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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挑君心 第七章 作者:岳盈
    亨泰和晏南一出现,就被蓝家年轻一辈团团围住。就连原本在前厅招呼客人的蓝家大房次子蓝修平都被父亲遣来招待两人。

    由于春晖堂里多是女眷,蓝修平伙同堂兄弟力邀两人到他住的院子饮宴。杨、陶两人不方便推却,只得跟著他们离开,连和织云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修平的屋里聚集的都是年轻人,没有长辈在场,言行举止难免不拘小节,酒过三巡后便划起酒拳来。亨泰尚未从之前迷乱的情绪恢复过来,又多喝了几杯,没多久就因酒醉而不省人事。

    迷迷糊糊的也不知过了多久,自己仿佛身处在一叶扁舟。划呀划的小舟荡入桃花林内,就像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记”里的武陵人一样,在落英缤纷的美景里,他进入了从未去过的新天地。

    正当他迷失在红白争艳的桃花林里,悠扬的琴声远远传来。他循著琴声划动小舟,奇异的热切占领他心情,宛如那琴声能带领他迷路的心寻到真理。

    琴音越来越近,抚琴的人就在眼前。他使劲的划动桨,觉得自己几乎能看到那云鬓花颜,那在桃林中幽怨对著他弹琴的女子,那素净的容颜,就要看见了……突如其来的冰凉将他赶出梦境,粗鲁抹在他脸上的力道带来清雅的花香,亨泰在脸巾下抗议的逸出诅咒,晏南的闷笑声随后传来。

    “这不就醒了吗?再喝一碗醒酒茶就没事了。”

    亨泰气恼的挥开脸上的湿巾,睁开眼看到表哥可恶的笑脸。

    “你你……”

    “我什么呀!才喝两杯就醉了,亨泰,你的酒量也太浅了。”晏南站在榻旁弯身觑著表弟,俊朗的脸带著笑。

    “你就不能让我歇一下吗?”他也不晓得自己最气的是什么,只晓得好好的一场美梦就毁在晏南手上了。如果他迟些弄醒他,至少还可以看清楚抚琴的玉人面貌。

    “你从申时就醉倒,现在都快酉时了,你还想怎样?”

    “我还歇不到一个时辰。就算有必要吵醒我,你大可以让吉祥来伺候,不劳你动手!”他气呼呼的埋怨。

    “吉祥那小猫叫怎么叫得醒你!我这招倒是立即见效。”他从丫鬟手中接过醒酒茶,递到亨泰面前,嘴角斜斜勾起,充满嘲弄的说:“要不要我喂你?”

    亨泰一副敬谢不敏的惊恐状,挣扎的想爬起身,在榻前束手静立的吉祥赶忙上前搀扶,却遭他狠狠一瞪。

    “世子……”吉祥委屈的苦著脸,不敢辩白,心里直嘀咕陶少爷害人不浅,害他被主子瞪。

    “拿来!”亨泰伸手将醒酒茶接过,几口便喝完,愠怒的瞪视晏南。“你把我叫醒究竟想干嘛?”

    他正待回答,一声娇嫩的嗓音从帘外传来。

    “他醒了吗?”

    “醒了。”晏南起身走到竹帘前,伸手挑起,将一位活色生香的美人儿迎进来。

    亨泰定睛一瞧,发现是织云。她穿了件天青色丝绸的绣花上衣搭配月华裙,头上梳著三小髻以金钗及珠饰头巾点缀,目光在与晏南交缠了一会儿后转向他,端庄的朝他行了一礼,担心的看向他。

    “世子,你还好吧?”

    “我没事。”面对那张他曾经著迷过的娇颜,亨泰的心情顿时复杂了起来,尤其是看出织云一缕情思全系在表哥身上,嘴巴也不由得感到苦涩。

    “再给我些茶水。”他转向吉祥吩咐。

    喝水时,他听见晏南对织云说:“让你久等了,有没有不耐烦?”

