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几天,他就真的再没来找过纪莫,他象个陌生人,看着家人为他的婚礼而忙碌。
婚期一天天的临近,他想,人生就只这样了吧。
那天晚上他拿了帖子给那位已经退了休的老班主任,惹的他一阵感慨:一晃眼,你居然都要结婚了。我也老了,连这个学校都要搬了……这么想着,好象你还是我的学生,还是那个十来岁的年纪……
佟离没有说话,老师又拿出以前的相册,絮絮叨叨说了好些往事,当指到一张照片的时候,他咧嘴一笑,佟离,你还记得这张照片嘛?你刚进来,第一次参加运动会,就把人所有的眼光都吸引过去了,你看,你那时候的得意劲,好威风嘛!
那又如何,到现在也只是庸俗地苟延残喘——这就是生活。佟离再一看,眼里就有些酸了,在他身边一只脚还踹在他背上笑的毫无心机的,不就是当年的纪莫么?
老师……他迟疑了一下,这张照片可以给我么?
行行行,老师乐呵呵地,这时候门铃突然响了,佟离开始没在意,后来师母居然领进一个叫他想不到的人,他才脸色一变,暗在心里骂了好几句娘,这也太巧了吧。
纪莫看见佟离也是一愣,差点就想掉头走了。
原来上次纪莫中途退场,这次是特地被叫回来领校友纪念册的,却怎么也没想到和佟离撞上。老师看着俩人的动静不禁奇道:“怎么了你们?”
“没有!”这下俩人倒是异口同声。
“我就说呢,你们以前好成什么样了——佟离跟个保镖似的跟着你,谁怎么惹到纪莫啦,他准第一个发飚,霸道的和什么一样,我那时候没少听别班的和我抱怨呢。”老师想到当年不由地又笑了,转头对纪莫说,“现在佟离也是要做人家丈夫的人了,纪莫,婚礼那天,你可要给他多挡几杯酒,也不枉人家当年对你的情义。”
纪莫无言以对。就是这一句当年的情义,叫他错了一次又一次。
陪老人聊了很久,两人才告辞出门,这时候他们的默契还是有的,至少心照不宣地演足了这一场多年好友的戏。
两人一句话没搭腔,顺着学校的林荫路走,快到学校门口,突然看见两个半大的孩子蹑手蹑脚地从紧闭的铁门上翻进来,个子小些的那个动作却大,哐当一声踢到了门,惹的门卫探出头来,骂道:“又是你两个小兔崽子!天天翻这铁门,告诉你们老师,仔细你们的皮!”大一点的孩子回有一把拉住小个的手,冲门卫做了个鬼脸,一遛烟跑了,一个不留神撞进纪莫怀里,他不由地倒退了几步,只听见男孩爽朗的笑声:“对不起啦。”
身后的小孩兴许被他拽的疼了,怯怯地喊了一句:“哥,你慢点,我疼——”
纪莫呆呆地看着两个人远去的背影,一瞬间,恍如隔世。
所有现在的,过去的,清晰的,模糊的景象一一重叠起来。他的生命里挥霍了这些记忆之后还剩下什么?就连这个蕴涵了他和他最珍贵的六年时光的学校,都要成为过去了。
佟离第一次把奖牌塞进他手里,第一次和他一起被留堂,第一次为了他动手打人,第一次吻他,第一次抱着他一遍一遍地说他想他。
到如今,只剩黯然。
他找不到任何一个矫情的语句去形容心里这股突然其来的伤感,他只能漫无目的地走,他知道佟离一直跟在他后面,可他没有开口,更没有回头
经过那个小公园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脚步,他想到当年那个不知名的中年男人。他报复似的随便把自己交了出去,这些年来的放浪形骸,又何尝不是为了报复?报复他,也报复自己。
“纪莫。”
他没有应声。佟离大踏步走上来,紧紧地勒着他的肩膀,把他拖到树影深处。纪莫挣扎起来,却几乎用不上什么力气,他急道:“佟离,你还想怎么样,你都是要结婚了的人了!是你说要一刀两断的!”
“我没有,是你太狠心!”佟离眼圈红了,“我不想和你分开,小莫,真的……”
那能怎么样?你能为了我放下你的家人你的未来么?!他还想再说什么,佟离已经疯子一样地压在他身上,发狂似的吻他,纪莫抖了一下腰,习惯放荡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有了反应,可眼前的人是佟离,惟有他,不行!他用力地推了佟离一下,就想挣脱,佟离却一用劲把他扯了回来,他喘着粗气看他,他没有第二个这样的机会了!
