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山四时季节变幻莫测,从四方看,形状也十分独特。站在东方看,它像是一只公鸡;从西方看,却像是一只龟;由南方北望,赫然是一个仙人迎风舞剑;由北方南眺,变成一朵盛放的莲花。
奇山如此之奇,但因终年瘴气不断,鲜少有人能一窥究竟。
奇山上难道无人?
当然有,有个打柴的樵夫有次打奇山山脚下经过,正巧碰见山道上走下一个极为俊秀的年轻人,一身白衣皓然胜雪,宛如神仙中人。
樵夫情不自禁跪了下来,樵夫的母亲生了重病,看过许多大夫,他们都说救不活了。他哀求这位神仙救救他的母亲。
这位好心的神仙当真平易近人,当下点头微笑跟樵夫到了家中。托腕诊脉,从怀中取出一只瓷瓶,倒出三颗不起眼的药丸来赠送给他,并吩咐他道:“一天一餐,正午服下,三天药到病除。”
樵夫感激不已,磕头连连。
那神仙淡淡一笑,走到门边。
樵夫突然想起尚未请示神仙法号,忙道:“大仙,您是什么法号,小人我好早晚三柱香膜拜您。”
那神仙回头来,全身如笼罩在烟雾之中,嘴角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似含有最深的意思。
“我不是神仙,我的名字叫作尹樵缘。”
又到了一月一次上市集买东西的日子。
尹樵缘依旧是一身白衣,一双白布鞋,整齐而一丝不苟的黑发梳成一条辫子垂在身后。
刺骨的风雪打在尹樵缘脸上,他迈动步子进入城镇,来到街上一家米店,举手敲门。
“来了!来了!”店主人哆嗦着手赶来开门。
这么冷的风雪天谁还出门买东西呀?不过他不用猜也知道来人是谁。
门一开,冷风立刻肆无忌惮的侵门贯入。店主人忙喊:“快进来。”
尹樵缘站在屋中,抖去身上肩上的雪片。不疾不徐的手势,仿佛在夏日庭除拂去落花。
“这么冷的天你也出门,你不怕冻僵了吗?”店主人一面絮絮叼念,一面叫丫头端热茶来,两手搓个不停。妈呀!冷死人了。
店主人身上裹着大毛衣,尹樵缘呢?从他认识尹樵缘开始,他一年四李永远只穿这件白衫子,即使是冷得扫雷刮风,他身上永远就是这么薄薄的一千零一件。
门帘掀处,丫头端着冒热气的茶来了。
“尹公子,请。”丫头羞人答答的垂下眼帘,想看他,却又不敢正视。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英俊的男子啊?
“多谢。”尹憔缘端起茶杯,双手举在额前默念了一会儿,慢慢饮下。
“尹公子,你这是干嘛呀?”丫头学着他的慔样,举杯顶礼。
尹樵缘笑着为她解释:“这个呀?我将一饮一啄都供养给诸佛菩萨,祈愿天下一切有情众生都能业障消除,同证佛道。青娟,你若有空,应该多诵心经、法华经,将功德回向给众生。近来的灾劫接连不断,这都是众生造恶所致,你若能多诵经典,就能感得诸佛欢喜,这样灾难就算不能减少,也能减轻──”
尹樵褖一开头,店主人立刻两脚抹油,闪到后头去了。
尹樵缘什么都好,就是有个毛病,一碰到机会就开始宣讲道理,也不管众人耳朵长茧。青娟一问到他为何顶礼,店主人马上知道要糟,急忙躲进后院,要是不幸被尹樵缘抓到,非罚站半个时辰以上不可。
店主人在后院忙了一阵,督促工人将米包叠好,近来老鼠猖撅,吃掉他不少米粮,心疼死他了。命令工人在米仓外严严实实撒了一圈老鼠药,老鼠要是敢上门,非叫它见阎王投胎去不可。
