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昕臣盘膝坐在一方草垫上,面前摆着一个棋盘,身旁放着两钵棋子,正同自己下着棋。这个木屋就像一个百宝箱,什么都有,琴棋书画一应俱全,而最奇的是,小屋的主人叶青鸿却一样都不懂,连字也不识,真是耐人寻味。
叶青鸿身着单衣坐在炉旁,手中拿着那日买的布料,正一针一线地为傅昕臣做着衣服。她长发披散,眉梢眼角尽是掩不住的快乐,不时抬头眷念地望向傅昕臣,明眸中闪耀着满足的光芒。
自那日从镇上回来,傅昕臣不再拒人千里之外,时不时会同她说上几句话,人也变得温和亲切了许多,便如她所渴望的那样,她好喜欢现在的他。
傅昕臣右手食、中二指夹着一粒黑子凝在空中,欲落未落,好看的浓眉微皱,陷入冥思,双眸进而显得深邃无比。
“奴儿,进去加件衣服,有客人来了。”傅昕臣连眼睛也未眨,仍专注地盯在交战激烈的棋局上,姿势如前,口中却突然淡淡地吩咐。
“哦。”叶青鸿顺从地站起身,转回自己房中。
敲门声响起。
傅昕臣起身收拾好棋盘,方才缓步走去拉开门。狂风夹着飞雪吹进屋来,外面站着一高一矮两个裹在皮裘里的人,看不出性别长相。只听其中一位开口道:“赶路人遇上风雪,可否借贵处暂避一时?”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阴柔悦耳。
“谁没有个出门在外的时候,两位请进,待风雪过后再行不迟。”傅昕臣微笑着侧身,将两人让了进来。
道谢声中,两人脱去裘皮,赫然是一男一女。男的俊美,女的妩媚,看神情应是一对情侣。两人在火旁落座,随口问了傅昕臣几句家长里短,之后便开始喁喁私语,没再理会他,似把他当成了寻常猎户。傅昕臣也不在意,独自坐在一边拿起劈好的竹条,编起筐篮来。这是下雪前就准备好的,只为在雪大不能出门时打发时间。
细微的脚步声传来,叶青鸿身穿青布夹衫,缓缓走了出来。一双美目好奇地溜向火旁细语的两人,相似的场景令她不由得回忆起五年前同样有一对男女在大雪之日造访小屋,那时她还不太会说话,但那一段日子却是她知事以来首次感到快乐。想到此,她的目光覆上一层迷蒙,感触颇深地望向傅昕臣,却发觉他已停下手中的活儿,正含笑看着自己,不知他是否也想起了点儿什么。
“编篮子吗?不如你给我编个装花的篮子,待雪停了,我到月亮岩那边采几枝白梅来。”一看见他,她就会忘了一切,周围是否有人,她根本不在乎。径自来到他身旁蹲下,兴致盎然地看着他手中尚未成形的东西,浑不觉两双惊艳的目光正盯着她。
口中答应着,傅昕臣心下却暗暗叹气。她容姿艳丽,即便是粗衣布服,不加修饰,也毫不掩其摄人的风采。当年自己心中已有净儿,初见她时虽未动心,却也忍不住要惊叹,偏她自己一点儿也不明白。所以那对男女看得呆了,丝毫不足为奇。
“月亮岩在何处?”来此许久,他第一次听到地名,这个小谷内的一切就这么摆着,没有人来,也就没有人给它们取名字。因为取了也是白取。
“月亮岩,”叶青鸿露出一丝羞涩的笑,“在谷外,进入林子后,往北走大约两炷香的功夫,有一个比这里小得多的小谷,谷内坡上坡下全长满了梅树,开的花比雪还白。”顿了一顿,她似乎鼓足了勇气,小小声地道:“那名字是我取的。”
傅昕臣一怔,随即微笑着问:“为什么?”
叶青鸿眸中闪过疑惑,不明白他所指为何。
“那年我看见这片梅谷,我想……我想如果你和净姑娘知道它,一定会去看看的。但是,和小谷一样,它没有名字。没有名字,就不会有人记得,顶多知道有个无名谷,长满了梅花……久了也就忘了……”她有些犹豫地说着为何为它取名,也不知是不是他想问的。
“所以你就给它取了个名字。”傅昕臣看着她诚挚的眼神,心下不仅愧然,原来她一直记得他们,而他们却在一踏出小谷后,便将她抛于脑后,再也没想起。如果不是他心灰意冷胡走乱闯至小镇,想必这一世他也不会记得有她的存在。想到此,不由得更是愧疚,似要补偿什么似的,他继续道:“为什么不叫梅谷,倒叫月亮岩呢?”
