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安然宅。
委托。
“……十一月十七日的那场爆炸几乎把所有人的耳朵都震聋了。我们在ERl研究所原来矗立的地方,看到的除了断壁残垣就只有凄切哭泣的缺少了身体一部分的人们,以及已经冰凉的、无法开口再说一个字的尸体!作为一个有良知的公民,我不得不站起来好好地问一句:霍氏到底要做什么?!他们的所谓神秘生物研究所在研究的究竟是些什么?!……”——摘自《说法》。10.17
“……在那场不幸的意外事故发生的当天,我的妹妹霍青衣也在ERl研究所呀。那里如果真的有什么大危险,难道我们会放她独自去吗?那只是意外而已,霍氏对此会有所解释……什么?什么叫做我和青衣有隙?你知道吗,这样叫做诽谤!你是哪个报社的记者!……”——摘自《今日快报》。10.18
“霍氏千金消失无踪,生死谁人知?”摘自……
委托一:参照以上资料始末,搜寻少女霍青衣确切死亡的证据。法律认定死亡的同时交付酬金。10.18AMll:00
委托二:参照以上资料始末,搜寻少女霍青衣。10.18PMl:00
“……”
“真快。”同为赏金猎人的陈九洵打破客厅的沉默,一反平常的大大咧咧,带着一脸的冷峻说,“有钱人果然不同,这么一天的时间,找死人的找活人的任务书都递上来了。可是却没有人能递一张查究爆炸始末的委托任务。”
原犁雪说:“因为其他受害者是市民,市民没有钱。”他走到窗前,拉开窗幔深深吸了口气,也冷笑了,“而猎人是为钱而工作呀。”
简安然没有说话,仔细看完传真,问他,“犁雪知道有关霍家的事情吗?”
“……和我家是世交。生意遍及各个领域,但是近年来似乎在他们的私人生物研究所里投入特别大。”他背转身子,眼睛里闪着诡异的波光,“据说,还做过生化人。”说着,又忍不住冷笑起来。
“你好像在生气?”简安然问,“是因为那个叫青衣的女孩子吗?”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那也不过是和我一样,从出生就注定了要为家族奉献一生的人啊!母亲来历不明,不够出身高贵,父亲也早不能庇护,艰难地和母亲生存下来——今天以自己的死亡或者失踪为家族的名誉作了证明,‘因为她也在研究所,我们不可能害死亲人,所以这件事情是意外’啊,以自己身上的血统来做个注脚,想必她很为自己作的贡献而荣幸!”
原犁雪大声叫着,只觉心头硬着什么,迫他要不停地说,把什么都吐出来。他大声说:“那母亲的两个孩子,第一个是死了!天知道是怎么在襁褓里失去了呼吸!这第二个,终于也在今天完了!”他捂住脸低声说,“……算什么母亲,等事情发生了再哭,让自己的精神经常错乱来逃避责任……现在再悬赏,最多也只有一具尸体啊。你们这些女人,这些母亲,为什么老是连勇敢地伸手护住自己和孩子都做不到?”
他把脸埋进掌心,感觉简安然轻轻走近,在凝望自己,低声说:“别管我。”
简安然沉默着,看着原犁雪很想对他说不要再难过,但犹豫后她还是决定说想说的话:“不能依靠别人,那只好靠着自己的力量活下去呀。就算力不能及,也要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来保护重要的人好了,老在埋怨别人做得不够好,不体会母亲在特定地位的无奈,太自私了。”
没有料到她会说这个,没料到她开口就是这样的批评,原犁雪涩然地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孩子期待亲人为维护自己而努力的姿态远比能否卫护要重要,不知道对那柔弱的母亲不懂得保护她自己深切的恨……原犁雪没有再说话,有些事情,果然还是只有自己才能为自己分担吗?
然后他说:“我先回去了。”
“……”
看着关上的大门,被原犁雪的突然爆发震呆了半天的陈九洵问:“安然,你是不是说得太严厉了?”