“纪莫,你恨我,我知道,你恨我当年抛下你——”
“我没有,都过去了!!”
“你有!你记恨一辈子!你恨我为什么没有坚持和你在一起!!”他的眼里隐约有嗜血般的凶狠,“可你呢?你坚持了吗?!”
纪莫一愣——他坚持了吗?
他……坚持了吗?
佟离按住他,噬咬似的吻他,从睫毛,到鼻梁,他霸道地命令,张嘴。纪莫颤了一下,突然疯狂地抱住佟离,激烈地回吻他,舌头搅在一起,连呼吸都要来不及似的,急喘着撕喊着地想要把对方生吞入腹——抽搐的快感!
他们再一次亲密无间,却是焚毁一切的激情。
烧吧,烧的连灰烬都没剩下,他和他之间,才算真的结束——
“谁在那里?”一声暴喝,两道明晃晃的光线直刺而来,纪莫呻吟一声,一直紧拥他的怀抱骤然消失,他睁不开眼,他再次失去了全世界。
那个小警察一脸嫌恶地把两人推进拘留室里,留下一句你们两老实点,转头就走。佟离打从刚才起就一直面色苍白,但他还是强自安慰纪莫,没事,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你忍个一两天,哥有办法把咱们都弄出去。纪莫点头,一语不发,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警局收到情报那个小公园里经常有非法性交易,走私贩毒的案子他们没能力破,这个总行吧。十面埋伏下果然逮着了几条小鱼,乐的不管三七二十一都拘留了。
和他们两关在一起的都是几个民工样子的男人,一见他们就乐了:“哟,两个这么体面的,怎的也进来了?得罪谁了吧?还是叫妹妹办事被逮个正着啦?”
纪莫难堪地别过头去,佟离一把把他拉到身后:“嘴巴放干净点!”
为首的人一愣,笑了起来:“哈,还是俩兔子,难怪进来了——最近扫黄打非嘛!是不是熬不住打野战了?你兄弟是还长的细皮嫩肉的——”
“你他妈的说什么你!”佟离听的气血上涌,哪还记得自己这是在哪,一怒之下又要动手,纪莫连忙拖住他的胳膊:“疯子!这动手你还想出去?”
佟离到底也不是当年的热血青年,想想后果也勉强压下了怒气,两个人坐在角落里,霜打了茄子似的,佟离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骂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呢?他和纪莫保证过他能带他们出去,可出去之后呢?怎么面对自己的家人——他烦透了,周围人还在讲些不三不四的混话——一个同性恋,就连这些社会最低层的人都看不起!!
纪莫哪里知道佟离的想法,惊慌之后,他反倒冷静下来,甚至觉得佟离在这里能光明正大地握着他的手,未尝不是一种另类的圆满。
“阿离,你怕吗?”
佟离愣了下:“说什么傻话呢你。”怕也不能被人看出来,佟离这么想着,越发攥紧了纪莫的手。
纪莫笑了,好象他们从来没有分开三年那样,“阿离,你以前真的很凶横,记不记得以前高二那学长,也就是说了你什么,你把人打的两颗门牙都掉了。”
佟离讪笑道,都以前的事了,老提着做什么。
你自己老这么动手比动脑快。纪莫当然知道佟离如今今非昔比,却乐意还象以前那样看他。
佟离瞪他一眼,疯子,你消停些吧。
两人天南地北聊了好久,几乎都是一宿无眠。或许他们都不想让自己安静下来,面对这个他们不熟知且恐惧的环境。
可第二天,那些警察把佟离单独叫了出去,纪莫心里就恐慌了,一直捏着佟离的手不肯松开。佟离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估计这些人有私了的意思,若是这么着,事就不大,你信我,再忍忍。
佟离出去了就再没有回来过。纪莫一直心慌意乱,他怕佟离的脾气一暴起来就完了,其他那些人不干不净的揶揄的话他也都当没听见,心里只记挂着佟离。直到后来,他也被警察单独提审了,他才知道佟离已经出去了。
出去了?他呆呆地又重复了一次。
对面那个年轻的小警察说,那当然,人家跟你本就不是一路的,他太太来和他一起走的。
不可能。纪莫冷冷地说。佟离既然叫他忍耐就一定不回就这样丢下他!
“什么不可能!你当这是什么地方啊你是什么人啊!”对面的警察一把拍在桌子上,年长一点的警察喝了一声:“小李,你这么凶干吗?坐下!我说小兄弟啊,看你这样子斯斯文文也不象那些个不干净的人,你想,我们也不愿意为难你啊,什么事都有个解决的方法不是?”
