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后传来隐隐的水声,司华默然了许久,还是披衣下床,循声而去。推开浴室的门,赫然发现悠正蜷卧在冰冷的玉瓷砖上。冷澈澈的水流从悠的头上倾泻而下,流散开的水洗过悠的身体,带着丝丝缕缕的残血。血在水中晕开,浅浅的、淡淡的,隐约薄红,在透明的水中流转。
冬夜的寒意已是冰寒澈骨,沐浴在水中的悠更是瑟瑟发抖,但他却紧紧咬住发紫的嘴唇,将脆弱的身体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地任冰水不停地落在身上。
司华想冲上前去,但他没办法确定自己是想愤怒地痛打悠,还是想心疼地抱紧悠,所以他只能那样颤抖着立在门口。
很冷。水流的声音比冰还冷,比夜还寒。水带走了悠身上的血渍污痕,那身体是如此地净洁、雪白无瑕,像是冰雕成,没有生命的冰。
悠沉沉地咳了一声,又吐出了一口血。
司华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扑上前抱起了悠:“你不要命了吗?”
“好脏。你放手,我要洗干净。”悠无力地挣扎着。他无法原谅自己,就算是被药物所迷,他也无法原谅适才沉迷于情欲之中的自己,冷漠与高傲是他现在唯一所能够拥有的东西,他不可以放弃。如果用水能够洗净那种耻辱,他宁愿被这凛冽的寒冷所麻痹。
司华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强忍着空荡荡的失落感,他扯过浴巾,裹住悠的身体,将他包回卧房。拭干了身上的水,盖上了厚暖的丝棉被褥,悠的脸色仍然惨白得吓人。
“够了,悠,你不要再折磨我了。”司华挫败似地低吼,“我承认是你赢了,你要我怎么求你呢?”
“求我?”悠恍惚般地问道,“你求我什么?”
“求你……把心给我。”
“我的心?”悠从喉间挤出比哭还难听的笑声,“那种东西,早就被你弄碎了,现在,你叫我到哪里去找?”
司华嘶声道:“难道我的心就不曾碎?你说我在伤害你,你又何尝不是在伤害自己。你为什么连一次机会也吝啬于给予我?”
“你又何尝给过我机会?”悠惨笑着,“难道你说你爱我,我就非得接受你所谓的爱吗。从一开始,我就没有任何机会去选择、去拒绝。你以为你的爱能够弥补一切吗?你不要忘了,我同样是男人,你那种可笑的爱对我来说只是一种耻辱。”
司华抱着头,痛苦地道:“我知道我不好,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可是我已经错到无法回头。爱你的话,也许我应该放弃你,给你自由,可是我做不到,我也无法选择,我不能想象没有你的日子。把你锁在我身边,即使你会心碎,我会心碎,我也无法放弃。”
“所以,为你这种自私的理由,你就可以不断地伤害我,然后用爱我作为借口来欺骗你自己……”
“我没有欺骗自己,我爱你,就算天崩了,地陷了,我爱你,这一点绝对不会改变。你知道吗?知道吗?”
“我知道。”悠凄楚地凝视着司华,语气出奇的缓慢,“你很早以前就已经告诉过我,从那一刻起我就发誓,我要恨你,像你爱我那样深地恨你,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作为对你的惩罚,我身上的伤有多深、有多痛,我要你一样也能感受得到。”
“不是的!”司华紧紧抓住悠的肩膀,狂乱地摇晃着,绝望地叫道,“悠,这只是你在气我,不是你的真心话,对不对?”
悠没有说话,嘴角边噙着清清冷冷的笑,傲然睨视司华。心口在疼,血又涌了上来,但他却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司华的脸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红。他站了起来,踉跄着后退了来两步,用虚脱般的声音道:“我爱你,我可以把心掏出来给你看……这样,也不行吗?”
悠如寒冰般的眼神回答了一切。
“……不行吗?”司华用呆滞的动作转过身,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
“砰”地一声,神殿的门被人撞开了,云梵烟吃了一惊,回首望去,却见司华从外面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
“陛下,您怎么了?”云梵烟上前扶住了司华。
“他讨厌我。”司华的话听上去语无伦次,“他说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可是……可是我还是很喜欢他啊。”
云梵烟心痛如绞,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司华自言自语般地低诉着:“我一直以为,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我所不能拥有的。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最想要的东西,我却怎么也得不到。我一次又一次地想伸手抓住他,却一次又一次地将他推的越来越远。”
云梵烟长叹了一声:“陛下,您爱上谁都可以,为什么要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呢?”
“不是谁都可以。”司华摇着头,惨笑着道,“只有他,只有他才是独一无二的。除了他,谁都不可以!”猛然,司华一把抓住云梵烟的手,激动地道,“告诉我,我该怎么办?你告诉我啊!”
