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司徒不二没有再来容府,倒是容飞雯一直念叨着她的“司徒大哥”,至于南宫菁平时除了与容飞雯一起上街游玩外,剩下的时间全用在了如何吸引容飞扬的注意之上。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容飞扬的眼睛里只有自己情人的身影,始终都未曾把南宫家的大小姐放在心上。
三月廿四。
巳时。
“玉先生,”这一日,趁着容飞扬有事出府之机,两个少女气势汹汹地来到竹院的大厅兴师问罪。“我觉得你不应该再跟我哥在一起。”容飞雯一进门便对着坐在厅中手握书卷的西门毓秀不客气地道。
“哦?”西门毓秀放下手中的书,静静抬首。“容姑娘此言何意?”——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难道你不知道我哥是什么身份吗?”容飞雯瞪大了眼,“他是风剑门未来的掌门,又怎么可以跟……跟个男人在一起?”
“在下既身为男人,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不过……”西门毓秀喟然一叹,“容姑娘,即使在下身为女子,你也一样不能认同吧?”
“这……”容飞雯语塞,这个男人说得没错,就算他真是个女人,容家也不会同意让这么一个来历不明,而且又丑到不能再丑的人进门。“那又怎样?!”她恼羞成怒地道,“你一个丑八怪又有什么资格喜欢我哥?!只有象南宫妹子这样端庄娴淑的人才跟我哥相配!”
“容姑娘如此说——”西门毓秀微微蹙眉,“那天下间长相丑陋之人又该如何自处?”
“玉先生,”见容飞雯被对方问得已快招架不住,南宫菁赶紧上前帮腔。“容大哥他……出身名门,又在武林中颇有人望,容伯父和容伯母也都一直盼着他早日成亲,可以为容家传宗接代。你……难道忍心让容家断子绝孙,让容大哥背负一个不孝的骂名?”
“……”西门毓秀霎时完完全全地静了下来,整个人神情木然,一动不动。良久,方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抱歉,只要飞扬不放弃我,要我放弃他……绝不可能。”——飞扬啊飞扬,我终究还是个自私的人。
“你……”南宫菁和容飞雯脸色齐齐一沉。
“毓秀!”一个欢快的声音从厅外传来,然后是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你看看谁来了?”话音才落,三个人影已出现在客厅门口。
“咦?”容飞扬望了望自己的恋人,又扫了一眼神色不太自然的容飞雯和南宫菁,关切地问,“毓秀,什么事不开心?”——该不会是飞雯她们对毓秀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没什么事。”西门毓秀放缓了面上的表情,瞅向跟在容飞扬身后的两个人,微笑着招呼。“云庄主,小诺,好久不见。”
“的确好久不见了。”自从两年前云驭水的父亲过世后,他便已正式接管了驭云山庄。“西……咳,玉兄又何必如此客气,直接称呼‘驭水’便行。”
“是啊,”容飞扬跟着笑道,“别跟这家伙客气,反正他比你小,随便叫一声就得了。”
“先生。”齐诺上前恭恭敬敬地冲着西门毓秀行了一礼,“自从上次见面已经有三个月了,不知这段日子先生过得可好?”
“小诺真有礼貌。”容飞扬感叹,“不象某人……”
“喂,”云驭水斜眸而视,“你说的这个‘某人’是谁?”
“云大哥,”云大哥和小诺为什么会对这个玉先生那么亲切——在一边傻愣了半天的容飞雯终于开口呼唤。“小诺。”
“小雯。”
“小雯姊。”
云驭水和齐诺同时应答。
“这是我新近结拜的妹子,”容飞雯拉着南宫菁介绍道,“南宫世家的南宫菁。”
“南宫姑娘。”云驭水打量了一下南宫菁,又见她偷偷瞟向容飞扬的神色,心中已有了底——嘿嘿,这回可有好戏瞧了。
“先生,”齐诺秀气的嘴角挂上了一抹纯真的笑意——六年前粉妆玉琢的少年已蜕变成一个长身玉立、隽逸飘洒的青年,只是那张娃娃脸依旧没变,看上去仍是那么可爱。“前些天我收到了阿恕哥哥写的书信,他很挂念你。”
“我也收到了他的信函,”西门毓秀眸中带笑,“他也在信中提起过你。”
“真的?”齐诺侧过头高兴地问,“他在信上说了什么?”
“他说……”西门毓秀想了想,“他很想你。”
“我也很想他,”齐诺怀念地道,“我跟他……已经好久没见了。”——快六年了,不知道他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
“小诺,”容飞雯好奇地问,“‘阿恕哥哥’是谁?”