纪莫在酒店里做的一直是类似公关的事,他能不了解这些人的意思?他也知道,到这当口,他不给他们好处,是别想离开这的。可他依然冷冷地瞪着那年轻点的警察:“你说那个人,和他太太一起走了?”
有人吹了声口哨,兔子就是兔子,这时候还想着吃醋呢!几个人扑哧一声笑了,有的上下打量着纪莫:“你说说,哪有男人不乐意抱女人而——男人臭烘烘的,又什么好干的?”
“谁知道——”又一个警察轻佻地冲纪莫抬抬下巴,“我也不和你多说,这事你也不是没听过,咱们商量这事怎么个解决法,你总不要一直被拘着,那你往哪撒‘火’去啊?”
“这到处都是男人还怕什么啊!”
这些话几乎把纪莫的脊梁骨锉了个洞,可他此时已经想不到许多了,佟离,走了。比起和他同生共死,他宁愿要他的家人,前途,面子,将来……
我不想和你分开,小莫,真的……
他突然发狂似的笑了出来,惹的所有人看神经病一样地看他。年纪最轻的警察推了下他:“喂,你别搞什么有的没有的——上次也有个外地妹,死也不肯承认自己是流莺,也这么倔着,结果呢?打死她咱也就是个内部处分——”
“小李!”胖警察喝了句,警告地说,“这话能到处说么?嫌上次见报闹的不够大是吧。”
纪莫嗤笑了一声,环视眼前的人——他喜欢男人是肮脏,是下贱,是天地不容,可也比不上眼前这些穿了官服的土匪!
“你笑什么?!”姓李的警察一见火又上来了,一把捏住警棍——胖警察一把架住他,丢了个颜色给旁人要他带纪莫先回去,这人可不是目不识丁的盲流,惹急了谁也没好果子吃,反正时间长的很,他就看看谁先熬不住。
***
可后来,纪莫还是很快就出来了。
维盛在外面已经等的心急如焚了,一见纪莫就攥着他的手不肯松开,纪莫望着他,只点了一下头:“原来还是你……”
维盛压低了声音急切地道:“什么都别说了,咱们走,别待在这鬼地方——”
你哪来这么多的钱?纪莫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所有人听见。
维盛叹了口气,他早知道瞒不过纪莫:PAUL也有帮忙出一点,然后,他说,出了这事影响不大好……叫你暂时别回金华上班了……
纪莫面无表情,真好,真的一无所有了。
走吧。他看向维盛,我待够了。
维盛哪来敢多说什么,他怕死了纪莫此时的神色,正走几步,门突然开了,气喘吁吁的佟离迎面一见那两人就愣了,他呆呆地张大嘴:“纪莫,你出来了?”
纪莫没有看他,叶维盛皱着眉转过头去。
佟离瞪大眼,他知道纪莫怪他丢下他,可他那时候不走怎么能找关系找钱再回来救他?!纪莫该不会真的以为他就这样抛下他了吧?“小莫,我,我只是……”
“我懂。”
“不是——”佟离见纪莫脸都绿了,知道这次气的不轻,越发心慌意乱,“我没有——你不懂——我——
“行了佟离!”纪莫突然开口,他也不怕给人看笑话了,他算什么东西他?!从头到脚都腐烂透了!“佟离,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吗?就是因为你永远不能承认你爱一个男人!”纪莫豁出去了,他抱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绝望态度——今生这样和他说话,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我爱男人有错吗?”他扫了身边的警察一眼,冷笑道,“你们有什么资格歧视我?逼良为娼屈打成招恃强凌弱狐假虎威,不该干的你们哪样没干全?!这么多杀人抢劫你们不管,走私贩毒你们不管,贪污受贿你们不管,就管我他妈的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同性恋又怎么了?我承认!同性恋也是人,凭什么受尽白眼?!我就算喜欢男人也比你们这些‘正常’人干净的多!”
“纪莫……纪莫……”维盛听的难受,一把拖住纪莫就往外走,“别说了,我们走吧。”这能怪谁?一旦COMEOUT了,就是一切毁灭,世俗的压力和偏见会让人恨不得死了好。这个社会没有给同志生存的空间,我们只能卑微地躲闪地苟延残喘。
多日的折磨,纪莫其实已经筋疲力尽了,他还想再骂,却发现喉咙已经堵的发不出一句声音,然而在经过佟离身边的时候,他还是说了一句话。
“你永远没有这样的勇气,胆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