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红楼。
烟花三月,牡丹争艳吐芳,美不胜收,只不过蝶红楼里争的却是艳丽多姿、软玉温香的女子和清秀可人、柔顺温雅的少年。怪不得来往的商贾名士、文人骚客乃至武林中多金多情的少侠公子均忍不住在此流连徘徊、驻足忘返——这蝶红楼内收罗的标致佳人,是整个洛阳城中首屈一指的美貌无双,单凭那楼内的两大红牌纤冰和落雪便已令其他同行难以望其项背,只余下汗颜的份。
纤冰,女,芳龄十八,身材高挑丰满,歌喉婉转动人,那如丝的媚眼儿一抛,洒落万千风情,绝对勾魂摄魄;落雪与纤冰恰恰相反,是一个纤细秀丽、楚楚动人的少年,一双如泣如诉的眼眸柔情似水,如若哪位一不小心失足跌落,只怕是溺死其中亦心甘情愿。这纤冰和落雪对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无一不晓,论才情、论样貌均无可挑剔。只可惜这二位俱是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人,若想成为他们的入幕之宾,不但要舍得花大把的银子,更重要的是,须得让他们看得顺眼。迄今为止,能是同时获得次二人青睐的幸运儿只有一个,那便是中原武林第七大派风剑门的少主“追月狂剑”容飞扬。
提起容家的大少爷,一表人才、英俊不凡、潇洒出群自不在话下,那“风流”二字远不足以形容其万分之一。十七、八岁的年纪已踏遍各地烟花柳巷、秦楼楚馆,不论是白道中端庄贤淑的名门闺秀,还是黑道上妖娆任性的刁蛮女子,无一不被容大少爷超凡人圣的魅力迷得晕晕乎乎、死心塌地。正所谓:游遍花丛、众人皆醉;处处留情、从不湿鞋——能在闻名遐迩的蝶红楼里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者,唯容飞扬一人。
“容大少。”精致雅静的小阁内,一个风姿绰约的艳丽女子轻启红唇,软语绵绵。
“何事如此愁眉不展?”
“唉。”容飞扬愁眉苦脸地抬起头来,露出一张令无数少女为之心醉神迷的俊美脸庞,“还不是被齐大哥给传染的。”
“容大少。”瞥了一眼歪歪斜斜地靠在一旁、衣冠不整、发丝纠结、面容憔悴、神情暗淡地捧着一整坛子酒直着脖子往嘴里灌的潦倒大汉,纤冰嫣然道:“齐公子这是为情所困呐?”
“为情所困?”容飞扬挑了挑飞扬的剑眉,不解地道:“他刚娶了武林第一美人梁枕秋为妻,江湖上谁不称羡?可是他为什么不在家中享受美人的软玉温香,却偏偏要从翼北风尘仆仆地跑到这儿找我们一起
喝酒买醉,还每天喝得烂醉如泥……”
“你以为齐大哥是自愿成亲的吗?”一个外表斯文清秀,与容飞扬的阳刚俊挺截然不同的另一类型的美男子讪笑道。
“不是自愿,难道还是被迫的?”容飞扬瞅向比自己大了足足两岁的儿时玩伴——今年方及弱冠,却已被众多江湖朋友誉为“妙手圣医”的驭云山庄少庄主云驭水,失笑道:“总不成是梁枕秋拿刀子逼齐大哥娶她的吧?”
“拿刀子的并不是梁枕秋。”云驭水淡淡道:“齐大哥此次成亲,完全是出于父母之命。”
“父母之命?”容飞扬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是的。”云驭水娓娓叙道:“齐大哥原本已与一位名唤‘丁宽’的姑娘两情相悦,私订了终身,但是齐伯父和齐伯母却以对方来历不明为由,强迫齐大哥迎娶武林第一美人梁枕秋……”
“噢——”容飞扬恍然大悟,“这有何难?男人三妻四妾不过平常而已,齐大哥完全可以把那位叫什么‘宽’的女子也一并纳入齐府。如果舍不得委屈了她,干脆将她扶为正室,和梁枕秋平起平坐不就行了。”
“你以为每个人都跟你一样是用下半身来思考的吗?”云驭水不无嘲讽地道:“他日你容大少成亲,想必远远不止三妻四妾,总得要个三十妻四十妾方能尽兴吧?”