“阿恕哥哥是先生的弟子,”齐诺道,“也是我的好朋友。”
难怪小诺对这个丑八怪会这么尊敬,原来……容飞雯恍然大悟:“他是你的好朋友?为什么我从没见过?”——由他们方才的对话听起来,这个朋友似乎住在挺远的地方。
“小雯姊,”齐诺咧嘴一笑,“我的好朋友那么多,你怎么可能每一个都见过?”
“各位,”容飞扬不着痕迹地转开了话题,“快到午膳时间了,不如大家一起先去用饭,边吃边聊,顺便当作给驭水和小诺洗尘好了。”
“什么叫做‘顺便’?”云驭水不满地道,“小容,你真是愈来愈不懂待客之道了。”
“有什么关系?”容飞扬大方地揽上了西门毓秀的肩,一边催促着其他人,“快走吧。”说着,也不顾自己妹子难看的脸色和南宫菁玄然欲泣的模样,当先开步而行。
竹院。
下午未时三刻。
好不容易等两个缠人的少女回了梅苑,剩下的四个男人才得以转入内堂休憩。
“呼……”关上门落座后,容飞扬长长吐出一口气,“这回总算清静了。”
“她很喜欢你。”云驭水慢悠悠地道。
“那又怎样?”容飞扬警告地瞪了他一眼,“我又不喜欢她,我只喜欢毓……”
“飞扬。”西门毓秀有些不自在地以目光阻止他再说下去。
容飞扬立刻噤口不语。
“噗……”看着他在西门毓秀面前一副乖宝宝的模样,齐诺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容大哥,你真听话。”
“嗯,”云驭水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看样子西门兄把你调教得很好,这样我就放心了。”
“我……”西门毓秀张口欲言。
“没关系。”容飞扬嘿嘿直乐,正大光明地拉起恋人的手炫耀道,“甭理他们,他们只是看着我们感情好有点眼热而已。谁教他们都是孤家寡人?他们这么说完全是出自于嫉妒。”
“……”西门毓秀瞥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唉……”云驭水长叹一声,“天下厚颜者莫过于此……”
“我还不算厉害,”容飞扬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要说脸皮厚,司徒不二那家伙才真正当之无愧。明知咱们这儿不欢迎他,还常常找上门来。”
“你不欢迎,小雯一定很欢迎吧?”云驭水的语中隐隐透出一丝忧虑,“方才用膳的时候,我听她提及‘司徒大哥’不下十数次,看来……”他蹙起双眉。
“将来小雯姊一定会很伤心的。”齐诺同情地道。
“那种整日朝三暮四、眠花宿柳的家伙有什么好?”想起司徒不二一边处心积虑地接近自己的妹子,一边还妄图招惹毓秀,容飞扬带着几分忿然很不屑地道,“还是让她早日看清司徒不二的真面目,早早清醒为上。”
“你别忘了,”云驭水提醒,“你以前跟他没什么两样,说起朝三暮四、眠花宿柳,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这家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容大少当即恶狠狠地瞪了过去:“你少乱说!我现在早已改过自新,这一点毓秀最清楚了。毓秀,你说是不是?”转头望向恋人之时神情登时作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十足的柔情似水,令齐诺和云驭水一致对其如此了得的变脸功夫大感佩服。
“飞扬……”西门毓秀无语,静默片刻,正色道,“我想司徒不二时常来此也许是为了打探虚实,以便日后对风剑门有所行动。”他瞧了瞧齐诺,“小诺,你嫂子……她怎么样?”
“她很好。”一提起那位时时想取自己性命的嫂子,齐诺不无讥诮地道,“我一直派人暗中监视着她,发现她最近跟司徒不二走得很近,想来是准备借助无双门的力量来铲除我这颗眼中钉罢。”
“我倒觉得梁枕秋这次想要的不仅是你的命,”云驭水神色凝重,“小容,她从六年前开始就非常地恨你——我想,她其实更想要的应该是你的命。这次她与司徒不二互相利用,无非是想对一直怀恨在心的你下手。”
“其实她从很久以前起就深爱着我哥,只可惜她不懂得有些东西是无法勉强的,她虽然使尽了手段却依然失去了我哥……”齐诺有些黯然地道,“所以她把心里积聚的愤怒与怨恨统统加在了容大哥身上……对不起,”他歉然道,“因为我家的事连累了……”
“这有什么?”容飞扬不在意地道,“齐大哥临终前的愿望是我亲口应承的,当然要尽力完成。况且司徒不二早有一统武林的野心,如今无双门羽翼渐丰,他趁势大力排除异己,总有一天也会跟咱们风剑门对上,又何来什么连累不连累的?”