“严厉吗?”
“犁雪那样倔强的人,只有对你,才会把心里想的事情袒露出来的啊。即使不温柔地安慰——我知道你做不来那种事情的,又何必说那种冰冷的话伤他?”
简安然沉默着,良久后说:“就这一个讨论,我永远无法妥协。他从小受好的教育,过着好的生活,所以他有资格为家庭的勾心斗角烦恼或者细致的情感波动而痛苦。”简安然望向陈九洵,“但是我们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呀,考虑的是生存,为没有亲人在被子里偷偷哭泣,那时候想的永远只是若有亲人就好了,拼了命也要保护她,怎么会对她有要求?”
简安然看着原犁雪慢慢从楼下走过,“那时候想,有个亲人就为她做世界上的任何事,绝对不让任何人欺侮她,怎么会想反要她做力不能及的努力?那样任性的话会觉得老天都要谴责的。很想要亲人……九洵,你也是这样想的吧。”
“……是的。”陈九洵低声说。
简安然在窗前看原犁雪走进树林,雪白的牙齿在唇上咬住,手指无意识划过玻璃窗,清丽的脸庞上掠过苦笑,“但是这样子,又算吵架了吧。”
“会长,和什么人吵架了吗?”
原犁雪在餐厅里,忽然听到如是说。
吃晚饭的时候,阿宗拿着盘子坐到这桌来,和莫垣低头谋划着圣诞节目,突然抬头看着原犁雪认真地问。
原犁雪没情没绪地搅着饭碗,“看得出来吗?”
“你的周身都散发着阴郁的‘气’呀。”
“……”
莫垣笑,“阿宗的口气好像很诡异。”
“其实我以前被称为‘占卜乌鸦’哩。虽然不是好的称呼……以会长的个性看,其实吵架也是与人交流的方式吧。但是这种方式和效力强的药一样哦,小用是好的,如果用得太频繁,也许会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会在最近造成痛苦呢。”
莫垣说:“比如——大麻。”
“……”搅着汤料。
莫垣说:“再比如——朱古力。”
“……”搅着汤料。
阿宗忍不住好奇地问:“朱古力?”
莫垣微笑着看一脸阴沉的原犁雪,“会蛀牙。”
原犁雪没说话,一抬手把整盘套餐干净利落地倒进桌边的垃圾桶,“还比如——晚餐。”
阿宗扬起眉毛问:“晚餐?”
“会撑死。”原犁雪不由分说,一把推过来,把二人的饭全搅翻掉,看着阿宗徒然伸在半空中的手,冷脸说:“这个世界上不可以被人原谅的事情有很多,其中有一条就是绝对不要打扰别人吃饭。破坏别人食欲的人‘必定’没有饭吃。”
阿宗欲哭无泪,“但是会长你的‘气’表示你真的在生气呀。”
原犁雪压低声音威胁:“不要以为办了灵能社就可以标榜自己是灵能者。再这样下学期一分钱社团经费都没有。”
“可是我确实……”
“闭嘴!”
“……”
莫垣捂住额头,低声笑到说不出话来。
餐厅的广播突然响起来:“请学生会全体干部去A1阶梯教室集中。请学生会全体干部去A1阶梯教室集中。”
原犁雪懒得再说什么,他掸掸衣服站起来,对莫垣说:“走吗?还是要再买份晚餐和这白痴继续吃?”话是尖锐的,但是大概是瞬间调整回学生会长心态的缘故,口吻又淡定得难以适应。
莫垣笑着摇头跟他走,悄声在他身后问:“若没有阿宗,很难这么快调整回平常心吧?饭要买了赔给他比较好。”
原犁雪目不斜视,“赔他?你先给我个更充分的理由。”
莫垣仔细想了一会儿,突然说:“比如——安然今天打过电话来了。”
“这个和那个有关系吗?”
“她说如果要合作,那么明天最好早点会面,还要确定行动方针什么的。”
原犁雪重复问:“这个和那个有关系吗?”
