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七月的月圆之夜,白杨村就会举办一场盛大的丰年祭,庆贺作物丰收。托勒利夏靠近沙漠,沙质士壤和乾热气候特别适宜种植葡萄,今年雨水足,小麦和葡萄都获得空前的好收成,因此这回的丰年祭也比往年更加热闹。
罗亚坐在角落,受克利德所托,他带卢克前来参加丰年祭,这个可怜的孩子己经好久没痛快地玩过,一到簧火会就和七、八个村民小孩混在一起,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喝了口沁凉的葡萄酒,他的眼光又投注在不远处的莎曼身上。出于对她救治葛丽母子的感激,布朗诚挚邀请她光临丰年祭,她也高兴地来了,坐在人群里静静微笑,以一种认真、好奇的眼神饶有兴致地观察著丰年祭的场面。
轰地一声,篝火点燃,熊熊火焰照亮整片空地,七弦琴和笛子响起来,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开始跳舞了。年轻的姑娘、小伙子、胡子一大把的中年农夫和健壮的农妇,一起涌过长桌,成双成对地国著篝火热烈起舞,跳!跳!跳!
罗亚也受到姑娘们、甚至大婶们的欢迎,一连跳了三支舞才勉强脱身,满头大汗回到坐位灌下一杯葡萄酒,再抬起头来看时,坐在长桌后微笑的莎曼,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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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透过白杨树的枝条,在地上画出斑驳的碎影。莎曼独自走在林间,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孤单与失落。
努力让自己变得坚强,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尽力帮助他人,这一切决心的最初动力,不过是为了向罗亚证明——她不是只会给人带来麻烦的任性无知王族!即使他无法成为武士,她也可以做个平民,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可逾越的鸿沟。
七年来,她曾无数次祈求上苍,让罗亚再次回到托勒利夏,回到她身边,然而,当祈求实现,她却蓦然惊觉,他们已无法回到过去,幸福,似乎只能存在于朦胧之中。
尤其是今夜,当她看著罗亚与那些农家姑娘欢快共舞时,仿佛有一根烧红的针直直刺进心口。不同于七年前罗亚不告而别所感到的难过与失望,此刻的心情,近似于最渴望得到的宝物被他人抢去的愤怒与不甘。
罗亚,是她的!对他微笑,牵他的手,同他伴随著音乐起舞……应该全都是属于她的特权!咬住下唇,莎曼平生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嫉妒。
“为什么一个人跑到林于里来?碰到狼或蛇怎么办?”
略略带著焦急的低沉嗓音突然自身后响起,她一惊回头,迎目便是罗亚微蹙双眉的英俊面容。
她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心头窜起一阵甜蜜的窃喜。罗亚,还是很关心她的……“我只是、只是有点热,出来透透气而己,我不会走很远的。”她期期艾艾地说,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仍然皱著眉,目光落在她金色发丝上,直到看见她好端端地站在面前,悬著的一颗心才咚地一声落回胸口。这个小傻瓜,还是这么不懂得照顾自己。
叹息一声,他很自然地拉起她的手,简单地说:“跟著我。”
莎曼顺从地任他拉著走,从他的手心传来令人安心的温度,她忽然觉得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两个孩子分别从各自的世界暂时逃离,在树林中游荡,无拘无束……