噗嗤——一直伫立在一边静静聆听的落雪忍俊不禁。
“喂,你想跟我打架吗?”容飞扬冲着云驭水怒目而视,“我这么说有什么错?齐大哥可以跟那位……宽姑娘商量一下……”
“只可惜那位姑娘是个心高气傲的烈性之人。”云驭水悠悠道:“早在半年前听闻齐大哥即将成亲的消息之后便已走得无影无踪——自此之后,再也没人能找到她的半丝足迹。”
“所以齐大哥才会如此颓丧啊!”终于明白了前因后果的同大少好心地上前劝慰:“齐大哥,天涯何处无芳草,人走了便罢,何必为了区区一个女人这么丧魂失魄?若传了出去,岂不有损你‘翼北侠刀’的威名?”
“我……不要什么……威名……”英俊的面庞上不满了青色的胡渣,处于半梦半醒之间的男人断断续续地道:“我……只要她……只要她……回来……”
“齐大哥。”云驭水正色道:“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梁枕秋想想。你既娶了她,却有抛下她不闻不问,这又令她情何以堪?”
“那个女人……”齐骏冷笑,“她还以为我不知道……当初若不是她暗中怂恿我父母以死相胁,我又怎会……好。她想当齐夫人之名我便给她。”他咬牙切齿,神色狞狰,显见得已对梁枕秋恨之入骨。“
不过,她这辈子也休想我会她一下!”
“齐大哥……”容、云二人对视一眼,眸中不约而同掠过一缕怜悯之色——昔日豪放不羁、洒脱随性的飒爽男儿为了一个“情”字竟被折磨至此……
“你们不用同情我……”齐骏醉醺醺地道:“我是……自作自受……”
“不、不、不、不好了!”楼下忽然跌跌撞撞地冲上来一个人,正是此间的鸨儿,她气喘吁吁,神情惊惶,“有、有人……来、来找齐、齐公子……”
“我……我……”齐骏茫然抬首,醉眼朦胧,“谁……”
“莫不是梁枕秋找上门来了?”容飞扬微微蹙眉。
“不、不是的。”鸨儿喘着气道:“下、下面有一大群身穿白衣、腰缠红巾的人涌入大厅,口口声声说要找齐骏齐公子,还把咱们蝶红楼的护院打得鼻青脸肿……哎呀,若非老身跑得快……”
“白衣……红巾……”齐骏猛然一跃而起,用力甩了甩头,踉踉跄跄地冲向门口。
“齐大哥。”云驭水闪身拦住了他,“我们尚不知对方是何来路,不宜冒险……”
“我第一次见到宽儿的时候,她就是一身白衣红巾的装束!”匆匆抛下一句,齐骏一把推开云驭水,万分急切而又兴奋地直奔楼下而去。
蝶红楼大厅。
莺歌艳舞、柔美旖旎的气氛一扫而空,胆小的客人已早早夺门而逃,剩下几个胆大的则闪在一边等着瞧好戏。大厅左右整齐地分列着两排身着白衣、腰束红巾的男女,不多不少共二十人,一个个白衣飘飘、男俊女秀、脱俗出尘。尤其是领队的一位身材高挑、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年,容貌端丽俊秀,肌肤白皙细腻,鼻梁高挺,乌黑的眼珠充满着灵气,便连蝶红楼的纤冰、落雪尚要逊其三分颜色。少年身后四名英俊的白衣汉子抬着一顶红色软轿正静静地伫立在大厅中央,轿帘低垂,难窥分毫。
“请问哪一位是齐骏齐公子?”一个优雅柔和、极为动听的男子的语声自轿内缓缓传出,这句话问的正是并排站立在软轿前面的三个人。
“我是。”齐骏强抑住内心的激荡,长吸一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回答。
“原来是你!哼,枉你号称‘大侠’,却是个人面兽心、始乱终弃、禽兽不如的东西!”
原本侍立在轿前面面无表情的绝色少年闻听此言登时面色丕变,破口大骂,还摆出一副亟欲上前拼命的架势。
“阿恕。”轿中人轻轻喝止,声音不大,却饱含着一股说不出的威严。
“是。”少年即刻垂眉敛目,努力压下心头悲愤,沉默不语。
“请问齐大侠是否还记得‘丁宽’?”轿中人依然十分客气地询问,只是说到最后二字,平稳的语气中稍稍地透出一丝哀伤。
“当然记得!”齐骏一迭声地道:“她在哪儿?一切可好?”
“她已经死了!”少年大声道,瞪向齐骏的眸光中充溢着仇愤与悲伤。“她是被你害死的……你这个杀人凶手!”他咬牙切齿,“还我姊姊的命来!”