“不高兴?”
“她找我合作,却和你接洽,我有什么好高兴的?”原犁雪微微拧起眉毛问莫垣。
那种强自抑止不满的语气,难道叫做妒忌吗?莫垣又忍不住笑,“那女孩子说:‘从今天起,你的搭档我要了。从礼仪上来说:该和你道歉对不对?’然后她考虑了好长时间,说,‘万一可以合作愉快的话,犁雪就不打算还给你了’。”
“……”
莫垣微笑,他是看不出原犁雪有没有满身阴郁之气,可他看着那人犟起来生气的样子总会觉得好笑,或者说很……可爱?如果原犁雪不反对用这个形容词的话。莫垣走着考虑要不要告诉原犁雪,阿宗其实从小以来看人的情绪或者预测什么从来没有错过,因此被大家称为“占卜乌鸦”实在是有着深厚的历史情结——坏的事情由他说出来,从来没有不中的,劝坏脾气的会长最近避免和重要的人起争端比较好吧。
“喂。”
莫垣被打断思绪,看原犁雪,“啊?”
原犁雪的语气还是冷冷硬硬的,不回头,“晚餐会赔你们。”
“唔。”有些惊讶有些好笑,情知再多说一句,定有人觉得颜面大失要大光其火,索性不要多说罢了。然后看月亮——莫垣发现今天的月亮圆圆的大大的,影影绰绰看到玉兔捣药的情景,就不知道嫦娥在哪里?
这样看着月亮,莫垣就把提醒原犁雪别和简安然老起争执的事情全忘了。
原犁雪向学校请了事假,理由是与霍家素来交好,理当看望。至于为什么非得抛下课业由自己去,则答说因为自己是原家的当家云云。老师当时忧心忡忡地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看着他交代事情给学生会干部,终于忍不住劝:“虽然我们都教导大家有宽广的胸怀,但是惊世骇俗的事情,还是不要做得好。”
原犁雪把文件夹合上,“老师是说……”
老师不好说。他看了一眼按约定来找原犁雪,正静静地在庭院里等待的简安然,又把眼睛挪开。简安然今天还是穿男衫,头发是一贯的短,颀长的身材因为着意掩饰,根本没有女性的迹象,那种清爽的感觉用露珠比拟最适当不过吧。
原犁雪也看着简安然,有些惊讶她怎么在阳光下就像是在发光一样,总能吸引自己的目光。
不知不觉间一抹温暖的笑便爬上了嘴角,原犁雪加快速度交接了工作,坚决地对老师说:“是自己喜欢就好了。”
“犁雪和那少年的事情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没想过将来吗?这种感情无论如何不是正常——或者客观点说不是大多数人能接受的呀。”
“没关系。老师你知道吗,我参加过别人的婚礼观瞻。”
“婚,婚礼?”老师脸上表情怪异极了,就算想象两个男生的婚礼对他的想象力也已经造成了很大的打击。
“牧师总说,无论贫穷疾病不离不弃之类的话……世界上大部分人都做不到的。如果可以做到这一点,大概就算是真心的吧?”
“是,是啊。”
“但我百分之百相信的。能让我做到那个地步的,能为我做到那个地步的,只有外面那个人。”原犁雪难得微笑地看着老师的眼睛说,“因此,性别也好什么也好……只要她就是她,别的什么我无所谓。”
“……”
“老师?”仔细一看,他好像石化了。原犁雪扶老师坐在椅子上,然后向外走去。
——安然站在那里,为了等待自己而站在那里呀!
原想经过争执后不欢而散,今天会尴尬吧。可刚刚注视到彼此,看看彼此的眼睛就知道阴翳早散了。
简安然说:“听见你和老师的对话了。”
“……”
“怎么不说话?”
原犁雪和平常一样拧着眉毛道:“早跟你说别穿男装。”
简安然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太纵容对面的小孩了。
“请了几天假?”