“飞扬说得对。”西门毓秀颔首,“小诺,这件事不是谁的错。我想,如果梁枕秋得知我的身份……”
“毓秀,”一眼看穿了西门毓秀的想法,容飞扬抢着道,“你想都别想。你以为她得知你的身份后就会放过我吗?”
“象她这样的人——”云驭水分析,“肯定会把你们两个全部除去方称心如意。”
“云大哥说得没错。”齐诺同意,“我嫂子……她的确是这样的人。”
“反正大家防着点总没……”容飞扬倏然住嘴——一旁的西门毓秀一手指了指房梁,另一手冲着大家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一阵极其细微的窸窣之声自房顶传来,和着春风,若非倾耳细听,绝听不出那其实是一个人衣带飘动的声音。如果不是西门毓秀及时提醒,只怕大家仅会将之当作一股清风后的枝叶飘摇,过耳即去。
房内众人各自打了个眼色,云驭水、齐诺分别从窗户和大门悄无声息地窜了出去,翻身上了屋顶,一前一后挡住了那个正紧贴在瓦上准备偷听的蒙面人的去路。蒙面人显然未曾料到会被人识破行藏,措手不及之下赶紧跃起,人如游鱼般欲滑下屋顶。云驭水错步上前拦阻,那蒙面人轻功甚是了得,半途一折一转,居然硬生生地在空中改变了一个方向,足尖一点,再度纵身欲起。只是这一停一顿之际,齐诺已到了跟前,疾如闪电的一刀耀花了蒙面人的眼。蒙面人虽轻功卓绝,其它的功夫却不怎样,在齐诺的刀下才走了三招便已手忙脚乱,一个疏忽,被齐诺以刀柄打中了额头,当下一个倒栽葱掉下了屋檐。等他从晕头转向之中省过神来,一把明晃晃的长剑早已抵住了他的咽喉。
容飞扬手持利剑,一边扯去蒙面人脸上的蒙面巾,一边好整以暇地望着他微微哂笑:“我道是谁有如此厉害的轻功?却原来是‘偷天换日’陈万福陈老爷子。”——这陈万福乃是武林中有名的梁上君子,此人虽然武功不高,但轻功已到了登峰造极、出神入化的境界,只要他想偷的东西,还从未失过手。
“……”长着一对绿豆眼、身材精瘦细长的陈万福咬牙不语。
“不知陈老爷子突然莅临敝府有何贵干?”容飞扬飞快地点了陈万福身上的几处穴道,还剑入鞘,拱着手客气地问。
“容大少何必多问?”陈万福冷冷道,“老朽既然失风被擒,要杀要剐,悉随尊便。”
“我明白了,”容飞扬也不着恼,笑吟吟地道,“想必陈老爷子今日是为了偷话而来。”
“就不知陈老爷子将我等说话的内容偷走究竟是想交给谁?”云驭水慢条斯理地道,“其实——”他狡黠一笑,“你不说我们也能猜得出来。”
“哼。”陈万福冷哼一声,迳自闭目养起了神。
“司徒不二那家伙真不要脸啊!”齐诺眼珠一转,长叹道,“居然派这么一个老弱残兵过来偷听旁人的隐私——简直是下流无耻之极!”
“臭小子!!”陈万福闻言立刻激动起来,“你少含血喷人!这件事全是老朽自己的主意,与我家少爷无关!!”
原来……周围几人尽皆一惊,江湖上人人只知陈万福和司徒不二乃忘年之交,没料到二人竟是……司徒不二果然心机极深,象此种隐藏的秘密还不知有多少,容飞扬与西门毓秀视线相交,心中均是一凛。
“唔……”陈万福自知说溜了嘴,当即用力咬牙闷哼一声。
“不好!!”云驭水疾步上前,却已不及阻止,只见陈万福嘴角溢血,已咬舌身亡。
……………………
“……好!”良久,容飞扬击节而叹,“此人性烈如火,倒不失为一条好汉!”
