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青雷倚窗而坐,高壮的躯体随著波浪而有些微的晃动,耳边松涛阵阵。这时,手捧书卷、就著昏黄的烛光,该是怎样闲适的心情。可是,他却在听闻某事某情之后,浓眉不由得渐渐蹙起,如漆的星眸再也无法注意眼前的文字。
“你刚才说什么?”抑住诧异的心神,他再次确认他的听觉是不是也随著他的右臂给坏掉了。
“聂公子说了,这航船上奴仆紧缺,所以将军大人以后由奴婢服侍。”瘦小的身子站得挺直,只束著一条长辫的脑袋却垂得极低,语气中的不甘不愿由那两个咬得很用力很用力的“奴婢”中显露得很明白。
奴婢啊。生性自由奔放的她,竟然有落到自称“奴婢”的倒霉一天……报应啊,报应啊!早知如此,那日在茶楼她就不该顾忌有什么“爱喷人茶水的白衫子公子爷”,无事生非地往后一跳?她干吗管不住自己大嘴巴、出言辩驳?干吗不想想后果地负起见鬼的“责任”来?
唔,可恶可恨可恼啊!
“姑娘,阿弟姑娘?”
这瘦小的女子虽低垂著头,让他一时看不到她脸庞上的神情,但见她一会儿用力地咬牙切齿、一会儿狠劲地握双拳,一会儿单薄的双肩抖个不停……他大抵也猜测得出她脸上的表情──此时此刻一定是刻著“悔不当初”四个大字。
一直唯唯诺诺、平凡得一如时下的女子,却因为一时的气愤难平而……被人瞧出了真面目!呵,如果是他,或许也会如此吧?
“阿弟姑娘?”他再轻轻一唤,深若黑潭的星眸慢慢泛起了有趣的光芒。
只是,回应他几乎算得上“温柔”轻唤的,依然是阿弟双拳紧握、双肩猛抖的咬牙切齿模样。
“阿弟姑娘?”星眸中的笑意更明显了。
“呃,啊?将军大人有事吩咐?您是要就寝了吗,还是想吃一些宵夜?要不要奴婢给您倒杯茶来?或者您……”流利的讨好之语便似这船下的汹涌江水般滔滔不绝地涌向他。
天哪。他有些受不了地用手中的书卷拍拍隐隐作痛的额头,发觉时光似乎又倒回了那个秋日茶楼中,这小小女子连绵不绝的道歉样子……
饶了他吧!
“阿弟姑娘,我什么也不需要,你可以住嘴了!”他不得不略略加重语气,朝眼皮子底下这个挺得笔直、脑袋也垂得低低的小女子咳一声,端出他端坐军帐的威严来。
“呃……奴婢遵令。”很快很乖地应了声,瘦小的人儿立刻从善如流地关紧了嘴巴。啊,她眼前这高壮的男子是将军呢,她要小心再小心一些,免得被军法处置!
“你不用怕的,我并没生气。”见这原本聒噪的小女子果真噤口不语了,他却又突然间很不舒服地挪了挪身躯,“阿弟?你怕我?”
“俗话说‘将军肩头能跑马’,奴婢哪里会怕将军大人生气?奴婢只是很敬畏将军大人而已。”嘴放甜一点比较好吧?她和这位将军大人又不熟,除了那日在茶楼领教了他的威严气势之外,可以说一点也不了解这男人的禀性以及喜怒。要小心应付哦,她可是很聪明的!
“你……”明明知道这油嘴滑舌的世故性子绝非这小女子的真面目,但他偏偏又抓不住一丁点的破绽来,只得暗叹著转了话题,“姑娘刚才说,是我贤弟要姑娘过来的?”
服侍于他?
“是。”不敢再多言,简简单单一个字而已。
得了答案,他有些皱眉了,心中也有些后悔了。他本不该将心底盘算说出来的。看吧,那小子自作聪明地为他惹来了什么麻烦?!
“阿弟姑娘,夜深了,你回房歇息去吧。”他再次暗叹一声,决定先打发走这让他愈来愈有兴趣的小女子,待明日再同义弟“探讨”一番。
今夜,他只想就著这如豆灯火,听著那两岸的阵阵松涛声,清净地读读圣贤书。
“可是,我、哦,奴婢是来服侍将军大人的啊!”
