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没有我存在的理由。」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没有惋惜,没有感叹,没有不平,像在说着一件理所当然之事。
「存在需要什么理由?别人说你能活,你才活吗?你自己呢?想不想活、想怎么活,是你自己决定的吧?连存在也要问理由,那吃饱要不要理由?喝水要不要理由?欸欸,干么掐我手臂,很痛耶,我说两句不行呴?!」此番高谈阔论,当然来自于口不择言又没弄清始末的怀财,她正被鎏金捏手,要她闭嘴。
她神族资历太浅,连杀神名号都没听过,又岂会知道眼前这名男子,曾教魔族闻风丧胆,冷剑一出,取命千百,脚踩鲜血而面不改色,若要摘下她脑袋,比从桌上取杯茶更容易万倍。
初生之犊不畏虎,虎前嚣张继续训,怀财什么没有,一颗蠢胆很肥大:「之前为别人忙活,既然对方不需要你了,正好,你乐得爽快轻松,真真正正地,想想你要怎么好好过生活,不为谁,只为你自己。」
她说得畅快淋漓,鎏金听得心惊胆战,生怕她误触逆鳞,随口一句惹怒杀神,他决计无法由杀神手中保她无虞,于是不顾自身伤势,硬要由床上起身,挡在她面前。
绝色青年倒未露半点不悦,悠然撩袖,伸出手来。
纤长如玉的手,完美无瑕,不染一丝血腥嗜杀,难以想像其握剑时的冷冽狠厉。
「孩子,能把木钗还我吗?」他对鎏金道。
鎏金手一翻,木钗安躺掌心,递了上前。
绝色青年取过钗,上头垂缀的粉色蔷薇,真花般艳美,冰穗下,粉珠微微揺电,晃荡着谁笑靥似的弧线,他一时回想不起,却瞧得出神,良久无语。
「我不知我能做什么,在这个全然陌生的地方……」绝色青年口吻迷惑,脸庞充满惘然,竟有些许向她讨教的意味。
他的模样太年轻,怀财压裉无法拿他当长辈看,加之井底之蛙,不知晓他往昔丰功伟业,语气一如平辈,还带点教导意味,听得鎏金又是一惊,她道:「你是仙界的囚犯,想在仙界蹓跶是不可能,凡间倒没问题吧。不然,你先立志当个吃货,吃偏四方美食,边吃边找,看看你能做些什么。」这是她临时能想到的建议,乍听下,是个毫无建树的废言,不过她又补了几句,勉勉强强倒捡得出几分歪理:「这一路,遇见的人、遇见的事,说不定会让你产生欲望,也许是……心血来潮,想开一间『杀神豆腐铺』啦『杀神饭馆』啦,或是哪家店的西施惹你注意,你刚好找她历历情爱、尝尝七情六欲,一年找不到,你就找两年,两年找不到,你就找二十年,二十年找不到,活个两百年对你又非难事,总有一天,你会找到,你想怎么活下去的方法。」
梅无尽和鎏金都来不及堵她的嘴,尤其是鎏金,完全不相信她能提出多好意见,还是少说为妙,拿她那套人生歪理去教坏杀神,再说,杀神也不可能轻易信她,听她那番胡说八道——
「好,就听你的。」绝色青年居然认同她的教导,附带一记「受教了」的浅笑,梅无尽与鎏金,一个险失手砸了茶杯,一个差点自床没摔下。
尊神果然只会杀戮、只懂杀戮,其余部分等于是个无知稚儿吧?!
