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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伊人 第7章 作者:决明
    「秋水……秋水?秋水!」

    魇魅声声呼唤,一次比一次大声,到最后直接用吼的,才将那位坐在忘川河畔的白衣姑娘给唤回头,她满腮眼泪,不知已经哭了多久,魇魅叹气,在她身边坐下。

    「又在哭了?」他变出一条帕子,递给她,她缓缓接过,抹去眼泪,不一会儿,它们又淌满双颊。

    「想起一些……往事。」她嗓音沙哑,充满哽咽。「好甜蜜的往事,想起我刚成为他的妻子,想起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心里还记得那如糖似蜜的点滴……明明就是那么快乐的回忆,为什么……现在却让我好痛苦、好痛苦,好像快要捏碎心脏,好疼、好疼……」她按住心窝,泪不止,痛不止。

    我发誓,这辈子我都不会再让你这么担心,不会再弃下你一个人,我一定会让你过好日子,秋水,相信我。

    嫁给我。

    没了龙玉佩,有我还不满足吗?

    你就像凤舞刀一样,也是我心头上的一块肉,因为你在,我才能像现在心满意足,要是失去你,等同于剜掉我的心,我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模样。

    秋水,你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不会让你等太久。

    她没忘呀!

    一个字一个字,在夜里、在每一刻,她都反覆喃喃背诵,好怕自己遗忘,她要记着,绝不要忘,可这些已经化为她骨血的字词,却啃噬着她,教她痛苦翻腾。

    现在的我,不再是之前那个没用的武罗,你……你有任何需要我帮忙的地方,都可以向我开口,我一定帮你做到。

    我帮你去向阎王要一个最幸福美满的来世!

    我不要!我不希罕!这从来就不是我的心愿!

    她多想当着武罗的面,狠狠地这样吼回去,可她怎么舍得,她从来就舍不得让他为难……

    现在的他,位列仙班。

    现在的他,不需要情爱。

    现在的他,忘了曾经深爱她的自己。

    现在的他,就算失去她,也不再感到剜心之痛。

    所以现在的他,希望她忘掉过去与他的种种,不要记得两人的感情,不要记得两人心灵相属的颈项缠绵,快些入世投胎去……

    魇魅揽住她细瘦的肩头,让她将螓首靠在他肩上,这个纯粹兄长般疼爱的举动,又让连秋水流下眼泪。在那月色照耀的小溪旁,她多渴望武罗也能这样轻轻揽着她,拍拍她的肩,然而他只是站得远远的,不敢……或者该说,不愿靠近她。

    「秋水,真的这么痛,就忘了吧,你一个人孤单记着又如何呢?你也不可能成仙成佛,就像我,除了当鬼差之外,我也不会被招揽到天界去,世间本来就有很多很多的不公平,你追逐着一位神只,比我这只失恋鬼还要惨,全忘了吧,老实说,我多羡慕你,一碗孟婆汤,就能远离这些痛楚,多容易哪,何苦折磨自己,又何苦……拖累武罗天尊呢?」魇魅劝道。这些话,他提过无数次,每一次连秋水都无法听入耳,这一回却字字铿锵、如雷贯耳。

    一碗孟婆汤,就能远离痛楚。

    多容易哪。

    何苦折磨自己,又何苦……拖累武罗天尊呢?

    是呀,她在拖累他。

    她对他,已经没有任何帮助,他不再是需要她陪伴的人类武罗,也不再是需要她缝补伤口的罪鬼武罗,他已是万能神只,他是神武罗……

    「也许……你说得对,一碗孟婆汤,换来遗忘和释怀……只有我记得那些,没有任何意义,他也觉得苦恼吧,所以才如此希望我快些投胎……我到底,还在坚持什么呢……」泪水纷纷,她哭喃,纤瘦身躯不停颤抖。

    「这个黄泉里好冷,连我待着都觉得寂寞,上头春暖花开,耀眼太阳照着,身体烘得暖呼呼,你有多久没晒过阳光?」魇魅轻拍她的背。

    「好久好久了……」久到她快要遗忘那是怎生滋味。

    温暖,是什么?

    耀眼,又是什么?