    “还好啦。”她娇滴滴的应道,目光朝他这里飘过来。“不过我等著要去找琴姊姊,大伙围著她要她抚琴,但她很担心世子的情况,心情有点静不下来呢。”

    错杂纷乱的迷离感觉怒潮似的在心里澎湃汹涌,亨泰无法分辨那究竟是什么,只是眼眶忽然间灼热了起来,血液里像是有什么燃烧著。玉徽对他的关怀像冰天雪地里的一盆火,让宛如迷途旅人的自己寻到方向和温暖。

    见他低头沉默著一语不发,织云首先沉不住气,“世子,陶大哥要我把事情跟你讲清楚说明白,不知你是否准备好要听了?”

    “说吧。”他的语气没有抑扬顿挫,只有著浓浓的无奈。

    “那天你在如来禅寺听到的琴声不是我弹的……”

    织云的解释在他耳畔如清风流水的穿过,亨泰对自己苦笑,稍早听到她弹的“寿比南山”,他对她有过的憧憬如水中泡影禁不起风一吹全破灭。当日曾挑动他心灵悸动的琴音这时候鲜活的翻上心头,与玉徽在安国公府抚了一下午的琴声相比较,立刻就领悟到玉徽才是抚琴人。

    “……事情就是这样。”织云一口气把话说完,眉眼间有种放下重担的轻快。“我可不是故意骗你,事实上我从头到尾都没说过琴是我弹的,所以你不能生我的气喔。”

    注视著那张纯真可人的娇颜,亨泰还真是气不起来。他摇摇头,不自觉的扬起唇角,笑看向她与晏南。

    “我可不敢生你的气,不然有人饶不过我喔。”

    织云脸一红,避开他打趣的眼光,甜甜一笑。

    “之前陶大哥还一直说你不会这么容易相信,可我看你人倒顶好的,我一说你就信了。”

    “我这么好也没用呀,你心里只有我表哥。”

    他语气里的沮丧让人好不忍心,织云连忙安慰他。“你别这么说。我跟你是不同类的人,你不可能真的喜欢我。”

    是吗?亨泰不确定的想。就算织云不精琴艺,她还是位很可爱的少女。他看进她纯真无心机的眼眸,心里更清楚的是她的可爱仍不足以填满他的心。就像她说的,他们是不同类的人,情热时什么都无所谓,但日子一久,他能忍受一个与他话不投机的妻子吗?“对,一个是鱼,一个是鸟,不同类、不同类!”晏南连声附和。

    “鱼?鸟?”织云茫然的注视心上人,语气娇嗔。“谁是鱼?谁是鸟?你又是什么?”

    “我跟你同类呀。你是什么,我就是什么。”晏南笑咪咪的伸手抱她,被她机灵的躲开。

    “厚脸皮!”她似笑非笑的啐道。

    “我跟你同类,我厚脸皮,你的脸皮薄得了吗?”他取笑道。

    织云白他一眼,知道自己斗不过他那张利嘴,气嘟嘟的道:“不理你了,我要去听琴姊姊抚琴。”

    “我也去吧。”

    “你不留下来陪伴世子吗?”她美眸朝亨泰方向溜了过去。

    “他才不需要我陪呢!”晏南不怎么感兴趣的迅速看了表弟一眼,令亨泰气闷了起来他怎能让晏南这么称心如意?他打碎了他的梦,他也不能让他太好过呀!

    “我跟你们去。”他毅然下定决心,在晏南不悦的怒瞪下,要吉祥替他穿好鞋子,摇摇晃晃的起身。“表哥,扶我一下吧。”

