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雷响过之后,乌云化为雨幕落入庐山的怀抱,山崖边的碎岩被雨水冲下,无声无息。不知年岁的苍翠古松以虬龙之姿盘生在崖边,任由经年流逝,不知身外物。
它不知,人类却知。众多踩过泥地、草地的鞋正站在古松身边,这些人的衣角上都染上了雨后草露,深深浅浅的湿。顺着衣袍向上看,这些人正是庐山、北岩、峨嵋、太行各派掌门及弟子以及一干江湖名医,但此时的他们都不在乎自己有多狼狈,他们关心的是山崖对面的一丛植物。若隐若现的云雾之下,松鹰崖深不可测,也正是在这若隐若现的云雾之间,漆黑的崖壁上赫然有一丛紫叶植物。目力略胜一筹的人不仅看到紫叶中嵌托的数颗青绿果实,更瞧见了果实上方一丈处崖缝里的松蟒蛇。它只露出一颗头,蛇口半开,涎液浠浠淅淅滴在紫叶上,贪婪而狰狞。
当云层被风撕开一道裂隙时,阳光射下来,青绿果实渐渐变了颜色。见此,众人脸上闪过数种情绪,是喜是忧,只有自己知道。
就在众人的眼睛盯着紫叶茄果时,一人的眼睛却盯着与之完全相反的山道,晃着手中的十六骨青竹油纸伞,时而抬头看看天,百无聊赖。
“麟儿!麟儿快看,真的开始成熟了。”印楚苌在小妹耳边低叫。
“嗯……”答的人有气无力。
印楚苌听出不对劲,立即抛开酸浆睡茄走到小妹身边,“怎么了,麟儿?”
“没事……”印麟儿答得更小声了。原本她以为自己爬山够慢了,没想到有人比她还慢。明明在楼上看着他和徒弟出门的,她扯了大哥四哥追出去,人却不见了。她踩泥踩石气喘吁吁地爬上来,看到的却是一干垂涎欲滴、望眼欲穿的江湖人——他们的表情完全可以媲美那条松蟒。
一名庐山派弟子在傅玥身后道:“师父,恐怕我们要先引开那条大蟒才行。”
杨太素捋捋胡子,“驱蛇的方法有很多,但看这条蟒蛇头尖信红,普通药粉恐怕对它无效。而且,山气湿润,看天色还有一场雨要下,药粉被雨水一冲就更加无效了。”
卢三十突然嚷道:“不如找些武功高强的弟子引开松蟒,傅掌门轻功了得,就由你趁机渡崖摘果。”
傅玥苦笑,“谢卢兄夸奖,傅某就算轻功差强人意,可要凌空渡崖也办不到啊。”
“不如系着绳子攀下去……”
“不如用飞钩……”
“我看要找一只山猿加以训练……”
“咦?倒是可以用飞鸟……”
一时间,七嘴八舌,什么建议都有了。而且,这些建议听起来十分可行,无心听了几句,印麟儿撇撇嘴,垂头踱到古松另一边的六角小亭里。此亭无名,亭中的石桌石凳残破龟裂,柱上红漆斑驳脱落,显然年久失修。
打量着六角小亭,她耳中听众人议论茄果开始泛现紫色,是成熟之兆。四哥与那些江湖帮派的弟子挤在一起讨论,无暇他顾。侍女伴在她身边,却未入亭,只是站在台阶上翘首观望对面的茄果。
撑开青竹油纸伞,她转,她再转,她继续转……
“小姐……”侍女见她无趣,正想叫她看些风景,突然,印麟儿握紧伞柄,眼睛盯着前方一点,再不移动。
苍松展枝,云烟起舞,一人牵云带雾从崖边走了过来,苍发约束,布衣朴素,宛如泼墨山水。
傅玥眼角瞟到此人,神色一喜,上前道:“翁公子,你今日前来,莫非……”
“不是。”翁昙断了他的话,微一颔首,直接向六角小亭走去。
“师父的意思是他不是来摘酸浆睡茄的。”走在翁昙身后的扫农赶快解释,同时快走两步,跳进六角小亭。他背着一只水滴形竹篓,不知里面装了什么,篓边系着三把黄色油纸伞。原本与他并肩而行的扫麦趁他说话的时间已走到他前面,先一步入亭。扫麦背着一只深褐色的牛皮包,包内鼓鼓尖尖的,似乎塞了一些盒子形状的东西在里面。
“印姑娘。”翁昙对表情怔忡的女子微微一笑,视线投向云雾另一端的崖壁。紫叶托映之上,青绿的果实已全然转为浅紫色。
“呃……”印麟儿羞怯地笑了笑,飞快收了伞,垂头摩挲柄尖,半晌无语。随后才想到自己也要打招呼,赶紧抬头道:“蘑菇……呃,不,翁公子。”
翁昙回她一笑,映着云雾的眸子在嫣红小脸上凝凝一转,神色如常。
“翁公子是来摘酸浆睡茄的?”