不由在黑暗中笑出声来。
“什么事这么开心?”他似乎被她感染了好心情,带著笑意问。
“没什么,只是想起我们小时候的事。”她微笑,“乔治爵士曾送我一本书,里面有许多奇妙的传说和故事,于是我说想走遍全大陆,看看传说中提到的地方。
可结果,却是你实现这个愿望呢。”
他怔了怔,脚步微顿,很快又接著往前走,心头因为她无意的一句话而起伏不定。他少年时的志向是成为伟大的武士,然却迫于现实的压力而成了一名行商,如今再回想当年,早已明白武土之梦是多么不切实际的幻想,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她成就了今日的他。
“坐一会儿吧。”走到一小块林间主地,罗亚停住脚步,回过头对莎曼说。
他们坐在一块较为平整的大石上,像小时候那样,肩挨著肩。“罗亚,跟我讲讲行商的生活是什么样子,辛苦吗?”她偏过头问他。
“不,不很辛苦。”他想了想,慢慢地说:“只是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不同的国家有不同的风俗……”
诺丹多山地,人们养牛、羊、马,穿皮革制成的衣服;腓陵顿种植著大片望不到边的棉花田,由女王掌权;利迪斯有最好的铁匠铺,打造的刀剑可以卖到很高的价钱,还有道林,穆大陆最奇妙的国家,号称商人之国的道林,有著穆大陆最严密的商业系统,专业的分工、紧密的合作、自由的竞争、公平的税制,那里建立了最成功的商业模式。
与其他四国不同,道林王室并不以武立国,与其说他们是王国的独裁统治者,不如说是最成功的商人家族。虽然是帝制国家,但是道林人所崇拜的并不是因血统而高高在上的贵族阶级,而是那些白手起家、凭藉自身努力而成为富商的开拓者说著说著,他情不自禁地兴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同人畅谈过自己的想法了,尤其是他清楚地知道对方绝不会轻蔑自己,哪怕最狂妄的梦想。
“啊!”听完罗亚长长的叙述,莎曼悠悠叹了口气。“多好,多么自由的生活!”语气里含著无限向往与羡慕。
他涩然一笑。人们常常以为幸福就是手中没有的东西,也许只是因为很少人能够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但话说回来,人生原本就是如此。
两人都不再说话,远远地,七弦琴弹奏起轻柔而缠绵的滑音,这是伊林梅尔流传最广的民间小调,也是舞会中最受欢迎的乐曲。
“去跳舞吧,罗亚,不用陪著我在这里傻坐了,我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再说,有那么多姑娘期待著你哪,老是占住你,我会被她们怨恨的。”说这些话时,她垂下眼睛,不敢看他。
“你呢?为什么不跳?”是不屑吗?
“因为没有人邀请我啊。”她抬起头,笑容里有一丝寂寞。
他凝视著她,忽然觉得有种热烈却又柔曼的情绪在心里滋长蔓延,蠢蠢欲动,终于冲破防线。
他站起来,向她伸出手。“是否有这个荣幸请您跳支舞呢,美丽的姑娘?”
她倏地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面前修长有力的手。
他忐忑的等著她的决定,限看气氛开始变得尴尬,莎曼终于动了,她缓缓抬起头,双颊晕红,眸光羞涩而热烈,嗓音因激动而略带颤抖。“我、我很愿意!”
当那只纤纤素手递人他掌中,他淡淡一弯嘴角,暗暗松一口憋了多时的气。
面对面站著,互行一礼,配合著远处传来的悠扬琴声,舞步交错,裙袂荡漾。
开始时还有些生疏拘谨,可渐渐地,越来越有默契,一举手,一扬裙,一个眼波的交会,都那么符节合拍;节奏也越来越热烈,她无法克制地笑著,任由他带著她在林间旋转,裙据仿佛飞散的云朵,而她就是云中的天鹅。
她微微向后仰,金发划出流星般灿亮的轨迹,银色月光映照出她秀丽绝伦的容颜,令罗亚有一种如在梦中的错觉。
精灵,月光般的长发,透明的皮肤,像宝石一般闪闪发亮的眼睛……在林中跳舞的精灵,美丽得足以偷走人类的灵魂……罗亚觉得头有些晕眩,可能方才灌下去的那一大杯葡萄酒现在终于有反应了吧?
