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非揉着惺忪的睡眼苦笑,关小开向来是火气来得快去的更快的脾气,自己昨夜又是何苦自寻烦恼。哀叹几声,还是无奈的从床上爬起来,用冷水泼了脸,耷拉着沉重的眼皮跟在几人的后面。
这小镇虽然不大,但地处鱼米之乡,百姓不愁生计,也算是富饶了。正巧这几日是当地土地神的生辰,集会主要会场就摆在城隍庙前。从他们栖身的客栈走过去,不过小半个时辰就到了。
前面关小开陪着朱慕云说话,不时在一两个小摊那里驻足,从铺子上拿出些江南特有的小玩意儿来把玩一番。苍子夜在离他们后面几步的地方跟着走了一阵,往后面瞄了几眼,缓下脚步,等雁非跟上来跟他并肩前行。
一行四个年轻人,虽然长相气质截然不同,却个个都是相貌脱俗。这一路走来,不知吸引了多少多情少女驻足,清秀佳人回眸。有那羞涩的,只管低了头暗自羞红了脸,偏偏还另有不少胆大的,倾慕的眼光一路追着飘过来。四处的脉脉秋波接得多了,连雁非的厚脸皮也有些招架不住,揉着沉重的眼皮抱怨个不停。
“你怎么了?”苍子夜明知故问。
雁非叹气,“若是你和朱慕云逛逛庙会也就罢了,如今我们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好逛的?”又看了几眼附近聚集徘徊的少女,“你觉得被当街观赏的感觉很好么?”
苍子夜随意瞥了眼周围,“既然不喜欢,那你为什么要来?”
“还不是被小开那小子硬拉来的?”雁非苦笑。
“关小开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听苍子夜的语气突然转得不善,雁非有些诧异的望了他一眼,笑道,“谁说的?如果小开让我从此金盆洗手不去拔毛了,我肯定不听他的。”
话题一转,轻轻巧巧的换了个方向,“我说苍大少爷,你也不是喜欢到处乱晃的人,今天倒是为什么也跟出来?”
苍子夜微微一怔,还没想好该怎样回答,雁非左顾右盼的突然叫起来,“糟糕!小开人呢?”
苍子夜抬眼向四周看去,入眼的都是人头缵动,哪里还找得到前面两个人的身影?
他淡淡道,“大概走散了罢。”
正是午时三刻,城隍爷诞生的时刻就要到了,汹涌的人群互相推搡着向庙门口处涌去。雁非和苍子夜本来隔了两三步距离,被身侧的人群推挤之下,顿时身不由己的向两侧分开。眼看他们两人也要被冲散的时候,挡在中间的几个人突然莫明其妙的飞了出去。
眼前白衣闪过,雁非只觉得手掌一紧,右手已经被另一只手牢牢握住了。
指节干燥而温暖,正是苍子夜的手。
雁非暗自皱了皱眉,不动声色的挣了几下,没有挣脱,那手握的却更紧了。不止握得紧,还被拖近了一步,苍子夜正瞪着他以兹警告。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总不能和他当街大打出手、惊吓百姓罢?雁非同情的看看地上被苍子夜运起沾衣十八跌摔出去的那些可怜路人,用空着的一只手抓抓头发,只得无可奈何的任他拖着走了。
顺着人群涌动的方向随波逐流,不多时就到了城隍庙的大门。庙里面张灯结彩,涌进了善男信女无数,四处香火缭缭。
雁非在大殿里瞧了一阵,觉得有趣,便也从庙祝那里买了两根香烛,一根随手塞进苍子夜手里,自己拿了另一根点燃了,跪在蒲团上喃喃祝祷,“小民雁非路过此地,今天撞见城隍您老人家过生日,所以也来凑个热闹。刚才那么多人求你事情,要全部记下来想必菩萨也累得不轻吧?我的心愿倒是直白的很,包您老人家一听就能记住,我可说了啊。”
苍子夜在旁边听得脸色越来越古怪,雁非倒是神色一本正经的很,当真开始许愿了,“第一,希望我能财源广进,拔毛多多,大发利市;第二,希望我的武功能再长进点,也不要天下无敌,只要以后不至於再被人追得到处跑就行;第三……”
说到这里,他的音调忽然低了下去,用身边人也听不清的极低的声音喃喃道,“愿我能心想事成。”
闭上眼睛又静静默祷了几句,雁非跳起来把香插进香炉里,对苍子夜笑道,“该你了。”
苍子夜点点头,当下也点燃了香烛。
“在下苍子夜,也只求菩萨三件事。第一,愿苍鹰堡势力再壮大,安然度过任何江湖风浪;第二,愿家母身体安康;第三……”他沉吟片刻,吐出的声音竟也低了下去,“也愿我能心想事成。”
起身将香火插进香炉,侧头再看去,雁非正懒懒散散的靠在大殿的朱红柱子上,黑若点漆的眼睛望着他,突然微微一笑,“我们求的第三条竟是一样的内容,当真是巧啊。”
苍子夜摇头,“不一样。”
雁非笑笑,也不再多说,抬头望望天色尚早,问道,“他们两个人都不见了,我们下面去哪里?”