    「你不怀念吗?」魇魅在诱哄她,教她回忆趄她失去的那些。

    「我……怀念……我怀念在太阳底下……他牵着大东,一手勾着我的腰,他会放慢步伐,配合我的温吞,一步一步,走在草香浓浓的小径上,我仰头看他时,阳光从他发鬓边洒落下来的温暖……」

    「会的,你下一世,一定会再遇到一个这样的男人。」

    「是呀,下一世……」她的上一世,早就不存在,所有的亲人都不在了,她曾经在这里,遇见五十五岁死去的四弟、六十一岁病殁的二妹,以及八十九岁寿终的爹亲,大家都死了,再度人世,来来去去,成为全新的人……

    「所以,我让人替你准备孟婆汤?」魇魅顺势提了,因为他看穿连秋水的动摇与倦累。

    她的目光,瞟回忘川之河,暗色河水涓涓细流,潺潺流水声,流逝着光阴,隔着忘川,是另一方天地,另一方有花有草有阳光的人间,去了,就只剩她一个人;不去,她仍是孤寂一个人……

    若记忆,成为包袱,忘了才好。

    若自己,成为包袱,舍下了,才好。

    好半晌之后,她幽幽开口颔首。「好……」

    忘了。

    舍下了。

    无论是记忆,或是她。

    最后,再让她走马看花地回顾那一世,再流连唯一一次的甜与痛。

    然后,饮下孟婆汤。

    一切,化为乌有。

    一切,回归为零。

    「连秋水」这个人的所有,随之消失。

    连一丁点的尘埃,也别剩下……

    她慢慢闭上眼,细细咀嚼每段过往。

    甜美的,她与他在小茅屋里,围着火炉,炉上一锅汤,汤里青菜多过于薄薄肉片,虽简单,却好美味,热呼呼的汤碗,煨得她双手也暖起来,他替她夹菜,说她太瘦,要她多吃些。

    甜美的,他向她允诺,说会疼她怜她。

    甜美的,躺在他身边,凝望他的睡颜,与他同衾,他的体温,暖和着她。

    甜美的,他铸造凤舞刀送她。

    甜美的,他说她是他心头上的一块肉。

    痛苦的,爹无情拆散,爹命人狠狠杖打他。

    痛苦的,他被绑在马背上,驱逐出府。

    痛苦的,她以为他死去,哭得肝肠寸断,几乎要随他死去。

    痛苦的——

    那一天,她与他的死别,她的鲜血喷溅在他脸上,他崩溃疯狂的吼叫声……

    秋水!

    那一天的天空,是暗沉的灰,仿佛风雨欲来的迹象。

    她赶在雨没落下来之前,将晾在长竿上的衣物收拾进屋,一件件折叠好,准备收进木柜里,不经意发觉他的长衫左边有处破洞,约莫尾指长短,她找来针线,拉着椅,坐在窗边,开始补起衣裳。

    这是刀子划破的缺口。

    不知是哪一回和犬戎寨对上时的厮杀混战给弄出来的破洞。

    幸好,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即将终止。

    武罗得到虎标弟兄们的首肯,答应让他们夫妻俩在过完年之后离开匪寨,去南城做些铸刀铸剑的打铁小生意,过起连秋水最希冀的平凡人生。南城不如西京热闹繁华,人口也少上许多,可那儿宁静无争,山明水秀,能在那儿落地生根,重新展开新生,她与他,都好生期待,他承诺她,待生活安定下来,他再陪她一块儿回连府,看连老爷是要杀要剐,他武罗没有第二句话!

    算算在匪寨已有好些年日子,说没感情是骗人的,她也觉得舍不得个性爽朗的虎娇及寨里几位相当照顾她的姊姊,不过她更不愿意见武罗必须活在刀口舔血的杀人生活中,今日杀人,或许哪日换他被杀,能在他没受到太严重的伤之前就脱离匪寨,总是好的。

    她还记得虎标甫听见武罗的请求,气得打翻满桌饭菜,直接和武罗互殴起来的火爆场景,虎标一句「是兄弟就不要走」,附带猛虎拳一颗;武罗回他一句「有空我会带秋水回来寨里和大家叙旧」,赠送碎星掌一记。

    两个人扭打在一块儿,打着打着,其余兄弟也加入混战,她与虎娇在旁劝阻无效,直到一群男人打累了,一个个瘫死在地上,虎标抹抹嘴角的血,啐声「臭小子,翅膀长硬了就要飞,也不想想老大哥们多照顾你!养只畜生还比你有感情,你这个……你这个小浑蛋……」,他骂得多响多亮多有气势,到最后,雷声变软,从不轻弹的男儿泪闪烁在眼角,留下一句「你和秋水敢不给我常回来走走,吃吃饭、过过夜,就给我试试」。

    虎标不想被众人看到窝囊的泪水流下,转身躲回房里,不准任何人尾随而去,与虎标当了二十几年兄妹的虎娇帮害羞的大哥做补充:「我哥同意让你们离开,你们夫妻俩自己要保重,别忘了这里也是你们另一个家……」

    「哎呀!」针头扎破她的指腹,血珠子瞬间成形,她赶忙张口吮去。

    怎会这么不小心呢?连秋水自嘲,收针,线尾打结,轻轻咬断细线。补妥长衫,她折好它,置于柜内,蓦地,一股晕眩袭来,她差点跌倒,幸好及时扶住方桌才稳住身子。

    奇怪,头……有些昏沉,是昨夜承受他太激烈的欢爱疼惜,天才破晓又被虎标拍门唤醒,睡眠不足之故吗?