要她走?她自然是一千两百个乐意啊,可是……这场面上的话,她总要说完吧?
“阿弟姑娘,你是女子,而我则为男儿身。”他又叹,“男女有别,孤男寡女深夜独处总是不合礼教。”就算他已存纳她之心,但该讲的礼数,却是一样也不能少的,他自小的教养不容他有唐突失仪之举。
“啊。”这一番言辞,多少还是让她忍不住微微吃了一惊。这男人,果真是古代人呢。
“姑娘?”他叹了再叹。
这瘦小的女子,看似平凡,却又伶牙俐齿、满腹文采,头脑也甚是聪慧,但这细微的小处……却又是有著三分的迷糊心性了!谜一般的女子啊。
“阿弟姑娘,夜已深,刘某多谢姑娘的好意,姑娘早些歇息去吧!”他难得温和地再讲了一遍,心底极是诧异自己竟然没有一点的不耐烦。若在军中,他一句话要重复上两遍,只怕底下的人早已被打四十军杖了!
是这难得的宁静时光让他难得生了一点的耐心,还是他从不知自己竟也有这少见的耐性在身?唔,头疼。
“阿弟姑娘?”他唤了又唤。
“呃,啊!将军大人要喝茶还是……”
“我什么也不需要。”他马上截断她又即将脱口而出的汹涌江水,很快地用手一指她身后的舱门,“夜深了,姑娘休息去吧!一切等明日再谈。”
“呃……是。”
这一次,瘦小的身躯很爽快地转身、并慢吞吞往外移,但在步出舱门之后,又慢吞吞地转回身来,“将军大人……”
他扬眉望著她。
“将军大人,是您不要奴婢服侍的哦!”这一点一定要讲明白的,免得明日有人追究。
“是,是我不要的。多谢姑娘好意了。”他迅速点头。
“那……奴婢告退。”身子慢吞吞地福一福,伸手将舱门轻轻一关,瘦小的身子终于从他视线中消失无踪。
而后,他听到噼噼啪啪的小跑步声顿时响起,而后又立刻消失。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著她穷追不舍一般,那脚步声几乎算是落荒而逃了。
慢吞吞吗?他瞪著被关合的舱门许久许久,久到他忘了他刚刚极想去做的事。这瘦小的女子,真的引出他的兴致来了!难道……他想找寻的镇远将军府未来当家主事的人选,真的……被他寻找到了?!
这看似不起眼的女子……似乎很对他的眼啊。泛著流光的如漆星眸,再也定不下心来捧卷细读了。明日……
明日会怎样,又该当如何呢?神情威严的端正脸庞上,缓缓地漾出了一个淡淡期待的弯弯笑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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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是美好的一天!
呜,是谁这样子讲的!
她的明天,简直一片……黑暗啊。
垂在耳朵旁的辫子松垮垮地垂在右耳朵旁,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小小的娃娃脸有些滑稽地皱了又皱,半垂的丹凤眼则一片的神志迷离。
唔,好想睡啊。
“阿弟!”天外一声喊让她马上振作起来。
“是,公子爷,您有什么吩咐?要奴婢……”
“我在让你用火给匕首消毒,不是让你用匕首削蜡烛!”
恼啊,好恼!他堂堂的京城聂府的大公子一向是温文儒雅的最佳人选啊,孰料竟有面目狰狞的一天!
“啊,是!”知错必改是她阿弟姑娘的座右铭哦。
正将无辜蜡烛凌迟的素手马上用力往上一挥,让深蓝的火焰烤上小巧匕首的尖部。
“你昨晚没睡觉呀?怎这般的无精打采?”一边仔细地将义兄右臂上的白布一圈一圈地拆下来,聂大没好气地哼了。
“奴婢晕船啊,晚上睡不著。”现在正值大中午,习惯了午休的她自然没精神做事嘛。
啊哈──一想起“午休”两字来,半垂的丹凤眼不由垂得更眯了,眼中酸酸的,几乎要落泪了。
“晕船?”不可置信地怪叫一声,聂大忍不住冷冷一笑,“这几日我见你精神很好吧?”
这一趟航行,最快乐的便是她了!每日吃饱喝足后便往船舷一靠,没有一点姑娘家该有的气质,只对著两岸风景探头探脑、吟诗作曲的,哪里有一分的“晕船”苗头?哼,当初百般不想随他们登船,可如今呢,乐不思蜀的却又是哪一个?!
