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
寻沙阁。
院内古亭。
一张石桌,两张石凳。
西门毓秀端坐在其中一张凳子上,目光静静地落在对面一派悠闲自在的英俊男子身上。自大师兄走后的第二天开始,这个人便毫不掩饰地用某种带有特殊意义的热情视线紧紧纠缠着自己。这种视线自己以前也曾在他瞳中见过,只不过上次纯粹是镜花水月的假象,而这一次……实在很难猜测他究竟放了几分真心……多半还是因为我救了他的缘故吧——西门毓秀脸上不禁泛起一丝遮掩不住的无可奈何的苦涩笑意。
“毓秀。”瞧见对方眸中的黯淡,容飞扬伸出手,轻轻地将西门毓秀搁在石桌上的冰凉的左手纳入掌心。
“你不开心吗?”
西门毓秀微微一惊,继而不着痕迹地收回手:“没有,我很好。”
“毓秀……”这样的拒绝几天来已不知发生过多少次,容飞扬默默地看了看自己的手,突然深吸一口气,抬头坚定地凝视着西门毓秀狭长而明亮的眼眸。
“我……”
一阵突如其来的脚步声打断了他亟欲出口的告白,也打破了两人之间脉脉对视的暖昧气氛。
“启禀宫主,少主回来了。”李风恭敬地躬身行礼。
“阿恕回来了吗?”西门毓秀暗暗松了口气,转首道:“他在哪儿?”
“师父!”话音才落,一个人已连蹦带窜地冲了进来,猛然扑进他的怀中。
“师父,我回来了!”
“阿恕。”西门毓秀亲昵地拍了拍徒弟的脑袋,唇角愉快地向上勾起。
“这一路辛苦你了。”
“多谢师父关心。”丁恕仰起头言笑晏晏地道:“一路上有余伯照应,弟子一点儿也不觉得辛苦……哎哟!”
感觉到有人正用力揪着自己的衣领往后拽,丁恕急忙放开抱着西门毓秀的手顺势一举挥去——
“容飞扬,你干什么?”
“干嘛那么大惊小怪?”侧头闪过对方的一击,容飞扬松开手似笑非笑地道:“我只是跟你打个招呼而已。”
“你骗谁啊?”丁恕气呼呼地整了整自己被扯歪的衣襟,怒目而视。
“有这么野蛮的招呼方式吗?”
“只要你离毓秀远一点,我保证绝对不会再这么野蛮。”容飞扬一本正经地道。
“毓、秀?”丁恕诧异地眨了眨眼,“你、你……谁准你直呼我师父名字的?”他指着容飞扬的鼻子蓦然大叫。
“毓秀都没有反对,你急什么?”容飞扬耸了耸肩,顺道送了西门毓秀一个飞眼。
“你说是不是——毓秀?”
西门毓秀苦笑:“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又有什么可计较的?”
“师父。”丁恕着急地道:“您可千万别上他的当!这家伙在中原的名声一向很不好,就喜欢朝秦暮楚,最会玩弄人心了!上次那个沈秀玉……”
“喂。”容飞扬赶紧阻止他再说下去,“你少在毓秀面前胡说八道!”
“是不是胡说八道你自己心里清楚。”丁恕不屑地道:“何必欲盖弥彰?”
“你……”
“怎样?”
“咳。”西门毓秀轻咳一声,细长的眸内黑黑的瞳仁左右溜了溜,微蹙的眉峰让吵得如火如荼的二人同时闭上了嘴。
“阿恕,别一回来就跟人吵架。”
“是。”丁恕一面乖乖答应,一面不忘忿忿地斜容飞扬一眼。
“对了!”他突想起,“弟子还有一件事要禀明师父。”
“什么事?”
“弟子……带回来了一个人。”
“哦?”西门毓秀略带讶意,“是你的朋友?”
“是……也不是……应该算是吧……”丁恕摸了摸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他是回宫途中我们在沙漠里碰上的,当时他因为脱水和饥饿已经奄奄一息,是弟子救了他,所以……”
“嗯。”西门毓秀了然地道:“你很喜欢那个人吧?”
“师父——”丁恕面上一红,孩子气地嘟起了嘴,“我才没有……不过。”他补充,“他长得很可爱,比我还小一岁。”
“是吗?”西门毓秀沉吟道:“那你有没有问过他只身一人上沙漠来做什么?”
“我问过。”丁恕思索道:“但是他不肯说,我总觉得他好象有很重的心事。”
“唔……”西门毓秀眸中掠过一丝浅浅的忧思,“你告诉他你是玄霄宫的人了没有?”
“弟子……跟他提过。”
“他现在在哪里?”
“他的身体还很虚弱。”丁恕吞吞吐吐地解释:“弟子已经让人先将他送往弟子居住的‘依风楼’去了,反正……那里有空着的房间……”
“……这样也好。”沉默片刻,西门毓秀淡淡地道:“我想去看看他。”
他侧头似笑非笑地瞥向丁恕,“阿恕,你不反对吧?”
“当然。”丁恕开心地道:“见到师父他一定会感到很高兴的——我跟他提起过很多关于师父的事呢?”