出来一看,尹穛缘还在口沫横飞。青娟手抱茶盘,痴迷的看着他,明显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米给你拿来了。”店工人叫一声,青蜎脸红了起来,羞手羞脚扭腰进屋。
“多谢老板。”尹憔缘随手一抓米袋,别看他斯斯文文,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样,一个壮汉施尽吃奶力才能抬上肩膀百来斤的米袋,他那么随便一甩,就上了背脊,丝毫不见吃力。
“我看你那么廋,这一百斤的米你真的吃掉了吗?”店主人狐疑。
尹樵缘一个月必下山来买一次,他的食量惊人,一餐非吃掉二十碗饭不可。
“嗯。”他谦虚而有礼的回答。
除开他好说教、饭量大这两个怪癖,尹樵缘实在是时下不可多得的好青年。
他放下银子,打开大门,走进风雪之中。店主人赶紧将门关好,进去睡他的大头觉去也。
下次再见到尹樵缘,得等到初一了。
***
风雪耶么大,街上理所当然半个人也不见,连半只狗儿也不见踪影。
踽踽独行的尹樵缘卖力在雪堆中拔着他的脚,一步一步前进。
风把他的嘴唇吹得红通通的,双颊像涂了胭脂。
风这么大,雪这么深,他要走多久才能到奇山啊?
他把眼一眯,左右张了一张,没人,不如用轻功吧。走屋顶大概会快点。
想到就做,深吸了一口气,双脚一挣,尹樵绿身子如流星向上拔窜,轻轻落在一户人家屋檐上。
几个起落,身手如风似电,尹樵缘很快出了城镇,往奇山而行。
行到半路,忽见左方道旁有一座小破庙。尹樵缘已经越过了庙,又停下脚步掉头。
这庙梩不知道有没有佛像,如果有,他不是错过了拜佛的好机缘?
庙内蛛网尘封,熹微的月光从破窗照映进来,地上撗七竖八丢了一地的蒲团。
尹樵缘眼力过人,细细一辨,案上所奉果然是佛祖,大喜过望,也不顾蒲团肮脏,拉了过来双膝立刻跪倒,“咚咚咚”的开始磕头礼拜。
案桌下窸窸窣窣,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尹樵缘专心致志的在拜佛,他艺高人胆大,全不理会周遭的异动。
“鬼呀!”有个小孩子尖声惊叫,按着是“砰”的一声,好似撞到东西。
尹樵缘抬起头,案桌下一个小孩抱着桌脚,瑟瑟发抖。一张脸脏得可以,两只眼睛骨溜溜的瞪着自己,充满惊慌。
“小孩子──”尹樵缘马上明白他吓着他了,微笑着靠近要安抚他。
那小孩惊恐万分的高叫着:“别过来!我──我──不怕你,你别想带走我,我还要活到一百二十岁,不,两百岁,你要找替身,去找别人去,我不跟你去。”
“小孩子,我不是鬼──”尹樵缘试图靠近他,那孩子一声惊叫,连滚带爬钻出案桌,呼天抢地:“救人啊!如来佛祖!观音菩萨!文殊菩萨!地藏王菩萨!普贤菩萨!大势至菩萨!救人!救人啊!”
尹樵缘好生欢喜,这个孩子能说出这么多菩萨的名号,可见善桹深厚,与佛有缘。他愈接近那孩子,那孩子叫得更加哀惨了。
“救命!救命!别抓我,我不要死!”
尹僬缘心中哀叹一声,他长得恐怖吗?瞧这孩子吓成这样。
“小孩子,你别怕──”他的手刚搭上孩子的头,那孩子惨叫声直冲云霄,白眼一翻,昏死过去了。
这下换尹樵缘吓着了:“小孩子、小孩子。”抄起那瘦薄的身子,一股异味冲鼻而来,不自觉皱起鼻子:他多久没洗澡了?
这么深更半夜,这孩子孤身一人在这城外破庙之中,又湿又冷,他是孤儿?还是迷了路?