叶青鸿脸上再次浮上一丝羞涩,正要答话,一声咳嗽突然响起,令她心神微分。只听一阴柔的声音道:“姑娘,在下玉华山庄主人玉无双,这位是舍妹严飘飘,因避风雪叨扰贵处,还请见谅。”
叶青鸿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却没说话。回过头来温柔地看向傅昕臣,轻声道:“月亮四处可见,不似梅花,每次你们见着月亮,说不定便会想起长满梅花的月亮岩。有一天……有一天说不定你们就会回来看看。”她说出她的希望,一种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希望。
“那为什么不叫太阳谷、草谷、树谷、花谷?这些可是比月亮更常见的东西。”清雅的女声突然插了进来,似乎因好奇,但更可能因叶青鸿漠视玉无双而故意找碴。
理也未理她,叶青鸿痴痴地看着傅昕臣专注的侧面,不管怎么样,他总是回来了,回来她就有机会告诉他月亮岩,其他的什么花谷、草谷又有什么重要。
“敢问姑娘这个小谷的名称。”玉无双毫不气馁,想尽法子想和她说上话。他自恃风流倜傥,众美女趋之若鹜,不相信她会例外。相反,越是对他不假颜色,他的兴致反而越浓厚。叶青鸿不知道的是,在她冷颜相对的那一刻,他已经下定决心非要把她弄到手。如此美女,世所罕见,白白放过岂不可惜。
这一次叶青鸿倒没不理他,只淡淡地道:“没有名字。”
“姑娘何不取之?在下一定谨记。”玉无双得到回应,欣喜若狂,忙殷勤地续道。
没有再说话,叶青鸿深情地看着傅昕臣,只见他熟练地翻动手中的竹器,对于他精熟的动作感到万分诧异,他好像什么都会,难道就没有一样东西能难住他?
“奴儿,待雪霁了我们一道去月亮岩。”傅昕臣淡淡地道,心中却因她对玉无双的冷淡感到一丝没来由的欣喜。
叶青鸿闻言不禁露出甜甜的笑,看得玉无双两眼发直,他身旁的女子表面似若无其事,双眸却射出嫉妒的凌厉光芒。
“傅昕臣。”叶青鸿觉得浑身不舒服,那两人的眼神她很不喜欢,许久未至的危机感再次降临,她的身子变得僵硬起来。
“什么?”傅昕臣听出她声音的异样,一瞟眼看见她有些难看的脸色,关切之情不禁溢于言表,“怎么了,奴儿?”
“我、我脚麻。”不知为何,叶青鸿不想当着他们的面再说什么。
无奈地一笑,傅昕臣放下手中的竹器,一把将她抱起,走回她的房间,顺手带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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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人怎会是兄妹?傅昕臣暗忖,玉无双他不认识,玉华山庄他也没听过,想是新崛起的门派。严飘飘却是五湖帮的帮主,五年前,他和净儿四处求医,在太湖上曾隔远见过一面,那时她相对于清丽容貌的狠辣手段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哼,只看那玉无双在奴儿出来前后对严飘飘的态度,便可知他与严飘飘兄妹相称的意图何在。
“傅昕臣。”叶青鸿看着因专心为她揉腿而低垂的脸,心中涌上甜意,他对她真的不同了。
“还麻吗?”傅昕臣抬头询问,俊朗的面孔在山中日晒雨淋下变得刚硬坚毅,却少了少年时的锋锐及咄咄逼人,祥和平静覆盖了一切,却无丝毫格格不入。
“不麻。”叶青鸿抿唇摇了摇头,突然伸手覆在他的一侧俊脸上,“我很喜欢你呢。”她不厌其烦地重申自己的感觉。