不知何时,琴声变得若有若无,他们的舞步也慢了下来,只是彼此握著手,随着夜虫的低吟而轻轻摆动。在幽静的林间,月色如此美好,野蔷薇香气馥郁芬芳迷人,仿佛要印证一些即将发生的事情一般,不顾一切地绽开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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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的两个月,罗亚和莎曼都觉得,这是生平最值得怀念的一段美好时光。他们不再互相回避,顾忌重重地谨守礼仪,但是,也不同于孩提时天真自然的亲昵,而是一种微妙的彼此靠近。
他们又开始在钟楼相会,总像是不约而同或不期而遇;他们一起去看望吉娜,像一双小鸟儿依偎在她膝前:他陪她去山野采集药草,到白杨村巡诊;他们互望的眼神燃烧著动人的火焰,两颗年轻的心同样热烈地在胸膛中鼓动,却还没有意识到,那就是爱情。
除了感情,让罗亚困惑的还有养父的安排。自从向克利德请辞之后,西蒙就常常让他跟在身边,带他熟悉禁卫队的规矩,学习如何安排守备与巡逻,如何同众位贵族和军官打交道……
即使这曾经是罗亚少年时代的憧憬,可如今变为现实,却只让他感到说不出的厌烦,有时候甚至忍不住自嘲年少时的无知可笑,而养父这一安排背后的深意,一向聪敏的他却下意识地忽略掉了。
时间坚定地向前走著,从无人类的瞻前顾后、旁惶不定。山谷里的乔木叶子依序转黄飘落,白日变得越来越短,沙鼠和野兔开始为漫长的冬季储备食物,西蒙也走到人生的终点,只不过比起时光的从容不迫,死神的脚步显得太过粗暴急促。
罗亚接到噩耗时正和莎曼在白杨村巡诊,卢克快马跑来报告西蒙突然昏倒,像是将一道冰风吹进他的胸膛,罗亚一瞬间觉得心肺都要冻结了。
他惨白著脸策马奔回岩堡,只见尼奥王子、十余位贵族和乔菲尔德医生挤在屋里,人人脸色沉重。
西蒙躺在床上,领口敞开,面无人色,呼吸微弱,人却已经清醒。
当罗亚冲进屋来的时候,正听到养父低沉地说;“请恩准我的养子加入王室禁卫队,给他为国效命的机会,我对殿下没有更多的请求了……”
罗亚真是连心都要碎掉了,他扑到床边抓住养父冰冷潮湿的手,全身发抖,恐惧万分地喊道:“西蒙大人!您难道要丢下我吗?您不能这么残忍!”
西蒙微微露出一点笑意,爱怜地看著自己的养子,低声说:“罗亚,向王子殿下宣誓效忠,今后,你就是一个真正的武士了……”
罗亚紧握著养父的手,像是要将生命都灌注进去,完全拒绝听从这不祥的命令。“我不要当什么武士!西蒙大人,我只求您留下!”
西蒙叹口气,环顾四周,微弱地说:“殿下、诸位,请让我和这孩子单独待一会儿。”
尼奥王子和维德公爵对视一眼,沉默地领先退出房间。他们的心情都很沉重而复杂,复国之路尚遥遥无期,而这样一位忠直的臣子,却已无可避免即将逝去,这条路,真的是越来越寂寞艰难了。
隔著薄薄的门板,里面的交谈声非常模糊,突然,罗亚发出一声大叫,“不!这不是真的!”声音里充满不可置信的震惊、怀疑、诧异、愤怒,但马上声音又低了下去,片刻之后,罗亚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是的、是的!我向你发誓我会做到!”
正当所有人都在暗自揣测莫尔勋爵究竟对他的养子交代些什么的时候,门开了,罗亚摇摇欲坠地站在那里,脸色像死人一样冰冷僵硬,他从嘴唇间挤出一句话。
“西蒙·德·莫尔勋爵,我的父亲……已经回到神的身边……”
然后,他谁也不看,直直冲出屋子。屋内,西蒙静静地躺在床上,双手合放在胸前,闭著眼睛,削瘦的脸上隐约带著一抹心满意足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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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叶在脚下飞散,林中的荆棘划伤他的面颊手足,罗亚却恍若是无知觉,只是埋头奔跑。他听到身后有个熟悉而惶急的声音在拚命呼喊他的名字,但他完全不理不顾,心头积压的悲伤与愤怒已经快要顶破胸膛,需要一场疯狂的宣泄才能平复。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久,胸口因为剧烈的呼吸而痛楚,脚下绊著一条树根,他顺势飞跌出去,脸颊重重擦在地面上,火辣辣地疼。他把脸深深地埋进落叶腐土中,一股强烈的酸涩热浪从鼻腔蔓延,冲进眼眶,他狠狠地闭眼,用力咬牙,感觉口腔泛起丝丝铁锈味道。
据说人在临死之前可以回想起自己这一生中所有的事情,罗亚现在相信了。当被刻意封死在记忆中的故事忽而被触发的时候,就会在最短的时间扑面而来,窒住人无法呼吸。
收养、慈爱、关怀、信赖……一切都是谎言!