怀中之人的身体宛如一块冰,他内功底子佳,固是不怕,但这孩子再在此地睡下去,明天迟早变成一具死尸。
要不要带他回去?
考虑了三秒钟,尹穛缘抬头望向佛祖塑像,那慈和汪视众生的目光似在鼓励他。
“好吧,你我有缘,我就带你回去。”一身扛起重垮垮的米袋,另一边挂着小孩子。这孩子页轻,他要再多长点肉,他会好走一些。
***
“啊……”
梦中一尾大蛇向自己直扑而来,小乞儿吓出一身冷汗,瞪大一双眼睛,发现身在一间雅洁的房间中。
小乞儿喘着气,一面打量房中的摆设。她不是在破庙里吗?怎么跑到人家屋里来了?她跳下床,两只肮脏的脚板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有感觉,表示还没死,拍拍胸口,双掌合十对天拜了几拜:“阿弥陀佛,幸好小命还在。”
门外一阵清朗的轻笑,叫人打心底的舒坦。“小孩子,你醒了吗?”
小乞儿转过身,尹樵缘端着一碗药粥走进来,她睁大眼碃,呆住了。
好──好美喔!
依她贫薄的知识和幼小的年纪,她是说不出英俊潇洒、斯文儒雅、玉树临风……等等等之类形容男子风釆的话语来。至于尹樵缘,任何一种美善纯良的形容词统统适用在他身上,另外再加上三分挚诚,三分谦抑,三分出尘绝俗的仙气。
“来来来,先吃点东西吧。”他熬了三个时辰的药粥,里头有莲子、枸杞、甘草、蕡仁……诸般滋补养身的药材,吃了保证能替这发育不良的孩子身上多长点肉。
小乞儿打量尹樵缘一眼,这笑眯眯的男人大概不是坏人,于是大剌剌坐在桌前,不客气的唏哩呼噜大吃起来。
她有多久没吃过这么热腾腾的粥了?舌头险些吞下去。
尹樵缘坐在一旁竹椅上笑睨着他,见碗底朝天了,问道:“还饿不饿?”
手背一抹嘴唇,小乞儿道:“你煮得真不错,再给我一碗。”
能吃就吃,谁知道下一顿在哪儿呀?
又吞了一碗,肚皮高高鼓起,真的再也撑不下了。小乞儿憾恨的放弃再战,如果能多存一些在肚子里,一个月不用讨饭,那该多好?
“多谢你啦!”摆摆手,小乞儿迈动两条腿,准备走人。
不问她是怎么来的,歹命人四处为家,随遇而安,到得哪是哪儿,浮萍无根哪!“欸,小孩子。”尹樵褖忙叫住他。
她回转头,歪着脖子眨巴两只眼,眼神在问他:干嘛?
“你昨天把我当成鬼,吓昏了,所以我将你带回来。你有亲人吗?要不要我送你回去?”他是很有责任的,奇山说小不小,又有许多野兽瘴疠,他一个小孩子,出不了山的。
“我啊?”她的口气可洒脱极了。“我是个孤儿,生下来就没父没母,我也不记得以前的事了,有一次我去讨饭,被人用石头打伤了头。”一边说,一边拨开打结又油腻的额发,一条不小的疤痕丑陋的蜷爬在她光洁的额上。“看到没?痛死人了,所以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唉!乞丐真不是人做的,不过呢,我运气算不错,总遇到一些好人──”滔滔不绝的说起她讨饭的历史。
好悲惨的身世哪!
尹樵褖也是孤儿,不过他运气好,师父收养了他,教他读书、医药、武功,数年前师父云游去了,嘱咐他好好练功,等闲不要下山。
他自小住在奇山,山上一草一木都与他有了感情,不用师父吩咐,他也不打认律� 。他还想一辈子童贞修道,舍俗出家呢。
“你真可怜。”尹樵缘好生悲悯,有个念头不可抑扼的迸出:“你既没地方去,留在这里如何?”