呛。
长剑一闪,凌厉的剑光飞射而至。
当。
容飞扬疾步拔剑侧身,替自听见心上人噩耗后便如遭雷殛,而后又呆若木鸡的齐骏挡开了这迅如闪电的一剑。
“这位小兄弟,有话好说,何必冲动?”——容大少一向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对每人说话当然不会疾言厉色,自是好言相劝,温柔以待。
“哼。”奈何对方却一点儿也不领情,少年身随剑走,不退反进,一剑斜斜上挑,直取容飞扬面门。
好剑法。
容飞扬心内暗赞,手腕一翻,轻轻巧巧地再次挡住了对方的攻势。少年揉身而上,其剑法非常古怪,出手既准又快,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随着一连串“叮叮当当”的兵刀交接之声,转瞬间两人已走了二十余招。
——这究竟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剑法?一旁观战的云驭水愈看愈是心惊。自己这个青梅竹马的兄弟虽然生性好色,但武功却着实不赖,在武林十大排行榜上即使挤不进前三,倒也能够稳居第七。如今不知打哪儿突然冒出这么一个无名少年,居然能跟江湖上排名前七位的高手打得如火如荼、平分秋色,确实大大出人意料。更何况,这个少年的主人,隐藏在软轿内的神秘人物尚未真正现身——今天的局势,似乎相当不妙啊……
“阿恕。”轿中人出声呼唤,“退下。”
“是。”少年高声应答,只是一时半刻却抽身不得——高手过招,岂是想退便能退的?
一道耀目的剑光陡然匹练而起,速度快得让人连眼睛也来不及眨。在场所有的人都没有看清楚这一剑是从何而出,又是如何穿过对站双方如骤雨般频频交接的剑网,加入战圈的。大家只听到“当、当”两声脆响,两把长剑同时坠地,只见第三个人正气定神闲地收剑入鞘,对着衔处在怔忡之中的容飞扬抱拳而立。
“容少侠,承让了。”
众人这才看清了这个人的样貌,一瞧之下,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此人身材颀长,偏瘦,肤色棕黄,眉眼之间相距甚宽,鼻梁扁平,轻抿的嘴唇薄成了一条线——此等长相,已不能以奇特怪异来形容,像这种归之为丑陋。而对天**美的容飞扬来说,像这种丑八怪是绝对敬谢不敏的,更何况,这个丑八怪还莫名其妙地挑落了自己的长剑——他这辈子从未见过比这还丑的人,也从未见过不这更为绝妙的剑法。
“你怎么知道我姓容?”败在美人的剑下也就罢了,今天却偏偏败在这么个奇丑无比的丑八怪手上,真真让容大少爷的心情不爽到了极点。容飞扬没好气地反问:“你又是谁?”
“在下西门毓秀。”白衣人一派自若,“今日得见风剑门的精妙剑术,在下不胜荣幸。”
“玄霄宫……西门毓秀?”容飞扬张大了嘴,当今天下的第一高手居然长成这副德行——这可是容大少爷万万始料不及的事。
“西门宫主。”云驭水拱手道:“不才云驭水有一事相询。”
“原来是驭云山庄的少庄主。”西门毓秀客气地回了一礼,“不知云少庄主所问何事?”
“在下想知道。”云驭水直视西门毓秀,神情凝重,“西门宫主此次不远千里、长途跋涉,可是为了替丁宽姑娘报仇而来?”
“不是。”西门毓秀丑陋的脸上现出一丝黯然之色,“阿宽临终前再三恳求,我已亲口答应不再提‘寻仇’二字。”
“师父……”他身后的绝丽少年拿一双喷火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依旧呆立不动的齐骏,张口欲言。
“阿恕。”西门毓秀摆了摆手,狭长的双眸中隐隐流露出几分对齐骏的鄙夷与不屑。
“把东西还给齐公子。”
“……”少年默不作声地抬手自怀中掏出一个绣工精致的红色锦囊,毫不客气地以发暗器的手法直冲着齐骏的脑门丢去。
“齐大哥。”云驭水于半途截下锦囊,小心地递至神色木然、眼神空洞的男人跟前。
齐骏茫然接过,怔怔地瞅了半晌,才默默打开锦囊,一只晶莹剔透、巧夺天工的玉镯赫然现于掌上。
“齐大哥。”凑过头来到容飞扬唬了一跳,“这不是你家祖传的龙凤绿玉镯吗?”