    晏南不悦的走过去找他,看到亨泰递过来的顽皮眼神时,心里更是气得牙痒痒。他是存心捣蛋嘛。

    就这样一行人走到室外,迎面而来的晚霞照得亨泰眼睛微微刺疼,恍惚间依稀闻见琴声悠扬,心情也跟著飞舞了起来。

    亨泰等人走在曲折的回廊上,尽管夕阳尚未完全落下,蓝家的侍仆已点亮水晶玻璃制的各色风灯。

    离回廊尽头的厅堂还有段距离,恰似掷细珠于玉盘土、又如淙淙流水声的琴韵远远飘来,随著声声入耳,亨泰但觉万事远离心中,残余的醉意也被琴音消除,全身一阵清***

    畅和悦。

    他满足的轻叹一声,知道琴声定然是出自玉徽指下。想像著她优美修长的玉指如天女般在琴弦上舞蹈著,一时间心神俱醉。

    这时忽然飘来笛声,悠扬纤巧的声韵应和著琴音,亨泰脑中有短暂的空白,并不是笛声的加入突兀,也不是技巧拙劣,而是他完全没料到会有人和玉徽合奏,即使有人合奏,那人也一定是他呀,只有他才有资格跟她……这个意念一进入脑中,亨泰微怔了一下,俊挺的英眉随即蹙起。他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为何他会认定只有自己有资格和玉徽合奏?

    来不及做更深入的思考,织云已带著他们来到厅门口。当玉徽身边一名正在吹笛的青年进入亨泰视线里,他只觉得全身毛发箕张,一股敌意没来由的反射出来。

    仿佛察觉到他的敌视,那名一边深情凝视玉徽,一边吹笛的男子,将目光转向亨泰,清秀温文的眉宇困扰的轩起,跟他大眼瞪小眼。

    琴声夏然,笛声消歇,热烈的掌声跟著响起,将两人间剑拔弩张的紧绷情绪跟著打散。

    玉徽朝众人微笑致谢,晶莹的美阴谋投向仍站在门口的亨泰,像有无数的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蓝家人没给她会说话的眼睛说明白的机会,很快上前围住亨泰,热烈的问候。

    他冷淡却不失礼貌的应酬著,技巧性的带著众人来到玉徽面前,薄抿的丹唇漾开一朵优美笑花。

    “再次听到孟小姐的琴声,亨泰真是不枉此行。”他温柔的声音低沉和悦得令人心醉,以至于他接下来锐利的目光让玉徽措手不及。

    “这位兄台的笛子吹得好,不知怎么称呼?”

    他这话虽是问著她身边的青年,目光却没有从她脸上移开,玉徽不解的眨了一下眼,紧张的抿了抿唇。

    “在下崔凤林。久闻世子精通乐曲,这点微技算是献丑了。”

    亨泰眄了他一眼,对这人不卑不亢的回答印象深刻。他朝他勾起唇角,然而笑意并没有直达眼底,冷冷的道:“献丑倒未必,就是和孟小姐的琴声不太合。你叫崔凤林,不是蓝家人嘛!”

    这话一出,现场的气氛显得有些僵硬,织云直肠子的说:“崔公子是我大嫂的堂弟。

    我觉得他的笛子吹得不错。”

    她纳闷的瞧著亨泰,他给她的印象虽是出身富贵,却从未自恃身分压过谁,怎么对崔凤林却摆出一副高傲凌人的气势?

    只有晏南了解他的表弟,其实很容易明白,亨泰之所以表现得傲慢不讲理,不过是男人察觉到竟有人胆敢觊觎他的女人时会有的反应。

    “在下倒要请教了,世子所谓的不大合是什么意思?”崔凤林脸上的笑容不减,眼神却锐利了不少。

    亨泰眉心间的皱折蹙得更深,没想到崔凤林这么难以对付,不由得深深看了他一眼。

    只见他相貌清秀,若不是胡须刮净的下颔显得刚毅,一双眼睛讳莫如深,加上体格结实,或许会失之温文而显得娘娘腔。

    他慢吞吞的回答,“孟小姐弹的这首‘永遇乐’虽是充满节庆欢乐的曲调,但沉稳而不失喧闹,你嘹亮的笛音一加入,或许增加了热闹,却破坏了曲调里的沉稳,而显得吵闹。”