傅昕臣微笑着没有拉开她的手,也没有再与她讨论这个问题。这么久了,多少也知道她的脾气,固执得很,喜欢就喜欢,随她去吧,她高兴就好。
“雪会一直下呢。”叶青鸿皱眉,轻声抱怨,以前她可不认为下雪不好,但这次不同,那两个人她不喜欢,她不想他们继续待下去。
“是啊,以前不是这样吗?”傅昕臣疑惑,那年他们在这里初逢时,也是下着雪,直到雪停足足要了半月的时间,这次恐怕也差不多吧。
“那他们要一直住这里吧?”叶青鸿挪了挪身子,靠近傅昕臣,脸上却是满满的不情愿,不喜欢有人打扰她和傅昕臣,而且还是那么长的时间。
“也许。”虽然对他们也没好感,但大雪之日总不能赶他们走,“怎么了,奴儿,你不喜欢有人可陪伴吗?”记得她说过她很孤独的。
“我不喜欢他们。”叶青鸿孩子气地道,身子就要贴上傅昕臣,见他似要退开,忙伸手勾住他的脖了,嘟囔道:“我不会和他们睡一张床。”这屋里就两张床,只有两人睡一张床才可以,但她绝不愿和他们之中任何一人睡在一起。
傅昕臣有些好笑地看着她闹脾气,原来她也有不喜欢的人。
“那你的意思是让他们睡地上?”他调侃她。
叶青鸿秀眉皱得紧紧的,没有答话,无力地将头搁在傅昕臣肩上,似乎碰上了一个大大的难题。从小到大她都是一个人睡的。
“我和你睡吧,腾一张床给他们。”缓缓地,她说出她认为最好的安排。只有傅昕臣她可以忍受与之共寝。
“不行。”也未考虑,傅昕臣断然拒绝。
“那你说怎么办?”叶青鸿柔声地问,并没因他的拒绝而觉得难受。
“这……”傅昕臣哑然,说实话,让奴儿与严飘飘同处一室,他还真不放心,更何况如果让那两人知道他们非是夫妻,又不知要闹出多少麻烦来。
“好,依你。”犹豫再三,他只好松口答应。撇开世俗的偏见,相信以他的定力及奴儿心思的纯良,应不致发生任何令人后悔的事。
叶青鸿嫣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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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昕臣独自走出房间,来到方才的位置继续编他的篮子。似乎到此刻才注意到他挺拔、昂藏的身材,严飘飘眼神一亮,盯住他久久不能移开眼神。
“不知兄台怎么称呼?”玉无双开始搭话。
“山野村夫,不足挂齿。”淡淡地回绝,傅昕臣连头也未抬。
首次遭人如此轻慢,玉无双眼中转过杀意,但口中却和气依然,“那方才那位姑娘──”这才是他真正想知道的。
“双哥!”严飘飘俏脸闪过不悦。他竟敢当她的面对别的女子表示兴趣,太不尊重她了。
“那是内子。”傅昕臣说着他们心中所想的答案,在没有必要节外生枝的情况下还是不要让事情变得太复杂才好。
“兄台好艳福。”玉无双毫不掩饰声音中对叶青鸿的爱慕以及对傅昕臣的忌妒,俊美的脸上浮起冷笑。再好的艳福也得有命享受才行。
严飘飘脸色微变,不敢相信他竟会将意图表现得如此明显。
傅昕臣但笑不语,对于他的敌意丝毫不以为意,手中竹篮渐渐成形。
“兄台可知雪濡草?”玉无双压下杀机,故作随意地问道。
“雪濡草?”傅昕臣手指微顿,漆黑的瞳眸中闪过一丝茫然。
“是啊,雪濡草,你可听过?”严飘飘忙接着问。不知为何,对于眼前的男人她突然感到十分好奇。
玉无双冷冷地瞥了一眼她急切的面容,没有说话。
“没有。”傅昕臣蓦然站起身,掩饰住眼中的伤痛,“二位慢坐。”语罢拿起编好的篮子走回内室。又是一对被骗的傻子!
