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巧回到夏府,瞥一眼熟悉的庭园景色,随即踏稳脚步,走向大厅。
时候到了,就该面对,有话直说,没什么好害怕的。
「夏老爷,我们周家最高就只能出三百两了。」
周文德等着回话,好整以暇地坐在一边吃糖饼,吃得嘴巴干了,拿起茶碗,一闻到那淡得几乎无色无味的茶水,又皱眉放了回去。
「周三公子。」夏公明满头大汗,肥油直冒,直接哀求道:「既然你有意结亲家,看在我拉拔闺女十九年的份上,聘金三百两未免太少了。」
「是啊,夏老爷养女儿辛苦了。」周文德起身,彬彬有礼打个揖道:「夏大小姐秀外慧中,蕙质兰心,聪明能干,宜室宜家,实在是位不可多得的好对象。可是呀,还只是个大闺女,就传出夜宿牛家的丑事……唉……」
那一声长长的叹息引得陪在一边的夏仲秋一阵恐慌,忙向父亲道:「爹,你别计较聘金了,快将妹妹嫁了,免得她又做出丑事。」
「爹,我不嫁姓周的!」
七巧踏进门槛,开门见山,毫无畏惧地看着众人。
「妳?!」夏公明一见到她,立刻发作,跳起来吼道:「妳回来得正好,我问妳,妳到底还要不要脸,竟然跑去睡牛家?!」
「爹,我那天不舒服,就在牛家妹妹房间睡下了。」七巧想到那晚竟被小虫吓晕,不觉脸蛋又燥热了起来,但她仍很镇定地继续道:「后来丰富之家的米家姊妹见我没回去,赶来看我,她们来,孩子也带过来,既然孩子来了,安老板和陈先生也跟着过来帮忙照顾,接着大夫来了,多多小爷煮的消夜又特别香,牛家附近的街坊邻居全过来瞧着……」
然后,整个苏州城都知道她那晚睡在牛家了。
清者自清,七巧倒觉得好笑,她何必解释得这么清楚?
「很有趣。」周文德依然笑容满面,直勾勾地盯视七巧。「但毕竟还是败坏大家闺秀的清誉了,这下子苏州除了我,可没人敢娶妳了。」
七巧不作声,懒得理会他的「善心」。
「虽然妳和令尊在开店这方面意见不同,不过妳放心,妳若嫁来周家,我照样让妳出去开店,还要再帮妳扩充店面,广开分店。」
「谢谢周三公子,可我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嫁你。」
「周兄,我妹妹实在太无礼了。」夏仲秋忙着先安抚周文德,又急道:「妹妹,人家周三公子亲自上门谈婚事,他是尊重妳,这番诚意妳要心领……」
「周三公子若尊重姑娘,就不会写出这种文章!」
七巧早有准备,从袖筒里拿出一张纸,抖了开来,标题正是最近流传江南一带的「金莲颂」,作者就是周文德。
「哈,果然是知书达礼的大小姐。」周文德见她珍藏自己的文章,喜出望外地道:「还请夏大小姐指正一二。」
「是的,我读过了,亏你写得出这种文章!」七巧稳住自己的气势,今天她单打独斗,一定要赢。
「你将姑娘当作货色品评,还分类各种形状的小脚,安上什么好听的『莲瓣』、『金月』、『香柳』名称。你有没有想过,你玩赏的是什么?就是为了满足你这种怪癖而几乎残废的女人小脚啊!」
夏公明和夏仲秋不料从小文静温柔的七巧竟会高谈阔论,眼睛嘴巴张得老大,因为过度震惊,反而忘了责骂。
「还有,我知道你已经有三个小妾了,就凭这点,我也不会嫁你。」