“不是。”
“那……”
“我在等人。”
“等谁呀?”
翁昙的眼睛一直盯着山崖云雾,听她如此一问,视线调回来,含笑道:“我这位朋友印姑娘也认识。他姓闵……”
“啊,是友意!”印麟儿已然是熟稔的称呼。
“……正是。”那家伙拈花的本领果然高,他望尘莫及,由衷佩服。
傅玥本想追入六角小亭,听他二人对话如此,心中一时迟疑。扫农早已放下竹篓,取出小刀在亭边东戳西戳,不知找什么。扫麦则挑了一张石凳坐下,从怀里掏出一本书,书角有些卷,可见常常翻阅。众人定眼细看,是一本《雷公炮炙论》。
“傅掌门。”翁昙突然叫他。傅玥抬头,听他道:“如果要摘酸浆睡茄,这个时辰差不多。若等到茄果转为黑紫色,药效大减,那就只能当松蟒的食物了。”
“多谢翁公子提醒。”傅玥抱拳相谢。他见己方名医无数,各派弟子都是青年才俊,而眼前又有了解毒之法,便断了请翁昙出手相助的念头。急急转身,他开始与众掌门商议如何摘取茄果。
亭内,翁昙也找了张石凳坐下,指指手边空出的一张,冲印麟儿道:“印姑娘也坐吧。”
“好。”印麟儿也不客气。
于是,以六角小亭为界,其外,各派为摘茄果机巧百出,轻功、机械、飞鸟一一出洞,胆悬心头,其内,苍发公子与嫣色女子言笑晏晏,指山观云,仿佛在江南水乡品茗听琴。
“不知翁公子是何方人氏?”印麟儿绞尽脑汁才想出这么……这么……通用的话题。
“不知道。我自幼无父无母,是师父把我养大的。”
“翁公子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嗯……我是说……”吞吞吐吐,终于让她搜到一个词,“爱好!”
“不知印姑娘是指哪方面?”
她突然不吭声了。翁昙等了片刻,歪歪头,以目光询问有何不妥。他只见她撇撇嘴角,嗔道:“翁公子不必那么客气,叫我麟儿就行了。”
“……那印姑娘也不必客气,叫我……”
她嫣然一笑,“昙!”
“……如此,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他怡怡颔首,“麟儿刚才问我有什么特别爱好,具体指什么?”
“就是……”她点点伞柄,悄悄觑他一眼,低头,指尖在伞柄上转了转,又觑了他一眼,低语:“就是……就是……”
“麟儿但说无妨。”他送上微笑鼓励。
“昙是……大夫吗?”
“不是。”
“昙……”
“嗯?”他有声必应。
“为什么江湖上的神医总是有一些奇怪的嗜好?”她看向对面山峰,有点稚气,有点困惑。
“比如呢?”
“比如有人可以为人治病,但却要求医者用心中最重要的一样东西来换。”
“这种人……”他抿嘴一笑,“可能自身心有顽疾,见不得别人开心,所以给外人的感觉是心胸狭窄,斤斤计较。不过……”他顿了顿,见她睁大眼睛凝着他,不由莞尔,“也有一种可能,这位神医觉得世间万物有得就要有失,救一命,以一物为代价来换,对求医者来说已是优势。”
“可有些神医要求病者亲人为他做一件事,还是很麻烦或者别人厌恶去做的事,完成这件事之后他才肯救人。病人命悬一发,求医者往往为了救人被迫答应。这样岂不是很恶劣。”
“这种大概是喜欢刁难人的类型。”
“还有就是仗着医术高,心高气傲,不屑给人治病。”
“……”他沉默。当然,他不会对号入座地认为她在讽刺自己,从她的语中也听不出任何讥诮,他只是在想该怎么回答她。正思索之际,亭外突然安静下来,随后,山崖对面响起隐隐约约的笛声。两人循声望去,只见松蟒蛇动了动头,突然缩回崖缝中,似不堪忍受笛曲。笛声一直持续,崖上渐渐垂下一道长绳,有人正沿着长绳攀爬而下。等到那人攀到中间时,松蟒突然从崖缝里蹿出来在那人身上咬了一口。
一声惨叫……
印麟儿飞快扭开头,以手捂眼,不忍看下去。
“麟儿……”他盯着那人落入深渊,情波不动,只道,“刚才你也说过,有人会厌恶去做某件事情,就算是神医,也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他不想治,与旁人又有何干?”
