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呵呵!”厅外传来一道闷笑,讥诮十足。那人接下来的话更让厅内六人变了脸色——“狗屁不通!”
“不得无礼。”一道沉和的声音压下了那人的笑声,随后,两名庐山派弟子引四人走进偏厅。
入厅的是两位公子和两位姑娘。两位公子中,站在前面的一位气度沉稳,修身长立,面容儒雅俊美,似是长兄,其后一位公子的手正从嘴边放下来,半点也不掩饰唇角的讽笑。两位姑娘静静立在他们身后,一声不吭。
儒雅公子对六人抱拳,“抱歉!适才在门前听哪位前辈说双管齐下之法,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你哪位?”卢三十鼓起眼睛,粗眉倒竖,眼看就要炸开。
引路的弟子一见不对,赶紧道:“卢前辈,这位是岭南印府的大公子印楚苌,后面这位是四公子印峤。他们是师父特意请来庐山的。这位姑娘是……”
印楚苌抬袖一拦,接下庐山弟子的话:“这位是家妹。”他无意过多介绍,转道:“在下今日有幸得见众位医家前辈,实在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少说废话。”卢三十重重甩袖,“你刚才连说‘不可不可’,那你是可以解元佐命的毒啦?”
“在下不敢。”印楚苌晒笑摇头,“傅掌门请在下来此,只是看看元公子所中之毒是否与我印府有所关联。不打扰各位前辈了,在下要先去看看元公子才是。”他侧头向庐山弟子示意,庐山派弟子明白,冲六人揖礼后,穿过偏厅,引四人向后院走去。
待到四人的身影拐入花廊,杨太素笑着点了点头,轻叹:“岭南印府……”
“请他们来,只会毒上加毒。”卢三十重重坐回乌木椅,不知是否还在介意刚才印峤的那句“狗屁不通”。
他说这话不是没有原因,江湖上提起“岭南印府”,人们只会将它和“毒虫世家”划上等号。传闻,一甲子以前(一甲子即六十年),岭南一位印姓人家以贩卖毒虫起家,以诚信为本,不仅江湖帮派,就连朝廷也向他们批量购买毒虫和草药作研学之用,因而得名。印家香火延续至今,倒也多子多孙,虽然他们从不在江湖上刻意扬名,黑白两道却因与其生意往来而给足面子,“岭南印府”之名由此不胫而走,俨然成了气候。
“我与印老太君有过一面之缘。”杨太素将视线投向窗外,一丛苍竹在远远墙角摇曳,迎风招展,如茂如繁。不知想起什么,他又是一叹,“时不待人啊……想不到她的孙儿已经这么大了……”
卢三十看了他一眼,甩袖走出偏厅。
花廊,红柱。
前面两人,中间两人,后面两人。
排排走,探病人。大哥和四哥在前面走,她们跟在后面,乖乖的……两名娇俏女子慢步走在印家两兄弟后面,东张西望,不掩好奇。正要拐进厢房时,对面廊道突然快步走来数人,为首者是一位中年人,宽袍大袖,头束金丝冠,神色凝重,他们急匆匆向烟霞楼的方向行去,不知何事。
“是师父。”引路的庐山派弟子停下步子,望着一行人离去的方向,担忧道,“不知又有什么人上山来了。”
印楚苌抱拳道:“傅掌门行色匆匆,必定有事。劳烦两位先带我等去见元公子。然后,你们也可去前厅为傅掌门助阵。”
两名弟子醒神,忙道:“是,是!印公子这边请!”
印楚苌刚抬脚,手腕一紧,袖尾被一只纤骨小手扯住。他偏头,“麟儿?”