“啊——”再也无法忍受那尖锐的疼痛,罗亚猛地仰起头,像负伤的野兽般放声嚎叫,“骗子!骗子!哈哈哈——撒谎!”
含泪带血的吼叫在林间回荡,声声仿佛都是绝望,当连你最敬爱的人都在欺骗你的时候,这世界上究竟还有什么是值得相信的?
“罗亚!”惊惶失措的莎曼狼狈万分地奔到他身边,跪倒在地,只觉胸口闷痛到喘不过气。刚赶至木屋就见罗亚发疯一般冲向林子,不及多想地随后追赶,几次险些失去他的踪迹,总算在这里找到他。她松口气的同时再也撑不住疲软的双腿。
“罗亚……你不要太……难过。”她用力捂住胸口,断断续续地说。看罗亚如此痛苦,她自然也猜到莫尔勋爵病况凶多吉少。“勋爵只有你一个亲人在身边,为了他,你要保重自己。”
莎曼不可能料到,她这番出自诚挚的关怀却正好戳到罗亚最痛的那处伤口,他的满腔郁愤像是突然有了个奔涌的去处。
他猛地翻身坐起来,恶狠狠地盯著她,眼睛被怒火烧得赤红。“亲人?哼,公主殿下是在开玩笑吧!吉德贱民怎么能做贵族老爷的亲人?”
他感觉心头狂燃着一把毒火,要将他的五脏六腑烧成灰烬,“什么样的亲人可以眼看著自己所爱的女人在贫贱中死去,让他的儿子一出生就被当做贱民?什么样的亲人可以眼看著儿子以为自己是妓女和嫖客的野种而一生抬不起头?
“什么样的亲人可以眼看著儿子被打断胳臂、打到吐血了还被赶出唯一的栖身之所?什么样的亲人在临死时还要逼儿子发誓去效忠那些从来只会鄙视欺辱他的所谓‘主子’?
“哈哈哈哈如果这就是亲人,那我倒宁可自己是个没人要的野种!”他对着她疯狂吼叫著,“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一切?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告诉我他就是我的亲生父亲?为什么……”
吼声渐渐低哑,恍若承受不住这样激烈的情感怒潮,双臂紧紧抱住自己蜷缩成一团,苦涩的水珠大颗大颗沿著擦伤渗血的脸颊滚落下来。“为什么……父亲……”
莎曼怔怔地望着这个如受伤野兽的男子,心脏传来感同身受的痛楚。她宁愿用自己的一滴血来交换他的一滴泪,她不假思索地倾身抱住他,像童年时他安慰丧母的她一样,将他揽入怀中,轻轻地抚摩他颤抖的身体。
他依偎著她,哭得像个孩于,她的怀抱柔软而温暖,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药香,他感觉到那双灵巧的小手轻轻地落在背脊上,带著无言的安慰,他知道这样不对,可是却一点也不想躲开,直到听到她低低的一句叹息。“可怜的罗亚!”
一道电流穿过他的心脏,他一下子从她怀里跳了起来,脸色涨红,又可怕地苍白下去。人最苦痛之时,偏偏不是可以施予怜悯之时,那一刻,他只觉有一股不可遏抑的怒气,夹杂著狼狈、窘迫以及无由的羞耻席卷而来,扫去他全部的理智。
“这算什么,表现高贵公主对吉德贱民的仁慈?”
莎曼被这股毫无预警的怒气吓得怔住,满眼无辜惶恐。“罗亚,我从来没过么想过!我们……难道不是朋友吗?”
“朋友?”他讽刺地冷笑,“吉德贱民也配当公主的朋友吗?”
“可是、可是你是莫尔勋爵的亲生儿子啊,你其实也是贵族。”他嗫嚅低语,战战兢兢地望著他。
这句话就像在火上浇下一桶油,罗亚觉得血液全冲进脑子里,他发出一阵可怕的笑声。“一个可以毫不犹豫送去当牺牲品的儿子!一个从不知道自己身世的儿子!一个他到死也没有公开承认的儿子!够了!如果这就是贵族,那我宁愿是个贱民,至少他们乾净而不撒谎!”