“这些怪癖你也有?”她的手仍然捂在眼睛上。
“不知道。”他答不出。以前没做过的事,不表示以后不会做。
她再要再问什么,站在亭柱边的扫农突叫:“师父,酸浆睡茄的颜色变深了。”
翁昙闻声站起,徐徐数步走到亭角,轻轻抿了抿唇。
“师父,闵公子能不能及时赶来啊?”
“可以。”
“师父这么肯定啊……”扫农喃喃自语,“闵公子的脾性您又不是不知道,如果是女儿家他就一定准时,还会提前呢。”
翁昙瞧了小声咕哝的徒弟一眼,不置可否。蓦地,扫农尖叫一声,捂着屁股跳起来。这一叫一跳,立即让他成为焦点。
“呜……痛!痛痛痛!”
“老子来得很晚吗?”轻喝响起,两道身影自林中跃然而出。
扫农含着两泡泪花瞅过去,撇撇嘴,不敢吭声。那两道身影,一人是夜多窟主闵友意,另一人一身淡蓝布袍,肩后背一柄长弓,容貌清俊,不是夜多侍座寂灭子是谁。扫农知道寂灭子对他家窟主拈花惹草的所为不太苛同,可真要算起来,寂灭子也是个助纣为虐的角色,不能得罪。
“人到得真齐。”闵友意一手搭上扫农的肩,一手指着前方一位老者问:“他是谁?上次好像见过。”
扫农不敢不答,“是圣手神农杨太素杨前辈。”
“圣手神农?”闵友意撇嘴一哼,“不如叫杨吃素。扫农你说对不对?”
对……扫农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反观杨太素,也是苦笑连连,半天吭不出话。闵友意故意似的,又指向御药李,当听扫农说出“李西竹”三字时,竟然呛出一句:“你是猪?”
扫农嘴角一抽。很好,又得罪一个。
雷医卢三十与闵友意早有间隙,一直瞧着别处,没想到闵友意就怕他听不到似的,好大声问扫农:“他为什么不叫卢二十或卢四十卢五十,非要叫卢三十?”
扫农:“……”
“也许是他爹三十岁的时候得到他这个儿子,所以叫卢三十,对不对,扫农?”
扫农想飙泪。师父救命……您再不救我,我要被夜多窟主玩死了……
好在众人的心思放在茄果之上,将他的刻意挑衅暂且放在一边,隐忍不发。傅玥向身后一名弟子使个眼色,那弟子转身从石后牵出一只黑猿,刚才不知谁提过训练一只山猿,看来傅玥早有准备。那弟子指指山崖,又与黑猿指手划角沟通一阵,黑猿极通人性,连连点头,那弟子摸摸它的头,在它颈上、四肢各系了一个小香包后,它转身投入林中。
翁昙一直盯着那只黑猿,静静看着那名弟子与黑猿沟通,再目送它消失在幽林里,就连闵友意何时入亭占了他的位置也未留意。自然而然,亦未感到那抹一直投注在自己身上的似水灵眸。无声等了一段时间,对崖传来木叶抖动声,伴着阵阵猿啼。他慢慢步出小亭,凝目送远,崖上一抹黑影闪动,正是那只黑猿。松蟒蛇出乎意料的没有攻击,竟然将头缩回缝中,不知何故。
这边,傅玥的答谢成了最好的解答:“这要多谢杨兄调制的驱蛇粉。”
黑猿攀着绳索灵活摆动,突然身子一长,赫赫然一招“灵猴捞月”,摘得一颗酸浆睡茄。
“好!”屏息远观的众人禁不住齐声喝彩,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翁昙点了点头,清清浅浅的笑声飘出来,如云似雾的眸子斜斜送向闵友意,欲语,又不语。闵友意收下这一眼,黑瞳向下一勾,凝凝然一转,踱了几步来到印麟儿身边,低眉垂眼地一笑,“麟儿想不想要酸浆睡茄?”
盯着苍发身影的眼讶然瞠大,“我?”
“若是麟儿想要,我就为你摘。”唇悬半笑,杏花无边。
印麟儿瞥了慢慢走近的大哥一眼,讶问:“怎么摘?像那只猴儿一样?”
“怎么摘麟儿不用管,你只说,想不想要?”
印麟儿盯着他认真的眼睛,白贝糯齿咬咬下唇,眸子左边瞥了瞥,右边斜了斜,怯怯一笑,“想。”
“好。摘给你。”
傅玥等人正等着黑猿将酸浆睡茄带回来,听他说得如此轻松,唐小瓜不由讽道:“不知这位公子有何高招?”
