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像爹爹。”樊允熙瞬间像是斗败公鸡,一点朝气也无。
他不想像那个坏人。
“像爹爹才好。”杨如瑄没好气地笑着,起身牵着他的小手,边走出门边问着,“爹爹要你背的,背得如何了?”
“背得……”他蓦地噤声。
杨如瑄瞧他脸色,就知道他是遇到天敌了,才会乖得像个小媳妇,抬眼望去,果真就见樊柏元已站在廊栏边上。
长发束起,头戴如意小冠,露出他刀凿飞扬的立体五官,身上那袭冰纹大科绫罗玄色裘衣衬出高大挺拔的身形,腰束穿环革带,整个人出色俊魅得教人转不开眼。
她的心每每瞧他一次就急跳不已,可偏偏她又贪看他的俊脸,冲着他双眼不便,再三流连着,直到瞧见他别开眼,不知道跟默言说了什么,她才羞赧地收回视线。
唉,坏习惯,可是一时间真是戒不了。
“侯爷,可以走了。”她上前轻握住他的手。
“怎么发上没有半点饰品?”他突道,旋即又补充,“默言说你头上挺素的。”
她一身讨喜的绯色襦衫,外搭了件毛边藕色及膝比甲,再罩了件月牙白的绣纹斗篷,打扮极为得体,只可惜发上没有半点妆饰。
“呃……”她干笑着。
事实上她的嫁妆全都变卖完了,哪来的首饰妆点?再者,今日的重头戏是在他俩身上,她朴素些,更能让柯氏挑不出毛病。
“默言。”他低唤着。
“在。”默言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只扁状小木匣打开。
樊柏元从里头取出一支掐金丝凤头钗,手抚上她的颊,再徐徐地插入她的髻上。“至少也要有点妆点,要不身为侯爷之妻,一身寒伧,岂不是让人要说我没善待你?”话落,牵起她微凉的手,在掌心里轻挲着。
他明目张胆地烘热她的手,她有些微红,转移话题地问:“侯爷怎会有姑娘家的首饰?”
“你的尧哥哥说,我这个夫君要是不曾送你半点首饰就太说不过去,所以就挑了几样强迫我买了。”
“侯爷用多少银子买了这凤头钗?”她正色问着。
“别担心,你的尧哥哥有胆子坑我吗?”他哼了声,握紧她的手,“走吧。”
“可这些姑娘家的首饰,侯爷不知道底价,要是我事先知道,肯定要狠狠杀尧哥哥一顿,半点利润也不给他。”她说着,另一只小手也牵起樊允熙。
“那好,初二回门时,你再找他好好地谈。”
“那是一定的,没听过就连自家人也要赚一笔的,他要是敢胡乱开价,有得他瞧的,绝对整得他不敢回翟阳城。”
樊柏元低低笑着。“真是凶狠。”
“我……”她赧然。
“狠得好,别拿来对付我就好。”
“怎么可能……”她呐呐道,抬眼问:“侯爷,从鹿鸣阁寝房走到院门口,用现在的步子计算,刚好一百零一步,往后你要记住这步子,然后现在要往右走喽。”
他垂敛长睫,唇角微勾,对她这种应付娃儿的口气有些没辙,却不讨厌。
一家三口,她一边牵大,一边带小,徐步踏出梅贞院,突地瞥见,映着小径风灯有不少银丝不断地坠落,她不由抬眼望去。
“下雪了,难怪这么冷。”她一开口,喷着满嘴烟雾。
“冷吗?”他将她拽近些。
“还好,走一走就不冷了,倒是——”她弯着腰问樊允熙。“允熙,冷吗?”
“不冷,娘给的衣服好暖。”被冷落许久,一得了机会他立即拉着身上的裘衣,献宝似地向樊柏元炫耀。
虽说娘坚持爹爹的眼睛看不见,但是他觉得爹爹根本就看得见,可惜娘不信。
樊柏元无声哼了声,问:“恭贺词背好了没?”