“留下来?”小乞儿估量环境和眼前人。
这人看起来还不错,大概不会害她吧?她一个上下全是补丁的小叫化,谁又会打她主蒠了?哈哈哈。
留下来可以过几天好日于,她心思有点活了。
“我觉得你资质不错,我想收你为徒,你认为如何?”他摸过小乞儿的骨架,是个练武之材,尹樵缘一身绝艺,一直想找个人来传授,只苦于找不到人。
小乞儿斜靠着门扉,抓抓发痒的头皮,想了想。
“我看你这人不错,答应你啦!”她豪气干云的朗声道。
暂时有个衣食父母养她,她干嘛不答应,她又不是傻了。以后他若厌烦她了,要撵她走,至少她也遇过几天好日子,不吃亏。
尹樵椽展颜一笑,如冬日阳光照得人暖烘烘的,小乞儿不自觉也跟着他笑起来。
“好极!你叫什么名字?”
“那你又川什么名字?”
尹穛缘道:“我姓尹,尹樵缘。”
“我没名字,人家都叫我小乞丐,你也叫我小乞丐好啦。”她马马虎虎的,不过是个名字嘛,阿猫阿狗都一样。
“你没名字?”尹樵缘蹙起眉:“不成,我得为你取个名。”
在室内踱来踱去,尹樵缘想了半天,脑中一片空白。怪哉,平常他下笔如泉涌,为何今日不过要取个名字,竟是空荡荡的啥都想不出来。
“怎么了?想到了没?”她一旁催促着。
尹樵缘一个不留神,撞到书柜,落下一本书来,拾起一石,是神农药谱。
罢了,莫非是天意。
随手翻过一页页纸片,他念着:“川芎、当归、芍药、红花、杜仲……”
小乞儿伸着右手小指掏耳孔,道:“你在念什么啊?”
尹樵缘正好念到“无花果”,心一凛,台上药谱轻轻放回架上。
“你以后就叫无花果吧。”
“无花果?”小乞儿皱起眉头,这是哪门子烂名字?
做乞丐最忌讳触霉头,“无花果”是什么她不知道,不过一棵树无花无果,那还有什么冀望?砍了当柴烧?
她大声抗议:“不好,不好,这名字大不吉利,重新换个好名字。”
“这是你自己取的,不能改。”
她气呼呼的:“我哪有?从头到尾都是你一个人在那儿嘟嘟囔囔,也不知道在念什么。我不管,我不叫无花果,死都不叫。”
要是被叫得霉运一辈子跟着她,她往后日子怎么活啊?
“你今年几岁了?”
“你别扯到别的地方去,我告诉你,老子我不叫无花果,死都不叫!”
尹樵缘无视她怒红的脸,慈爱的摸着她的头:“你何必这么生气?你这名字确实取得好,无花无果,意喻跳脱三有,永远不受轮回之苦,不是很好吗?”
“好你个头!”她怒吼:“你不准叫我无花果,我可不想倒楣一辈子。呸呸呸!难听死了。”
尹憔缘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你是白痴还是笨蛋,我刚刚不是告诉过你我伤了脑子,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她骂得可来劲了,索性跃下椅子猛跳脚。
看他这种身量,顶多十一、二岁,尹樵缘道:“无花果,你──”
“不准叫我无花果!”她大吼。
尹樵褖心底认定了这个名字,可他反应这么激烈,他一时不适应嘛。先别叫,慢慢再找机会叫他承认了不可。
“你就在这间房间,有什么缺的告诉我。”无花果身上的衣服已经烂得可以了,鼻端又闻到那股异味:“你多久没洗澡了?”
这家伙怎么那么啰哩叭嗦?无花果拧着眉:“不知道,很久了,谁记得那么多?”