七巧将那篇文章撕了,对半再撕,撕了又撕,最后将纸屑洒了满地。
「妳!」周文德脸皮抽跳,嘴唇歪抖,再也摆不出俊美的笑容。
「这……缠小脚是很痛,」夏仲秋结结巴巴地,试图面面俱到打圆场。「可是周三公子……才情并茂……」
「三妻四妾有什么不对?!」夏公明大吼道:「妳爹我还不是娶了五个太太!妳是嫁过去当大太太,还得摆出贤慧的榜样给底下的姐妹们效法,不要落了个夏家没有家教的口实!」
「爹,我不当大太太,我没有雅量容许我夫君有其它女人。」
「妳说这什么话!妳娘怎么教妳的?!」夏公明气得胡子乱颤。「周三公子还在这里,妳把我们夏家的脸都丢光了!」
「夏老爷别动怒。」周文德皱了皱鼻子,恢复俊美仪容,笑道:「夏大小姐,妳没雅量容下我的小妾,可我却是胸襟宽阔,有容乃大。瞧,这外头说三道四讲妳的闲话,我周文德完全不计较,也是要娶妳进门啊。」
「我知道,你家绣庄的总管走了,带走了十几个好手艺的绣娘,你想我过去主持绣庄,是不是?」七巧直言道。
「妹妹,妳怎么知道?」夏仲秋兴奋地道:「周兄说妳嫁过去了,不但是自己人,女红又好,一定可以振兴周家没落的绣庄生意。」
「夏兄!」周文德两眼翻白,赶忙制止夏仲秋说实话。
「果然周三公子只是找个帮手罢了。」七巧更加肯定了。
「难道夏大小姐目前不是在帮牛老板吗?」周文德不服气地反问。
「不是。七姑娘小铺是我自己的事业,牛老板只是出资者。」
「用的就是他的银子,不就是他的事业?」
「我要跟周三公子解释清楚。所谓出资,就是拿出一笔钱,交给别人去经营生意,然后坐收分红──」
「妳说的我都明白。」周文德打断她的话,嘴角勾起,不怀好意地笑道:「可有一件事,我也要教夏大小姐明白。牛老板是大老板,手里有的是钱,他想帮哪个姑娘开店,银子随手就拿出来了,将来还不知道要娶几个老婆来服侍他,左拥右抱,好不快活,连我都要瞠乎其后了。」
七巧慢慢握起拳头,脸色变得惨淡,抿紧唇瓣不愿回话。
「是呀。」夏仲秋也劝道:「妹妹,商人重利,牛青石见妳赚钱,又想拿回二千两,说什么也想挽留妳,当然百般对妳好、欺骗妳的感情,妳千万不要上当了。」
「哼!」夏公明鼻孔里哼出了一声。「同样是当大太太,妳自己放亮眼睛,看是周家体面,还是牛家体面!」
七巧心头一震!或许,牛青石不会欺骗她的感情──事实上也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出他故意博取她的好感,他对她总是那么平淡、有礼、疏离──然而,以他的能力是极有可能娶妾的,这一点她从来不怀疑。
可是那晚,就算他只有一只手臂可动,他还是拥紧了她、护卫着她,焦急地呼唤她;在她醒来时,见到的就是一张极其担忧的脸孔,那两只黑眸深深地凝视她,彷佛要将她的每一口呼吸都看在眼里才放心。
在睁眼的那一剎那,她竟期待这个片刻可以天长地久下去。
但,抱住一个昏倒的姑娘并不等同于他喜欢她,他待她好也不表示他不会娶妾,更何况,说不定他对她的退婚仍耿耿于怀。
那么,她将自己的心挂到他那儿,不就成了悬在树上的枯藤?飘飘何所似,大风吹来,离枝而去,四处飘荡,天地流浪!