    崔凤林虽觉得他这话失之主观,却找不出话来辩驳。再看周围的门外汉频频点头,也就不加辩解的微微一哂。

    “承教了。”

    “哪里。”亨泰虚应一声,将目光重新投在玉徽脸上。

    他灼热的眼光里有种动人心魄的灼烈,看得她耳根发热,羞郝的低垂下头,心头小鹿乱跳,胡乱猜想著他目光里的含意。

    “亨泰,你不是想听孟小姐弹琴吗?你这样呆呆瞪著人家,瞪得孟小姐都不好意思了,要她怎么为你弹琴?”晏南以打趣的语气提醒他,亨泰顿时脸颊一热。

    “在下失礼了。”他清了清喉咙,不太自然的道。“我是专程来听你——”警觉到失言,他突兀地停住,面对蓝家人恍然大悟的目光,更觉难堪。

    玉徽则是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心跳如擂鼓。一方面懊恼他出言鲁莽,一方面又觉得他坦承为她而来很可爱,心头霎时甜郁如饮了蜂浆,既惊又喜。

    “我是说……我本来喝醉了,一听蓝小姐说你要弹琴,立刻著了鞋赶来。不晓得你愿不愿意为我再抚一曲?”亨泰急智的为自己找台阶下。

    原来是为了她的琴,玉徽感到有些失望。但一思及他说的“立刻”,显见他心情急迫,脸上便恢复一抹笑意,抬起眼看进那双满是恳求的眼眸。

    “你愿意为我,只为我吗?”

    那微带沙哑的嗓音,深幽多情的眼眸,令她敏感的神经起了一阵奇异的麻痒。她努力镇定住自己,稳住急速的心跳,矜持的微点了一下头。

    “可不可以弹那日我在如来禅寺听到的琴曲?”

    “‘坐愁’一曲太过忧伤,不适合今日的气氛。不如我为世子抚奏‘渌水’。”她言词恳切温柔,又说得条条是理,亨泰哪有不答应之理,赶忙点头。

    “渌水”与玉徽在如来禅寺里演奏的“坐愁”,及当日于安国公府抚弄的“游春”,相传同为蔡邕所做的五弄之一,今人识谱者极少。五曲中除了“游春”和“渌水”曲调愉悦热情外,其他三曲都与愁绪有关。今天是织云大伯的寿辰,玉徽于情于理都该演奏较具喜气的曲调。

    她看了一眼亨泰,随即屏气凝神,玉指轻挑琴弦,明媚妍丽的琴音琮琤泄出。亨泰早在蓝家人的热情招待下,坐在一张锦墩上,但觉夜风如水温柔,月光皎洁似霜,眼前仿佛有一池荷花、白苹,旖旎风光今人忘归,直到曲终仍觉枭枭余音不绝如缕。

    “好呀,妙呀,凤林今天算是开了耳界!”

    突如其来的叫嚷声破坏了亨泰像刚作了场美梦似的好心情,恼怒的看向对方。这家伙叫什么好呀!玉徽是为他弹奏的,干他什么事?

    崔凤林却像是全然没意识到他眼中的怒火,唇角上扬的弧度荡得更高,清俊的脸容满是欢喜,摇头晃脑的吟道:“渌水明秋月。南湖采白苹。荷花娇欲语,愁杀荡舟人。

    孟小姐的琴曲完全演奏出李白这首为演绎‘渌水曲’而做约五言绝句。凤林爱乐成痴,走遍各地拜访了无数的乐师,琴曲不知听了多少,然而蔡氏五弄却只从诗文中见,未有机会听闻琴声。今日能听到孟小姐的演奏,凤林不虚此生。”

    “公子过奖了。”玉徽淡淡回答。

    不知为什么,尽管崔凤林风度翩翩,谈吐文雅,且精通音律,但他给她的感觉却有些莫测高深,不但不想亲近,还心生敬而远之。

    她记得他随崔家人到达时,在堂嫂还未介绍她的身分前,崔凤林的眼光如鹰隼在寻找猎物般在府里的女眷中不停梭巡。他的目光曾经扫过她,却没有稍作停留,但等到堂嫂为两人介绍,她敏感的捕捉到他眼中闪过的一抹惊喜,接下来他就没有让视线离开过她,一再以眼神传递他心中的仰慕,好像她是他心仪已久的对象,让玉徽深感困扰。