苍子夜想也不想便道,“陪我走走。”
雁非靠在柱子上却不动,一双眼睛只是淡淡的望着他,“苍大少爷,你这是命令我?”
苍子夜怔了怔,不觉放缓了声音口气,却依旧坚持道,“陪我走走。”
雁非看了他片刻,叹气道,“好吧。”
混杂在拥挤的人群中出了庙去,两个人默默无语的并肩而行了一阵,在嘈杂的集市人声中,苍子夜的声音不大,却分明的传入耳际,“这些天为什么躲我?”
雁非笑笑,语气说不出的轻松,“我有么?”
“你有。”苍子夜望着身侧的男子,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他不是傻子,他也不迟钝。这么多天的相处虽然看起来毫无异状,但只要关小开和朱慕云不在的时候,雁非就很少说话,能睡就睡过去,能打坐就运上几个时辰的功,更不用说主动开口挑起话题了。
这么明显的躲避举止,苍子夜又怎么会察觉不到?
雁非皱起了眉头,似乎很烦恼怎么回答似的抓抓头发,见苍子夜的眼神依旧望着自己,一副不得回答不罢休的神情,只得道,“你忘了你带着大批人马浩浩荡荡追杀我的日子了?要不要把我身上的伤口统统揭出来再给你看看?”
他苦笑,“苍大少爷,惹不起你,难道想躲也不行么?”
苍子夜默然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脚步,挑眉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做不知道?虽然你的武功不弱,不过天下又有几人能逃得过苍鹰堡上下的联手追捕?你以为我如果当真想要辑拿或者格杀,单凭你一个人就能逃出这几千里之外么?至於你身上的伤……”
他的语气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懊恼的神色,“是我御下不严,一时失察,让他们伤了你。”
雁非叹气,“我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养好的伤,你一句御下不严就盖过去了?这刀子果然不是捅在你身上的。“
苍子夜轻哼道,“若不是你在路上诈死吓去了严堂主的半条命,又设赌具骗去了四五个堂主身上的所有银两,他们会合起来对你公报私仇?这伤也有一半是你自找的。”
雁非摸摸鼻子,“算了,这刀子挨都挨了,事情就打住罢。”
苍子夜道,“好,这事不提,刚刚我问你的——”
雁非突然啊了一声,道,“那边搭了台子唱戏,我瞧瞧热闹去~~”抛下身边的苍子夜,几步就挤过去了。
苍子夜站在原地良久,慢慢的跟了过去。
庙会临时搭起的戏台子就在城隍庙外,此时台子上正演的热闹,台下人头躜动,叫好之声不绝于耳。仔细听了几句唱文,却原来演的是。
台上的祝英台明眸倩兮,一路借物比人,处处隐晦提点,偏偏梁山伯不解风情,枉自送了十八里路却依旧识不破那女儿身,看得台下扼腕叹息声不止。
苍子夜平日就不喜戏剧,看了一阵只觉得无趣,见身边雁非看得兴致勃勃,轻哼道,“如梁山伯这般男女不识的蠢人,怎么会让祝英台这等奇女子倾心相爱?”
雁非正看得起劲,随口答道,“既然倾心相爱,那还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可言?”