“大哥,你去。你去探望元公子,我和四哥去前面。前面哦!”身着湖色水纱裙的少女不知何时蹭到他身后,一手扯他的衣袖,一手扯印峤的衣袖,还不忘冲身边的侍女眨眼。
印楚苌莞尔摇头,颔首默许。
少女笑眯了眼儿,冲庐山派两名弟子点点头,拉了印峤往回走。数十步后,她回头窥看,见印楚苌与庐山弟子进了厢房,抿唇,冲印峤咧个大大笑脸。
“支开大哥了,还不快走?”印峤向前丢个眼神。
“走!”烟色黛眉俏皮一扬,兄妹两人齐步向前冲,看热闹也。乖巧的侍女在两人身后无声偷笑,大步跟上。
一边走着,少女嘴上也不闲,“四哥,你猜会是谁来了?竟然让傅掌门这么急着冲出去,都不理我们。”
“我们是晚辈嘛。”印峤浅笑,“大哥不是说过吗,明堂令一出,江湖必然再起风云。而且,他们来这里的原因有四:江湖道义是原因一,想得到悬赏的《焚天火罗图》是原因二,借解毒之机扬名江湖是原因三,纯粹看热闹的也有,原因四。”
“嗯……”与侍女对视一眼,少女不怎么专心地问:“四哥,刚才厅里的那些人都是江湖上的名医?”
“是啊。”印峤点头,“圣手神农杨太素我见过,就是最老的那个。唐小瓜我也见过几面,听说他百无禁忌,只要列出让他满意的报酬,要他医治什么都可以。此人来历不明,有人猜测他可能是四川唐门的人。”
“唐门?卖糖的?”
“……”
“四哥?”
“麟儿!”印峤无奈地叹口气,转移自家小妹的注意力,“你有没有注意那两名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有。”
“如果没猜错,他们应该是黄金手陶氏两兄弟。虽然他们嗜金如命,不过医术却真的令人敬佩。至于另外两个……”印峤揉揉鼻子,“我也不认识,等一下问问大哥,应该也是声名在外的杏林高人。”
少女学他一样揉揉鼻子,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杏林高人?高在哪里呢,她暂时不知道,不过初入偏厅时,她一眼望过去,真是……有点……环肥燕瘦呵!
说话间,三人脚步不停,转眼来到烟霞楼,不远台阶上,正有数名庐山派弟子向楼内跑去。突然,前方响起一道惨呼,惊得那些庐山派弟子更是加快脚步,小跑变疾冲。
“我们也快点。”少女推着兄长向前跑。
“小心啊,麟儿。”印峤任她推着走,不忘循循善诱道,“我们站在后排,别靠那些人太近,如果有危险,我们可以先跑。太君说过,性命安然为第一。特别是出门在外,你跟着我,我更要好好保护你,你是太君的心肝宝贝,宝宝贝,是印府的麒麟儿,若是出了差错,我十条命都不够向太君谢罪,知不知道?还有……”
“知道啦,四哥!”在他看不到的背后,少女冲身边的侍女吐吐舌,做个鬼脸。
哪有四哥说的那么夸张,她只是凑巧排老幺而已,如果娘再多生一个,她就不是印府的麒麟儿了。不过,永远改变不了的事实是,她是岭南印府的子孙,她叫印麟儿。
烟霞楼。
站在角落里,视线不是绝佳,但发生什么一看便知。重掌将一名阻拦的庐山派弟子击退的是一名素袍青年,他神色冷漠,容貌秀俊,但出手当称快、狠、无情。那名庐山派弟子撞上厅柱,当场吐血。所幸素袍青年击退那名弟子后,便长身而立,不再出手,傅玥命人扶起弟子,一步上前,似有“他若再出手他定不轻饶”的意思。
青年抬平眸子与傅玥直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千年寒潭,除了冷,看不出半分其他情绪。
他出手,护的是身后的一名男子。
他们一行有七人,除了出手的青年和他护在身后的男子,另有三名侍卫,两名轿夫,那顶华锦软轿甚至直接抬到了厅上。
打量之余,傅玥沉声问道:“不知众位如何称呼,来我庐山烟霞楼有何指教?”
“指教可不敢,傅掌门。”沙哑的回答来自被青年护住的男子。刚才他一直掩鼻轻咳,大袖掩面,容貌半隐半晦,似身体抱恙。听了傅玥的话,他缓缓放下手,走到青年前面,冲傅玥微一颔首,“区区梅千赋,拜见傅掌门。”
一声“区区梅千赋”,众人皆看清了他的模样——
星眉柳目,头束天牛冠,长长的金须自冠尾垂落,与几缕黑发绞在一起,尊贵无相而生。可惜他的脸色苍白了些,乍然一笑之际,忽地举袖掩唇,轻咳微喘,双颊因绵绵咳嗽染上病色粉红,宛似一枝玉质冷梅从天而降,羸弱无比。
身在江湖,定要知江湖事。听得“梅千赋”三字,傅玥心头不由得一凛。
锦迷楼楼主梅千赋,行事乖张,正邪不分,但为人低调神秘,从不过问江湖是非。他今日突然造访庐山派,不知是生事还是为了《焚天火罗图》?