“呃,呃,呃,奴婢随遇而安嘛!”呜,她要收敛一点、收敛一点啦。
“好一句‘随遇而安’!”聂大再哼一声,勾勾手指要她过去。
她乖乖上前几步,半垂的丹凤眼一扫到那红肿若馒头的箭尖伤口,马上嫌恶地调转了视线。
“怎么,你这如今为人‘奴婢’的也敢嫌弃起你家主子大人来了?”聂大自然也瞄到了她一脸嫌恶的表情,马上想也不想地一把将她扯得更近,逼她不得不望向那流脓的伤口,“以后与我大哥刺脓换药的人手便是阿弟你了,你躲什么躲?”
阿弟不敢置信的大叫道,“奴婢、奴婢只是一个小小的婢子,哪里敢、敢动刀动枪的?公子爷,您就放过小的吧!”头用力朝墙一扭。要她拿刀刺破那恶心的流脓伤口,然后用手用力挤、用力挤,一直到挤出鲜红的血来才能善罢甘休?呕──她,才,不,要!
“你是奴才不是吗?”恶狠狠的奸笑凉凉地从她耳边响起,吹得她头皮发麻,“主子的吩咐,有你这为人奴才有置喙的余地吗?”手恨恨地一拨,非要那张娃娃脸瞪住那红肿伤口不可,“再者,你忘了是谁害得我大哥如此模样的?又是谁说要负起责任的?!”
“我……”娃娃脸苦苦地一皱,眯成一条线的丹凤眼遮掩住所有的神思。
“还不快动手?”视而不见娃娃脸的苦相,聂大很是恶霸地逼人动“刀”。
“我、我……”哀怨地吸吸鼻子,握著小巧匕首的素手颤颤地举高,慢吞吞地移近那处散著淡淡腥气的红肿伤口,吸气,用力地深吸气,“奴婢要、要要下手了喔,奴婢、奴婢真的、真的──”
真的好想逃啊……
只是她的身后退路已被聂大彻底封死,瘦小的身子完全被压制在狭小的空间里,上天入地无路可逃啊……呜,她后悔她的一时逞强了!
“你到底还要磨蹭多久?!”
“我……”颤颤的手持著匕首悬在那处红肿伤口上方抖了又抖,怎么也狠不下心划一刀下去。
“你给我快一点!我手里这药是有时效的!”聂大用力骂她。这女人!平素里看似唯诺,其实胆大得令人发指,何必做这忸怩胆小的做作表情!
“我……”
突然,一只沉稳的手伸过来,温热的大掌轻轻包裹住她颤抖不已的冰冷素手,稳稳地定住刀势,下压、轻轻一划一旋──
腥臭黄褐的浓液即刻从十字形划口喷涌而出。
而后,素手中的匕首被拿走,她的另一只手也被抓了上来,双手一碰触到那沾满脓液的伤口,颤抖竟奇异地止住了。她再也不能发出一音一字,丹凤眼只盯住那伤口,那手开始机械地用力挤压。脓止,红血出,上好伤药,拿白布一圈一圈地缠绕上那伤处,末了将布撕开打结。
细密的汗珠,一点一点地从苍白的娃娃脸上渗了出来,以往清亮的丹凤眼隐满了雾气,只觉脑中一片嘈杂。
“不难的,是不是?”沉稳的低沉声音便似那只沉稳的温热手掌一般,闯入她混乱嘈杂的脑海里。
她怔住了。
“哇,阿弟,看不出你还有两手嘛!你懂医术是不是?手法挺熟练的嘛!”大大的惊叹伴著笑声拍上她的肩。
她浑身一僵,身体变得僵硬。
“阿弟。”
再拍一下。
“不要碰我!不要!不要!”似鬼一般地狂吼两声,苍白著脸一下子猛地挤开身后的高大躯体,奔向舱门,但双脚尚未跨出,瘦小的身躯已无力地扑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阿弟!”