“毓秀。”旁听了许久的容飞扬温柔地望着西门毓秀,“我也可以去吗?”
“……一起去吧。”西门毓秀在心底叹了口气,默默转身。
依风楼。
丁恕居住的地方在玄霄宫的东面,离寻沙阁不远,步行一会儿功夫便能到达。
二楼拐角的卧房。
一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十三四岁的少年静静地躺在舒适柔软的床上睡得正酣,长而卷翘的睫毛在眼下形成了弯弯的弧形阴影,稍稍带着点儿褐色的头发随意地散落在枕上,些微露出光洁白皙的额头——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都是一个非常漂亮也非常讨喜的人。
怪不得阿恕那么喜欢他——西门毓秀颇能理解地点了点头,眼角的余光忽然瞟见某人古怪的脸色,当下示意丁恕继续看护着犹自沉睡的少年,自己则携同容飞扬安静的退出了内室。
“容少侠……”直至回到了寻沙阁,西门毓秀才终于开口,“你能告诉我那个孩子是谁吗?”
——看方才容飞扬瞧着那少年的表情就知道他们肯定互相认识。
“他……”容飞扬犹豫地张了张嘴又闭上。
“……既然容少侠不愿意说,在下也不便勉强。”西门毓秀慢慢移开视线,“你走吧!我想休息一会儿。今天傍晚请容少侠务必至‘醉月堂’用膳,除了替阿恕他们接风,也顺便欢迎一下玄霄宫的新客人。”
“毓秀。”容飞扬着急地道:“不是我不肯告诉你,只是那个孩子他……他叫齐诺,是……是……”
“莫非他是齐家的人?”西门毓秀心念一动,脱口而出。
“是啊。”容飞扬颔首道:“他正是齐大哥唯一的弟弟。这小鬼自小精灵诡诈,我实在难以猜测他此次到玄霄宫的目的究竟为何?”
“这么说。”西门毓秀眸中冷芒一闪即逝,“他算是利用了阿恕?”
“应该……”容飞扬皱紧了两道剑眉,“不过小诺行事一向很与分寸,我想他也许只是因为挂念他哥哥的事才……”
“抱歉。”西门毓秀放缓了神色,“我只是不想让阿恕受到任何伤害,他姊姊的事对他的打击直到现在还未曾过去……”
“我明白。”容飞扬深深地凝视着他,“我能够了解齐大哥当初的感受,如果心里能有一个让自己时时牵挂的人……应该是很幸福的事吧?”
“是吗?”西门毓秀轻描淡写地道:“也许有时候反而会变得很痛苦也说不定。”
“……”容飞扬完全无法反驳,自己曾给这个温和善良的男人带来多大的伤害,他内心十分明白了,悔恨的感觉涌上心头,令他紧紧地握住了双拳。
“齐诺的事……暂时别让阿恕知道吧!”西门毓秀叹息道:“不知容少侠能否……”
“放心吧!”容飞扬保证,“我一定守口如瓶。”
酉时。
醉月堂。
这儿是玄霄宫宴客用的地方,几个月前容飞扬刚至玄霄宫之时也曾在这里吃过一次饭。只是那时他心情欠佳,面对着打从心底厌恶的丑八怪怎么也提不起胃口——自那以后,除了每日一次服食青鳞果叶的时辰西门毓秀从不主动出现在容飞扬的面前。那个时候,容飞扬做梦也没有想到当今天再度跨进这个地方之时自己的心境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与玄霄宫其他的地方相比,醉月堂显得要稍稍华丽一些,也许是因为这里是用来待客的地方吧!说起今天要奇怪内的人也只有一个,一同赴宴的除了容飞扬外也只有西门毓秀、丁恕、余悦这几人而已。
娃娃脸的少年在补足了睡眠后终于神清气爽地出现在醉月堂的客厅里,身边还跟着一个不放心的丁恕。
当西门毓秀和容飞扬一起迈入大厅的时候,其他的人均已到齐,余悦正笑眯眯地与少年攀谈得甚是开怀,显见得亦甚为喜欢这个活泼开朗的孩子。
“宫主,容公子。”一见门外走来的人,余悦立刻起身招呼。
“师父!”丁恕拉着少年走到西门毓秀跟前,骄傲地道:“小诺,这位就是我的师父,他是当今武林的第一高手。”
“这、这位就是西门宫主吗?”齐诺睁大了眼睛,仿佛难以相信武林第一高手的长相竟如此不堪入目。
“是啊。”丁恕奇怪的望着他,“有什么不对吗?”
“呃……没、没什么。”齐诺赶紧捂着嘴掩饰地道。
“师父。”丁恕冲着西门毓秀介绍道:“这是小诺,我的新朋友。”
“嗯。”西门毓秀微笑道:“你好,我是阿恕的师父西门毓秀。”
“您叫我小诺就行了。”齐诺很有礼貌地作了一揖,“我在沙漠里晕倒差点儿死掉的时候多亏余伯伯和阿恕哥哥救了我,我很感谢他们,也很感谢宫主能答应让我在这儿暂住。”
“你不用客气。”西门毓秀温言道:“阿恕的朋友我很欢迎,你说你叫小诺,那么你姓什么?”