“罗亚……”
他转过身不看她,“请别再用那些无聊的言词和无谓的同情来烦扰我吧,如果你对我还有一点点怜悯的话,就请走开,让我一个人待著。”
“这不公平!”莎曼绝望地叫了起来,“有王族出身并不是我的错,这对我不公平!”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公平。”他冷冷地回答,带著一丝莫可名状的残忍和快意。
泪水终于从宝蓝色的双眸中涌出,“罗亚,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你听不懂吗?”他无法控制地吼叫,“我说滚开!”
莎曼从喉中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爬起身踉跄奔离这片树林,哭声仿佛幼鹿的哀呜。
看着她颠踬的身影,那点快意已被浓浓的罪恶感取代。罗亚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总是会不自觉地迁怒于莎曼,为什么他可以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却唯独不能忍受她的同情,为什么要一次次地去伤害她再来后悔?
“罗亚·莫尔,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大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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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灰色的阴云沉沉地压在人们头上,身穿礼服的众人围绕在西蒙墓前,共同见证这一时刻。
罗亚一身黑色丧服,脸色像雨水冲刷过的墓石一样苍白,只差一点就要变成僵硬。他单膝跪在尼奥王子面前,低头恭敬地等待著来自王室的恩赐。
尼奥王子神情肃穆,伸手从身旁的维德公爵那里接过长剑,将剑刃平击罗亚左右肩头各一次,沉声宣告,“以伊林梅尔王室的名义,我赐予你武士的身分,准许你加入禁卫队,为国效力!诸神为证!”
罗亚抬起头,眼神幽深,他的声音因为寒冷而显得分外紧绷。“罗亚·莫尔在此宣誓向殿下效忠,至死不渝!诸神为证!”他将剑尖托至唇边,轻印一吻,寒气将剑尖冻得冰凉,从嘴唇一直冷到他心底去。曾经梦想过的场景变为现实,却只让他觉得无限悲哀与荒谬。
仪式完成,人们纷纷散去。罗亚沉默地站在墓前,额发垂落遮住眼睛,他一动也不动地站著,像是期待墓中人能起来对他说话。
这就是你对我的期望吗,父亲?他在心底默默地问,为正统王室效忠,用一生去换取贵族的荣衔……人生的意义就是这么虚妄的目标吗?又或许,你是想让我继承你的誓言,继承你为之奋斗的一切,走你为我选择的路……
墓碑回应他以沉默。
“好吧!”罗亚仰起头,眼睛茫然地凝视著云空。“就这样吧,反正我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了。”
沉浸在思绪中的他未曾注意到,在远远墓地的另一边,有两个披着黑斗篷的人正悄悄注视若他。身子稍高的那位微微垂下头,发出轻轻的啜泣。
罗亚,为何你的眼神如此孤单?为何你的心扉如此紧闭?我该怎么做,才能挥去你眼底的寂寞?怎么做,才能温暖你冰寒的心湖?
“好了,孩子,别哭了,你的眼泪对你和他并没有任何帮助。”
“吉娜,罗亚恨托勒利夏,恨我们这些贵族,他再也不会让我接近了。”莎曼绝望地低声说。
‘不会的。”吉娜拍了拍她的手,“至少他不会恨你,要相信这一点。给他一些时间,他会明白的,也许,还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她的声音渐渐微弱,身体不由自主地靠著莎曼滑倒。
“吉娜、吉娜、你醒醒!醒一醒啊!”顾不得与罗亚的心结,她半扶半抱著陷入昏厥的吉娜,仓皇失措地排命呼喊,“罗亚、罗亚!”
神明赐予的机会,往往总是伴随着意想不到的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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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匹马在崎岖的山路驰骋,罗亚和莎曼无暇交谈,只是一个劲地策马,寄希望于尽快采回龙胆草挽救吉娜濒死的生命。
经过乔菲尔德的诊断,吉娜已是病人膏盲,唯一可以暂时舒缓病情的只有龙胆草汁,不过这种药草稀少,而且得是新鲜挤出的汁液才有疗效,一旦存放超过三天就彻底失效,完全无法储存。
乔菲尔德必须留下照看性命垂危的吉娜,认识并憧得如何采集龙胆草汁的,只有莎曼。她毫不犹豫决定立即出发,罗亚默默地牵出两匹马,无论有多少心结,此刻救吉娜是他们共同的目标。
向西二十哩的这条山脊就是生长龙胆草的地方,越过山脊则是利迪斯的边境。
两人在山脚弃马而上,秋天草木枯萎,山中仍十分难行,还要留意药草,爬到半山腰,两人都汗水淋漓,然谁也没有停下来休息的念头。
一路向上,已到达一片松树与灌木混生的树林边缘,龙胆草却依旧影子也不见。再往上就是天然的森林,亘古以来便覆盖著这片土地,越过这片参天巨木,就进入利迪斯境内。
莎曼额上的汗擦了又湿,脸庞被热气蒸腾出一片红霞,她凝神在满是棘刺的灌木丛里仔细梭巡,帮不上忙的罗亚好几次想说停下来休息一下,话到嘴边,却又咽下。
随著时间的推移,天色渐渐暗淡,两人的心情也越来越焦急迫切,突然,莎曼发出一声充满惊喜的叫喊,一下子向一丛灌木扑去。“龙胆草!”