梅无尽跳出来圆场:「尊神,您不如在我这儿住下,我与福佑可以领着您四处走走看看。」
「不了,我想自己一人试试。」绝色青年笑笑婉拒。
不透过谁人的引导,不循着谁人的脚步,不顺着谁人的目光,就只单纯由着他自己,究竟能看见何种风光、遇见怎生际遇,他突然……有些心生期待。
他为杀戮而生,除杀之外,未曾领受过其他,神生空白了太长太久,回首顾盼,只知脚下蜿蜒无尽血河,方才怀财一席话,或许听来平淡容易,对他,却是崭新体验。
「你擅自从虚境出来,仙界会派天兵追捕你吗?」怀财突然想到这件事,他钉在巨木上的景况,她记忆犹新,他像个重刑囚犯被对待,如今大剌剌逃出,难保不会有人来逮他回去……
不待青年回答,梅无尽笑出声:「追捕杀神?谁处置谁还不知道呢,尊神他就尽情地随心所欲吧,一则,现今的仙界,比之往昔,并未成材进步,无人能是您的对手;二则,劣神榜上既已挂了名,不劣他一劣,哪对得起此榜?」
绝色青年淡淡一笑,颔首算是同意了,又喝了一杯茶,吃了几块糕点后,青年踏上了未知旅程,去寻己身存在意义。
望着消失的雪色身影,一屋四人竟极有默契地同时想:这杀神尊君,会不会一踩上凡间,就被拐去卖掉呀?瞧他这副不解世事、不懂人间险恶的模样,嗯……有可能。
「刚是不是忘了提醒他,去凡间要带银两?」梅无尽的爱徒一句话,突破盲点。
「……」另外三人无言。
罢了,让杀神自己去摸索吧……因为白吃白喝被扭送官府,也算人间历练的一种。
第十二章 杀神(2)
送走杀神,梅无尽显然对「轻伤」病患懒得上心,随手拎走爱徒,仅留一句狼心狗肺:「你们请自便,差不多能动的话,就自己走了,诊金摆桌上,不送。」
紧接着,忙带爱徒赶赴一场凡间庙会,庙会人潮多,有人潮的地方,自有小吃摊贩,他与爱徒要从第一摊吃到最末摊,再由最末摊吃回第一摊,行程紧凑。
怀财来不及找他开药单,霉神早走远,连衣角都看不见,她朝天际吠:「他伤那么重,你好歹开帖养筋骨的补汤,要滚再滚呀!」可惜,无人理睬她。
没汤药能喂他,她只好倒杯清水过来,小口小口要他喝,聊胜于无。
「我真没事,霉神天尊才能如此放心走人。」鎏金见她眉头皱皱,一脸担忧,这担忧是为他而生,他竟有丝欢喜。
「我的理解是这样,梅先生单纯就是医德有缺失,治病治一半,不负责任。」她哼声。
在人家的地盘上,这样道人家是非,真的没问题吗你?
况且那位人家,还帮你把这身细皮嫩肉养回来,造福了他,他着实不好发表任何附和之语。
「别惹我笑,背好痛。」
「你快躺下,别管梅先生说什么,我们在这里养好养全了才走。|她搀他侧身躺下,替他拢盖棉被,把他金色长发梳理拨齐,让他能躺舒适些:「有什么要我做的,擦汗倒水之类?」
「陪我躺躺。」他按住她在鬓边忙碌的柔荑。
「床有点小耶……」她嘴上虽这么说,足下绣鞋倒褪得麻利,爬了上榻:「我怕我碰到你伤口,保持一点距离好了——」
话还没说完,人被捞进他怀里,什么保持距离,全是浮云,很显然她方才的用心,他一点也不受用。
她正想挪挪,做做无谓抵抗,环在纤细腰际的手掌,更紧了紧,听见他声音飘下:「好困,这几天,都没能安安稳稳睡一觉……」果然一呢喃,怀中的她不敢再动。
他闭眸轻笑。
原来,真的有一种感情,是当珍视之人静躺臂弯中,柔软依偎,他的女人、他的孩子,全都安然无恙,在他身边,给他安心及餍足,没有任何言辞能表达,哪怕自己浑身伤痕累累,亦微不足道。
「破财有没有说什么?」他打趣问。先前有人老爱拿孩子当借口,说得理直气壮,时不时祭出来说两句,现怎不说了?他还挺喜欢她这玩法……嗯,连他也觉得,孩子叫破财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