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忏悔吗?”莫霏提了口气,淡淡逸出笑声。
汤舍抬仰脸庞,双眉再次皱得仿佛连成一线。“你怎么还笑得出来?”睇着她右手垫高左腕,他说:“我必须送你去医院——”
“那正好。”她也说了一句,声音飘在Hallelujah之上。
哈雷路亚、哈雷路亚——
圣音回旋,晨光似环,兔子改邪归正,吃素了。
汤舍都昏头了,搞不清楚自己干么抱起女人——她受伤的是手,不是脚,而他,已帮她穿上鞋了,不是吗?哈雷路亚。
*
是罪恶感。
他们一主一宠害她受伤,他深感歉疚,他的兔子吃起素来,他理当亲自送她就医。到达医院,他迅速下车,绕过车头,打开前座车门,伸手要抱她下车。
她说:“汤大师,我的脚没受伤——”
“我担心你痛得昏倒。”他马上反应。“我让你不舒服吗?”他现在讲的每一句话,都像告解。
她却回道,“这句话比国王的新衣更像性骚扰。”
当莫霏的高跟鞋踏出车外,锥跟在大理石地板敲出清脆声响,汤舍确定这个女人绝对不会昏倒。他关上车门,走在她背后,尽管他认定这女人不会昏倒,罪恶感并没在他心中减去多少,他真是善良正义过了头。是啊,他听了一早的Hallelujah,背上长出纯白翅膀了!
遥望莫霏直挺挺的背脊,汤舍停不住跟随的脚步,换得莫霏回头对他说:“汤大师,我不要紧。再痛,我仍可以自己走进去,你的车不要挡在急诊救护车道上。”
没出息大概就是这个样子!汤舍踅回车边,斜睨车窗倒影。他穿着背心、功夫裤出门,脚上还是一双室内鞋,若让设计师女友瞧见他这般不修边福现身公众场合,她铁定七天不同他说话,来场冷战。
鸣笛声猝然逼近,揪心刺耳。汤舍回神但没时间回头,直接上车,驶离急诊救护车道未及两秒,闪红灯的紧急医疗专车映进照后镜中。汤舍微眯双眸,调整镜子角度,眼神一诧,往后转个头,车子滑出车道,车身顿了一下。车轮小小擦撞到木船花坛边缘,他低咒自己,不该在引擎发动的状态下分神。端坐回身,他打转方向盘,把车开往停车处。
“祈祷医院”算得上是苹果花屿最人性、体贴的医疗机构,停车处像座美丽森林,让人一下车,多半忘了这儿是医疗院所,紧张、忧虑情绪被花香、被树木进行的光合作用稀释了去。
汤舍停妥车,望着挡风玻璃外的花团锦簇蜂舞蝶飞,深呼吸,打开敞篷,放低椅背躺下。树荫挡去大部分的阳光,依稀可见填塞绿筛孔中的蓝天。风一吹,他昏昏欲睡,似乎真睡了久久,阳光像剑穿着落叶射下来,他作恶梦似地弹起身来,车门开也没开,长腿一提,跃出车外。
跑在扁石行人步道,经过停车处出口苹果树林外的卖花木屋,汤舍忍不住旋足进去。
小店装潢奇特,比他帮归设计的兔子洞更像兔子洞,不知是否他太高大,感觉天花板很低,他手一伸,触摸那纹路原始的木质,一盏灯像蜘蛛网,结在他掌边,他以为张开五指能碰着,却是扣了个空。这天花板巧妙挑高,运用灯具烁耀错觉,教人难以察判。
“是不是有种服用变大变小药的感觉?”一个声音在问。
汤舍垂眸。娇小的女子站在他身旁,瓜子脸堆满笑意。转开脸,他望回天花板,说:“那不是夏绿蒂的网吗?”他辨识灯具上光丝曲折出来的字型。
“欢迎光临爱丽丝花店。”女子说。那夏绿蒂的网灯,将灯投射在进门的客人身上。
汤舍发现了,灯前细阴影扭成一个“爱丽丝”。真体贴!他扯唇,似笑非笑,若有所思。
“先生,来探病吗?要水果花篮,还是鸡精花篮?”爱丽丝花店的娇小女店主询问着。“或者,其他营养保健品花篮?任君选择——”
把访客未尽周到的疏忽都考量了!真体贴、真体贴!
