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合着双眼,然一道阴影,遮蔽了他上方,他仍是能清晰感受到。
张眼望去,一片雨莲缘叶,就挡在那儿,托着叶梗的手儿小小的,好似莲叶太沉重,快支撑不住地发着颤。
顺着小小手儿望去,一个娃娃的脸蛋跃入视线,熟悉的眉眼,瞧惯的五官,全都缩小了许多许多,由一个大姑娘变回两三岁小奶娃,倒是一对乌眸未变,仍旧水灿漂亮。
这是她的意识世界,除了她,还能是谁?
他不敢惊吓她,因为她瞧起来像只受惊兔儿,光是见他张眼,她便往后弹缩了好几步,拿手上的莲叶想挡住自己。
面对一个不牙尖嘴利的怀财,他真不知该如何对待她,向来都是她叽叽喳喳,这般安静怕生的她,他很陌生,虽然他想做的,是扎扎实实给她一个狠抱,但此时绝对不是时机。
正当他苦思如何对一个小孩释出善意,可惜身上没带糖,有糖还能拐拐娃,她大抵忍不住孩子的好奇心,嗫嚅先开口:「……你眼睛是金色的。」她半张脸蛋缩藏在莲叶后头,又怕,又想看。
「是呀,我眼睛是金色的,头发也是。」
「很漂亮……」小孩子藏不了真心话,那般耀眼的金,是一种很迷惑人的颜色。
「你要不要靠近一点看?」既然没带糖,只好拿男色当饵了。「我可以让你摸摸我的发。」
她很明显陷入挣扎,小脸蛋上天人交战,似乎拿不定主意,他浅叹一口气,动手将一侧金发梳拢至脑后,五指再松开,金色发丝瞬间在脸侧边飞扬,此景极美,果不其然帮她作成了决定。
他料得没错,卖弄自身男色,无论是大是小的她,都扛不住。
小娃娃捉着莲叶,终于朝他靠过来。
他垂着颈,柔软长发曳地,感觉她怯怯伸出手,轻轻摸了一摸,被柔腻触感迷住,没能忍住地再摸了一摸,看灿金色发丝在小小掌心发光,她双眸也亮亮的。
他看清她瘦小的手掌,虽有肤肉,却是薄薄一层,带点半透明氤氲,底下的纤细骨骼,隐约可见。
霉神曾提及「替她养出一身血肉」那一句话,霎时跃入思绪。
这个梦境,或是过往回忆,发生在她们一家惨死,被提升上天,成为第一代穷神之后。
面对这般稚嫩的她,他不能直道来意、不能拉着她就走,更不能明说你不跟我回去,肚子里的孩子有危险……所有简洁俐落的手段都不能使,只好放慢脚步,静观其变。
第九章 池畔(2)
「你也是来这儿泡池水疗伤?」先从闲话家常下手,聊着聊着就能熟了。
「你怎么知道?」她有些惊奇,张大眼儿。
原来她小时候说起话来,是这副嫩软样,有点……可爱,不,会不会太可爱了。
「这里隐密,不常有人造访,同属天池支流,池水有治疗奇效,霉神天尊最常叫病患往这儿浸浸。」他此话倒属实情,当年他就是被霉神嘱咐来浸浸。
她听见他提及霉神,是她在仙界少数认识的神只,想来他也同她一样,是求诊于霉神的病患之一,对他更生出些些同伴感,点点头,毫无防备心眼说:「梅哥哥说,我多泡泡,对身体有好无坏,而且水凉凉的,泡着很舒服,都不觉得痛了。」
梅哥哥?这霉神,能无耻到何等田地?!毁坏小娃娃的三观至此!