    今天一早,虎标领着弟兄,又去找犬戎寨的麻烦,听说前几天犬戎寨去洗劫西京首富,收获不少,身为犬戎寨的死对头,此时不抢更待何时?

    武罗不好推卸虎标「最后大干一票,是兄弟就给我一起来」的命令,拿起龙飞刀,跟着一块儿去了。临行前,按照往常轻吻她的唇,要她乖乖等他回来,她柔顺颔首,再三叮嘱他千万要小心。

    最后一次的为他担心受苦,接下来的平静日子,已经不远了。

    「呀……该去帮忙弄午膳,武哥他们也快回来了。」连秋水甩去不舒服的昏眩,挽起长发,露出洁白颈子,腰际缠好围裆,步往厨房。

    反常的,厨房里没有半个人。

    料理三餐是寨里所有女人的工作,每到固定时刻,她们便会各自聚集于此,分工做起切菜洗菜的事。

    「咦?采绫姊?花嫂姊?」她往水井方向去,除了瞧见她时就以为是来陪它玩的大东兴奋地汪汪直吠外,谁也没有。

    她又改去厨房边屯放米粮乾货的小仓房。

    「美玲姊?月儿姊?」也没人?

    好怪,大家都去哪儿了?

    连秋水正要旋身改往庭后菜圃找人——采绫姊和月儿姊在那里种植了十多样新鲜时蔬,说不定正在摘采——一道身影突地挡在她面前,害她重心不稳地向后跟舱,她看清来人。

    「雪、雪姊……」连秋水按着怦怦直跳的心窝,直至顺了气,才讷讷地开口问道:「雪姊,怎么不见各位姊姊在厨房里?不是已经快到煮食的时间吗?」

    雪姊是寨里她最怕见到的一位,她曾经试图和雪姊攀谈,但雪姊的态度始终冷冷淡淡,与人产生好大的鸿沟,而雪姊凝望她的眼神,总会令她不寒而傈。

    「煮食?煮给谁吃?」雪姊唇边勾起一道扬弧。

    「当然是虎标大哥他们……」

    连秋水的答案,换来雪姊好长好长的笑声,她笑得让连秋水一头雾水,更让连秋水毛骨悚然。

    「雪姊……你为什么笑?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不用浪费时间煮食了,死人又不会回来吃饭。」雪姊仍在呵呵发笑,红唇弯弯,眸里却混杂着颠狂、狰狞……和眼泪。

    「什么意思?你在说什么——死人?谁会死?你——」连秋水慌张地要去捉雪姊的衣袖,想问得更清楚些,却被雪姊用力挣开。

    「全都会死!每一个恶人都会死!死了最好!死了就没办法再去杀人抢劫!他们全都该死——」雪姊愤恨咬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关内困难地挤出,她又笑又哭,又嘶吼又哽咽,眼神已经涣散,根本没看向连秋水,她放轻动作,缓缓抚摸仍然平坦的小腹,嗓音好软好软地说着:「孩子,不要怪娘,不是娘不给你一个爹,而是那个男人不配……娘不要生下一个小土匪,不要为那个男人生儿育女……不要……不要……不要!」她褪去眉宇间的温柔,突地用力捶打自己的肚子,秀气的容颜狰狞凶狠,行径好似疯狂。

    「雪姊——」连秋水冲上前想阻止她,头脑的晕眩戚却越来越重,连身体都快使不上力,她才碰着雪姊的衣缘,整个人便瘫软跪下,双臂想支撑起自己也做不到,这不是生病的昏眩感,而像是……

    她看着雪姊,蓦然一惊。

    药。

    早膳的那锅米粥,被下了药。

    全寨里的人都喝了,尤其食量大的男人们,几乎是三大碗、四大碗在灌。她只喝了半碗,就已经觉得如此难受,四肢无力,何况是虎标和武罗他们……

    而且,他们还杀到死对头犬戎寨那儿去,若药效一发作,别说是打了,连逃都无法逃,要是落入大戎寨之手,只有死路一条!