好凄凉!七巧心口酸涩,失神地拿指头抚摸左手腕的铜钱手炼。
周文德见她不说话,心想夏家父兄一番恐吓果然奏效,又洋洋得意地道:「牛青石也快完蛋了,他要是不能将贡米送进宫中,咱当今皇上是圣德仁慈,不至于砍人啦,可他牛记粮行的招牌就砸了。」
「他扬州货栈的青杆米早已上路,这两天就会运抵北京,如期让万岁爷吃到最新鲜的好米。」
「什么?!」周文德大惊失色。
「周三公子。」七巧冷眼看他。「你做了什么事,我也不揭穿,就你这等阴险害人的手段,我更看不起你。」
「粗鲁!这是一个姑娘家讲的话吗!」夏公明不悦地道。
「爹,总之一句话,我绝对不会嫁给周三公子。」
「妳嫁不嫁他,还由不得妳决定,在家从父……」
「爹,请原谅女儿不孝,只要你一天逼我嫁人,我就一天不回家。」
七巧眸光晶亮,语气坚决,说完便转身离去。
「不肖女!站住!给我站住!」夏公明气得跳脚。「仲秋,你这个书呆子,还不快去拉你妹妹回来?!」
「这……男女授受不亲……」夏仲秋犹豫了一下,这才跑到门边,惊道:「吓!果然大脚也有好处,妹妹跑好快!」
「笨蛋,叫前面看门的拦住她呀,别再让她跑了!」
「啊?」夏仲秋这才如梦初醒,赶紧跑了出去。
「呼!」周文德喘了一口气,抹掉刚才吓出来的额头汗水,随即脸色一沉,拧起嘴角。「牛青石果然好角色,想得周到!」
「周三公子,这亲事我们再慢慢谈……」夏公明转回笑脸。
「不谈了。」
夏公明笑脸僵住,刚才还剑拔弩张的胡子垂了下来。
「可恶!凭什么我比不过那头牛!」周文德咬牙切齿地道:「三百两,我周文德娶定你们夏家大小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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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嫁周文德,那她要嫁谁?
七巧一路跑回铺子,脑袋里转来转去的竟是这个问题。
她用力摇头,甩去不断浮现脑海的牛青石脸孔。她谁都不嫁,一心努力赚钱还债,总成了吧?
她心头一紧,脚步便慢了下来,拿右手去抓左手腕的铜钱手炼,轻轻扯着带子,再将那枚铜钱摩挲了又摩挲。
她该如何向神仙祈求?而神仙又要怎么帮她呢?
方才回家拒婚,她似乎在气势上略胜一筹,但她还是满心空虚,好象踩高跷走路似地,很不踏实。
不知不觉,她竟然走过了自己的七姑娘小铺,站在牛记粮行前面。
「七姑娘,找我们老板吗?」热心的汤元立刻招呼她。
「我……啊!不……」
「我这壶枸杞菊花茶正要给您提过去,您就先在这儿喝一杯吧。」
闻到淡甜的茶香味,七巧一颗心不觉怦怦跳了起来。
好久以来,每天总有这么一壶茶从粮行提到小铺去,让她一整日闻得清香、喝到好茶;那是牛青石担心她刺绣耗费眼力,特地要汤元每天烧一壶明目清血的枸杞菊花茶,默默为她调养身子。
当然,这不是他告诉她的,而是采苹旁敲侧击问出来的。
「老板在后头看帐呢,我为您引路。」
汤元热情极了,他哪不知七姑娘在老板心目中的份量。
「老板,七姑娘过来找您了。七姑娘,请进。」
牛青石坐在桌前,右手搭在算盘上,左手正在核对帐本,颜掌柜站在他身后瞧着,另一张桌上则坐着薛掌柜,也是忙着写字记帐。
「啊,我打扰你们了。」七巧见到屋内的阵仗,忙道:「我走了。」
「七姑娘有事?」薛掌柜耳聪目明,眼明手快,赶紧起了身,笑道:「老颜,我们去瞧瞧伙计有没有在偷懒。」
两个年纪有一把的掌柜笑嘻嘻地你推我挤,身手矫健地离开帐房。
午后天光一片耀眼的亮白,相对地,屋内显得有些阴暗。
「对不起,牛老板,你正在忙……」七巧低头绞着手指头。
「没关系,夏小姐,请坐,有事请说。」牛青石很客气地道。
「唔……我刚才回家了……」
「我听采苹说了。」
他都不担心她?不怕她再也出不了门?七巧抬起头,见他又去看帐簿,语气冷淡,漫不经心,顿时令她一颗心如坠深渊,一箩筐的话全堵在喉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还是不打扰你。」她声音略微沙哑,只怕再说就要哭了。
「妳回掉周文德的提亲了?」牛青石这才盖上帐簿。
「是的。」七巧提起精神,带着赌气的口吻道:「也不是每件事情都要麻烦牛老板,我自个儿的事情,我自己就可以解决。」
「做得好。我相信妳做得到。」牛青石又拿起另一本帐簿,翻了开来,眼睛放在帐本上,道:「前几天听妳跟姑娘们批评那篇谈小脚的文章,我就知道妳的决心和本事。」
他是在跟他的伙计训话吗?七巧瞪了眼,拿出帕子扭成长条,用力一扯,打了一个结。
要拒绝周文德,当然得靠自己,不然牛青石跟她非亲非故的,他凭仗什么当说客!