傅昕臣一走,严飘飘脸色立变,“那女人很美,是不?”他如果敢说是,她一定马上进去杀了她。那小蹄子连正眼也没瞧他一下,就把他迷成这样,自己对他千依百顺,他竟当着自己的面向别的女人大献殷勤。
“当然。”玉无双懒洋洋地道,无视她怒气冲冲的俏脸,柔声道:“如果你敢碰她一根汗毛,我就要你的命。”对她,他太了解了,不须想也知道她有何打算。
“你──”本待起身的严飘飘闻言,煞住了身形。他竟然要为一个初识的女人要自己的命,他够薄情!委屈与愤怒令她的身子不住地颤抖,“好,你狠!”但是她却狠不下心离开他。
“乖,别生气了。”玉无双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忙补偿似的一把将她拉入怀中,吻上她的唇。
娴熟的挑情技巧令本来身子僵硬、极力抗拒的严飘飘逐渐软化,最终再次陷入他编织的情欲陷阱。
“你乖,我就疼你。”玉无双慵懒地道。
“别这样,他们会出来的。”她突然惊醒,忙要推开他。在外人面前她向来严不可侵,这形象是万万毁不得的。
“怕什么。”玉无双将她紧紧抱住,不让挣脱,“让他们看到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们可是兄妹。”她提醒,极力抗拒他。
“你──”一声惊喘,严飘飘再无法集中精力抵抗。他根本是个魔鬼,虽明知这一点,她还是离不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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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时玉无双无视傅昕臣的存在对叶青鸿大献殷勤,叶青鸿却不为所动,匆匆吃过便转回内室,即便她一句伤人的言辞也没说,也够将他满腔热情浇灭了。
“傅昕臣,那人好烦。”叶青鸿抱怨道,鲜少与人接触,她实在无法适应玉无双的热情。
“他是喜欢你。”傅昕臣微微一笑,知道叶青鸿性格单纯,不会往这方面想,却不得不点醒她。
“是吗?”叶青鸿纳闷,但随即恍然,“对哦,就像我对你……”蓦然想到这一点,她有些担心地问:“你是不是也会很烦?”就像她烦那个男人。
“不会。”傅昕臣仰靠在椅子上,虎眸半闭,从微开的眼缝中看着叶青鸿脸上忧心的表情,不觉好笑。现在才想到这点,不嫌太迟了吗?“你对他有什么感觉?喜欢吗?”那玉无双实是一个极有魅力的男子,又懂得讨女人欢心,叶青鸿如果心动,他并不奇怪。
“不喜欢。”叶青鸿摇了摇头,认真地道,“他的眼神让我想起师父。”
“师父?”傅昕臣询问似的重复。第一次听她谈起与她有关的人,原来她并非独自一人,只是为何她的口气像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
“是。”叶青鸿美目闪过一丝茫然,双手交握,站起身来,然后又坐下,似乎有些烦躁,“那天晚上……他要我脱掉衣服……”她小小声地,宛如梦呓,那日的情景赫然浮现在眼前。
傅昕臣脸色微变,却没出声打断她,微眯的眼已睁开,似乎有些紧张。
“他看着我……就像那人一样……我知道……我知道他就要像……对别的女人一样……对我……可我不怕……早知会有这一天的……”一股恶心感蓦然涌上心头,叶青鸿停住,没有再说,已经过去了,还有什么可说的。说了,又能怎样。
但傅昕臣的手已紧攥住椅子的扶手,向来平和的脸上透露出难以遏制的愤怒以及心痛。
“畜生!”半晌,他从牙缝中迸出这两个字。
叶青鸿从回忆中清醒,乍闻此二字,不由得惊呆了,他──在骂人!为什么?
“他人呢?”傅昕臣蓦然站起,冷然逼视叶青鸿,一股无法言喻的感觉在他胸中奔窜,让他极想杀人──那个败类!
“他?”叶青鸿被他看得有些害怕,不觉往后缩了缩,“师父吗?死了。”
意识到自己吓着她了,傅昕臣忙强压住胸中的怒气,坐回椅中,放缓语调道:“奴儿,你过来。”她一向对他亲昵,而他好像已经喜欢上了这种感觉。
见他不再凶恶,叶青鸿一扫开始的畏惧,生怕他反悔似的飞快地扑进他怀里。她最怕他,却往往只有在他怀中才能找到安适的感觉。
“你……为什么生气?”怯怯地,她问。
出人意料地,傅昕臣首次回手抱紧她,却没说话。他有很多话想问她,她的家人呢?那个畜牲那样对她,她为何还要叫他师父?他是怎么死的?她又是怎样熬过那段日子的?他尚记得五年前她已是独自一人了,那时她不过十五六岁,尚不太懂得与人交流,难道说那个畜生就是在那段时间死的?而更令他不解的是,在遭遇了这种不幸后,她并没如一般女子一样羞于启齿,而是坦然地道出。尽管可以听出她并不喜欢那段回忆,但在她的语气中,他却没有听到一丝恨意。
太多的疑问,他却一句也未问出。问了,只是让她再重复那段痛苦的记忆,于事无补。轻拍她的背,他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
窝在他怀里,叶青鸿并不知他在想着自己,她惟一知道的是──此刻的傅昕臣,好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