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离开此境的金发男子,作势消失一刻再折返,就见她与它,如此滑稽的遥遥相望,气势同样蔫蔫的,不分轩轾。
不知怎地,心情突然好转,有些哭笑不得,方才自己的赌气,似乎太过孩子心性,颇为幼稚可笑,跟她这种废柴计较,有损自己格调。
自觉大度走过去,金眸睨了猲狙一眼,冷淡道:「还不滚?」
僵化许久的猲狙受惊一嗷,如噩梦乍醒,爪子在雪地上打滑了两下,转身又跌一跤,甫站稳脚,飞快拔腿逃了。
他微微仰首,朝枝桠间的她望去。
枯枝无残叶,徒有雪相依,暗沉色的凌乱枝桠添上雪白,萧索冬景。
她抱着树,脸也是一片惨白,身上黄裳红裙里玄袍,衬得苍白更明显些,她闭紧眼,睫毛都在打颤,不知是太冷还是太怕。
「猲狙跑走了,你还要在树上待多久?」自省玩过头,他态度稍软,语调也轻柔些。
泪水在两排睫毛间凝成了冰,泛白的双腮挂有两条冰泪痕,清晰可见,她一时半会儿无法顺利张眼,拿手背去揉,动作竟有几分娃儿稚气。
何止动作稚气,她连行径也幼稚得很,听见他的声音,倔强撇过头,不答腔就是不答腔,只有鼻腔哼气时,蒙蒙的白烟,笼罩在她面容之前。
「跳下来,我接住你。」
「……现在才示好没有用了!」她声音哭哑,吼人气势全无。
「不跳算了。」他转身要走,脚步踩在雪地上,故意弄出声响。
她急得喊声:「我眼睛张不开!被冰糊住了啦!」
天寒地冻里哭鼻子,下场一点也不美。
「只管跳下来,我能接得住。」他还是有点想笑,但见她可怜兮兮的狼狈,终究忍住了。
「你这么坏心肝,诓我往下跳,正好再仆进雪坑——」她耳朵尖,听见他笑了一下。可恶,被她说中了呴?
「保证不摔了你。」
哼!她才不要轻易相倌他!
「呀,原来猲狙会飞,要停到树上了。」他语气平淡地瞎扯。
她一声尖叫,与其说是跳下来,不如说跌下来更合适些,稳稳落入一个温暖怀抱之中,确实没掉进雪堆。
面庞感受一阵热暖吁息,拂过她眼周,睫上凝冰渐融,冰晶恢复成泪,由眼角滑落,她成功张眸,长睫还有些颤意,朦胧眼界中,隐约看见他朝她眼睛缓缓呵气,暖融沾睫的冰。
靠得太近,近到她可以看见他发丝与睫毛的独特色泽,金亮美丽,就连眼珠也是黑中带金,仿佛日芒映入一泓清澈仙湖,辉光烁烁。
烁金的眸,与她的对上,掺了不知是嘲笑或取笑或耻笑的笑,总之笑意在其中,微微荡漾,笑得她想起方才的恩怨未了,他抛弃她的这项事实,搧他两巴掌都算客气了!她重重哼了哼:「走了就走了,折回来是想看我被猲狙吃了没?!」说到「吃」,她明显抖了一下。
「折回来是因为我出不去。」这当然也是理由之一,但并非全部。
也许,是突然反省弃人不顾,非君子行径;也许,是觉得她一定打不赢猲狙;也兴许,还是担心她真打不过……
「哼!」她只能以此字表达最强烈的不满。本想豪气挣开他怀抱,奈何树上坐太久,腿冻僵了,下来也站不稳,于是作罢。
「你儿时被狗追咬过?这么怕狗,猲狙才该怕你。」当神当成她这窝囊德性,也算稀罕了。
「说了你也不懂!」她仍是从鼻子哼气,喷出两管白白热雾。
「我确实不懂,不懂你这类司花天女遇上战事如何自保,以及不拖人后腿。」他由她衣着及……不济,迳自猜测她的身分。
第二章 无水湖(2)
她抬了抬眼,神情有些懵:「咦?我不是……」一瞬想起自己还在跟他生气,干么闲话家常起来,立刻抿起嘴,又哼他。