“我……”齐诺偷偷瞟了丁恕一眼,“我姓齐。”他不甘不愿地答。
“原来你姓齐啊!”丁恕拍着脑门道:“说起来我一直忘了问你姓什么。”
“小诺。”西门毓秀唇边露出一丝薄薄的笑意,他意味深长地道:“你跟阿恕年岁相近,我相信你们一定能够好好相处。”
“谢谢师父。”丁恕快活地准备上前揽住自己师父的手臂,却被容飞扬抢先挡在了西门毓秀身前。
“这位是……”齐诺故意装做不认得的样子,仰起头好奇地问。
“这位是中原风剑门的少主容飞扬。”西门毓秀不动声色地道:“他跟你一样,也是玄霄宫的客人。”
“原来是容大少。”齐诺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幸会幸会。”
“不敢。”容飞扬笑得一派潇洒自若、阳春白雪,“咱们萍水相逢,也算有缘,当为之浮一大白才是。”
“你又想干什么?”丁恕横身将齐诺拦在身后,“你别想大小诺的主意!”
“阿恕。”西门毓秀瞥了他一眼,“小诺的身体尚未复元,不宜久站,还是先请他入席,大家一起用膳吧!”
“是。”用警戒的目光狠狠地瞪了瞪容飞扬,丁恕当先引着齐诺入座,两个人都没有发现西门毓秀与容飞扬之间暗暗交换的眼神。
翌日。
寅时。
石苑。
当容飞扬正准备练剑的时候,一个不速之客突然登门拜访。
“容大哥。”齐诺笑眯眯地冲着容飞扬打了个招呼。
“小诺。”容飞扬奇道:“你怎么来了?丁恕呢?”
“阿恕哥哥到四处巡视去了,我就趁机溜了出来。”齐诺一边眨着眼一边吐了吐舌头,一脸古灵精怪的样子。
“小诺。”容飞扬神情凝重地望着他,“你家里人知不知道你跑到这儿来了?你千里迢迢来玄霄宫究竟想干什么?”
“除了我嫂子之外其他人都不知道。”齐诺摇头,“我是来找西门毓秀报杀兄之仇的!听说他为人诡计多端、阴恨残暴,不但杀了我哥,还把他的尸体烧了不让他入土为安!”
他面上现出一股强烈的恨意,“我一定要替我哥报仇血恨!”说直至,语锋一转,安慰地道:“容大哥,你别担心,我会救你的。”
“救我?”容飞扬已经被齐诺的一番话震得有点晕头转向——诡计多端、阴恨残暴?
这都说的是谁啊?
“是啊。”齐诺理所当然地道:“你不是被他捉来的吗?据说他生性好色,而且有断袖之癖,到处抢男霸女,无恶不作,玄霄宫里的人有一半是他抢来的……”
“……这话你是听哪个王八蛋说的?”分明是歪曲事实、混淆是非、含血喷人到了极点——容飞扬愈听愈气,终于忍无可忍地怒骂出声。
“是嫂子告诉我的。”齐诺奇怪地看着他,“容大哥,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像西门毓秀那种大坏蛋人人得而诛之……”
“小诺。”容飞扬沉声道:“西门毓秀根本不是这样的人,你少听梁枕秋那女人胡说八道!现在开始我不想再从你嘴里听见任何一句侮辱他的话,不然别怪你容大哥翻脸无情。”
“容大哥!”齐诺吃惊地瞪着他,“你怎么……虽然我当时不在,但嫂子说云大哥就是这么告诉他们的……”
“驭水绝不可能这么说。”容飞扬道:“而且你哥的尸体也不是毓秀烧的,而是……”
“你叫他毓秀?”齐诺恍然大悟,“怪不得你帮他说话!你不会是迷上那个丑八怪了吧?”
“住口!”容飞扬厉声叱喝。“?”齐诺吓得扁起了嘴——一向对自己亲切温柔的容大哥竟会如此疾言厉色地呵斥自己,这一切都是那个人害的!
“小诺。”看着齐诺可怜兮兮的模样,容飞扬放缓了语调,“你还不了解他……等你跟他相处日久了,自然会明白他的为人……”
“我才不明白!”心头的委屈蓦然爆发,齐诺捏紧拳头,红着眼圈囔了起来,“你以前从来不会对我这么凶的!那个人有什么好……我想替我哥报酬有什么错?不管是你还是阿恕哥哥,我都讨厌!”
容飞扬苦笑——难道每一个在小诺面前说毓秀好话的人他都要讨厌吗?看小诺的情绪这么激动,现在无论说什么他大概也听不进去了吧?
“容飞扬,你干什么欺负小诺?”一声断喝有苑外传来,丁恕捉着长剑怒气冲冲地跑了进来。
“我没……”容大少真是百口莫辩。
“哼!”齐诺用力甩开了丁恕伸过来帮他抹眼泪的手,飞快地奔出苑门,一溜烟地不见了踪影。
“小诺——”丁恕在送了容飞扬两个大大的白眼球后赶紧急匆匆地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