“……到12月26日。”
“这个工作大概很烦琐呢,你要在一个月左右的时间里做完,是不是太……”原犁雪猛想到什么,看简安然,“跟圣诞有关。”
“第一次合作,做漂亮些嘛。”简安然淡淡地说:“可以完成吧?圣诞前……”
“真是疯狂的女人。”
安然闻言浅笑,沉默后说,“若成功了,大概就证明我们还算有默契。若那样,真考虑看以后就一直在一起吧。”安然补充说:“在一起配合做搭档。”
确实是疯狂。面前这个过度自信,心性和宁静的外表天差地远的女生真的对工作偏执到疯狂。这一定是不正常的,绝对是不正常的!
“要做吗?”她问。看原犁雪的脸色怔忡不定,又问:“你怎么了?”
“怎么了?你这个坏蛋!”原犁雪大声叫起来,“明明知道开出这样的条件我就不得不拼死来做了,开出一个月这样苛刻的条件!居然问我‘怎么了’!”他愤怒地盯住简安然,“现在去案发地点!马上!”
ERI生物研究所坐落在城西郊区。就在三天前这里还是一派和煦,乳白色的巨型建筑几乎让人以为是高级疗养院。然而现在除了地下部分还剩残垣,地面已经一片空旷。
“当初这个名字还叫人很费揣度呢。明明研究生物,偏偏叫做ERI——地震研究所的意思。以为是有深意的,去问那个所长,他像个白痴一样冲我笑,最后说‘你不觉得ERI这几个字很酷吗?’——那时候就知道这里以后一定会有这类事情发生。”原犁雪说。
简安然注视着那片废墟,“这里有人看守,没办法接近。要做什么呢?”
“看看。”
“看什么?”
原犁雪张望四处,最后指向不远处一棵不起眼的树,“霍家的夫人。”
那里有个蒙着灰头巾的窈窕女人,一动不动地依在树上,枯若朽木。
原犁雪看着那憔悴的女人,眼中复杂的光一闪,“有时候想,若我死在母亲前,母亲会不会像她这样。”
简安然轻轻覆上原犁雪的手,没有看他的表情。感受到他在微微发抖,该怎么把足以支持他的一切全给他?要怎样就可以真正算是帮他逃离生天?
明明看到他在伤痛了,然而根本没办法用同种方法思考,连安慰都不知道有什么言辞。
——那么这样算是心意相通的恋人吗?
突然想到这个,手指猛地蜷曲了。
原犁雪犹未察觉,他笑笑,“真是讽刺,在郊区能看见这个孤零零的女人,在霍家反而见不到霍夫人。在霍家的话,就只有闻说有个女疯子锁在屋子里呢。”
简安然低声问:“怎么知道她会来这里?”
“儿女死了,总该凭吊呀。”原犁雪冰冷道,随即冷笑,“这位夫人再在‘侍女疏忽里逃出家来,疯症发作,不小心死在哪里’,就更好了吧?”突然涌身向前,电光石火间手里已经握了灵蛇鞭。清叱一声抡鞭起落,在空中挽起七道鞭花,把霍夫人罩在其中。
好一道疏而不露的鞭网,直直挡下了飞射而来的三颗子弹。简安然看着那小小的飞弹飞过身侧,被鞭子挡了去路,转着圈子在地上盘桓,慢慢把弹指刀附在指间,“玩投掷的话……”随即展开了掌指。
其实没人看清那个瞬间,那细小的刀子正如其名弹指。
北面林子里一声闷哼,随即没了声响。
原犁雪看简安然,“只射到他的手臂吗?”他不留情面,“好菜。”
简安然过来检视霍夫人的状况,淡淡地说:“如果他伤到你的话,我大概就不会只射他的手臂了——何苦和辛苦赚卖命钱的人计较?他们和我们真是一样的啊。”
霍夫人似乎已经死了,刚才身边发生这样大的动静,谁都不能不被惊骇到,可她真的是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依然像石头那样立着。
原犁雪目光复杂地看着她:“说什么都没关系,她什么也听不到了。”
“……接续刚才的话,你似乎已经确定霍青衣死去?”