    “凤林好希望将来还有幸听到孟小姐的演奏,尤其是蔡氏的其他四弄。”他悠然神往的说,目光含情的拟住在她脸上。

    这么露骨的表态可气坏了亨泰,他不悦的从鼻孔哼出不屑。懊恼的道:“孟小姐的琴音是为我而弹奏,可不是为你。”

    “是。凤林这次是沾世子的光。”崔凤林不以为忤的道,目光再度凝视玉徽,情意真挚的道:“不知孟小姐是否也愿意为凤林演奏一曲,让世子沾我的光呢?”

    “你放肆!”亨泰忍不下满腔的怒火豁然站起。

    “亨泰,你冷静一点。”即使是晏南也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控,一边以眼神向蓝家人致歉,一边低声安抚他。“你一定是酒意还没全醒,这样吧,时候不早,我送你回去好了。”

    “我没有喝醉,晏南,你别管我。”

    “亨泰……”

    “你别理我!”纠缠在胸口的错杂纷乱情绪,盖过了向来的理智教养,爆发出的极度愤怒使得胸部就像著火似的难受。他无法阻止体内那股野蛮的怒焰肆虐,像只被惹毛的猛虎想将敌人撕成碎片。

    “世子!”玉徽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她极力保持镇定,目光冷静专注的拟视向他,语气柔得就像她适才抚的“渌水曲”一般。“反正我弹累了,也该休息一下。大伯父府里收藏了好几幅当代名家的画作,不如大家一起去欣赏好吗?”

    亨泰的怒气奇异的平静下来,掩饰在略显凌乱且狼狼的目光里的火焰,在她恬淡柔和的笑靥中逐渐消失,替代的是一抹困惑。

    他好像一点都不生气了,他为自己条然而起又条然而消的愤懑感到不解,僵硬的嘴角瞬间变得柔软,跟著她粉润菱唇上扬的弧度拉高。

    这顿脾气发得好没来由呀。他摇摇头,迳自笑了起来,也让现场绷紧的情绪消融于无形,恢复先前的愉悦融洽。

    “既然孟小姐有雅兴,就要叨扰蓝大爷了。”

    “少爵主别客气,请。”蓝大爷堆满笑的将大家带往挂画书廊,一伙人簇拥著亨泰离开,谁也没注意到崔凤林表情阴鸷的留在原地。

    琮琮琤琤,辗过来;铿铿锵锵,转过去。似流水呜咽的琴声切切嘈嘈的似枕畔私语的呢哝,搅得他五心烦躁,六神无主,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这琴声到底想说什么?

    亨泰轻摇折扇,心不在焉的看著窗外纷乱飘飞的柳絮,不晓得该如何排遣心里同样凌乱的情绪。

    ***

    十天了,白天黑夜,黑夜白天,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琴声整日在耳边轧响,他想要挥开,却怎么都放不下。但就算挥开了琴声,他放得下抚琴人秀眸裹的多情,朱唇开敞间吐出的蕴藉温柔吗?

    她婢婷袅娜的身影又怎么说?虽无西子王嫱之貌,却有蔡文姬惊世的才华。美色会随岁月凋零,她的聪慧却如梅花凌霜雪而遒劲,只含在他心版上越刻越深。

    只是,既然他都这么想了,为什么仍再三犹疑?还有什么不确定的吗?抑或不是不确定,也非犹疑,只是……不晓得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他烦闷的收起扇子,搁在紧绷的下巴处,难受得只想跳起来大吼大叫。可这么做,怕要吓坏一群下人,传到父母耳里,又要让他们担心了。

    所以,除了在书斋里闷坐外,他还是只能闷坐。这时候该听一曲蔡氏五弄中的“坐愁”,如果玉徽在此……想到这里,心里又是甜蜜又是酸苦。她若能在此,他还有什么好烦、好闷的?