苍子夜一怔,思绪顿时从台上拉转过去,不知不觉中竟将雁非的话喃喃念了几遍,望着雁非的眼神不觉有些变了。
就在这时,旁边忽然有个声音幽幽接口道,“梁山伯纵然不识女儿身,却待祝英台如兄如弟,呵护亲密,又怎能不令英台倾心?”
雁非听这声音熟悉,急忙抬头在人群中望去———说话的果然朱慕云。
原来关小开和朱慕云两人竟也随着人流挤到这台下来。
立于三步之外的地方,朱慕云的眼睛不看着台上热闹,却只盯着苍子夜,幽幽道,“我若是英台,不怨梁兄驽钝不识真身,却只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苍子夜抿紧了嘴唇,挺拔的身躯立在人群中,视线在朱慕云的身上只略微停顿,旋即转开头去,恍若未闻一般。
朱慕云偏过头去,眸子中泪光隐隐,却强自带着微笑勉强道,“关兄弟,这里人多气闷,我们去河边看莲花灯好不好?”
关小开拍拍他的肩膀,大声道,“好!就去河边罢,何苦留在这个地方受人家的气!”
当下也不管周围惊讶的视线,径自拨开人群护着朱慕云走了。
雁非摇摇头,叹道,“本来我也想去河边猜猜灯谜的,这下弄得如此尴尬,去不好,不去也不好,唉~~”
苍子夜望着台上,面无表情的道,“你不是喜欢看戏么?不妨就在这里看几个时辰好了。”
雁非唉声叹气的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被这么一搅局,谁还有兴致看下去……”
正说话间,雁非神色一动,伸到半空的懒腰动作猛然顿了顿。
有道白光在眼角倏然闪过,一道银芒从身侧悄无声息的袭来!
刹那间,雁非的手掌在半空中一翻一转,随即若无其事的将那个懒腰伸完,垂下手去。眼角不经意的瞄过去——
是一枚银梭子。
放眼望去,周围人海茫茫,依旧热闹纷杂,哪里看得出半分异动的痕迹?
几步之外的苍子夜神色冷然,眉宇间虽然不动声色,但他的手掌攥紧成拳,莫非竟也扣住了一枚同样的银梭子?
无缘无故,当街发难,他们到底惹上了什么样的人物?
就在这时,河边蓦然传来一片惊呼。
雁非心里突然猛的闪过不好的预感,急急扭头!
千百张陌生的面孔中,他一眼便看见了关小开。向来大大咧咧的神情,此刻竟然反常的布满了惊惶之色。
雁非的脸色突然变了!
又一片的惊呼声中,雁非的身影如大鹏般腾空而起,掠过人群,直奔关小开的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肩头,“小开,你没事罢?!”
关小开惊魂未定,指着河水道,“我没事,但他……云老弟他掉下去了……”
清澈的河流哗哗流淌着,一个浅色的人影在水里浮浮沉沉,仔细看去,却不正是朱慕云!
人群中的惊呼声再起,苍子夜踩着围观人群的肩膀,几步飞掠到岸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关小开道,“本来好好的,突然就滑下去了。肯定是刚才人多手杂的时候云老弟一时不慎,被挤掉进水里了。”
苍子夜和雁非对视一眼,不觉挑高了眉头,“怎么这么巧?”在他和雁非被暗器袭击的同时,朱慕云就落水了。莫非有什么暗中的联系……
关小开怔了怔,见朱慕云还在水里扑腾,身子眼看就要沉下去了,大急之下,他怒道,“都这时候了还有闲情说什么废话?人在水里,你救是不救?”
苍子夜提了口气,正欲下水救人的时候,心里突然一动,一个念头隐隐闪过脑海。他仔细的望了几眼水中的朱慕云,当下停了脚步,转头低声问旁边的雁非,“朱慕云会不会水?”
雁非笑笑,“他会不会我是不清楚,不过生在江南水乡的,又有几个不会水?”
苍子夜一扬轩眉,又注意多看了几眼,见朱慕云在水里这么久了却始终没有沉下去,以手足在水中的摆动来看,竟似乎是会踩水的。虽然挣扎的狼狈,但眼睛却还不时的瞟向岸上自己的方向。
莫非竟是在期待自己去救他,来个英雄救美么?