    「雪姊……你……你对我们下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恨!我恨那个男人!我恨老天爷不公!我恨自己——恨自己为何迟迟下不了手!我早就该这么做了!每一夜躺在那男人身畔,我都可以动手杀他!只要一刀抹断他颈子,他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为什么我拖过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雪姊抱着肚子,跪坐在地,泪花乱坠。

    她好痛苦,时时内心都在拉锯撕扯,她恨极了强硬夺取她清白身躯的男人,好几回都准备与他同归于尽,却总是双手剧烈颤抖而无法实行;她恨极了那个男人亲吻她的唇、她的肌肤;恨极了他的热烈拥抱,最恨的却是自己明明该恨他,心,竟然还为那该死的男人而震荡紊乱,可耻地想与他将错就错!

    她怎么可以爱上那个男人?

    是他毁掉她原本平静安宁的人生!是他害她再也无家可归,只能依附他!是他不许她死,是他强硬地留她在身边,是他是他是他——

    是他无数回在她耳边道歉;是他明白告诉她,他喜爱她,想娶她:是他说着「若我们不是这种方式相遇,多好」;是他硬生生挨下她一刀,眼神却柔和又怜爱地觑望她……

    她被自己矛盾的思绪不停折磨,恨他恨他恨他,爱他爱他爱他……

    最终将她逼至崩溃的,是她腹中竟然怀有那男人的孩子!

    不能留。

    我想要这个孩子。

    不能留!

    孩子是无辜的!

    他会是下一个万恶的匪徒!

    我不会让他步上这样的后尘!

    雪姊目光空洞,此时无论连秋水再说什么,她也只是一边笑,一边流泪,理智逐渐被药性左右,陷入昏迷——她为了不让寨中之人起疑,也喝下半碗米粥。

    连秋水悲哀地望着她,她是隐约知道雪姊与鱼二哥之事,也听虎娇说过好几回雪姊有多恨鱼二哥,更不只一次见过鱼二哥喝醉酒时,满嘴里喊着雪姊的名字,但她从不知道……雪姊心底深处竟也深爱鱼二哥。

    本来有机会成为爱侣的两人,却是这般收场……

    但连秋水无法同情雪姊,她与鱼二哥的恩怨情仇本该是私事,却牵累其他人,她怎能因而教寨里其余人陪葬?

    连秋水猛甩头,不让昏眩感支配她,她不能睡,还下能睡!

    盘妥的发髻被她摇乱,松垮地散敞开来,木簪从青丝间滑落,咚咚两声,滚到她手边。

    不能睡,她必须……

    她握起木簪,朝大腿刺去,想让自己因为疼痛而清醒。

    她必须去犬戎寨那儿看看……武罗也喝了那锅粥!万一他、万一他在犬戎寨中像她这样几乎快晕厥过去,敌人怎可能放过他?

    思及此,连秋水加重手劲,但木簪的圆钝,不足以胜过药力侵蚀。

    不行,不够痛,不够让她疼到忘掉想昏过去的念头……

    要是有比木簪更锐利的东西就好了……

    迷蒙的思绪中,闪过了一丝清明。

    凤舞。

    对,凤舞……

    她迟钝的双手,在怀里摸索,颤抖地握住她最珍惜的凤舞刀。

    「呀——」

    凤舞刀扬起,再重重落下,刀身前寸完全没入她腿肤,她疼得大叫,鲜血染红裙襦。

    剧烈的疼痛,让她成功地甩开昏眩不适。

    她吃力地站起,摇摇晃晃走到马厩牵马,绝大多数的马匹已被男人们骑出寨去,剩下一只快生产的母马和日前拐伤脚的大红马,它是虎标的爱骑,个性与虎标有七分相似,大剌剌又爱逞能,以马中之王自居。她抚摸大红马,药效使得她的声音变得含糊不清。

    「你能跑吗?去犬戎寨……」每当她感到晕黑来袭,她便以凤舞刀在大腿划上一刀,保持神智清醒。

    「咈——」大红马喷气回应,身子伏低,仿佛在说:我脚伤老旱就好了!今天去犬戎寨竟然也不找我一块儿去!