罗亚如闻神音,跟着抢上,就在这心神激荡的一刻——
咻!
从上方的森林里传来一声尖锐的呜响,银光一闪,直奔莎曼。
“当心!”警觉危险,罗亚猛然扑向她,抱住她仆倒,紧紧将她护在身下。
笃!地一声,一支白羽长箭颤巍巍地钉在地上,距离两人的头部不到一尺。
若是罗亚慢一点,这支箭定然要将莎曼的咽喉射穿。
顾不得检视莎曼,罗亚翻身拔出佩剑,半跪于地,藉著灌木丛的掩护,双眼紧张地梭巡著前方森林里的敌人。“是谁暗箭伤人?!滚出来!”
一阵树枝折断的声音,一道高大的身影从阴暗的森林里走了出来。
那人穿著绿褐相间的猎人装束,腰间挂著箭囊,手上还持著一张精巧的桦木长弓。他的发色如烈火,有些凌乱地垂在肩头,三十余岁年纪,沙色眉毛傲慢地横在微微眯起的栗色眼睛上,带著挑衅与估量。他身材魁伟,气度不凡,隐隐显示出惯于发号施令的领袖风范。
在他的身后,跟著一位身材高健清瘦,同样猎人装束的年轻人,大约二十六、七岁,有一张过于清秀的脸庞和一头罕见的乳白色头发。他安静地跟著红发同伴,神情警觉而镇定,手上提著两只长翎野雉。
“抱歉,”红发男子向罗亚举了举弓,声音里却听不出什么歉意“我以为那是只小斑鹿。”
罗亚握剑的手紧了紧,对于这个男人,他有著强烈的戒备心。此处临近边界,又是一片蛮荒,通常除了盗匪出没,很少有人会来这里打猎,而且,那人的相貌气质实在不像个普通猎手,更不用说他那漂亮得过分的同伴。
“阁下方才差一点就误伤到一位女士!下次打猎时还请看清楚再发箭!”罗亚厉声说,慢慢直起身,佩剑保持著随时准备格斗的状态,双眼毫不放松地盯著这两个陌生男子,同时低声对莎曼说:“赶快采够龙胆草,我们好离开这里!”
“嗯。”莎曼拼命让自己不要发抖,迅速将灌木丛下生长的十余株龙胆草采下,装进随身携带的皮囊里,握住罗亚的左手站起身,胆怯地从他肩后瞧了那险些射死自己的红发巨人一眼。
红发猎人的神情忽然有些惊讶起来。从那豹子般敏捷精悍的年轻人身后露出的,竟然是一张比鲜花还要娇艳、比明月还要皎洁的面孔,即使神情还带著惊恐,即使只是惊鸿一瞥,也足以叫人印象深刻了。这样的荒蛮之地,也能开出如此名贵的花朵吗?