“司徒不二……”云驭水面带忧色,“断不可小觑……”
“是。”齐诺颔首,“云大哥,我要按计划去杭州。我这次对我爹娘说要到杭州查看一下钱庄的帐,我嫂子一路跟来,如今只怕已先我而至,早早预备好了陷阱等着我往下跳……”
“小诺,”云驭水道,“我跟你一起去。小容,”他转头望向容飞扬,“我想法子把小雯一块儿带回杭州,以免波及。”
“那太好了。”容飞扬大大地舒了口气,“万一咱们真和无双门动上了手,我还真怕她会敌友不分。”他转头温柔地瞧向自己的恋人,“毓秀……”
“既然方才你让我什么都别想,”西门毓秀淡淡道,“那么现在你也就不必多说。无论如何,我是不会走的。”
“……好。”容飞扬静静地凝视着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人,“你跟我一起。”
“当然。”西门毓秀的唇角微微荡漾,缓缓勾起一抹极轻极浅的笑意,登时看傻了身边的人。
星光黯淡。
夜色一如宝月楼主人此刻的心情——阴沉到底。
司徒不二目光冷森地盯着堂下跪叩在地的属下:“可探知陈总管是因何自尽?”自今天傍晚在一条僻静的小巷内发现了陈万福的尸体后,他的心情便一直沉闷不堪——再怎么说,那个人也是从小看着自己长大、对自己忠心耿耿的老仆。
“启禀门主,”宝月楼的掌柜、无双门黄山分舵舵主“夺命枪”刘正战战兢兢地回答,“有人看见陈总管出事前曾一个人悄悄前往容府打探消息……”
“没有我的命令他竟敢擅自行动?”司徒不二眸中闪现出若隐若现的冷芒,“哼,真是该死。”
“是……是……”刘正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门主说得是。”
“他必定是被人逮住才会咬舌自尽。”司徒不二沉吟,“只是……”他眸中精光一闪,“谁的耳力如此灵敏,竟能听出他的脚步声?”若单论轻功,自己尚且要逊他一筹——如此一个轻功盖世从未失过手的人居然被人轻易窥破了行藏,看来容飞扬也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你下去吧。”他冷冷地挥了挥手。
“是。”刘正如蒙大赦,当即起身一溜烟地出了房门。
“容飞扬,”司徒不二紧紧捏着手中的酒杯,嘴边露出一丝血腥的微笑。“这笔帐我一定会向你讨回来。”
喀哧。→→→→→→→→→→→→→自→→由→→录←←入←←←←←←←←←←←←←
上等瓷制的精致酒杯在司徒不二的掌心化作了粉末,随风飘散。
三日后。
容府。
晨。
说也奇怪,这次云驭水提出回杭州的事,原以为容飞雯会吵闹任性,没料想她竟然乖乖地点头同意,也许这跟她昨日上街回来后好得诡异的心情有关——据暗中尾随保护的属下来报,在路上她的确遇到过司徒不二,但他们仅聊了寥寥数语便即分开。至于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因为跟踪的人不能靠得太近,所以也没法听清,只知道容大小姐在与司徒不二谈话之后立刻面露喜色,整个人容光焕发,只差没有手舞足蹈了。此中定有蹊跷——这是听见回报后的几个人共同的想法,但是由于容飞雯自己什么也没有提起,是以大家亦不便相询,看来这个疑团只能留到日后再解。至于那位南宫小姐当然十分不愿离开容府,只是自己的朋友这么一走,她自然也只得跟着无可奈何地出了门,怀抱着满腔幽怨打算返回信阳的南宫家府邸。
随着车马辚辚之声,大家各自上路,与自己的好友挥手道别后,南宫菁独自一人策马而行,心头倍觉凄凉。不管自己再怎么关心体贴、温柔相待,那个人的眼睛里却始终没有自己的影子……自己总算也是名门望族的小姐,何曾如此低声下气、委曲求全过?想着想着,一股酸酸的水气渐渐涌了上来,在眼眶中打了会儿转,一滴一滴地掉在地上。
“南宫姑娘,”在接近城郊的一个荒僻之地,一名充满着迫力、眼眸带煞、英俊挺拔的男子负手而立。“难道你当真甘心输给那么一个丑八怪?”
“司徒门主。”没想到会在半途碰见这个人,南宫菁略略一怔,省过神来,急忙拿衣袖草草地擦了擦眼泪,低头不语。
“在下倒有一个方法能让姑娘如愿以偿,但不知姑娘可愿一试?”司徒不二看着南宫菁的样子犹如猎豹盯着无法逃脱的猎物,优雅而傲慢。
“……什么……方法?”沉默良久,南宫菁一点儿一点儿地抬起了一张梨花带雨的脸。
——猎物,已经上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