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人不好殉,你殉睿王?」
「皇上,心宝不是殉睿王……只是那王府两百余口,各个无辜,求生之人寻不着生机,求死之人觅不得死路,心宝想,既然要死,顺道为醒之积下这最后的阴德……」
皇帝无奈叹息,传讯到前线也才四天,当然等不到什么回复,但是眼前这里显然是不能再等了。
这个烈女子下定决心后,比男人还狠,一心求死,如果他不走出来面对她,等天降大雪,天寒地冻,恐怕她也可以跪到冻死。「死了,就真能解脱吗?」
心宝含泪,抬头望着皇帝,「心宝不知,但至少死了就不用再等、不用怕落空、不用怕失望,什么都不用怕了……」
也是泪湿双眼,皇帝点点头,想了又想,终于忍痛做出决定。「好,如果你求的是解脱,那就去吧!去吧……」
心宝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心宝叩谢皇上。」
「你在宫里这么多年,做了这么多的事,吃了这么多的苦,到头来,连该你的幸福也得不到手,朕,还有咱们皇室上下所有的人,真的都对不起你……能解脱就去吧!就像你说的,至少不会再落空了。」心宝泪流满面,磕头在地,「谢皇上成全,心宝……叩别皇上。」
她的路走了,再也不能回头,就往这条路走去吧……孤独的走来,孤独的向前走去……
十五年宫廷生活,看尽帝王家的起落,尝尽爱恨分离辛酸,就如黄粱一梦,生死富贵、爱恨笑泪,只在转瞬间。
一切往事如过眼云烟,都存在记忆里,然后灰飞烟灭,半点不留。
她要空手上路……不带记忆、不带爱恨、不带醒之;不带太皇太后、不带太后;不带皇上、不带公主、不带宫廷;不带锦衣玉食、不带珠翠宝玉;不带、不带,她什么都不带……
不属于她的,她什么都不带……
第6章(1)
她安安静静的坐着,看着那一桌子的好酒、好菜;巳时正,距离正午只剩下最后一个时辰。
她就要上路了……
睿王的丧期就在今日——皇帝下令举城发丧,满朝哀悼;她身为活殉之人,将随棺入墓,在死后也继续伺候着主子,在阴曹地府继续尽忠。
确定殉葬以来,天天都有王府的奴仆到公主别院外跪地哭拜,若非心宝牺牲自己,那王府的杀戮是不会停的,他们这些奴仆早成冤魂。
每天来哭拜的人多不胜数,心宝一个都不见,她安安静静的过着自己的日子,每天斋戒茹素,空闲的时候就诵念佛经,过着最简单的守孝生活。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在为谁守孝……
念一段经文,但愿亡魂早点上路、安心投胎,不要在战场上继续魂无所依,回到该去的地方,在该去的地方相逢……
葬期前三天,她离开了公主别院,在公主的哭声中来到灵前,就在暂历睿王棺柩的大堂旁的小房直接住下。
三天下来,王府对她备极礼遇,吃好、穿好,一点守孝的哀简样子都没有。
正如现在,出殡在即,依旧满桌的酒菜鱼肉,说是为她饯别人间,让她吃饱上路……这路远,得吃饱一点才走得到。
一名老伯,是府内仆人,他将酒菜放在桌上,老泪纵横——他也是被心宝救下的人,看着心宝一身斩衰服,苴绖系腰、绞带捆膝、足踏菅履,头顶则以箭笄簪发,粗布捆包。
大家都知道,心宝以一人换百余人之命……
「心宝姑娘,多吃一点。」
捧着碗,点点头,以筷就口,速度不快不慢,不多吃,但也不会什么都不吃……此时此刻,这酒肉再好,尝来都无味。
老伯跪地,用力磕头,「心宝姑娘……」不禁大哭。
心宝笑着,挥挥手,什么话都不想说。
这时,她放下碗,拿起一杯酒,离开座位,走到朝向北方的窗,在窗前举起酒杯,不知在敬谁,然后往地上一洒。
那无依的魂啊!这酒就敬你了……
回到桌上,她不再用餐,脑袋里一片空白,看见被自己放在桌上的那只布袋,她微微一缩。「老伯,」终于开口,「能否取盆火来?」
老伯擦掉泪水,立刻去办。
没多久,一盆火就端了过来,放在地上。
心宝跪在那盆火前,从布袋里取出箭,不再留恋,就这样放进了那盆火中;箭翎瞬间烧毁了,用竹子制成的箭身也在火中挣扎,只有箭矢依旧不化。
她的泪水在瞬间滑下……
说不带走,还是做不到,就让她带着这枝箭上路吧!她什么东西都不要,就带这把箭,只带这把箭……
君提箭救边关,魂断北疆,孤魂无依……但愿这火能照亮黄泉路……
心宝站起身,取起一旁的哭丧棒,走出大门;上路了……
门外,公主就站在那里,她看着心宝,不禁大哭……
心宝看见公主,缓缓跪下,磕了三个头,起身,不再回头的离去。
公主放声痛哭,「心宝,回来……心宝——」哭声断肠,几乎倒在三世子怀里。
三世子亦含泪望着心宝离去的坚决身影。
上路了……
送葬队伍浩浩荡荡,走了好几个时辰;心宝定在队伍正中央,没人敢与她并肩而行,这最中间的位置,只有她能站。
前头是睿王的棺,后头还有大大小小,约四十几具一般的棺木,都是王府内不幸被殉杀的人,这些连同她在内,都要被送进睿王的墓中,从此与世隔绝。
队伍每走一段距离,便要哭喊一番——有人带头,大家随声叫嚷着,场面反而一点都不哀凄,反而令人发噱,不过倒是没人真有胆笑。
一路上,心宝嘴里都念着……到了哪了,等会儿还会到啦,还剩多久就到了……等着、等着,耐心点……
不知道她是在提醒谁,是在提醒自己?还是提醒那个虚空中的人?
走着、走着……好几个时辰都过去了,足足从午时走到了申时末,她走到筋疲力竭、汗如雨下,甚至开始用着哭丧棒撑着自己,咬着牙也要走到。
她的意志毫无动摇,这段路她非走完不可,尽管皇上告诉过她,只要她在入墓前反悔,皇上绝对会降旨救她。
但她不会反悔的……终于走到这里了,一切的痛苦很快就会结束,她不需要再空等,不会再失望……
终于到了睿王墓的入口处——继任为新睿王的长世子领了皇上颁赠已故睿王褒谧的圣旨,连她也有圣旨。
皇上封她为天朝女户,此后万古流芳、贞德永垂……这净是虚言,但她收下,心里唯一感谢的就是皇上的成全。
进了墓园,外头听见嘈杂声,好像是睿王府的人不让礼部跟其他各部的官员进园,她有点讶异。
睿王曾贵为摄政王,睿王的丧仪应该由礼部来负责,但看来这次睿王府自己主导了一切,朝廷无权插手。
心宝又想起了一件怪事,听说已故睿王的遗书称,不要三世子随队送葬,要他在家守孝。
三世子不来,公主自然也不来!
当时,三世子的表情既哀伤、又无奈——连自己的父亲去世,都不准自己儿子送,难道父王真的那么讨厌他……
进了墓园,开始有人喊着,「定快一点,还有很远的路要赶,天黑前要进墓,快点。」
队伍速度加快,心宝也被迫赶路。说也奇怪,这睿王墓竟然这么大?眼前有条笔直的石板路,一望竟然不见底,也看不到前方会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