原犁雪站在风里,短发被吹得飘摇,“你没注意到吗?我们接到的委托任务之一,说是搜寻霍青衣的真实死亡证据——也就是说,如果想赚那个任务的赏金,哪怕是活的,也该杀成死的。”
“……”
原犁雪看着霍夫人苍白的脸庞,“母亲失宠了,爱人连多一眼也不肯看了,小女儿却最得常年不在家的父亲宠爱。哪怕没拿过算盘,被当成经商奇才,会碍眼也是正常的。不能保护她,就该教她装成个傻子。”
“为了活下去牺牲尊严我想谁也……”简安然说。
原犁雪高声打断简安然:“只有暂时的忍耐才可以在将来永远不忍耐啊!”
“但是……”简安然感觉心里烦乱,然而第一次搭档就产生大的不调和,不是好兆头。她摇了摇头,“算了。那么第二个任务那是找活的霍青衣呀。”
原犁雪还在注视霍夫人,“呵,这个连自己都保不住的女人,神志却难免也有清醒的时候。不过看吧,再过几天,那个赏金任务就会因为主顾银行存款冻结而取消的——因此,想赚赏金,我们只要做采集死亡证据的资料就好。来扶她吧。”
“是她做的委托?”
原犁雪大声说:“你以为除了这个母亲,世界上还有谁记得一个傀儡样的女孩子,想她活?!过来扶她这个夫人去霍家!去探问她的兄弟姐妹当初定好杀她的计划哪里出了纰漏!她应该是被什么重创了,我们只要在一堆尸体里找出骸骨就好,或者去迫寻侥幸残喘下来的女孩,坐在病床前等她停止呼吸!”
风吹得一地萧瑟,两个人的头发都乱了。声嘶力竭的大叫也不过是过眼云烟,转眼不知道消散在哪里。
简安然不动。她看着他,看着她的小傻瓜,轻声说:“其实,你不想把霍夫人带回霍家吧。”
“……什么话!”看简安然一脸明了,原犁雪只觉心头的火焰都在燃烧了,“说笑呀!不带她回去怎么完成任务!”
简安然的声音高起来:“那就不要完成呀!”她大声说,“若真的想要这笔赏金我支付给你好不好?若真的是个纯粹猎人就别说什么等猎物停止呼吸的话,就对我说要把霍青衣杀掉!”她严厉地望着原犁雪,“就算霍夫人死了对工作的进程也没有大影响吧!你要告诉我说你来这里不是为了救她!你要说你不是因为一直暗中有关注这个不幸的母亲,同情着她所以能够知道她的动向!”
简安然疲倦地奇怪起来——为什么不争执也这么难?为什么他不能坦诚点面对自己的心?为什么连和谐地配合面前的男孩子做搭档也不能够?
到底怎样做才好?
——仿佛都看到无数细小的裂痕在镜子上密集,等某天有一个轻微的冲撞也许就碎了。
想到这样不祥的比喻,简安然觉得呼吸滞重。镜子!
此刻从原犁雪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样子。这双眼睛是不是镜子?里面那样重的悲哀,拿什么来治疗才好?已经,不想再看了。就像是为了掩埋自己不祥的预感,简安然忽然伸手,手指滑过犁雪的耳畔,停留在那里,然后环绕过他的肩膀,像以前一样拥抱住少年,躲开镜子样的眼睛,轻声说:“别再杀自己了,别再杀自己了。”
她居然说,别再杀自己,别再杀自己了!
这算什么蠢话?明明看见自己好好地站在面前,却对自己说——别再杀自己了!
该笑吧,为这个向来思绪缜密的猎人的混乱而大笑,然而为什么听到那六个字,牵动唇角就是无法笑出半点声音?