不知为什么,自那晚他抱过她之后,每回见到她,他嘴巴就像被线缝死了似地,不然就是语调淡得出水,甚至不过来陪她结帐,关门后就叫汤元陪她回丰富之家,再也不亲自送她,彷佛拒她于千里之外。
她忽然明白心头空虚的原因了。
她今日之所以会有勇气拒婚,完全是因为他带她走出了闺阁,给了她一片新的空间,让她重新审视自己所求所想的生活;她不只感激他对她所做的一切,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喜欢上沉稳的他。
因为心意笃定了,所以她更明白自己该走的路,更渴望他能陪她熬过这段不得不让父亲生气、母亲烦忧的「叛逆」日子,可是一直默默支持她的他却突然抽了身。
是否他认为已仁至义尽,报恩够了?
她又将帕子扭了一个死结,决心弄清楚他的想法。就算要她死心,她也要死得理直气壮、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牛老板,我问你一件事。你怎么不娶妻?年纪很大了呀。」
牛青石不料她有此一问,愣了一下,这才缓缓抬头注视她。
「早先我跟着伯伯忙,没想到这;后来开了粮行,更忙,常常几个月不在家,早出晚归的,没空谈亲事。」
「你是大老板,应该有很多机会。」
「不,他们怕嫁了女儿要服侍我爹,更怕生出一个傻小子。」
「哈!」七巧忍不住绽开两朵梨涡。「牛老爷子才不傻,他是个好人,我让虫子给吓晕,我没哭,他倒哭得像个小娃娃似的,这么善良的老人家怎会被人误会了呢?我看呀,那些胡说的人恐怕才是傻子呢。」
牛青石无法再将目光放回枯燥的帐簿上,那无聊的白纸黑字绝对比不上她的明媚笑靥。
「妳能了解我爹,我很高兴。」
七巧脸一红,又问:「如果你遇到好姑娘,你会主动上门提亲吗?」
「目前还没遇到。」他保持镇定地道。
七巧心口莫名一窒,指头用力将帕子打了一个结。
没错,她在家不从父,出嫁也可能不会从夫,所以她不算是他心目中的「好姑娘」喽?
「你会娶妾吗?」她继续打结。
「嗯?」牛青石很难得地抬了眉毛。
不回答就表示会娶了吧?七巧自然而然将目光放在他的左手,无法想象这只曾经抱过他的臂膀,又跑去抱其它女人,然后再来抱她……
啊!不想了!七巧将帕子扯得死紧。对了,以后也会有别的姑娘帮他刷背,将一张粉嫩嫩的小白脸蛋贴在他结实的肩膀上……
啊呀呀!不想了,说不想就是不想了!她更死命地用力打结。
「你你你……你如果娶妾,我我我……我就……」
她能怎样?她又不是他的大太太,她哪管得了那么多事!
「夏小姐?」牛青石等着她把话说下去。
「我就不理你了啦!」
七巧话一出口,顿时全身发热,满脸通红。他去娶他的大老婆中老婆小老婆,妻妾成群,儿孙满堂,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呀!