“宽儿……”齐骏握紧了手中的玉镯,痴痴凝望,思绪完全沉浸在与丁宽共同度过的那段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里……她温柔的言语、灿烂的笑靥……触手可及……若不是自己的犹豫不决与懦弱退缩打碎了这美好的一切……
啪。
玉镯断成两截,锋利的缺口霎时戳破了掌中的肌肤。血,沿着掌心滴滴滚落;泪,顺着眼角狂涌而出……肉体的疼痛又怎么比得上心头无尽的悔恨……
“她……”齐骏止不住地浑身颤抖,“是怎么……死……”说至此,再也接不下口。
“阿宽回到大漠后便一病不起。”西门毓秀瞧着齐骏痛入骨髓的模样,叹息着道:“半个月后就……”他语声略带哽咽,“我看得出来她非常喜欢你,否则也不会苦苦为你求情……”
“宽……”齐骏心中大恸。一旁的丁恕早已泣不成声。
“她临终前让阿恕把这只镯子还给你。”西门毓秀安抚地拍了拍丁恕的肩,“我们此次踏足中原,便是特来替她完成这最后一个心愿。”
“她……”齐骏的眸中盛满了伤痛与乞求,“能不能让我……再见她的……遗容……一面……”
“人死不能复生,再见何益?”西门毓秀淡淡道:“她的遗体已经火化,骨灰依玄霄宫的规矩也已洒入大漠。”
“……那她……有没有……什么话……”
“有。”悲愤满面的少年倏然一把抹干了脸上的泪痕,斩钉截铁地道:“但愿生生世世,永不相逢!”
他冷冷地瞪着面色于一瞬间惨白如纸的齐骏,“我姊姊要我把你的东西还给你,从此以后,丁宽与齐骏恩断情绝!下辈子,下、下下辈子,她也不想再见你!”
宽……原来你……恨我至此。
噗。
一口鲜血猛然自齐骏口中喷射而出。
“齐大哥!”
容、云二人大惊失色,一左一右同时扶住了齐骏摇摇欲坠的身躯。云驭水立刻伸手搭向齐骏腕脉,脸上顿时一片灰暗。
“自断心脉……”他喃喃道:“齐大哥,你这又是何苦……”——自震心脉,神仙难救。
“什么?”容飞扬难以置信地大叫出声,“齐大哥,你干嘛这么傻?难道你打算为那个女人殉葬吗?情人死了可以再换,命却只有一条啊……”
“我……有一事……”
“什么事?”容飞扬眼圈发红,“我容某人必定竭尽所能!”
“是啊!”云驭水眸中含泪,“你有什么……”他说到一半,剩下的话全哽在了喉里。
“把我……”齐骏艰难地吐出,他以哀恳的目光直直望向西门毓秀,“把我的骨灰……跟宽儿……洒在……同一个地方……求求你……”
“……抱歉。”西门毓秀缓缓摇首,“你非我玄霄宫之人,恕在下难以从命。”
“齐大哥!”容飞扬怒瞪了西门毓秀一眼,“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的骨灰带到大漠,完成你的心愿!”
“谢……谢……”闻言,齐骏安心地阖上了眼帘。武林中人尽皆知——容家的大少爷虽轻狂无忌,却言出必行,凡其允诺之事,从来没有做不到的。
“容少侠,云少庄主。”西门毓秀微一抱拳,“告辞了。”
“西门宫主。”容飞扬急急相对,“不知各位下榻何处?”——既然答应了齐大哥的委托,自然不能让唯一的线索就此溜走。
“……冷月客栈。”沉吟良久,西门毓秀最终仍是给了答案,跟着足尖一点,半空中身形一折一转,整个人轻飘飘地滑入软轿。这一手轻功,端的是漂亮潇洒之极
“如果能够只看他的背影……”容飞扬显然有些沉迷于对方优美飘逸的空中姿态,言下不无感慨,“唉,为什么他的脸……”
“我觉得……”凝视着玄霄宫众人远去的方向,云驭水若有所思地道:“他对你有好感。”
晒……容飞扬打了个寒噤,全身的鸡皮疙瘩抖满了一地。他小心翼翼地问:“你不会是说……他对我有意思吧?”
“这不是你的拿手绝活吗?”云驭水瞥了瞥苦着脸的容飞扬,“我会负责安排好齐大哥的后事。”他以
一种决断的口吻道:“至于齐大哥的遗愿——就全靠你了。”
“……”
——甲戍年三月十二辰时,西门毓秀与容飞扬相识于洛阳城之蝶红楼。这一年,西门毓秀二十四岁,容飞扬年仅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