她愣住,而后一口腥气上翻──呕……一口艳红,从苍白如雪的唇中喷出!迷蒙的丹凤眼中,串串珠玉顺势滑下。
而后,她陷入深沉的黑雾之中。耳旁的担忧呼唤,再也听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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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不见得便是糟糕的事啊。至少,不看了,不听了,她便觉得好轻松。眼前一片黑雾缭绕,耳旁则是一派云淡风轻的安静闭合双眼,只觉身子轻飘飘暖洋洋的,舒爽的感受似乎又回到了她四五岁的时光──那开心的、无忧无虑的,有爸爸妈妈仔细呵护疼爱的时光。
“妹妹啊,你要仔细地看这根药草哦,要记得它的模样,知晓哪里才能寻到它,并要懂得怎样用它帮助你去救治那些可怜的人……”
温和的、徐缓的、柔雅的、含著阳光味道的好听男声来自她的灵魂深处,发自她最最眷恋的心爱血亲。
爸爸,爸爸……
“妹妹,不可以只围著爸爸转哦,不然妈妈我会生气的哟!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宝宝哎,妈妈会吃醋的哦!来,到妈妈怀里来,要亲妈妈好多好多次才可以的……”
清雅的、柔美的、美丽的、带著她最爱的甜甜气息的暖暖女音来自她同样的灵魂深处,发自她同样最最眷恋的挚爱血亲──
妈妈,妈妈……
“妹妹,爱不爱爸爸,爱不爱妈妈?”含笑的暖暖音色笑著染了她一身一心的暖暖气息,“爸爸妈妈再加上可爱的妹妹,我们一辈子也不分开好不好?我们就这样快快乐乐、开开心心的一辈子好不好?好不好呀,妹妹……”
点头、用力地点头,使尽所有气力点头啊……
可是,无忧无虑的、有爸爸妈妈细心呵护疼爱的时光,却是那么短暂,令她措手不及,毫不留情地离她远去了!
爸爸!
妈妈!
任她怎样哭,任她怎样喊,任她怎样拼命追赶,任她怎样力竭声嘶,任她的心割成了一块一块,任她的灵魂碎得四分五裂──
阳光的味道还是渐渐离她远去了。最爱的气息还是慢慢消逝在了她的眼前。她最最挚爱的爸爸妈妈啊,她最最眷恋的爸爸妈妈啊,就这么远去了!
远去了,就不再回来了……再也看不见什么,再也听不见什么,惟一来自阳光的温暖消逝了。
一切,停止了。
黑雾埋没了她的记忆,死寂湮灭了她的呼吸。暖洋洋的舒爽感受再也不回来。她唯一的感觉是──冷。那种血肉躯体浸没在冰窖、浸没在雪山、浸没在冰谷──冷。
冷啊,冷啊!
她好冷,好冷!
那种冷到极致,湮灭了心跳、湮灭了灵魂的森寒气息。
所有的所有,至此终结。
止了。
于是,一切不再。
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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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郁成疾……能呕出血来倒是好事。”
“气血两虚,寒气攻心啊……难救……”
“只能是……听天由命……造化如何……”
模糊的、低沉而冷淡的、嘈杂的……思绪在快速地飞来旋去,黑雾汹涌缭绕、极致的寒意疯狂地侵占所有略含温意的区域……
“参王……补多反而不好啊……”
“寒气浸骨,药石罔顾啊……”
“自求多福吧……”
沉重的,僵硬而柔软的,暖暖的……极致的疯狂寒意一寸一寸、奇异地从躯体中极度缓慢地退却下去,冰凉、温热,自有主张地一寸一寸地环过冰冷的身躯,思绪慢慢沉淀,沉淀,沉淀。
黑雾汹涌缭绕之处,一缕细细的微亮光束似有似无地散了过来。无边的死寂之中,一丝轻暖的细柔音色淡而又淡地散播开来,暖暖的、舒爽的陌生气流渐渐地环绕四周。
陌生。
舒爽。
就好似每一回的睡梦轮回中,另一个世界的爸爸妈妈含笑的拥抱。她……还拥有眷恋的暖暖气息啊。
凉凉的泪珠晶莹剔透,浸没于无底寒川的躯体开始慢慢解冻。
于是,一切从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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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你是最最正人君子,最最自持自重、最最恪守礼教的磊落男儿啊……呜……你坏了人家姑娘家的清白……
闭嘴!没事给我煎药去!
可是,人家是女儿身啊……
我说过,我迟早纳了她!她的清白总归属我所有……你还不滚出去!你不知男女有别吗?!
于是,一切重归宁静。
狭狭船舱,窄窄床榻,锦被重重处,阳刚娇柔相拥而眠。
西风猎猎,秋霜初降。春,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