他没有动。良久,低下倔强的头颅,把头像以前一样埋在简安然的颈间。
终于默默地哭泣。
简安然轻声说:“我们,都没有变吧。和以前一样会吵架,和以前一样不对彼此妥协。即使有好多地方不一样,即使看这个世界的眼睛都不同,可是,还是把彼此的心情分享了啊。我……在看着你啊,因此……”
原犁雪低声说:“为什么总在这种时候温柔?”觉得眼泪真要下来——是不是自己真的太软弱?然而——也许有时候真的还是该把一切说出来比较好?
哪怕有些事情真是只有自己可以承担,说出来总要好吧。
这样想着指甲都要嵌进掌心里,
简安然在耳畔那样难得温柔地说:“把你的心情告诉我好吗?”
迟疑了一下,原犁雪轻声道:“我……看着这个任务,总想,他们杀的究竟是霍青衣,还是我。和当年的我相同处境的女孩子是这样死的,那么当年的我、其实也该是这样死了吧。我现在是不是已经死了?这个现在的你,是不是根本只是我的梦?”
漂泊来去,宛若梦幻。
一只如玉的手,悄无声息地挡住了模糊泪眼里所有的光线。一团漆黑中,听到一个柔美清冷的声音在说:“我在梦里看到了蝴蝶,醒来的时候总要想,究竟是我梦到了蝴蝶,还是此刻我在蝴蝶的梦中?我是不是蝴蝶。蝴蝶难道就是我。然而就算不想,蝴蝶还是蝴蝶,我也还是我……你就不要执着许多了。”
那声音并不是属于简安然的,虽然陌生却又并不是从来没有听见过。所以原犁雪问:“你是谁。”
“是梦呵。在你的梦里的我的一个梦呵。”那女人说着,把手轻轻拿开,原犁雪的眼前便出现一双澄澈的明眸。看着它们,原犁雪突然想起来,他确实听过这个声音。小时候去霍家,见过穿紫红旗袍的漂亮女人,声音就是这样。她老在笑,很贤惠很幸福的样子,处事精明能干,不过后来疯了。
原犁雪看着面前苍白凄惨的女人,“……霍阿姨。”
霍夫人坐在原犁雪的车里,一路上没有说话。她眺望远方绵延的群树山峦,突然无声地笑了。
她轻声说:“我的女儿没了。”
简安然给霍夫人披上一件被褥,“没有确实证明前,不能够放弃。”
“确实是死了呀。”她细声说,“在窗台上看见她站在树上望着我。然后说,我自由了。”像是注解一样,她很快又说:“很奇怪我能听到死者的声音吧。其实我怎么能听到呢?我是从她的唇形里看出来的。我学过读唇术。”
“……”简安然帮霍夫人把窗户关好,这一带寒气很大。
霍夫人挡住简安然的手,“别!开着吧,旷野的空气清新得醉人,为什么要把它关在车子外面?”她望着简安然,“当年的我和你一样,很年轻。我喜欢在旷野里独自走路,看着路上的行人想自己的事情。学习很多技能,读唇术,观测学,甚至还有武术。”她赧然一笑,“我家先生,当初问我是不是想做女忍者呢。”
简安然问:“霍先生不喜欢你做女忍者?”
“没有啊。他说只要我是我就好了,做什么都可以。别人怎么看我们都无所谓,只要确定彼此的心意,何必管别人怎么想?”霍夫人家少女那样满脸红了,有了血色的脸,再看她确实是个美得特别的女人,“大家都说他该娶个世家好友的女公子,他最后却娶了我,给我戴上戒指,说无论生老病死,不离不弃。”
“……”原犁雪开着车,看到前面路中间伏着只野兔子,打歪方向盘,不知怎么地乎就重了,自己也没想到,把车子开得猛倾了一下。简安然从后座看着原犁雪纹丝不动的背影,没有说话。
霍夫人继续说:“当时,哎呀,哪家报社都为这个事情发了头条。城里把这件事情传得乱纷纷的,背地里那些正牌贵妇咒骂我,说我进霍家的研究所就是为了勾引霍南。说我不顾廉耻,抛弃了未婚夫。我的品性和自尊大概都被踩在了她们的脚下——可有必要介意吗?阿南懂我。阿南对我笑我就什么都不会在意。他知道一个女人和未婚夫青梅竹马,熟悉到可以结婚过一辈子,但毕竟那不是爱。没遇到想爱的人就算了,遇到了,怎么能放弃?我和阿南是同类,我们都只想为自己的心意活——所以结合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简安然觉得空气有些窒闷,她把窗户全部打开。听霍夫人的声音越来越细小:“只是,只是,是同类,却不是同种人呀。渐渐地个性强得自己都痛恨了,却没办法对自己眼中的错误妥协。然而这个错误在对方眼里又一定是正确,怎么办才好?