七巧恼极,就将手中扭结成一团小球的帕子朝他丢了过去。
才扔出去,她就后悔了。今天她是怎么了?像个疯婆子又吵又闹的,恐怕牛青石也要被她吓得退避三舍了。
眼角轻瞄,竟见那团手帕球掉进了他的怀里,正让他拿了起来。
糟了,捡不回来了,她干脆一扭身,转头就跑。
「夏小姐!」牛青石唤住她,本想将那团打满小结的帕子还她,心念一转,便握紧在掌心里。
凝望着那半边红扑扑的脸蛋,一股念头隐隐约约盘升而起,如丝如缕地纠缠上了心,那也是他这几日来刻意避开不去想的感觉。
他能不去想、不去管吗?既是避了开去,为何又放心不下?
每晚,总是远远地跟着她回去的脚步,看她走进丰富之家后犹不忍离去,就痴立街角,直到被汤元发现,笑嘻嘻地请他回粮行为止。
呃,身为一个老板,监督伙计「送货到家」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可是,他这样遮遮掩掩的像什么话!这不是他向来的作风啊。
是否,他应该正视他如此珍惜、重视、呵护她的原因了?
他不觉抚上自己的心口,深深吸了一口气。
「夏小姐今天好象对牛某人很感兴趣?」他故意以轻松的口吻道。
「谁对你有兴趣啊!」七巧背对着他,十足十的埋怨口气,脚步已经迈了出去。「没事我走了。」
「我明天一早出发到四川。」
「四川?!这么远……」七巧脚步顿住,心头一揪,低声问道:「一定得亲自去吗?」
「这是例行的买卖行程,而且两年没见那边的商家;照理说是必须去拜访一趟。」
「去多久?」
「少则两个月,多则……如果还要去其它地方办货,那也说不定。」
「唔。」七巧低下头,轻抚手腕上的铜钱。
「等我回来时,大概秋凉了,快近年底了。」
「那时候很冷了,你要多加件衣服。」她简直是不知所云。
「妳这段期间照顾好自己。」牛青石注视她低垂的睫毛,长长的,像是一把扇子,遮掩了她明亮的大眼;他突然有一股冲动,想要走向前看清楚那对会笑、会哭,似秋水、如晨星、又常常偷觑着他的美丽眼眸。
他猛地站了起来。「如果妳爹再为妳安排婚事……」
「我会拒绝。我一定会死守铺子,赚钱还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心底的念头呼之欲出,身随意动,立即大步跨向前,再无犹豫,定睛看着她,心念翻腾似浪,说出来的话却是:「这一路上我会帮妳留心好人家,特别是符合妳心意的书香门第的公子。」
四目相对,七巧不敢相信她所听到的话,她都明示暗示得如此明显了,他却一竿子打翻,直接将她打成狼狈不堪的落水狗!
那他干嘛这样子深深地凝视她!好象要将她看穿似地,害她自作多情,以为他就要说出他心底最真实的话……
「牛老板,你为我做的,够多了,我再也不要了!我想嫁谁,我自己去嫁,不必你帮忙!」
她死心了!七巧忍住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说完就跑了出去。
「夏小姐!」
牛青石想伸手拉回她,却是迟疑了一下,只得眼睁睁看她跑过粮行,消失在外头的天光里。
他做了什么该死的事?!他做买卖的明快果决个性哪里去了?!