苍子夜冷冷一笑,对雁非道,“我去找寻敌踪。”白色的身影闪过,人已在十几丈外。
人群哗的大噪,围观百姓又是纷纷惊叹不已。
雁非没好气的咕哝着,“你都走了,我留在这里干什么?”
刚走几步,关小开大急,冲过来正正挡在面前,“我不会游水!大雁你不是会水吗?救人啊!”
雁非摸摸鼻子,“那个,我想还是算了,等云老弟什么时候想开了自己爬上来罢……”
朱慕云虽然在水中,岸上的对白却听得分明。一片震撼晕旋中,他茫然的抬起头来,正迎上雁非似了然、又似怜悯的眼神。
刹那间,心头如遭电击。
舍弃了自己十几年的矜持,放下了身段脸面,不惜一切的跟着他,念着他。明知道希望渺茫,在被人挤落下水那一刻却突然幻想,幻想近在咫尺的他愿意伸手挽救自己的性命。
难道……自己的心思,这个雁非什么都知道?如果连雁非都瞒不过,那么……岂不是更瞒不过他……
嘴唇不自觉得颤抖起来,脸色突然变得苍白。
雁非走了,他更是早就走了。只剩下岸上那么多陌生人,那么多道陌生视线漠然的看着自己在水里挣扎,等着看我自己爬上去……
呵呵,原来自己的种种举动,自始至终……都只是个笑话……
涌起水雾的眼睛,带着浓浓的悲哀绝望,放弃的阖上了。
就在这一刻,朱慕云的手臂停止了挥动,脚下不再踩水,身子立刻缓慢的沉了下去。
在岸边围观众人的惊呼声中,河水淹没了他的头顶,只有一只手留在水面上颤动着,掀起圈圈涟漪。
关小开的脸色变了!
看看四周再无认识的人,也没有人愿意援手,他犹豫了片刻,狠狠的一跺脚,脱下外衣,咬牙跳入水中!
※※※
眼前树影重重,却不见半个人影。
这次遭遇莫名其妙的暗袭,敌人的武功却是高得出奇,起先还能看到一抹淡淡的影子,追了几十里之后,以苍子夜和雁非的轻功,居然把人追丢了。
见苍子夜还在不死心的四处找寻可能的踪迹,雁非懒洋洋的向树上一靠,就地盘膝坐下休息。
身子虽然歇下来了,眼睛却还是随着苍子夜的身影晃来晃去。晃到最后,雁非实在忍不住抗议了,“喂,你坐下来歇歇好不好?在面前闪得我眼晕哪。”
苍子夜瞪了他一眼,弯下身子又在地上找了许久,却还是徒劳无功。看看天色已经黑了,再找也不可能找到些什么,只得悒悒的走回来坐下。
休息了片刻,元气恢复了些,他打量了几眼四周郁郁葱葱的阔叶树林,出声问道,“这是在哪里?”
雁非咦了一声,指着自己的鼻尖,诧异的道,“你是在问我?”
苍子夜眼皮一跳,薄薄的嘴唇里吐出四个字,“当我没说。”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安静了一阵,这次是雁非开口了,“你看我们有希望在半个时辰之内找到路回去小镇上么?”
回答他的是言简意赅的另外四个字,“怎么可能。”
“唉,我想也是。”雁非抬头望望乌云翻滚的阴霾天空,无奈道,“我有个不太好的预感,好像我们今夜会有点小麻烦……”
苍子夜也抬起头来望望天色,又看看周围被山雨之前的骤风刮得四处飘摇的枝叶,视线最后落在对面那个人的脸上。
雁非靠坐在树干上,只是觉得有趣的盯着苍子夜看,好像就快被淋成落汤鸡的人没有他自己似的。
苍子夜面无表情的站起来就走。
身后传来雁非的声音,“喂,你去哪里?”
