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昨夜无星,一夜浓雾,湿了街道的青石板,此时还有似有若无的淡雾缭绕着,沾衣欲湿。
天色只蒙蒙亮的光景,街上冷冷清清的,两旁的店铺大多还未营业,只有一两家饭庄酒楼的伙计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懒懒地出来开门,脸上有分明的疲倦之色。
得、得、得——
与其说是缓慢不如直接认为是迟钝的马蹄声,以会让人听得睡着的频率敲在青石板上,一下,又一下,让人忍不住要去怀疑这匹劣马今年的高寿几何。
但事实上,不需要伯乐也可以看出这是匹多么神骏的马,微湿而愈加黑得发亮的鬃毛,劲健得不知可以倾倒多少匹怀春母马的体格,有力的四蹄,即使经过一夜的疾奔也完全不至于要让它以如此侮辱的速度前进。当然——这是建立在它可以自主决定的前提上。
可惜,前面牵着缰绳以龟速前进的青年注定它只能继续忍辱负重下去。
天色渐明,前方的雾色越来越淡,青年忽然止住了脚步,空着的左手撩开了搭在额前的湿发,发下的眼还是闭着,鼻翼微微耸动,似在嗅闻什么。
这个味道是——
难道——不会吧——
有几分艰难地半睁开了眼,青年立在街心,前后看了看,没有?不至于吧,难道他已经恐惧到会出现幻觉了?连梦里都会出现那种该死的味道吗?
似乎做出草木皆兵的蠢事了。
摇摇头,正想嘲笑一下自己的神经质,但是——不对,味道变浓了,是从那个方向——
目光转回去,片刻后,前方左侧五尺之遥的小巷子里,果然步出一个素衣少女来,臂弯间挎着一个精致的竹篮。
不是美人。
脑中第一个闪出的印象。
有点无奈于自己的本能,其他主事真没讽刺错,在去赴死的路上还有心情留意一个路人相貌的自己,将来真不知会死在哪株牡丹花下。
那少女似乎感觉到他的目光,脚步略有些迟缓,下意识抬头看过来。
黑的发,淡粉的脸,颜色浅约如杏花。
第二个比较明确的印象。
也是,让现阶段的他不能不蹙眉的印象。明知道是完全没道理的比小孩子还幼稚的迁怒,但是想到那种东西,原来已经郁闷到谷底的心情就更加好不起来。
素衣少女看着他,面上现出微微的惊诧之色,眼眸有些慌措地眨了眨,淡粉的容颜漾出浅浅的晕色。
这是完全未施脂粉吧,才会连脸红也如此淡然。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不多见的朴素。
见过太多这种反应了,青年微微颔首,回了个微笑。就算此时心里一万分厌恶与那样东西沾上一点边的人事物,但得益于长久以来养成的良好习惯,只要对上女子就是近乎完美的礼貌。
少女似被他一笑更加无措,压在竹篮边沿的手不知不觉松开,覆在上面的薄纱轻飘飘随风而起,在空中翻转着打了数个旋儿,翩然落到了青年身侧的马鞍上。
青年为这意外僵住。薄纱自他面颊拂过的那一刻,他十分肯定闻到了那种痛恨的味道。
少女也怔了一下,立刻挎着竹篮小跑了几步到他面前,微低了头,“对不起。”
一开口,不同于怯然羞涩的外貌,声音竟然出乎意料的沉静。
努力保持微笑,“没关系。”
雾气渐渐淡化至无,两个人相对站了一刻,眼见对方并没有主动归还薄纱的意思,少女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殷主事?”
