急的跟著她进屋。丫鬟将她带进屋内最里角,掀开珠帘绣幕,那里有尿壶。
“外头有盆水可净手,小姐好了后叫一声即可,奴婢在外头等候。”说完,她便先行离去。
织云呼出一口气,赶紧蹲在尿壶上解放,只觉得全身舒爽,畅快无比。
她以后绝不喝那么多水了。自顾自的嘟嚷起身,她走出帘外洗手,这才有空注意到所处的小室。里头布置简单,在窗台处设有一竹榻,以一山水屏风与外室相隔。她绕过屏风走出去,还没看清楚外面的景致,便和一双充满玩味且犀利的目光对个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