“你真的要我说吗?”云梵烟的眼神剎时蒙上了一层寒雾。
“是的。”司华坚定地道。
“杀了他。”云梵烟直视着司华,一字一顿地道,“这是他唯一的结局,谁都不能改变。”
司华的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缓缓地放开了云梵烟的手。
“可是您不同,您是青龙之王,所以您还有一次机会选择自己的命运。如果继续和黎羽悠在一起,您不但会毁了自己,也会毁了整个青龙国。趁现在还来得及,杀了他,让您的宿命回到原来的位置。”云梵烟平静的语气中带着冰冷的味道。
司华一言不发地凝视着祭坛中的火焰。过了许久,他低沉地说道:“我记得,在我去朱雀国之前,你曾经劝阻过我。是不是当时你就已经知道了今天这种情形?”
“是的。”云梵烟幽幽地道,“如果陛下当日能够相信我的话,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了。”
“如果,我那时就知道了今天的情形,我还是一样会去朱雀国。”司华的声音听起来遥远得像是传自天际,“如果老天爷再给我一百次机会,我还是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陛下……”云梵烟看着司华慢慢地走出自己的视线,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过她的脸颊。
***
“呕……”悠伏在床沿,咳着、喘着,将刚刚喝下去的药又悉数吐了出来。
“怎么了?”司华又惊又疼,抚着悠的后背,担忧地看看他。又是这样,不管吃下去什么,马上就吐了出来。
侍女们端上了漱口的清水,司华送到悠的嘴边。悠方才抿了一口,又是一阵反胃,张嘴将水吐出后,胸口仍然翻腾不止。己经没什么东西可以吐了,呕出来的是酸酸苦苦的胃液,然后是腥腥涩涩的血。
司华抱着悠,血溅在他的衣袖上,他的心一绞,伸手想为悠拭去嘴角的血,但悠却用力地推开他。
“悠。”司华抱紧悠不放,悠无力地晃了两下,晕倒在司华的怀中。
心惊胆战地侯在门外的御医们又被一叠声地唤进,小心翼翼地围着悠诊视了半天后,将头在一起低声地商榷着,时不时发出叹气声。
司华的眉头越拧越紧,忍不住重重一拍桌子:“到底怎么样?还要本王请你们开口吗?”
被吓破胆的御医们又“扑通、扑通”地跪下了。为了黎羽悠的病,己经有几个御医掉了脑袋,被赶出宫的就更多了,剩下的御医都是步步惊心,唯恐有个闪失。
“这个……”为首的御医在同伴的催促下硬着头皮开口,“陛下,依小人们的愚见,大人的病势甚为严重。体质本弱,染了风寒,又误服‘赤石散’,再加上心情抑郁……”
“够了。”司华喝道,“这种话你们已经说过几百遍了,现在我只想问你,到底要怎么办?”
“小人们开一剂理气调神之药……”
“蠢材!他连吃下去的药都会吐出来,开了有什么用?”司华脸色铁青。
御医吓得结结巴巴:“这……恐怕是心病,只能寻心药医。最好找一个亲近之人,好言劝慰……”
司华听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越来越烦,挥了挥手:“滚!快滚!”
窗外的雪渐渐大了。侍女们在暖炉中燃起了椴香木,空气中有一种暖暖的香味,但是,当司华的手触到悠憔悴的脸庞时,那香味便转为冰冷。
很冷,很暗,沉得司华快透不过气了,他扭头对侍女道:“把灯点亮一些。”
“可是,陛下。”一个侍女傻傻地回道,“寝宫里所有的灯都已经点起来了。”
司华大怒,喝令侍卫:“把这个不长眼的东西拖出去。”
侍卫们把那个瘫成一团的侍女拖出去后,旁边的侍女立刻乖巧地到寝宫外面搬来了数十盏宫灯,全都点燃。
华丽的灯光将寝宫映得如同白昼。光线太强烈了,折射在锻金的盘龙柱上、鉴光的雪松石地面上,泛起一圈圈迷离的亮泽,让司华有些恍惚了。
也许是灯光太耀眼了,刺得悠无法沉睡,他眨了眨眼,又慢慢地睁开了。亮丽的灯光下,他看见了司华贴在他眼前的充满焦虑的脸,他轻轻地皱了皱眉头。
司华似乎没有察觉到悠的不悦,他将悠扶坐起后,从侍女手中端过一盏玉碗,柔声道:“悠,你不想吃药就算了,我让人熬了一碗燕窝雪蛤羹,多少吃点吧。”
悠抿紧了唇,将脸侧开。
“悠,你别再和我赌气了,稍微吃点吧,再这样下去,你的的身子会垮的。”
银勺伸到了他的嘴边,悠沉默了片刻,机械地张嘴,吞了下去。
司华甚是高兴,一勺接一勺地喂。悠亦不抗拒,木无表情地一口一口咽了下去。当司华将空碗递予侍女时,悠去突然张口将羹汁又吐了出来,浓浓的,还缠上了几丝血。
司华一惊,扶住悠的肩膀,对使女们叫道:“快,快去把御医传来。”
好吵。侍女们惊慌失措的吵杂声让悠很难受,头沉甸甸的,他喃喃地道:“别吵,我很累,我……想睡了。”然后,眼前一黑,又陷入无边的暗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