完全没有注意到少女的称呼,青年微垂的目光定在了她的竹篮里,然后——就一直定在了那里。
篮子里其实只有小半篮素白的杏花瓣,应该是刚摘下的,还带着蒙蒙的水汽。另有两枝杏枝似乎是要用来插瓶,斜在一边,半截淹在杏花瓣里,整体看去分外清新而赏心悦目。
“殷主事——喜欢杏花吗?”少女顺着他的目光垂眼,微微笑了,拿出一枝递给他。
一半盛放一半含苞,花枝花型无可挑剔,晶莹的花瓣随动作微颤出动人的姿态,剪枝的人显然是个行家,挑的是最适合插瓶的一枝。
因着她的赠花,青年终于有了反应——见鬼似的连退了两步——局外人说什么也不能理解的反应。
“我没有恶意啊。”少女有些尴尬的样子。
也难怪吧,对陌生男子的示好举动本来已经要耗尽不多的勇气,却遭到这样伤人的回应,对于自尊或者面子都是不小的打击。
好挣扎——
心里激烈交战着,这种东西是他最不想看见的,难道就不能挑别的送吗?很不想很不想接下来呢,但是看着倾慕他的少女伤心又实在不是他忍心做的事,害得小姑娘哭泣的话他的招牌就更等于砸了。
颤抖着,伸出手,青年并不知道自己脸上的笑容扭曲到了什么程度,见到少女重新扬起唇角,只当是自己接花的牺牲换来了对方的展颜,于是撑着笑下去,“谢谢。”
少女的笑容加深,似羞涩而不再说什么,与他错身而过之际,顺手拿走了马鞍上的薄纱。
看着少女纤长的背影渐渐远去,青年松了口气,立即像甩烫手山芋一样把那枝杏花扔到路边,以与之前截然不同的速度翻身上马,迅速离开了这条充斥着杏花香气的街道。
他走得过快,而且又不回头,所以并不知道在他进入另一条街道的同一刻,还没有走远的少女回过身来,走到路边捡起了被他丢弃的那枝杏花。
沉静的眼眸里映出了浅浅的笑意,“明明是连沾有杏花味道的薄纱都不愿碰触的人,这么厌恶也还是接下,将离坊殷采衣的名声,果然名不虚传呢。”
少女小心将杏枝放回竹篮,笑意之后涌出了淡到几乎看不出的孤寂。
人人都能让你这么珍惜,谁对你而言都没有差别,那究竟,要怎么样才能让你真正看见呢?
“我只是不甘心……继续这样年年岁岁背后的守候了啊。”
转入另一条街的青年并没有再奔驶多久,空气中的杏花幽香渐渐消失,他面上现出松了口气的神色,翻身下马,牵着马再度恢复蜗行的速度。
喜欢杏花?青年苦笑着摇一摇头,原来确是不讨厌。
但此时连夜赶路,不知下场如何,大好年华如花美眷统统跟着悬在半空,为的正是那一小盆珍品杏花,他现在闻到那种味道都觉得一阵恶寒,还会喜欢才是不可思议的事吧。
嗯?想到那句话好像有点不太对——
他顿住脚步,微倦的眸中闪出深思。
殷主事,你喜欢杏花吗?
那句话是这样的吧——路边一个随便偶遇的少女,都能叫出他的名字和身份,殷采衣抓了抓头发,难道他的名声已经大到这种地步了?
他承认,因为嗜交美人的爱好,在外面他的名声是比拂心斋的其他主事来得响亮了些,但在当事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已经如此响亮了吗?