“傅掌门放心,区区今日拜访绝不是为了生事。”梅千赋猜出傅玥在担心什么,竖起两指向身后一勾,轻道:“区区的人打伤了傅掌门的弟子,实属误会。因为区区浅病在身,难以根治,刚才那名弟子想阻拦区区,区区的人怕他伤了区区,一时控制不住,出手略重了些,还请傅掌门海涵。”
傅玥扯出一个礼节式的笑,见出手的青年从轿内取出一只三寸见方的黑木盒,走到他面前,递上。这青年眼神冷,声音更冷:“这是我家楼主特意送给元佐命的见面礼。”
“岩,不得无礼。”梅千赋偏头轻咳,叹道:“傅掌门,这位是我锦迷楼的主事,雨岩。岩,还不快将盒子打开。”最后一句话时,他语气沉冷,俨然是命令。
由他们将盒子打开,也是表明这礼物是诚心相送,盒内没有机关,也无毒粉,他们绝不玩下三滥的手段。雨岩长年伴在他身侧,怎会不知他的意思。因此,他话音一落,雨岩立即将黑盒掀开。
盒内塞满白色冰屑状物体,中间是一颗外表无奇的黑丸。
傅玥垂眼看清后,脸色陡变,“泰皇金丹?”
角落处,印麟儿悄悄问:“四哥,那是什么药?”
“泰皇金丹,千金难求的极品灵药!梅千赋这份礼送得大啊……”想了想,印峤补充道,“听说泰皇金丹只能在极寒之地下的寒石碎粉中才能保存,那些白色冰屑应该是了。”
沉默了一下,印麟儿讽嗤,“骗人!明明是黑色,哪是什么金丹。”
印峤赶快眼观八方,见无人注意他们,这才深吸一口气,如释重负地吐出来,以袖掩嘴靠近小妹的耳朵,舌动唇不动,“麟儿,没人说金丹一定就是金色,也有黑色的。”
“那就应该叫泰皇乌丹,而不是泰皇金丹。”
“……”印峤沉默。小妹啊,不管它是乌丹金丹,这不是重点好不好?
蓦地,雨岩的视线投向角落,只看了一眼便移开去,也不知有没有注意到他们。印峤因他这一眼更为谨慎,密切注意场内动静,准备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刻拉了小妹开溜。
雨岩并无异动,将盒子交给傅玥后,他退回梅千赋身后。傅玥见如此重礼,对梅千赋的态度缓了下来,言谈间也多了几分亲和。请梅千赋上座后,他唤弟子上茶,梅千赋问了些元佐命中毒的症状,当听到傅玥恨叹“数位神医都束手无策”时,似想起什么,突问:“不知傅掌门可曾请焦饭老人为令徒解毒?”
“焦饭老人?楼主说的可是隐居于果鱼坞的焦饭野老?”
“正是。区区幼时体弱多病,很多人都认为区区活不过十岁。为此,家父曾以重金求焦饭老人为区区医治,有幸,这才勉强活下来。”
傅玥端详他苍白俊美的病容,低叹:“唉,请过,只可惜焦饭野老在两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过世……”梅千赋敛目轻息,眉宇间飘过几缕惆怅,无言半晌,他又道:“区区知道焦饭老人有位高徒,以前与他有过数面之缘,傅掌门为何不请那位高徒前来一试?”
“楼主不知,我派弟子去请的时候,果鱼坞外布了八卦阵,根本无法入内。他们在果鱼坞外守了四天才遇到一位樵人,那樵人说,两年前焦饭野老去世,他的徒弟随后也离开了,果鱼坞现在根本没人。”
“没人……那人会去哪儿……”梅千赋低低喃语,似在自问,又似在感慨,那一瞬间恍惚迷离的目色,仿佛为曾经的沧海桑田掬心悲惘。
“楼主……”傅玥正待细问焦饭野老的徒弟医术如何,烟霞楼外倏然传来一道淡然却清晰的声音——
“多谢各位记得家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