心绪一团混乱,他将掌心里的帕子捏得更紧,立刻追了出去。
汤元赶了过来,缩头缩脑地道:「老板,我们船队上货了,还得请你过去瞧瞧。」
「这就去。」牛青石沉住气,将帕子收进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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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度日如年。
七巧懒洋洋地趴在桌上,脸蛋枕在右臂,左手将一个肥胖的木头娃娃从中间打开,里头露出一个一模一样、尺寸稍微小一点的娃娃,她将娃娃拿出来,再从腰间掀开,里头又露出一个小娃娃。
「好有趣。这就是俄罗斯国来的神奇娃娃?」
「这里头到底藏了几个娃娃啊?怎么拿也拿不完呀。」
「我数过了,一共是十二个,由小到大一字排开,那可好看了。」
「哇!这画的俄罗斯国姑娘都是蓝眼睛呀?她们看出去的东西是不是变成蓝色的?」
「这问题大概只能问牛老板了。这娃娃就是他送咱七姑娘的。」
「嘻嘻,她想牛老板了。」
几个姑娘在她桌前吱吱喳喳,七巧置若罔闻,将娃娃一个个拿了出来,排列站好。
大大的水蓝眼睛,小巧的上翘嘴唇,卷曲的黄头发,色彩艳丽的异国服饰,十二个大小娃娃朝她露出神秘难解的淡淡微笑。
牛记粮行的船队离开三天,她也失眠三天了。
那天她故意迟些才过来开店,没去码头送行。采苹来时,就交给她一个盒子,说是她大哥要她转交给她的,里头就放着这尊十二连环的俄罗斯国木头娃娃。
没有半句话,娃娃套娃娃,心事藏心事,她也似乎变成里头的小娃娃,不知被谁给套住了。
她直起身子,瞪着一排十二个娃娃,再怎么相看两不厌,还是得打起精神开铺子吧。
「出去!妳们全都出去!」
门口突然闯进两个衙役,口气凶恶,看到姑娘就赶人。
「你们做什么?!抢劫啊!?」牛采苹立即发难。
「将这铺子封了!」后面还有衙役进来,睬也不睬抗议,拿了封条,看见窗子、柜子、桌子就乱贴。
「这还有没有王法。」牛采苹气急败坏地道。
「本知府就是王法!」这屋子实在太小了,好不容易,终于轮到知府大人现身,当然要抚着一把花白大胡子,大摇大摆走进来了。
「出去!出去!」衙役们忙着赶姑娘,为大人清出一条信道。
事情来得突然,七巧稳住心神,走上前据理力争。「大人,我是店主,您什么都不说,就进来封屋子,这没道理呀。」
「呵!妳是夏家大小姐吗?」老知府上下将她看了一遍,笑逐颜开地道:「道理是有的。左传曰: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夏小姐知书达礼,应该明白这个意思吧?」
「七姐姐,这老头子在说什么?」牛采苹焦急地挽着她的手。
七巧脸色刷地惨白,因为跟在老知府后面进来的竟是父亲、大哥,还有一脸不怀好意的周文德。
「牛家小娃果然目不识丁。」周文德殷懃地代为解释道:「今天教妳听明白了。这意思就是说,夏老爷爱护他的女公子,要以正当义理教导她,否则就让她走入邪魔歪道了。」
「听不懂!你们这些妖魔鬼怪又来做什么?!」牛采苹指着衙役和陆续进来的家丁、仆妇,整间铺子已经挤得水泄不通。
老知府咳了一声。「哼,今日本官没空理会小姑娘。夏老爷,您瞧瞧,这屋子贴好封条了,您清点一下,再暂交知府衙门代管。」
夏公明拜个揖道:「多谢大人。」他随即转身吩咐道:「戴管家,将里头的货物造册,我想先沽个价,等摆完喜酒、忙完了再来处置吧。」
「是!」戴管家早有准备,立刻指挥家丁查点。
「爹,你做什么?!」七巧惊骇不已。
「做什么!」夏公明怒视她道:「收回我们夏家的产业啊。」
「爹,我说过很多遍了,这铺子不是夏家的,是牛老板……」
「妳闹够了吗!马上跟我回家,明天就是妳大喜的日子。」