哼完,挣扎从他臂膀间下来,腿虽还有些软,她凭着硬气,勉勉强强站稳,沉默不了多久,她忍不住埋怨:「你为什么要放走那只猲狙?!等一下它又回来怎么办?!你忘了这里是圆的,它往东边逃,最后会从西边再出现呀——」
本来确实应该如她所言,猲狙打那边逃,下一刻,便会由另一端出现,不过两人定睛瞧去,等待片刻,猲狙的身影,迟迟没有出现。
「它去了哪儿?这儿有其他出口?」她咽咽唾问。
他没答,举步朝猲狙留下的足印走,她忘了仍同他赌气中,不想被抛在原地,自然急忙跟上他,中途脚还绊了一绊。
足迹烙在雪地间,凌凌乱乱,踩得又急又重,落雪掩盖不去,两人跟着走了一阵,足迹渐渐没了,前方却仍是一片雪色大地,空无赘景,像是猲狙在此凭空消失。
它是虚境衍生之物,来去本就难以预料,然而生生灭灭,本有一套规律,何生何灭,何归何来,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消失,它到此失去踪迹,代表它也是由此地骤生。
他单手结印,低吟一道术咒,周身金光如涟漪震荡扩散,却在半空中一小处,约莫男人手臂长的虚无间,金光被反弹回来,迸散开些许星晨碎尘。
他拉住她,不待她反应过来,足下巧劲略施,冲进半空间那道肉眼看不见的裂缝,两人身影消失其中。
终于离开那片白茫茫、雪漫漫、冷飕飕的无边大地,扑面而来,清风温暖,绿茵萋萋,不知名的淡蓝色野花,开满坡陵,风中夹带淡淡芬芳。
看似是个普通之地,抬头去看,天际是浅浅紫色,好几颗金乌高挂,但距离颇远,远得只剩小小一丁点,于是也没那么热烘。
「这又是哪儿?我们怎么还没能出去?」她开始解身上玄袍,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教人好不舒坦,回去准会生病。
「……」要不是有人碍事,他何以沦落至此。
她脱完衣,塞回去给他,这儿很温暖,衣袍变成累赘,她嫌麻烦,不想要。
真是势利的家伙,冷时,觊觎他衣裳如宝;暖时,弃他衣裳如草芥,他已懒得嘲讽她。
「喂,你再试试方才那招,看半空中是不是又藏了道缝。」她使唤人使唤得颇顺口。
他默默穿回玄袍,温吞理理衣襟,恍若未闻。
衣上沾染她的芬馥,一股不属于男人阳刚气味,如糖似蜜的甜香,淡淡萦绕,久久不散。「你不试吗?又要浪费时间往前走哦?你别走那么快——万一再跑出什么妖魔鬼怪,哪来得及逃?你等、等等我呀——」最后只能跺脚,无奈嘟嘴追上去。
追没几步,她已碎碎念叨了许多,大意不高为什么还出不去、你赶快想想办法呀、我脚好酸哦、肚子好饿、好累、我不想走了、你到底知不知道怎么出去……诸如此类,继续重复两遍三遍第四遍。
「我倒有一个最快送你回去的办法,想听吗?」他淡道,头也没回,步伐持续一贯速度。
「有办法干么不早说!居然藏私!」害她受这么多不必要的折腾,太坏心了!
他停步,一声招呼都没打,她险些撞上他背脊……实际上,也确实撞上去了,额痛鼻子塌,自然怒目横眉瞪他。
那双浓金瞳哞,用着比她更深沉的情绪,凝望她,忽而弯眸笑了笑,眼瞳颜色变得有些亮,原来他笑起来是这模样,她瞧了有些出神,耳边听他说话:
「我一剑了结你性命,你在虚境一死,便会被送回天界,虽然仙躯不免受创,养养便好。旁仙大约十来年痊愈,你的话嘛,多花个三四倍时间也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