“去找山洞躲雨,你爱待在这里就待着罢。”
雁非摇摇头,慢吞吞的伸着懒腰站起来,“居然丢下我。几年不见,这小子的少爷脾气是越来越大了。”嘴里喃喃的抱怨着,看看头顶上闪电银蛇般的在天际乱舞,还是明智的跟着苍子夜的脚步过去。
他们的运气不可以说不好。仅仅一刻钟点的时间之内,就真的被他们找到一个天然山洞栖身——虽然地方脏了点儿,味道臭了点儿,时不时的还有雨水从洞口倒灌进来。
大雨倾盆,山洞口落下的雨水竟像瀑布似的,地面上的泥沙被雨水冲刷的四处横流。雁非小心的避开地上污浊区域,找了处勉强称得上干燥的地方,靠着石壁坐了下来。
苍子夜望着四周的灰土和蜘蛛网,拧紧了剑峰般的眉头,过了好久还是站着不动。
雁非侧头打量了他半天,突然笑起来,把身上的罩衫脱下来铺在地上,拍拍手道,“苍大少爷,这下可以坐了罢?”
苍子夜迟疑了一下,却没有过去。
雁非叹气,“不会吧?连我身上穿的衣服也嫌脏?”
苍子夜摇头,“不是。如今替换衣服都在客栈里,现在弄脏了你的衣服,明天你穿什么?”
雁非笑道,“怎么突然变得婆婆妈妈的!明儿把这衣服收了拍拍灰不就成了?我又不是爱俏的小姑娘。”伸手拉他坐下来,“你站这里像根桩子似的,我看得难受。”
苍子夜侧头看着他。不知想到了什么,黑玉般的眼眸中闪耀着不知明的光芒,良久方道,“你变了。从前你的洁癖比我还重。”
雁非笑了笑,“几年的江湖闯荡下来,人当然是会变的。”
山洞里突然沉寂下来。
安静了片刻,雁非手里亮起了火折子,语气轻松的把话题岔开,“在城隍庙里听到你祈福,现在雪姨的身体如何?”
苍子夜回答,“娘亲的身体还算安康。有些小病,不碍事的。”
两个人盯着眼前跳跃的细小火焰,突然又不说话了。
又静默了很久很久,眼看手里的火折子就快熄灭了,雁非从怀里又掏出个新的火折子点亮。
骤起的火光照亮了昏暗的山洞。苍子夜的视线从火折子往上,慢慢的转到雁非的脸上。
他开口道,“小非,跟我回苍鹰堡。”
瓢泼般的雨声响如雷鸣,却盖不住清冽的声音。
雁非似乎有些诧异的看了看他,随即身子往后一仰,靠在石墙上微笑起来。懒散的笑容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魅力,说出的话也满带着戏谑语气。
“跟你回去,作你的仆役?”
苍子夜抿紧了薄薄的嘴唇,半晌才道,“做仆役还是座上宾,都由我决定。苍鹰堡现在由我主事。”
跳跃的火光映在苍子夜俊朗的侧面上,雁非偏过头来,上下看了他几眼,笑道,“当真有少堡主的架势了。”
他的目光垂落手上,盯着火折子出神了许久,轻呼了口气,“我还是喜欢现在的生活。虽然艰苦了些,但是开心自在。不如就保持这样罢。”
“小非……”
雁非蓦然打断他,与夜同色的闪亮眼瞳直视着苍子夜,微笑道,“抱歉,我不喜欢这种叫法,还是叫我大雁的好。”
苍子夜沉默半晌,道,“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雁非靠在石壁上,懒洋洋的合上眼睛,“天色不早了,我要睡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苍子夜注视着他良久,把头转过另一个方向,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盯着头顶的蜘蛛网出神。
山雨来势猛烈,直下到后半夜仍未停。呼啸的风不时的从山洞口刮进来,整个山洞中寒意瑟瑟。
火折子早就点完了。
雁非靠在石壁上,耳边听着大雨冲刷泥土的声音,眼睛不知何时重新睁开了。
又一阵夜风带着水气钻进山洞肆虐,细如牛毛的重重雨丝直扑到脸上身上,饶是有内力护体,雁非还是忍不住激零零打了个冷战。
旁边靠墙而睡的苍子夜微微动了动身子。只怕在睡梦中也冷了罢?