“我去烧一桶热水,你好好洗一冼吧。”
无花果瞪着尹穛缘的背影,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真是特别,连走路都比别人好看。
***
痛痛快快冼了一顿澡,哗,水都变黑了,足见无花果身上的污垢有多厚。
“好了吗?”尹樵缘敲敲门,得到无花果的允可,推门进来。
刷得红通通的肌肤,黑亮的头发滴着水,尹樵缘这才算是第一次看见无花果的真面目。之前那张锅底脸,只看到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
不错,一脸聪慧,尹樵缘满意极了。
无花果穿着尹樵褖小时候的衣服,颇有点世外仙客的味道,但她一开口──“你的袖子好长,简直可以演小旦了。”甩起袖子,翘起莲花指,对他抛来一个媚眼。
“择日不如撞日,你跪下来向我磕三个头,我收你为徒。”
无花果迟疑了一下,道:“做你徒弟我有什么好处?”
“我会教你读书、武功、医术,琴棋书画,你想学什么我都可以传授给你。”
愈想愈兴奋,以前师父在,他还有人可以共谈书艺;后来师父云游去了,奇山上只剩他一个人,着实寂寞得紧。
现下无花果来了,他一生艺业算是后继有人,怎不叫他欢喜踊跃。
无花果脚踩三七步,一条腿抖呀抖的:“可我不知道怎么拜师,你教教我如何?”
“好。”撩下摆,屈双膝,尹樵缘朝她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起身道:“这样你会不会?”
她心中嗤笑:老天爷,天底下怎自有这样可笑的傻子?
无花果连忙收敛脸上贼兮兮的笑,正经八百的大声答道:“我会了,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三拜。”跪下磕头。
“好了,起来吧。”尹樵缘还不知被这新收的徒弟给耍了。
无花果手脚灵便,一骨碌爬起来,道:“师父,徒儿我要做些什么?”
尹樵缘又是一阵欢喜,他这么勤快,看来他是挑对徒儿了。不管学武功或读书,总要以一个“勤”字为本。再聪明的资质,若不经一番苦磨,焉能发亮发光?
“你认得字吗?”
无花果一脸怃然,尹樵缘暗骂自己蠢材,他连三餐都成了问题,哪可能认得了半个字?
“无妨,”他微笑安抚:“从今天起,我教你读书。”
无花果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
读书嘛!她没多大兴趣,若在有饭吃的分上,只要不是太困难的事,她是不排斥的。
尹樵缘忽地盯着她死命的瞧,看得她脚板心都起鸡皮疙瘩了。
“你干嘛这样看着我?”她不会遇上面善心恶的大坏蛋了吧?
尹樵缘放松了额间紧绷的肌肉,呼出一口气道:“我觉得你很像一个人,不过又有点不大像,我大概看错了──”
“谁呀?我像谁?”无花果兴奋的追问。
“你的师祖卧云子有一幅图画,画上是一个女子。你师祖曾对我说,他一生之中有一个难以忘怀的女子,可惜她不知去向。后来他凭借印象绘出了她的形容,日日供奉祝祷。我方才见了你,心里影影绰绰就觉得你像一个人,原来是像画中的仙女。”
无花果开心的哈哈笑着:“是吗?我像仙女,我有那么好看吗?”她流浪多年,脏臭是要饭的最佳拍档,从没人称赞过她长得好。
尹樵缘淡淡道:“你是个男孩子,男生女相可不是什么好事。不过你年纪尚小,再过几年你长大了,自然就不像了。”
什么男孩子?她正要辩解,心念电转,机警的闭上嘴巴。
原来他把她当做男孩子了。
相识不到一天,无花果“见多识广”,可把尹樵缘给瞧透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古董味”是不易接受“非我族类”的人的。
她若想留下来,最好别自打嘴巴。有一等人啊,最在乎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的。她不知道他是不是,但没必要拿自己的饭碗去敲敲看是不是铁做的。
如果破了的话,那她真是人划不来了。
“师父。”她甜滋滋的陪着笑,加上三分讨好。先培养情分再说。人嘛,不是铁石心肠,他若对她有了感情,以后他若发现了她的真实身分,就没法子夹爽快快撵她走。
再不然,她就使出她乞讨的不二法宝:一哭二闹三上吊。反正她是赖定他了。
“师父啊,您累不累?徒儿我帮您捶捶肩膀。”仰头一石,啧,他没事长那么高干什么?一脚踩上竹椅,拳起两掌,一下一下交替捶着。
“无花果──”这名字真饶舌,尹樵缘省却了直喊:“徒儿,你跳上椅子成何体统?快下来。”
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吐吐舌头,无花果两脚一蹬,优雅的如一只大雁,飘飘落地。
尹樵缘又有话说了:“下来就下来,你为什么要用跳的?”