    「太好了……」连秋水爬上马背,发鬓已湿濡一片。「快些,我们快些去犬戎寨……快……」

    老马识途,大红马曾经载着虎标跑过犬戎寨数十次,走犬戎寨像在走自家后院,就算蒙住它的马眼,它也能平安抵达。

    犬戎寨与虎标的匪寨约隔一座山距离,一时辰路程,一个在山的北面,一个在山的南面,平时本该井水不犯河水,各人抢各人的,然而第一次破坏和谐的人却是犬戎寨,抢人抢到他们地头上来,惹火了虎标,结下梁子,两寨便开始长达数年的你争我夺,谁也不愿放下身段,坐下来好好谈谈和解共生。

    山路颠簸,虽然已有人迹马蹄走出一条林径雏形,仍不及平坦道路好行,大红马奔驰起来,震得马背上的连秋水只能抱紧它的颈子,才不至于被它摔下马背,终于,大红马在犬戎寨的大门前停下。

    连秋水以为会看到一场情况惨烈的刀光剑影。

    没有。

    犬戎寨里,死寂一片。

    「小武哥——」她奔近,看见第一具尸体,是她不熟识之人,应该是犬戎寨内的土匪,她不敢多瞧,弥漫在鼻间的血腥味道太浓烈,混着死亡气息。

    第二具倒卧血泊中的死尸,是三霸哥,洪声如雷的他,最爱和虎标哥一搭一唱,喝起酒来咕噜咕噜的豪爽模样,教她印象深刻……

    然后,她看见鱼二哥,膀子被人削断,飞到五步远的地方,胸口插满七、八把刀剑,早已没了生命。他身旁躺着五位犬戎寨的人,同样死绝,鱼二哥睁大眼,死不瞑目,好似仍眷着这世间,不愿就此闭上眼。

    雪姊……雪姊……这就是你希望得到的结果吗?

    鱼二哥的死,就能让你释怀吗?

    连秋水强忍眼泪,强忍作呕的冲动,继续往寨里走。她越是走,心中越是寒冷,犬戎寨里,找不到任何一个活人,无论是认识的或不认识的。

    「小武哥……」她喊着,等待有人回应她。

    没有。

    除了静寂以外,什么也没有。

    在寨舍一隅,她看到虎标哥,怀里抱着虎娇,他为虎娇挡住一记致命冷枪,可长枪的力道狠狠贯穿兄妹俩的身体,夺走两人性命。

    连秋水哭了。

    虽然虎标和虎娇是世人眼中无恶不作的土匪,但他们待她与武罗真的很好,像朋友,更像家人,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她是真心喜欢他们,好庆幸能遇上他们,谢谢他们救了武罗,谢谢他们收留她与武罗,谢谢他们没有太为难她与武罗,谢谢……谢谢……

    「呀——」

    不远处,传来哀号惨叫,随即归于无声。

    连秋水慌乱地寻找声音来源,大量的血腥味自右手边廊道转角飘散而来,她一拐一拐地胞着,腿上一刀一刀的伤口已经戚觉不到疼痛,整片右侧的裙,由白色染为鲜红,她踩过的地方,血花一朵一朵绽放盛开。

    「小武哥!」

    她看见武罗了!

    武罗拄着龙飞刀,直挺挺地站着,他与刀皆是一身血红,面前倒卧许多许多个犬戎寨的人,他垂颈,被风拂乱的长发掩住他的面容,她看下清他是生是死,只急于奔近他身边。

    「小武哥!」

    他没有动静,她急了,奔跑得更加迅速,腿好疼好疼,鲜血淋漓。

    武罗原本紧合的眼,眯细,浓眉紧蹙起来,豆大汗水沿着脸庞滴落在地。

    小武哥!

    幻听。

    不是秋水。

    秋水不会在这里出现,她应该在寨子里,柔顺地替他裁制衣裳,静静等他回去。

    小武哥!

    全是幻听。

    就在刚才,他也以为自己听见了秋水的呼唤,却在惊讶抬头的同时,被人一剑偷袭,刺中腰腹,鲜血直流。

    他思绪昏沉,觉得头与身躯都变得好重,现在持刀站立,凭藉的只剩意志力支撑。

    他不明白为何寨里兄弟一个接一个全无预警地倒下,是误入大戎寨埋设的陷阱,或是受人暗算?此刻的他已无力深究,他只在乎兄弟们的情况如何?逃出去了没有?还是……

    「小武哥!你要不要紧?小——」连秋水来到距离他一臂远的地方,就快要能触碰到他,从未习过武的她,并不知道压低着头颅,右手却将龙飞刀握得更紧的他,浑身进发出多强烈的杀气,她一心只想快些探看他的状况。

    武罗眸光一凛,手起刀落。

    龙飞银亮的刀芒,化身划破黑夜的闪电,一瞬,他先是听见龙飞刀削断某件刀器的清亮进裂,而后便是刀刃滑过布料与肤肉的撕裂,血,像潮水,大量喷溅在他脸上,温热、稠腻。

    直到脸颊上的血珠子尽数蜿蜒落下,不再阻碍视线,他才缓缓张开眼。

    一切,在他眼前崩解倾倒。

    他的幸福。

    他的满足。

    他的爱恋。

    他的,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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