这么说的话,难道以后他连街都上不成了?迟缓地走着,殷采衣微锁眉头认真地想,要是每个姑娘都送他一枝桃花杏花什么的他怎么受得了,自己只不过比别人稍微好看一点英俊一点潇洒一点温柔一点,果然美貌是柄双刃剑啊,有的时候也是会变成负担的。
看来有必要去定做一个面具了——
他郑重的思考就到这里,垂下的眼帘里出现了一双绣鞋。
受完惩罚他要立刻马上去定做面具。这样想着,殷采衣抬起的脸上已带了惯常的温柔笑意,心里暗自希望着,这一位别再送他杏花。
“殷主事。”可爱的圆圆脸少女笑眯眯地看着他,“你走过了哦。”
“即墨?”殷采衣一呆。
是三爷身边的小使女。他忙仰头,果然“拂心斋”三个大字在晨光中粲然生辉。
“今天就来了?进来吧。”即墨跳上了台阶,“三哥已经知道杏花的事了。”
只这一句,殷采衣再也笑不下去。
拂心斋是专营花木的商行,下属一共二十八分行,殷采衣的扬州将离坊就是其中一个。半个月前,他亲自由总斋护送四盆宫三新培育出的异品回坊。本来,截至到到达扬州的前一天一切都还很完美。
问题出在当晚,因为两个花匠浇重了水,次日花根出现了些微的腐烂现象,他忙乱了一天,特地从坊里调人疾赶来歇脚的客栈,使尽了所有能用的补救办法,但到了傍晚,四盆异卉还是死了一盆——
死的那盆就是杏花,这也就是他现在何以连闻到杏花的味道都要暴走的根结所在。
“殷主事?”即墨奇怪地加大声音又叫了一遍,“你不进来吗?”
“等等。”殷采衣叹了口气,“我还没做好赴死的准备。”
即墨笑起来,“三哥有那么可怕吗?”
“你把二十八分行的主事全都抓来问问就知道了。”殷采衣继续叹气,“瞧瞧他们有没有‘可怕’之外的答案给你。”
即墨略歪了头,“牵扯到三哥的心血,后果好像是有点严重啊。”
“是非常非常严重。”殷采衣纠正。
拂心斋四大执事者之一,专司培育新花种的宫三蔽日,其人其性,视人命如草芥,视草芥如人命。此十二字真言,各分行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到了这种人生观是非观的三爷眼里,自己这条命比之拂心斋路旁的野草未必贵重到哪里去吧。
殷采衣顶上黑云层层,几乎可以看见阎王老兄泡好了茶正恭候他的大驾。
“难得看见殷主事这么紧张呢。”即墨嘻嘻笑,“别磨蹭了,跟我走吧。”
“三爷特地叫了你出来守我?”殷采衣微微诧异。不是吧,还找了丫头堵他,他的活路——越来越渺茫了啊。
看看已被一边下人牵走的马,好后悔这么早就来请罪——他可不可以当自己还在路上没赶到啊?
“殷主事啊。”即墨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我进去换个美人出来你是不是就能干脆点了?”
“呃?”摸摸鼻子,殷采衣跟上去,“不用不用,即墨儿也是个美人呢。”
“是吗?”少女弯了眼眸,“殷主事好意思说,我可不大好意思认呢。”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啊,即墨儿。”他又忍不住叹气。
“知道是玩笑话也忍不住有点开心呢。”即墨笑着,“不过哄得我再开心也没用啊,你还是想法子去哄三哥吧。”
“哄三爷?”殷采衣有些诧异,“要我去赞他比我还英俊潇洒吗?这个有用?”
“咳咳……”即墨呛到,“你觉得呢?”
殷采衣反应过来,他日夜兼程连赶过来,此刻神志未免有些迟钝,苦笑,“好丫头,我命不久矣,你还有兴趣找我的茬,就不能让我去得安心些吗?”
两人已行至素处堂,即墨伸手指引,“殷主事先坐,大概要等一会。”
“嗯?三爷肯出他的地盘?”
宫蔽日一向少在人前露面,他原来以为要到蔽日居去见他的,现在不会是因为他才出来的吧?
头顶上的乌云又多了一层。
“没有啊,关三哥什么事?”即墨无辜地看他。
殷采衣揉揉眉心,努力想把思路理得清一点,怎么觉得事情有点他不能理解的脱轨?
“我弄死了三爷的宝贝,他知道,然后我过来领罚。他叫了你专门在门前等我,然后我们到了这里,他不出来要怎么罚我?”
“我是在门前等人,但谁说是等你的?”圆脸的少女更加无辜了,“三哥又不知道你今天一大早就来了。而且,我也没说过要带你见三哥吧?他并没有见你的意思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