白眼一翻,无花果快受不了,她这位师父怎么那么龟毛?
“君子目不斜视──”
她强忍着,没让双腿往门外跑。
孽缘,孽缘。
风吹着银杏,飘飘落地,树下的小人儿手执树枝,装模作样在写字。
书房有纸有笔。她何必到树下效欧阳修之母画荻教子,在地上涂涂抹抹?
她的理由是,师父赚钱不易,她这个拖油瓶手无搏之力,既然不能为师父分忧解劳,至少不该增加师父的负担,一切开销能免则免。
尹樵缘听了之后竖起大姆指,大赞她孝行可嘉。
张开嘴巴,大大打了个呵欠,伸伸有点僵直的腰杆,哎唷我的妈!
丢下树枝,无花果回身抱住树干,三两下爬到树上,两条腿悬空摇晃,好不悠哉。
算算来到奇山这有山有水、鸟语花香,又有饭盵的好地方已经一个多月了。由于吃得好、睡得好,她竟然往上抽长了,乐得她跟什么似的,她还以为这一辈子她都长不高了呢。
她这个师父待她真不错,除了啰哩叭嗦了一点,实在没什么可嫌的了。
对她既不打也不骂,总是和颜悦色的。如果他肯放弃叫她念书,她会更感激他一些。
圆睁着大眼,无花果忆起三天前书房的一幕:尹樵缘午后会了论语,翻到公冶长第五,一字一字教她念书。真是不能怪她,午饭吃大多了嘛,脑子就不中用了,昏昏沉沉的,两眼只想闭上,念着念着,她竟尔趴在桌上睡着了。
尹樵缘念得摇头晃脑,桌前人却没了回应,一看之下,左手抄起竹棍,就重重往桌上敲了下去。
一声宛如春雷,无花果惊跳上桌:“什么事?什么事?”双眼还惺忪未醒。
尹樵缘瞪着她两条忘却身分的腿,她摸摸鼻子,掩旗息鼓溜下来。
“你很累吗?”
“不累不累,你看我精神好得很。”两眼故意撑得大大的,以证明所言不虚。
“那好,对经书要恭恭敬敬的,你是个聪明人,读书对你来说应该不是难事。
要知道做人立身处事,须从圣贤书上学……”滔滔讲了半个多时辰的道理,书本倒搁一边了。
可怜她的腿快站断了,尹樵缘兀自口沫横飞,大有江水一发不可收拾的场面,她还强打笑容。唉,瞧她多本事,难怪那些大叔大婶见着她,总多分她几个铜板,不是她自夸,天赋过人啊。
“……你懂了吗?”好容易结束师父大人的谕旨,皇恩浩荡哪。
无花果忙不迭点头应是:“师父说的是,徒儿一定谨记在心,绝不会忘记。”
尹樵缘嘉勉一笑,继续教书。无花果回到座位上,背挺得直直的,做出极认真的态势。
尹樵缘低沉清朗的声音犹如催眠曲,三两下她又不知南地北,天地一线了。
“咕咚”一声,尹樵缘忙忙回头,无花果摔在地上,头撞到桌角,额头迅速肿起一个大包,眼神迷茫,还不知发生什么事。
她还记得尹樵缘那愕然不知所以的神情。
哈哈哈!
心情大好的无花果伸手拔了一片树叶,放在口边吹了起来。
“你在上头干什么?”一个温和却威严的声音在树下喊,无花果没有心理准备,心漏跳一拍,“啊”的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