    但要她在此,又非得作下那个决定不可。问题是,他与她仅有过一次深谈,短暂的几次会面,要他凭这些印象就作下这么重大的决定,他又心有不甘。不能否认的,在他心底深处有点羡慕几位至亲友人轰轰烈烈又刻骨铭心的恋爱,好像不这么做,就不会有他们之后的鹣鲽情深。

    他对玉徽的确欣赏有加,然而男女之情呢?

    不确定,不明白,却无法否认曾有过两心互撞的喜悦。但那是……那是爱情吗?

    他闭上眼,越想越胡涂。胸房里像关了一只躁郁的兽,它不住喷著冒白烟的鼻息,绕著斗室踢践著混乱的蹄,不肯安静下来,喧闹的嘶吼著要闯出来。然而一道道由戒惧、慌乱、茫然、困惑砌高的墙面围住了它,任它不管怎样冲撞,始终冲不出这道藩篱。

    为何冲不出?为何要困扰?他在执著什么?

    伸手端起桌上的茶杯,由贴身小厮吉祥新沏上的热茶就这样熨烫进喉腔,甘甜的茶汁尝在嘴里却有些苦涩,就像他的心情。

    “陶少爷,您别进去呀,陶少爷……”

    吉祥惊慌的叫嚷声害得他太阳穴隐隐作疼,他从榻上坐起身,还来不及揉额角,又听见他像只被拔鸡毛的公鸡尖嚷了起来。

    “世子人不舒服,您就别吵他了!”

    “吉祥,你快让开,我没空跟你磨菇!”随著晏南有力的声音之后是吉祥的一声哀叫,按著书斋的竹帘就被人扯开,露出一道精神奕奕的身影。

    不是有句话叫人逢喜事精神爽吗?正好印证在晏南身上。

    陶家在数日前遣媒上篮家正式提亲,由于两家父母早有默契,十日之内便将古礼中的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这五个步骤一并完成,现在只等一个月之后的迎亲典礼了。怪不得晏南满面红光,洋溢著准新郎的喜气。

    “你怎么有空来?”亨泰看了他一眼,没什么精神的挥动手中的折扇摇了起来,并以眼神示意跟在晏南身后的吉祥退下。

    “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赖在这里摇扇子!”晏南劈头就道。

    亨泰一头雾水的看著他,“这时候是指什么时候?成亲的人是你,要忙的人也是你,我赖在这里摇扇子有什么不对?”

    晏南一屁股坐在他榻前的圈椅,目光炯炯的注视他。

    “看你这副太平公子栋,就知道你完全不晓得外头的局势。”

    “十天能有什么变化?”亨泰挑眉嗤笑。“难不成蓝小姐决定不嫁你,悔婚跑掉了?”

    “这种玩笑不能乱开的!”他气呼呼的道。“织云对我死心塌地得很,倒是你的孟小姐岌岌可危。”

    “玉徽?”亨泰收起扇子,眸光一紧。“她出了什么事?”

    “原来你还关心她呀。”

    亨泰脸上一热,掐不准晏南是在试探他,还是玉徽真的出事,脸色阴晴不定。他避开表哥似笑非笑的眼光,不自在的道:“我自然是关心她的,快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事。”

    “崔家上门提亲了。”

    “什么?”亨泰困惑的眄他。

    “我说崔凤林遣媒上篮家提亲了。对象当然不是我的织云,而是孟玉徽。”

    崔凤林?有短暂的片刻亨泰记不起这人来,但很快他就把名字和人兜起来,不就是在蓝家与玉徽合奏过的吹笛青年吗?他向玉徽求婚?他竟敢向他的玉徽提亲!