闵友意不理他,跑到崖边转转胳膊扭扭腰,再抡抡拳头,俨然一副“有所为”的模样。寂灭取下身后的大弓,三箭在手,展臂拉满,箭尖直指前方,就在众人心头暗暗惊讶时,闵友意的身影突然在崖边消失。傅玥目力敏捷,猝然抬头,半空中赫然出现一道身影,迅若蛟龙,竟是闵友意。原来他一纵之下不是向前也非向后,竟是向上空跃去,适时云雾稀薄,他凌空翻身,袖大裾扬,施施然已到五丈外,仿佛傲视群山的鹰鸢。但是,五丈之后,他已有下落之势,崖边众人见此,心头一紧,暗暗捏一把冷汗:就算他轻功独绝,也不可能在脚下一片虚云虚雾的情况下助力提气。
空中一声轻响,寂灭手中的箭已向前方射出。
随后出现的一幕,半月之内传遍江湖——
闵友意下落之际,双足竟然踩上中间的一支箭矢上,那只箭不但没有下落,竟然保持急射之速向前飞。就在众人惊骇时,闵友意再次凌空上跃,被他踩过的那只箭矢似乎射到一面无形的墙上,毫无缓冲,直接坠落。崖边,寂灭再度三箭连射,时机精准。双起双落间,闵友意已来到对峰崖壁。松蟒蛇的蛇头在崖缝中探了探,慢慢游出来,可不知为何,当闵友意一手攀上崖石后,蛇头竟又缩了回去。众人只见闵友意单臂一抬,大袖扫过一丛紫叶茄果,顷刻,足尖在崖石上一点,提气跃起,原路返回。
刚落地,他直冲印麟儿身边,抬起一只袖子笑道:“呐,麟儿!”
印麟儿拉开袖子,见一颗紫色茄果安安静静睡在里面,蒂上还连了五片紫叶,果体小巧,果皮光泽,颇有些垂涎欲滴的感觉。
“真的送给我?”她还是有点怀疑,无功不受禄嘛。
“真的。”闵友意神情认真,待她确定并取出一只手帕小心翼翼接过酸浆睡茄后,他突然低头,以亲昵的距离在她耳边悄声说了些什么。她表情一诧,还来不及注意两人过分亲密的距离,他已抽身离开,身影在林中一旋,转眼不见。
来得突然,去得突然,再加上诡异的轻功,已有人开始窃窃私语,猜测他的真实身份。
印楚苌一直站在自家小妹身后,见她笑眯眯地抱起酸浆睡茄,不由近了一步,低问:“麟儿,他刚才说什么?”
印麟儿抿抿嘴,颊边染了三分红云,轻道:“他说……今晚二更,你我檐头共赏月色。”
咚!重物倒地声传来。众人侧目,扫麦正沉着冷静地从地上爬起来。
这等调戏言语……印楚苌变了脸色,正要喝斥小妹,印麟儿却捧着茄果先他一步跑出亭,口中说着:“大哥,我们下山吧!快点,快点!”脚步声声,竟有些迫不及待。
“麟儿!”印峤拧紧眉头追上去,侍女紧跟其后。印楚苌张张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重重一叹,也跟着下了山。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女大不中留”?
扫农瞪着四人消失的山道,怔怔无语。将衣上灰尘拍打干净的扫麦拾起《雷公炮炙论》放回口袋,看了师父一眼,得到默许后,紧追印氏兄妹而去。
翁昙瞥了对崖一眼,雪颜霎时一冷,重重甩袖,疾步远走。扫农背起竹篓紧随其后。
绝壁上,紫叶已呈现颓败之色,结出的果实也被松蟒蛇吃个干净。
黄昏,莲花客栈。
天边夕阳衬得红云似火,翁昙坐在窗边沉思。
内院角落处,扫农用手肘撞撞正翻书的扫麦,悄道:“你看,师父居然在沉思。”
扫麦瞪了他一眼。这是什么话,难道师父从来不思考吗?竟然用“居然”?!
“我是说……”扫农放下正摘选的草药,正色道:“师父一向少思。”
这话扫麦倒是赞同。七破窟的众位窟主之中,只有他们的师父最随和,最不拘小节,最少动脑子——研究医术不在这个标准之列。世间的学医之人,或多或少对养生都有一定的要求,师父常说,“养生之道,在于少思,少念,少笑,少言,少喜,少怒,少乐,少愁,少恶,少好,少事,少机”,加之我尊和其他几位窟主有意无意的放纵,他家师父的“少思”就更得寸进尺了。而且,擅长颠黑倒白的窟主一个比一个缜密,无中生有更是信手拈来,很多事都被他们解决掉了,最后剩下给厌世窟的只是治伤救人。
所以,沉思的师父让扫农小小震撼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