「我今天也听话要来泡,就见你躺在池边……我以为你昏倒了。」才折来莲叶,替他遮遮。
「我脚踝有烧伤,梅……先生让我也泡泡,不介意的话,我们一块泡?」这番话,对一个小娃娃说出来,真有股犯罪意味,他未经斟酌,脱口得太顺畅,细细反复思量一遍,有种自己化身怪叔叔,正欲伸魔爪、推嫩花的错觉,不由得面露懊恼。
「不、不行……」她果真被吓住了,死死揪紧襟口,扞护乳臭未干的小小身躯,却不是因为害羞。
孩子哪懂男女有别,更不懂他为何懊恼,她理由很是单纯:「我、我身子还没长肉,只、只有骨头,很丑很丑……我怕吓着你……」
鎏金眸里流溢着心疼,轻轻抚过她的手,包覆她细微的颤抖,声音很温暖,眼中的金芒,像她曾在人间见过最耀眼的日光,让她回想起和爷爷、爹爹、娘亲,并肩平躺草茵上,分食着小小一块饼,阳光暖暖,饼香香,风凉凉,无论嘴上或心上的滋味,都是那么的好……
他柔声说:「你只要遵从梅先生吩咐,乖乖吃药、乖乖养肉,以后,你一定会变得很漂亮、很漂亮……」
「……真的吗?」她听他说得好笃定,好似他能预知未来,他口中说出「很漂亮」三字,全然没有迟疑、没有撒谎心虚。
「真的。」他颔首。
小孩好哄,被这么一说,立刻眉开眼笑,对他防心全无,虽然一开始仍有些扭捏,但兴许是养肉中的身躯迟迟未受池水浸泡,逐渐传来刺痛,娃儿挨不住疼,还是剥了外衣下水。
池水仅及他腿肚,她躺下却能整个没入,她一时躺得太急太快,险些遭池水淹住口鼻,他及时探掌一助,托扶她后脑勺,轻轻支撑她,方便她自颈子以下全浸泡入水。
她有些宭,觉得刚刚灭顶的模样一定很蠢,但他没有丝毫嘲笑,只挂着微笑安抚,垂眸凝觑着她的样子很好看,托在脑后的掌心好宽大、好有力,教她心安,小脸蛋粉扑扑地红了。
「谢、谢谢……」她本以为他只是短暂相助,很快便会收回手,她很识相要坐起身,被他阻止,轻声道:「躺着无妨。」
「可是……」她怕他手酸。
他看穿她的心思,轻道:「你这么一丁点重量,我托着完全不费劲。梅先生应该交代过,要整个人都泡进水里,是吧?」
她点点头,咧嘴,给他一个怯怯笑靥。
水清见底,她身上只刺一件红色小肚兜和亵裤,露在衣裤外的部分,除了手掌到手肘、脚背到小腿、脖子以上这几截长有肤肉,其余臂膀、肩头、大腿,以及小肚兜半掩的锁骨,全维持森森白骨模样。
别人穿肚兜,是为了遮掩私密;她则是为了挡住一身骸骨……
那么纤细、那么脆碎,仿佛一折便断,如不小心呵护,就无法让这小小身躯安然无恙。
即便心里清楚,这已是遥远的景况,无论梦或回忆,全是发生过的往昔,他无从插手、亦无须插手,她都能平安变成穷神,恣意胡来、嚣张蛮横、任性骄傲……却也美丽自信,如牡丹艳丽盛开。
然面对娃模娃样的她,他无法不涌现怜惜。
怜惜,多么示弱的两个字。
难怪野火看穿他这个弱点,以她为诱饵,设下歹毒陷阱,借以达成目的。
他对她的在意,已经完全掩饰不住了。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长得这么奇怪?」她对于自身模样很自卑,不时用小手捂盖锁骨,但浑身白骨的部分太多,凭两只手掌也遮不全。
「你想说吗?」他不想逼她回忆那些痛苦记忆。
光是思及那日点滴,她止不住发颤,使劲揺揺头,仅及肩膀的嫩发,在他掌间蹭了蹭,给他一种宠物撒娇的错觉。
「那就不用说,我不觉得你哪里奇怪。」
「……你是神吗?」她记得爷爷说过,住在这儿的,全是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