    亨泰豁地站起身,脸色变得铁青,目光凌厉凶狠得仿佛眼前的晏南就是那胆大妄为的崔凤林。

    “瞪我干嘛?我可没有向孟小姐提亲。”晏南没好气的说。“本来这事也没有所谓好不好的,反正你对孟小姐没意思,都十天了,一点表示都没有,照理说把机会让给识货的人也没什么不对。”

    “你当玉徽是货品吗?她可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他咬牙切齿的道。

    “我知道,就因为这样我才来找你。”晏南不被他的躁怒所影响,冷静的回答。“要不是我的织云和孟小姐比姊妹还要亲,不忍她表姊为此事心烦,遣我过来探你的语气,你当我有闲工夫上门来找气受吗?”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亨泰胸中的怒火,向来的冷静很快回来。他蹙起俊眉,重新落坐,闷闷的看著表哥。

    “亨泰,你倒是说一句话,让我回去对织云有交代。”

    “我能说什么,又该说什么?”他彷徨的问。

    “这种事还要我教你吗?”晏南冷锐的眸光不留情的直视进他眼底,看得他狼狈的避开。“你要是喜欢人家,就告明双亲,请人到蓝家提亲。你要是不喜欢人家。也老实对我说,别耽误人家了。”

    “我不否认我对玉徽有好感,可是……我与她只有数面之缘,而婚姻是人生大事,教我怎么在如此匆促的时间内决定?况且,我也不知道她喜不喜欢我。”

    “亨泰,这些都是你的借口吧。”晏南冷峻的道。“首先,孟小姐喜不喜欢你,我不认为你看不出来。就算你真的不明白好了,我可以老实告诉你,织云可是万分肯定她的表姊中意你。再来,目前的社会风气不像唐宋之前那么开放,男女间可以公开谈情说爱,许多人连成亲的对象是圆是扁都不知道就胡里胡涂完婚了。我知道你要说我和织云的事,就是对现今的制度有所不满,我才会一早就看中意织云,也因为两家的世交关系,我与她见面容易,情意在不知不觉间便有了。但不是每一对都像我们这样。最后,你虽与孟小姐只见过几次面,但这几次还不能让你弄清楚你究竟喜不喜欢她吗?当然,要论到互相了解是有段距离,但有些人即使相处一辈子,也不见得能了解彼此。男女之情奥妙在于能看对眼,所谓的看对眼,只能意会,却很难言传。我仅能说只要彼此情投意合,日后相处有话说,有情可诉,能互相体贴忍让,便能成就一段美好姻缘。而你跟孟小姐除了这些外,还有共同的兴趣,这比我和织云,甚至其他人更幸运。我劝你不要太钻牛角尖,幸运稍纵即失,错过了孟小姐,我不认为能找到更适合你的女孩。”

    亨泰怔怔的瞧著表哥,没想到被誉为应天府一只鹰的他,不只做生意有一套,感情上的事也能说得头头是道,倒是教他大开耳界了。

    “我明白玉徽是我最好的对象,可是……”他幽幽轻叹。

    “你再继续可是下去,将来一定会后悔。亨泰,不如你扪心自问,愿意让孟小姐嫁给别人吗?如果不愿意,你就必须拿些手段出来呀!”

    亨泰瞪著他,所谓的手段就是要他聘媒提亲吧。

    “你先好好想想。孟小姐暂时以要为亡故的双亲做法事,将这桩婚事搁一旁。她明日要上如来禅寺连做七天法事,七天之后,势必还是得面对崔凤林的提亲。本来拒绝一桩婚事对她也不是多困难的事,坏在崔凤林是蓝家姻亲,家世人品都是一流,除非有更好的对象,不然她的姨母赵氏八成会同意。一等婚约成立,你想要挽回就来不及了。”

    亨泰听完后。原本已够混乱的心情更是乱成找不到线头的丝线。晏南见他沉默不语,不再多劝,起身告辞。

    在屋里闷坐了一会儿,亨泰再也受不了抑郁的心情,索性吩咐吉祥备马,打算到外头散心,看看能否将紊乱的心情理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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