罗亚护著莎曼,慢慢地向山下退去,红发猎人和他的同伴静静地看著他们上马驰离,倒是没有再做出什么威胁的举动。
“这一次似乎是碰到贵重的猎物了呢。”注视著那两道身影离去的方向,红发猎人的脸上浮起一丝深思与算计的笑意。
“朱理安,派人去查查那个姑娘的身分,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
“是,陛下。”乳白色头发的年轻同伴低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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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比来时更加急迫的心情与速度,莎曼和罗亚快马赶回威登山谷。吉娜的病势已到了危急关头,这些草药能否挽救得了,谁也没有把握,可,总是一丝希望,一线生机。
远远地望见岩堡钟楼的尖顶,莎曼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罗亚,我们赶到了……”
话来说完,一阵沉重的钟声倏然响起,荡在群谷间,一声声传入他们耳中,也震响在他们心中。
一、二、三……十一、十二、十三了依伊林梅尔的习俗,只有在灵魂升人天国时才敲十三下钟。
莎曼手中的皮囊落地,脸上血色尽退,她茫然地看向罗亚,罗亚同样面无血色。
仍然太迟吗?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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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娜的葬礼严肃而冷清地结束了,她的丈夫早在逃离帕西法尔时死去,唯一的儿子也在逃难途中染上瘟疫而夭折,孤寡一人生活了十余年,她终于能再度与亲爱的家人团聚。
罗亚离开墓地。独自向岩堡走去。深秋的天空阴霾一片,风尖锐地吹著,像刀子一样刮得人脸颊生疼。他迎着风快步走,只觉得心头一阵阵发闷,那种时刻缠绕著他的孤独感益发浓重。
这个山谷,再也没有等待他回来的人了。当父亲与吉娜相继去世后,托勒利夏对他来说己毫无意义,而复国,连想像都那么遥远。未来像是一片迷雾,他走在雾中,浑浑噩噩,不知哪方才是出口,何处又是尽头。
无意识地来到神堂,屋里空荡荡的,莎曼习惯跪著祷告的角落点著一支腊烛,小小的火苗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伊林梅尔风俗,要为死者点七日烛火祈求冥福。
罗亚没有迟疑地顺著石阶爬上高高的钟楼。
靠在钟架柱子背后,肩头微微耸动的人儿有著美丽的金色头发,而此刻那灿烂的金发似乎也黯淡了光泽。
他毫不意外会在这里见到她,不,或许应该说,他根本就是来找她的。
沉浸在悲伤中的莎曼未察觉他的到来,呜咽声在尖厉的风声中隐约可闻,还伴随著类似吸气时噎住的声音。他静静地站了好久,才终于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莎曼一下子回过头,一张挂满盈盈泪珠的哭泣脸庞,毫无防备地撞入他的眼帘,他感到心头某个极其柔软的地方被狠狠刺了一刀,某种称得上怜借的液体涌了出来,涨满整个心房。
“罗、罗亚?”
她有些慌乱地擦掉脸上的泪。发过誓不再在他面前哭泣的,要变得坚强的,莎曼,你这个样子……会被讨厌的呀……
可是,眼泪无法说停就停,所以她拼命去擦拭,结果是泪水越滚越多,根本收拾不住。
“不要擦了!”
他突然上前一步,轻轻拥住她。“想哭,就哭出来吧。”
她僵在他怀中,几乎怀疑自己是在作梦。怎么可能,对她敬而远之,从不肯主动接近的罗亚在安慰她,在……拥抱她?
“呜……呜呜呜……”
眼泪果然急涌,她把脸藏进他胸口,小小声地哭著,最后终于丢脸地放声大哭,再也不顾什么坚强、尊严、身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痛快淋漓。吉娜……呜……吉娜……”
即使所有人都认为一位尊贵的公主,不该为一个卑微的老厨娘的死而悲伤,但罗亚是懂得的吧。
对她来说,吉娜早已超越仆人、朋友一甚至是类似母亲般的存在,因此,在罗亚面前哭泣是可以的吧?为了吉娜,也为了这些年来,无从明白也无从割舍的,心事……
那双手始终没有放开她,温暖的胸膛源源不断地提供著热力,收纳了她的眼泪和悲伤,也传递著他的抚慰。
只是这样无言的拥抱,心头郁结的孤独感竟奇异地消失了大半,就像被风吹散的云。她的泪浸透衣襟,恍如一道清流涤荡著他的心胸,他的心忽然变得异常柔软,在某个角落,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破土发芽,蠢蠢欲动。
远远地,一阵阵哭泣般的尖锐声音传来,那是风呼啸著掠过死海沙漠所唱出的歌。高高的钟楼上,两个年轻的身体紧紧依偎著,共用著同一种情感,也共同倾听著那首古老的歌,一如年少往昔。
此刻,时光仿佛倒流,回到从前,回到一切巨变都未发生过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