就见樊允熙慢慢地缩起来,企图把自己小小的身子藏在两人影子底下,彻底逃避这个问题。
樊柏元被他的小动作给逗笑,蹲下身子朝他探出手,樊允熙立刻吓得像被踩中尾巴的猫儿,企图张牙舞爪却又不敢动弹,只能用无比可怜的眼光与樊柏元对视。
樊柏元好笑地将他一把抱起,感觉他浑身僵硬地坐在自己的臂上。
“侯爷?”杨如瑄不解地问。
“下雪了,路滑。”他淡声解释着。“走吧。”
“嗯。”杨如瑄笑眯了眼。
虽说侯爷待允熙是严格了些,但不难从一些小动作看出他对允熙的疼爱。
樊允熙一开始浑身僵硬的不敢乱动,但过了一会,发觉爹爹只是抱着自己,并没有要做什么,而且爹爹单手就将他抱得高高的,让他可以看得和爹爹一样远,能瞧见远处九曲桥上满是灯火如星,还有更远处的灯火如灿。
“爹爹,咱们要去那里吗?”他指着远处。
“快点给我默背恭贺词。”
闻言,樊允熙粉嫩的小脸顿时垮下,眉头紧雏,嘴巴开始念念有词。
“侯爷,你真是的。”杨如瑄扬笑地偎在他的臂上。
樊柏元笑得坏心眼,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主屋大厅里,樊府所有的下人几乎都到齐了,而身为主人的樊老爷早已入座,柯氏和樊柏文就坐在他的左手边,卢氏则坐在主人对面的位子。
几人一见樊柏元一家踏进厅内,神色各异。
卢氏见状,露出欣慰的笑,樊老爷则是一瞥见樊柏元抱在手上的娃儿,先是微微不满,但乍见两人这般相似,心底浮现了另一种想法。至于柯氏母子,两人对看一眼,垂眼掩嘴低笑着,一副准备看好戏的神情。
厅外的下人低声议论,对于这个在樊府里遭人遗忘的小少爷突地出现在大厅里,各持不同看法。
“奶奶、爹、二娘,抱歉,来晚了。”樊柏元启口道。
“无妨,坐吧。”樊老爷有些意外他竟主动开口,愣了下后,立刻往右手边的位子一摆。
“谢谢爹。”杨如瑄笑道,牵着樊柏元入座,正要将樊允熙接过手时,却听丈夫道——
“默言。”
默言收妥了油伞,随即踏进厅内,从怀里掏出一只木匣交给他。
樊柏元先将樊允熙放到地面,接过木匣再转手递给樊允熙,低声道:“大过年的,知道要跟爷爷说什么?”
樊允熙何时见过这么多人,以往被卢氏养在跟前时,见过的就几个婆子丫鬟,在梅贞院时人手更少,可如今这大厅里里外外少说也有数十个人,教他紧张得脑袋一片空白,下意识想躲到娘怀里,却见杨如瑄朝自个儿眨眨眼,他咽了咽口水,抿了抿小嘴,用力地扬笑,应了声嗯,随即朝樊老爷走去。
“爷爷,一本万利,双狮献瑞,三星吉照,四季平安,五谷丰收,六六大顺,七……”樊允熙本来是打算一口气背完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卡到七,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好使出娘说的绝招!“再祝爷爷福寿绵绵与天齐,喜事连连祸永离!”
然后奉送大大的笑容,将手上的木匣端得高高的。
樊柏元听至此,不禁睨了杨如瑄一眼,更加佩服他的贤妻,竟连今日是他爹寿辰都晓得。
这马屁拍得恰到好处。
如樊柏元所想,樊老爷果然错愕地睇着樊允熙半晌,一时间竟忘了接过木匣,直到樊允熙状似埋怨又撒娇地低喃着,“爷爷,好重喔,允熙快拿不住了。”
那一声声的爷爷,听得樊老爷心花怒放,赶忙接过木匣,直睇着那张和儿子同一个模子刻出的小脸,瞬间仿佛时光倒转,看见了幼年时的儿子。
那时,他们父子俩也曾经亲密过,无话不说,曾几何时,他们父子俩竟沦落到相见不相谈的地步?