「什么?!」有如五雷轰顶,七巧本能地倒退一步,但铺子人挤人,她竟是无路可退。
「妹妹,回去吧。」夏仲秋充当和事老。「文德可是盼着娶妳进门,嫁衣都做好了。爹怕妳嫁出去后,铺子没人管,会让牛家给夺了去,还特地请知府大人过来帮我们看管几天呢。」
「那有说成亲就成亲的!?你们太不讲道理了!」牛采苹气愤地道。
「婚事早就谈好了。」夏仲秋很无辜地道:「我们这几天忙着筹备,没敢让我妹妹挂心呀。」
「我要叫我大哥回来!我一定不让你们得逞!」
「呵!妳大哥?」周文德勾起一抹邪肆的笑容。「这下子他的船应该走到江西了,妳这么一来一往通风报信,就算他赶回来,也得五、六天的时间,到了那时,嘿嘿,早就一树梨花压海棠,落叶满阶红不扫了。」
七巧听了,面无血色,用力握住左手腕的铜钱手炼。
「我管你家院子落不落花!」牛采苹听不懂,大声嚷道:「对了,我记得了,你妹妹嫁给这个老头子,你是他的大舅子,你们仗着官势欺压老百姓,胡乱封了我们的铺子!」
「咦!我哪有本事欺压百姓?这是知府大人亲民爱民,即使是小百姓的家务事,也要躬身关心啊。」周文德说着便向知府深深一揖。
「好说好说。」老知府笑呵呵地抚了一把花白胡子。
「七姐姐,我们去县衙投状!」牛采苹急道。
「别忘了,知县袁大人还矮我们知府三级。」周文德微笑提醒道:「牛青石不过一介平民,往来的都是贩夫走卒,顶多认识到袁大人、还有一个被摘官的过气知县,这已经是他的造化了,想跟我斗?门儿都没有。」
知府有些不安地问道:「我记得上回陈敖摘官时,有一个使了五鬼搬运法,气得巡抚大人吃下南游记的那个老儿呢?」
周文德哈哈笑道:「陈万利?听说他老人家去蒙古看赛马了,等他回来时,嘿嘿,我的爱妻都身怀六甲了。」
七巧竭力稳定心神,不管周文德再怎么嚣张,也不怕他抬出来的官儿再大,她还是说道:「爹,你不能这样,我绝对不嫁给姓周的。」
「由不得妳!聘金已经收了,时辰也看好了,明天一早就给我嫁到周家去!来人,架回去!」夏公明不容分说,吩咐仆妇动手。
「我不要!」七巧惊慌地躲开,但四个仆妇身强体壮,早就候在一边,大掌一箝,扯着手臂,抱住身体,就是不让她逃。
「喂!妳们不能强来呀,没天理了!」牛采苹被推到一边去,气得上前扑打,小小的手掌却像是打在乌龟壳上,完全撼动不了仆妇。
「爹,我不回去!」七巧拚命挣扎,激动地道:「我不嫁就是不嫁!」
「妹妹,不要这样。」夏仲秋赶紧靠近她,低声劝道:「要是强绑妳回去,教外头人看见,不单坏了我们夏家的面子,如让周家长辈知道了,还道妳真是不听话、不受教的女儿,以后嫁过去的日子不好过啊。」
爹要银子!哥要面子!七巧气得掉泪,那她能要什么?就连最起码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都没有吗?
「不,我不嫁!我说什么也不会嫁给这个卑劣无耻的小人!」
她更用力扭动手臂,试图挣脱仆妇的蛮力,两相扯来扯去,仆妇的肥大身躯站立不稳,往后撞去,将小桌上的东西撞落了地。
「我的娃娃!」眼见木头哇娃纷纷跌落,七巧心痛大叫。
「这娃娃挺有趣的。」知府大人以眼示意,要衙役捡起来。「不如拿回去给我那成日无聊到撕帕子的娘子玩玩吧,夏老爷……」
「大人喜欢什么就尽量拿。」夏公明摆足了笑脸。
衙役将娃娃捡起来,一个个摆在盘子上,送到知府面前让那只鸡爪也似的老手摩挲玩赏。七巧看了,简直像是被割下身上一块肉,心痛得几乎要晕过去了。
「你们不能拿!」她放声大哭,顿时失去了力气。
「快!快送小姐上马车。」仆妇趁机架起七巧,走向大门。
「不能带走七姐姐啊!」牛采苹徒劳地去扳仆妇的肥手。
「真是吵闹!」夏公明不耐烦地搓揉太阳穴,随即眼睛放亮,向正在查点货物的管家问道:「这间铺子好歹值上一千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