“阿南在我27岁生日的当天打了我。我们的恋情经过三年竟已经有所改变,不是不爱了,恰恰是爱着无法容忍彼此的不契合,这真是人生最凄惨的事。他打我的时候,不相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我也看着那只手。不敢相信居然是他打了我。后来他跑出了房间,从此不肯和我谈很多,不和我经常待在一起。他说,求求你不要和我再争执,不要毁灭我心头最美好的回忆。”她顿了顿,望着简安然露出疲惫温暖的笑,“我说过,千万人的诟骂我都不在意,只要阿南明白我。”霍夫人幽幽地说,“但是到他说了那句话的一天,他也终于离我而去了。
“……这样,因此,所以,我就只好疯了呀。”她说。
简安然的目光不与霍夫人接触,专注地看着窗外,觉得心跳得很快,几乎无法呼吸。
霍夫人似乎倦了,慢慢阖上眼睛,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嘴角却在笑,“他上次回家是去年了,朝霞一片的时候来我房间里看过我,知道吗?他对我说话,像以前一样诚恳地看着我说话。他对我说,你无声笑的样子,和茫然在人群中独自穿梭的神态,我一生也忘不了。他说那是我少年时代最珍贵的回忆。听到他说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
又是一个无声的笑,又是一个少年时代无法磨灭的爱情。
到了多年后不为人改变,只是因为时间而变质的爱情。
听到霍夫人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原犁雪和简安然的心有一刻跳得都生疼了,于是只有无话良久。
简安然辩识出这路离霍家近了,问:“我们确实要把她送回霍家吗?”
在原犁雪回应前,霍夫人急切地抓住了简安然的衣衫,“要回去!”
原犁雪终于忍不住冲口问:“那地方你留恋的究竟还有……”
那一直文静微笑的霍夫人怒目大声叫来:“我的丈夫我的青春,还有我那总坐在窗台前大树上的孩子,那样多的记忆把我的一生充得满满的,你怎么要说我无可留恋!我要回去!”
“……”简安然的脸色随着车窗外的光线而曲折变幻,“是。对不起,我们说话造次了。”
车子平滑过路面,无声静止。然后原犁雪说:“到霍家了。”
打开车门,他向霍家大门走去,门口门卫的眼睛雪亮,竟认出是原家的少爷,情知两家关系非同一般,远远地弯腰鞠躬,忙代通传。见状,原犁雪厌烦得皱了皱眉,听见另一侧车门开了,简安然在身后问:“我们也试验看看做第二个任务吗?”
原犁雪咬着嘴唇思索了片刻,“随便你。”
“……你怕吗?”她问。
怕在今天的热恋后有一天怕见恋人;怕毁灭了自己的人生都还对当年的美好无法割舍;怕沿着王子和灰姑娘的现实的必然轨迹掉进生活的泥淖里。
原犁雪回头,眼神锐利如鹰,恍若面对一生的挑战,“那么你呢?你怕吗?”
这一刻眼神并不是恋人的啊。是旗鼓相当的猎手在较量这命运的棋局。
简安然微微地笑了,站在皎洁光影里笑得一脸战意,她就那么轻轻地笑着,什么也没有说。
原犁雪伸出手,向简安然坚决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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