汤舍说:“不需要。”他探什么病,他是送一个体贴的伤者来就医!双腿迈开,他转身要离去,猝又回转。
“那么。”思量地说:“你这时有没有罂粟花?”他应该也要表现一下大男人的体贴!
娇小女店主露出像猫一样的笑容。“没有人探病送罂粟花的……”她摇摇头,回身往里走去。“幸亏我这儿什么都有,当然不缺罂粟花。”很快地站定梯形花架旁,她撇首瞅望汤舍。
“你要包成束,还是做成花篮?我觉得买盆栽也不错,病人出院可以继续种——”
“都来。”汤舍回道。体贴要做得彻底,才是真!
买花花了不少时间,但带上女人喜欢的花,是基本的绅士行为。
汤舍提了个花篮,臂弯像抱了一个婴儿般地挟着花束,怀里兜了盆栽。全是罂粟花。
走进急诊中心,汤舍自觉夸张得可以——看过女人拿罂粟花,隔天信以为她喜欢罂粟花。她可没告诉他这等私事。相反的,他发神经自招喜欢爱丽丝,天晓得她下午会不会约他到“桃乐丝咖啡馆”喝下午茶。
“苹果花屿有桃乐丝咖啡馆吗?”汤舍沉喃。也许有、肯定有。他现在手上抱的花是爱丽丝花店的罂粟花。桃乐丝咖啡馆,有什么不可能?
“你来了。”有点熟但疏离的男性嗓音响于他后方不远处,可以说是在他耳畔。
汤舍这才真正回了神,转身对着之前出现在他照后镜里的男人。“卓特舅舅。”果然不是他眼花看错。“你从救护车上下来,发生什么事?”
蓝卓特眸光沉闪了一下,定定看着汤舍。“不是你的助理告知你?”放下挽高、沾血的衣袖,他穿上西装外套。“千瑰出了车祸,我正好在现场——”
“什么?”汤舍一震,压塌了怀中的花束。
“我打了你住处的电话找不到——”
“我不在家。”汤舍移动步伐,一步比一步快。“千瑰在哪儿?”
“镇定点。”蓝卓特挡住汤舍。
尽管大部分医院急诊处人们行色匆匆是常态,祈祷医院并不如此,服务台与高级旅店差不多,环境气氛平和,走廊厅道不见挨躺病患的床架、轮椅,放眼所及皆如教堂祈祷室的洁净。除非左右两侧那一道看似长墙的冰冷隔离门滑开,飘出哭号痛叫,否则感觉不出这儿归属医疗院所。
“我没办法像这些人一样呆坐着祈祷!”音调如咒骂,目光扫掠服务台前方一排一排候等椅座上的伤病患家属。汤舍觉得这些人打从骨子底没人性,他们的亲人朋友在急诊急救,他们坐得安稳、没焦没虑,脸上表情像在笑,嗑药一般的轻飘飘。
只有他一个人正常,急呼呼奔走,担心生死徘徊的人。
“孟千瑰小姐的家属——”右侧。一道钢铁门冒出白雾,打开了。
蓝卓特让开身,汤舍先走过去,他随后。甥舅一起进入那道喷气的怪门里。
汤舍朝没有掩帘的病床趋近,蓝卓特停在诊疗台附近,和正在脱手套洗手的医师谈话。
“脑部检查正常,就皮肉伤而已,但伤口有点深,那么漂亮的脸蛋可是破了相……”蓝卓特的医师朋友常祈祷洗净双手,拿过护理人员递来的检查报告,一面看一面惋惜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