这九月入秋的江南天气早晚温差大,最容易受寒。白天穿得单薄些没关系,到了夜里,这单单一件白色丝织长衫可当真要命了。
这么大的人了,居然还是不会照顾自己。
雁非叹了口气,认命的把身上贴身穿的里褂脱下来,略微侧了侧身子,轻手轻脚的罩在苍子夜身上。
短褂上犹自带着体温的温暖热度,覆在年轻修长的躯体上。雁非近距离的端详着闭目沉睡的俊朗容颜,微微一笑,喃喃道,“小夜居然长这么高了……”
又伸手把褂子往上拉拉遮住苍子夜的胸口,正想要起身走动驱寒的时候,他的身体猛然一僵——
还没有离开胸前的手突然被用力拉住了。
雁非明显一惊,却又瞬间放松下表情,若无其事的笑着打招呼,“原来你已经醒了啊。正好我冷的紧,把短褂还我罢。”
苍子夜目光如炬,紧盯着他不放,“你……刚才叫我什么?”
“啊。”雁非恍然拍拍自己的额头,“一时嘴快就叫错了,抱歉抱歉。苍大少爷不要介意就好~~”
黑玉般的眼睛里蓦然闪过异样的光芒,苍子夜单手撑起身体,抿紧了嘴唇,注视着面前若无其事的微笑着的人。
尘封已久的记忆,在听到那不经意的两个字的时候,却猛然的翻涌出来,在心底叫嚣着,旧日的情景如往事再现,一幕一幕的在眼前重温。
隐藏在心底许久的话语不知不觉的泄露出来,“不要这样叫我,不要叫我少爷。”
对面的回答却只是无所谓的耸耸肩头,随即又露出那个最常见的懒散笑容来,打着呵欠道,“不叫就不叫罢,随便你。天都快亮了,我可得好好补眠一场。”
……他又在逃避了。
如果不挑明白,他就会永远的逃避下去,装做什么都不知道,用笑容和藉口敷衍过所有的明暗试探。
等待,也终究有个限度的。
苍子夜定定的看着雁非的侧脸许久,终於不再迟疑。
微微俯下身,手掌抬起他的下颌,制住他瞬间的挣扎,嘴唇悄然压上去了。翘开因吃惊而微分的唇瓣,捕捉着躲闪的舌尖,闭上眼睛,感受着彼此身体传来的热度,聆听着对方心口稳定的脉搏。
浓浓的,带着沉淀的情感的一个吻。
沉醉于刹那的幸福。
急促的喘息声初定,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表情。苍子夜松开了钳制的力量,手却还是搭在腰间,平淡的语气中夹杂着隐约的苦涩,“既然不愿意,为什么不索性推开我?”
“你不就是想要这样么?”雁非叹气,“现在满意了,可以放开我了罢?”
苍子夜身体一震,视线和对面的视线交汇了。
他的眼神平静的很,没有带出多少想象中的愠色,却是带着几分为难的,就仿佛对着犯了错事的顽皮孩童时经常露出的那种无奈神色。
苍子夜的眼神一飘,不甘,失落,懊恼,种种的神色纠结着滑过眼底,表情不知不觉冷了下来。
原本搭在腰间的手向上一抬,拉下了胸口的几层衣襟,只听嗤的一声轻响,光裸的肩头立刻露出来。他俯下身子,在黑暗中用手指缓慢摩挲着光洁的肌肤,湿热的吻沿着后仰的脖颈,渐渐落在形状优美的锁骨上——
“够了。”
半裸的胸口微微震动着,雁非的声音沉了下来,变得黝深的眼瞳直视着苍子夜的眼睛,“做事不要超出限度。小夜,不要再做出让你我后悔的事。”
苍子夜的动作突然僵住了。
在如此近的距离之内,两个人就这样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互相沉默对视着。
仅仅片刻时间,却好像过了很久很久。
然后苍子夜垂下眼睛,伸手替雁非拉好了衣衫。几乎不可闻的声音低低的响起在耳际,“我不逼你。”
静寂的黑暗中,绵密的吻重新落在唇上,仿佛对待珍宝似的轻柔,带出极低的昵喃,“告诉我,现在的生活,你真的快乐么?”
雁非闭上眼睛,有些沙哑的嗓音慨叹似的回答着,“是。很快乐。”
每次看到小开的明朗笑容的时候,心里真的,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